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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元年:天地之始

據《春秋》,隱公“元年,春,王正月”。魯隱公元年,春季,周平王四十九年,周歷的正月。周平王四十九年,相當于干支紀年的己未年,黃帝紀年1976年,公元前722年。而在諸侯國之間,魯隱公元年,即齊僖公九年,晉鄂侯二年,宋穆公七年,衛桓公十三年,陳桓公二十三年,蔡宣侯二十八年,秦文公四十四年,楚武王十九年。

隱公元年,是孔子編撰的魯國編年史《春秋》記事之起始年份,具有標志意義。高閌《春秋集注》曰,“歲在己未,是《隱公》之始年,周平王之四十九年也”,同時展現諸侯國、周天子的紀年。既然強調“《春秋》之義:大一統”,這顯然是公羊家的一大核心思想,而既然“今天下之統在周”,那么為什么不直接使用“周平王之年”的紀元方法呢?理由則可能是“人君嗣位,必踰年稱元者,自古天子、諸侯皆然,非仲尼作《春秋》始為此法也”。舊史書法,只得沿襲,孔子并未加以損益或改變。然而,“諸侯嗣君,得有其年,不得有其正”,侯國擁有自己的紀元,因國君更替而改元也是可以的,畢竟可以方便民眾使用。但在根本上,侯國之“正朔必稟于天子”,周王仍然是天下歷法的權威。故“仲尼因魯史修《春秋》以正月系之王,而元年系之魯”,“蓋托魯史以立法故也”。[7]春秋之際,諸侯國在使用天子紀年的同時,也開始逐步使用自己封國的紀元。封國之內,雖然可以推行自己諸侯王的紀元,卻依然遵奉周天子的歷法。這可能就是當時周王歷制框架下的合理變通。張洽《春秋集注》也以為,“古者諸侯之國,各隨其君子年以紀事”,所以,各國之《春秋》一般都不書周天子之年,孔子為魯國著《春秋》,一方面要“因史作經”,基于魯公之事,引申王化正義和道德真理;另一方面又要重振并樹立周天子之政治威權,遵循周室所頒布的時間制度,“至于正朔,則王所建”[8],為侯國所發生的歷史事件標注“王正月”“王二月”“王三月”,至少在書面上實現了尊尊,竭力推揚了儒家“大一統”的本旨。葉夢得《葉氏春秋傳》直接說,“王者以正朔一天下”,改正朔、建正朔是王者一統天下的最基本手段。“《春秋》舉‘王’于‘元年’、‘春’、‘正月’之間,此百王不易之道也”,三代圣王,皆能夠遵循這一最基本的時間制度。“諸侯受朔于天子”[9],即為尊尊,即為一統。可見,關涉日用生活世界、可以凝聚人心的時間制度,幾乎從一開始就已經是“大一統”理念的重要構成元素了。康熙《日講》曰:“凡有事于天子之國,必用天子之年。至紀本國之政,亦得自用其年,舊史之常法也。”也就是說,既有的魯國舊史、孔子新著的《春秋》,對關涉周天子的事件、人物,用周歷書寫時間單位;至于侯國的內政事務,則一律使用侯國自己的紀元。隱公元年之春季,新君即位,理當接受了周王的授命,故可視為“有事于天子之國”,否則便不合法,故書以“王正月”,以申明公羊家的尊尊原則和“大一統”之道。至于經文中的“王二月”“王三月”,蘊意則可類推。周室歷法與侯國紀元并不沖突,“侯國紀事,雖得自用其年,而所奉乃天子之朔,故必書‘王正月’”[10],孔子著《春秋》時的這種行文,是欲讓天下皆知有天子,讓天下皆知還有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的存在,從而張大“尊尊之道”矣。

元之為字,始見于商代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呈現為側立的人,頭部突出,其本義可能只指人的頭部。頭部位于人體的最頂端,是身體的制高點。頭部腦顱內集中了全部人體的神經中樞,其作用、功能非常重要。“元”在商代金文中也寫作兀形,《說文·一部》曰,“元,始也。從一從兀”,指起頭、開端。徐鍇《系傳》曰,“元者,善之長也,故從一、愚切”[11],元是善的根本。鐘鼎文的“元”,呈現為一個側立的人形并且突出強調其頭部;相比于甲骨文、金文的“人”字構形,其頭部填實的圓點非常顯著;它與金文的“天”字構形非常相似,所不同的則是,“天”字是正面而立的人形而突出強調其頭部,以示其最高處。[12]元上還有頂端,還有最高之巔峰,而天則自己是自己的極限,沒有存在物敢站在它的頭上。元的面積大,而天卻只是一個點。“元”的甲骨文構形已經把人的頭部的圓實點虛化為一橫,西周金文遷就甲骨文之形則寫成上方兩橫。作為頭的用法,元字后來逐漸被“首”取代,《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曰:先軫“免胄入狄師,死焉。狄人歸其元,面如生”。在語用學上,人們更多地把“元”當作一個指事字,具有豐富的引申義,可指開端、根本、來源,表示天地萬物的最初始基;或指第一,居首。《文子·道德》曰,“夫道者,德之元,天之根,福之門,萬物待之而生,待之而成,待之而寧”[13],其中,道是德的開端。《易·乾卦》卦辭曰,“乾,元亨利貞”,孔穎達《疏》曰:“圣人亦當法此卦而行善道,以長萬物,物得生存而為元也。”[14]《乾卦》是萬物創生的根基。劉安《九家易》曰,“元者,氣之始也”,元是氣的源出。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曰,“人文之元,肇自太極”[15],一切人文皆從太極之中生發、開端。葛洪《抱樸子·備闕》曰,“淮陰,良將之元也”[16],韓信是秦漢中國的良將之首,一代戰神。

元年,指帝王即位的第一年,不論有沒有頒布正式年號。古代中國的紀年,把君王即位的當年都稱“元年”,而不是稱“一年”,具有時間哲學、歷史哲學的蘊涵,意欲表明天地萬物之氣象緊隨新受命君王的出現而有所改變,因而也被人們注入本體論的形上要求。康熙《日講》曰:“首年稱‘元’,自董氏仲舒以為視大始而欲正本,何休、杜預附而益之,遂有體元之說。”漢初之儒頗能夠挖掘、揭示并大加闡發“元”的內在含義,甚至將其上升到宇宙論、本體論的高度而予以重視,但至東漢、魏晉,學者則多夸大其功能、作用。

春,即春季,春天,一年四時之首,第一季。開始于立春,即陽歷2月2日至5日,結束于立夏,即5月5日至7日。包括一月、二月、三月。[17]古代中國是農耕社會,因為莊稼皆是春生秋熟,故春、秋兩季的祭祀則備受重視,“春秋”一詞因而也衍生出更多的語用含義,或指代年,從春季到冬季的整整一年,四個季節,四時,乃至可泛指抽象化的時間、光陰,歲月;或因為東周王朝前半期各諸侯國記載重大事件的編年史冊都叫《春秋》,而直接把這整個的歷史時期都稱為“春秋”。古今中國的人們都喜歡把“歷史”稱為“春秋”,春生是歷史之因,秋熟是歷史之果,春來秋去,往復推演,循環永續,構成中國人獨特的創世哲學理念及其時間觀、歷史觀、價值觀。

王,甲骨文中是一個指事字,像斧鉞之形,商人以斧鉞象征王權,指天下或封國的統治者。在《公羊傳》語境中,特指周王,即周室的天子。王正月,則是周王歷法所頒布和承認的正月。周以建子之月,即夏歷十一月,為正。明末顧炎武《日知錄·王正月》曰:“未為天子,雖為建子而不敢謂之正。《武成》‘惟一月壬辰’是也。已為天子,則謂之正而復加王,以別于夏、殷。《春秋》‘王正月’是也。”[18]孔子著《春秋》,雖然“王魯”,但因為魯國畢竟只是區區一個諸侯國,按照周制,諸侯是不敢言“正月”的,唯有天子才有資格建正,所以,《春秋》經文的時間書寫只得記錄周天子的正月,即“王正月”,指周代歷法的正月,天下統一遵循,因而具有無與倫比的嚴肅性、權威性和普適性,在《春秋》經中一直被孔子主張和推揚。清趙翼《陔余叢考·春不書王》曰:“《春秋》每歲必書‘春,王正月’……以周月記事者,則孔子書‘王正月’以別之,謂此正月乃王之正月,見其猶尊王也。”[19]可見,“王正月”是儒家“尊尊之道”的基本要求。李汝珍《鏡花緣》第五二回曰:“如《春秋》書月而曰‘王正月’。所以書‘王’者,明正朔之所出,即所以序君臣之義。”經文中,看似簡單的時間書寫,其背后都滲透著孔子為禮崩樂壞的世道建構君臣倫理秩序的艱辛努力。缺啥才補啥,正因為現實政治的迫切需要,孔子才致力于充分凸顯周王之于諸侯的話語權力地位。呂大圭《春秋或問》曰:“仲尼修經之際,于春三月始有事者,特書‘王’,欲明天下之事必系于王,以繩當時之亂,而示后世之法也。”[20]而縱觀《春秋》之行文,則可發現每年春季不論無事、有事,都可以書“王”,目的就是在禮崩樂壞的凌亂氛圍里強調一下王、天子的重要和尊嚴,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就是要通過重復性的視覺刺激,烘托禮法要求與慘淡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而加強讀者對尊尊之道、對“大一統”理念的感知和認可。

《公羊傳》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元年的含義,指新君即位實行新的紀元,建立新的開端、新的起始。經文稱“元”,究竟是誰的“元”呢?既然是魯隱公的紀元,為什么下面還要冒出一個“王正月”呢?究竟誰又是“王”呢?徐彥《疏》曰:“若《左氏》之義,不問天子、諸侯,皆得稱元年。若《公羊》之義,唯天子乃得稱元年,諸侯不得稱元年。”孔子寫好《春秋》之后,所傳門人不同,其記錄則有所差異。《左傳》一書中,每位天子、每位諸侯新即位,更新紀年,皆有元年。《公羊傳》則強調等級限制,只有承受天命的周室天子才有資格向全天下頒布新的紀元,而被其分封的諸侯則一律不可。宋豐稷《春秋世學》明豐坊釋義曰:“王者,何?天子班朔于諸侯歲首建寅,諸侯于是焉紀歲不敢同乎王也。”諸侯國有紀元,不應早于春秋;諸侯國紀元,不能與天子紀元相同。徐《疏》曰:“此魯隱公,諸侯也,而得稱元年者,《春秋》托王于魯,以隱公為受命之王,故得稱元年矣。”孔子著《春秋》,愿意打破禮制,而為魯國十二公逐個書“元年”,其特殊性則源于“王魯”理念的邏輯需要,必須把魯隱公也當作一位已經接受天命的君王看待,才能更好地凸顯《春秋》撰作的目的與動機。[21]孫復《尊王發微》指出,“《春秋》自隱公而始者,天下無復有王也。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嚴其終者,必先正其始也”[22]。但隱公即位之時,周平王只是東遷王室,依然是可以誥命天下的天子。《左傳》說得平和而務實:“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以周天子之正月為正月,其所正乃本于周天子之統,而非奉諸侯之國,不似《公羊傳》“以《春秋》當新王”,為了自家的義理需要而硬生生制造出一套別樣的敘事系統。經文沒有記錄隱公即位之事,是因為他代桓而立,臨時攝政,只是暫且掌管一下魯國君權而已,待桓公成年則該移交出去。

“元”在《春秋》中的含義,胡安國《傳》挖掘出的儒家知識學和工夫論的意旨,可謂別開生面。“元,即仁也。仁,人心也。《春秋》深明其用當自貴者始,故治國先正其心,以正朝廷與百官,而遠近莫不壹于正矣。”可見,元已經成為儒家的核心價值——仁的一個代名詞,而“仁”又只是潛藏在人的內心的融合了理性與情感、信仰與智慧的精神體驗,是天底下有道之人的共同感受。君王之事,無論是治國,還是治官,都必須從治心開始,心正則一切皆正。這才是《春秋》書“元”的隱秘蘊涵。胡《傳》的這番詮釋顯然繼承了《禮記·大學》“三綱八目”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23],所有的外王事務最后都歸結為個體內在的道德修持和工夫實踐。對此,康熙《日講》批評曰,“雖理亦可通,而非經之本指也”,游離了《春秋》經文的旨意;又因為《舜典》中的“元日”,《商書》中的“元祀”,皆是“古之帝王義或有取,而遂目為圣人之書法”,則顯得“鑿矣”。

紀元之始的年份,當為“一年”,即序數詞第一年,卻被稱“元年”,則滲透出儒家時間哲學、時間政治和宇宙論、本體論的濃厚意趣。把“第一年”稱為“元年”,在中國已經是悠久的時間傳統了。南宋戴溪《春秋講義》曰:“元年者,一年也。謂一為元,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也。”[24]早在三代之前的傳說時期,中國人就開始紀元了。“一”為數字開端、計數之始,稱“元”則為君王禮教之修飾,是文明的標志。董仲舒《春秋繁露·重政》篇曰:“惟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終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人唯有終始也,而生不必應四時之變,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雖生天氣,及奉天氣者,不得與天元、本天元命而共違其所為也。”[25]可見,一、元都具有本體論的性質,創生天地人,肇始萬事萬物。在董仲舒看來,圣人、圣王皆具有統攝萬物、還原于一的超凡能力,為紛繁事相尋找到存在論的終極根據,那就是一或元。司馬遷《太史公自序》引董生曰“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26],也意味著經過孔子編撰和改造之后的《春秋》已經不再是一本純粹的史冊,毋寧還具備了宇宙創化、萬物肇始的功能,其自身就足以締造一個紛繁世界。“變一謂之元”,是對日常話語中的序數詞進行了一次本體化的提升和文明化的利用。然后,又把“元”解釋為“原”,則試圖直擊世界根底,挖出一切存在者的終極根據,為萬物找出自己的始基、本源。《天人三策》(一)中,董仲舒還曰:“《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27]變一為元的最終目的還是回到現實世界,得君行道,從糾正王心開始,然后朝廷,然后百官,然后萬民,然后四方,逐級放射出去,而成就天下善治的局面。董仲舒的元化宇宙論、一本存在論是要通往他的王道邏輯,即君主政治學、君主道德學的。

沿著董仲舒的思緒,《解詁》則進而稱:“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把“一”改稱為“元”,而以“氣”解“元”則可以讓儒家靜態的宇宙圖式瞬間活動了起來,因為,“氣”可以為儒家的世界結構賦予動能與活力,開辟鴻蒙,創制萬物,乃“天地之始”。正是因為有“氣”的運行不殆,中國文化才可以爆發出旺盛的生命力量。胡安國《傳》積極闡發“元”在宇宙創設、世界發生過程中的奠基意義,“即位之一年,必稱元年者,明人君之用也”。改一為元,是出于君王開始自己的天下治理的實際需要,授民以時,并且,統一時間刻度。毋使誤導。其引《易傳·彖辭·乾》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而以其為“天之用也”;而《彖辭·坤》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28],則是“地之用也”;至于“成位乎其中,則與天地參”,故“體元者,人主之職,而調元者,宰相之事”。君臣生于天地之間,應當以天地元氣為本、調和陰陽,執掌大政,才不至于出錯走偏。

公羊家一向“貴元重始”,以元為貴,重視始基。《春秋繁露·王道》曰:“《春秋》何貴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董仲舒以“始”解“元”,元、始一如。并且,還將它們當作萬事萬物的根本大道,以其為包括政務活動在內的一切現象人事的本體論基礎和邏輯認知出發點。何休治《公羊》辟出“五始”為公羊之獨有家法,奉之不移。[29]劉逢祿《釋例·建始》稱“建始”乃君王“受命改元之大要也”[30]。《春秋》經中,原本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時間刻度,卻被公羊家們作了一次匠心獨運、非常精妙的政治化處理和加工,而被賦予王道價值和真理蘊意。時間一旦政治化,便可以讓帝王的思想主張能夠非常有效地滲透進民眾的日用生活。因而,中國古代的紀元制度就具有了意識形態的管理功能與鉗制作用。《解詁》曰:“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諸侯不上奉王之政,則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則不得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可見,何休在直接繼承董仲舒“正本重始之旨”觀念的基礎上,更進一步重申和強調了“政”自天子出的本源性和重要性,明確反對政出諸侯、政出大夫。《春秋》經“先言王”,然后“言正月”,把“王”字加在“正月”之前的一個重要意圖就是,充分彰顯天子的政治權威性和受命而王的神圣性,以維護“大一統”的中央權威。

元年,作為“天地之始”,是天道啟動、有序運行的總開端,是現象世界的總源頭。《解詁》曰:“以常錄即位,知君之始年。君,魯侯隱公也。年者,十二月之總號。”[31]元年,乃“君之始年”,君之稱王、即位的年份開始紀元,這是天子接受天命的標志,而孔子在作《春秋》時卻對隱公即位稱了元年,其本身已有違周制,應該是迫于伸張王道正義之不得已。《春秋繁露·玉英》曰:“謂一元者,大始也。知元年志者,大人之所重,小人之所輕。”因為表達紀年的現實需要,董仲舒在這里又把原本是兩個字的“一”與“元”,有機地勾連在一起,交融使用,稱為“大始”,即最原初的開端,可以成為一切現象事物開始的前提的那個總開始,在世界還沒有開端之前就已經存在著的那個總開端。《俞序》曰,“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天端”,顯然是有本體論追求的;“下明得失”,則始終結合王者政事而議論。《解詁》曰:“《春秋》書十二月,稱年,是也。”僅就此而言,“年”還只是一個時間單位,是人為的一個時間刻度,以及地球圍繞太陽公轉的一個周期而已。但接下來,“元”則被賦予了一定的存在論、宇宙論含義和政治學、倫理學規定。“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無所系,而使‘春’系之也。不言公,言君之始年者,王者諸侯皆稱君,所以通其義于王者,惟王者然后改元立號。《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故因以錄即位,明王者當繼天奉元,養成萬物。”元即氣,氣即元,起于無形,化生有形,而成為萬物之母,或“天地之始”。《解詁》揭示出《春秋》撰作中“變一為元”的事實,經文從來不稱“隱公一年”“桓公一年”“莊公一年”之類,顯然是把原本作為記數之始、開頭的那個“一”,直接改造成作為宇宙之始的“元”,以文飾單純的時間序數“一”,賦予其宇宙論的創世價值和政治哲學的新王要求。于此可見,中國文化很早就表現出了一種“去數字化”、非數字化的傾向。何休在力主“以元統天”,元比天大,強調元是天的來源、前提的同時,卻也把“元”與“天”作了并列,他說:“繼天奉元”,透過互文結構的表述則可以看出,天、元一如,所“繼”與所“奉”的都是同一個對象,皆為萬物之本初,一切存在者的始基狀態。如果偏要在“元”與“天”之間分辨出誰高誰低,哪個更為本源,則顯得十分牽強。《解詁》一方面完成了對《公羊傳》進行宇宙論改造,另一方面,也把上古中國的時間制度賦予并充實了歷史、政治、文化的信息內涵。于是,看似平淡無奇、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元年”,瞬間就被注入了世界本體的建構和人文價值的關切。上古中國的時間,既有時間政治,又有時間哲學,兩者兼備,不可疏忽任何一端。蔣慶《公羊學引論》指出,“在宇宙萬物與歷史政治之前必須立元,以元來作為宇宙萬物與歷史政治的基始,克服宇宙萬物的自然狀態與歷史活動的自發狀態,從而使宇宙萬物與歷史政治獲得一純正的開端,體現一人文的價值”[32]。因而,“元”字很早便具有了先驗的性質和形上的要求,它關乎“造起天地”“天地之始”,而成為何休公羊學的“五始”之端,并成為歷代公羊家們喋喋不休的一個熱鬧話題。諸侯一旦即位稱君,則必然被賦予王者所應當承擔起來的一切政治功用與能力,其中當然包括修改紀元的時間制度體系,以此而整合、聚攏天下人心。

“元”的另一層重要含義是元氣。千萬別小看“元”所指涉的元氣,而誤以為它是感性的、具象的,就輕忽它的能量和功用。元氣之義甚大,它能夠為源發宇宙、現象世界同時帶來驅動機制,足以開啟乾坤,化生萬物。[33]《解詁》雖然已經注意到“元”之中氣的內涵規定,并且還以氣解元,“元者,氣也”,但仍沒有進一步分析并揭示出其中的深刻運作義理,以至于令人困惑于氣到底在“無形”之中,還是在“有形”之后;它能夠“起”天地,也能夠“分”萬物,但究竟元更為根本,還是氣是終極存在,這些問題還懸著擱著而不得解決。實際上,元就是元氣,在本體境界里是無須分殊的,而在現象世界中,則可以剖開言說,以便理解。董仲舒常以四時言氣,這個氣顯然已經走出本體而在具象之內了。《春秋繁露·循天之道》曰:“陽氣起于北方,至南方而盛,盛極而合乎陰。陰氣起乎中夏,至初冬而盛,盛極而合乎陽。不盛不合,是故十月而壹俱盛,終歲而乃再合。”天道陰陽之氣的運行過程,呈現為起、盛、極、合四個基本階段。《五行相生》曰:“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34]天地之氣,有合有分,陰陽之氣蘊藏在內,四時、五行之氣則表現于外。《天容》曰:“可亦為時,時亦為義,喜怒以類合,其理一也。故義不義者,時之合類也,而喜怒乃寒暑之別氣也。”同類事物進行溝通的重要渠道之一,就是蘊藏在他們各自內在的喜怒之氣,其為天時與人情所共有。四時之氣運轉呈現出一個主流經氣,而其中的一個分支作為旁行,則為別氣,具體表現為喜怒之情感流露。《天辨在人》曰:“天乃有喜怒哀樂之行,人亦有春秋冬夏之氣者,合類之謂也。”喜怒哀樂在人,春秋夏冬在天,而這里卻故意顛倒說,是想表明天、人相互涵攝,彼此都具備對方的性質和功能。蘇輿《義證》曰,“宋明學者多以四時論喜怒哀樂,皆本于此”[35],天與人因為擁有共同的喜怒哀樂之情而能夠合類、互通,董仲舒論證得最清楚,影響后世。

改一為元,這里的“元”,還可以通“圓”,原義是由圓周圍合而成的線條或平面,形狀呈現為圈,或球。引申指轉圈、完滿、周全,顯然具有循環終始的性質和要求。正是這個“元”字,反映了早期中國的創世理念,陰陽轉化,生發宇宙,并決定了后世中國人的宇宙觀、世界觀、歷史意識和時間制度。《陽尊陰卑》曰:“天之大數,畢于十。旬天地之間,十而畢舉;旬生長之功,十而畢成。十者,天數之所止也。”俞樾《諸子平議》曰,“兩‘旬’字,乃‘’字之誤”,而“者,周匝之本字也”。[36]周匝,指環繞一周,可訓為周、圈、轉、圍繞。余治平《唯天為大:建基于信念本體的董仲舒哲學研究》指出,按照古人對天體運動規律的理解,月球繞地球運行一周為一個月;十個月形成一個大的循環,則成一年。一年下來,天道完成一次圓滿的展示,人與世界存在實現一個生命周期。[37]《陽尊陰卑》曰,天道“發于孟春,畢于孟冬”,一發,一畢,構成一個完整的生命過程。“古之圣人,因天數之所止以為數,紀十如更始。”人群中的先知者,能夠效法天道而以天數為數,設數至十而更新一次,予以重新開始。“天道十月而成,人亦十月而成,合于天道也。”四時運轉,十個月而完成一個周期,人也是經過十個月孕育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天地陰陽之氣呈現循環往復的構造原理,按照《循天之道》篇的分析,“天有兩和,以成二中,歲立其中,用之無窮”。和之位,在春分、秋分;中之位,在夏至、冬至。天道陰陽之氣經歷過兩和、兩中,方才構成一個地球年,世代推轉,永不停歇,直至太陽系毀滅。是故“北方之中用合陰,而物始動于下;南方之中用合陽,而養始美于上”。中分南、北,和在東、西。北中合陰,在下位,萬物發動;南中合陽,在上位,萬物長養。物氣“動于下者,不得東方之和不能生,中春是也;其養于上者,不得西方之和不能成,中秋是也”。仔細展開天道運行的過程便可以看出,從萬物發動之冬,到第一次和位,是中春時節;從生養之夏,到第二次和位,是中秋時節。冬至、夏至是天道運行的極端狀態,但凡陰氣太盛,陽氣太盛,都不好。“兩和之處,二中之所來歸,而遂其為也”,才是“天地之美”的最好狀態。是故“東方生而西方成,東方和生,北方之所起;西方和成,南方之所養長”。起于北方、占位東方的第一次“和”,是主生的;在南方長養而后占位西方的第二次“和”,則是主成的。“起之,不至于和之所不能生;養長之,不至于和之所不能成。”和是萬物圓滿或相對圓滿的狀態,以至于有起而達不到春和的狀態則不能生,長養卻達不到秋和的狀態則不能成。“成于和,生必和也;始于中,止必中也;中者,天地之所終、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萬物之生長、完成,必然出現在兩和;萬物之起始、終結,則必然出現在兩中。“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有中有和,就是天下最基本的道理和品德。唯有中和的原理,才是天下第一原理,萬物遵之而不背。“中者,天地之美達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中道大通,嚴格遵循之則可以實現天下至善至美的境界。其引逸《詩》云“不剛不柔,布政優優”,所執行的就是一種剛柔相濟、從容寬裕的施政效果。是故“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養其身者,其壽極命”。君王若能以中和之道治理天下,以中和之道養護身心,則必能得善政、成善人。中和之道,在源頭上就是從天地終始法則中衍生、裂變出來的。《王道通三》曰:“天,仁也,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而成之,事功無已,終而復始。”天道以撫育、化生、養成萬物的方式而呈現出仁愛之志,并且,還在不停地發揮功能、作用,結束了又開始,沒完沒了。蘇輿《義證》曰:“圣人奉天,天奉人,相參相互,以成事功。”[38]但實際上“事功”并不是天道存在的目的,它自身的運行不殆才是它自身成為它自身的唯一追求。[39]故《陰陽終始》曰:“天之道,終而復始。”陰陽之氣往復運行,擁有無數的內在規律和重要法則,但最為基本的一條,則是終始相壓,循環相生,永無止竭。這也是公羊家挖掘“元”、詮釋“元”觀念時所發現的應有之義。魯國自魯周公至魯頃公,歷三十七公,《春秋》攔截、斷取始于隱公、止于哀公的十二公為敘事中心,指點評說,褒貶賞罰,可知其前不見始,后不見終。《隱》篇開始了,又不是開始,前面還有悠悠十四公;《哀》篇結束了,也沒結束,后面還有漫漫九公。經文載錄的每一公,開始時都予以新的紀元,結束了則又都接續著下一公的新紀元,反反復復二百四十二次,一年剛丟一年又起,不厭其煩,就這樣一遍遍地稀釋并消融于春秋歷史長河中,進而實現文化生命的超越和仁道主義、王化理念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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