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與淚的文學證言:抗戰文學“慰安婦”題材作品匯編
- 李存光編
- 9687字
- 2025-04-28 18:19:53
序
王學振
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軍實施了罪惡的慰安婦制度。所謂“慰安婦”,“是指因日本政府或軍隊之命令,被強迫為日本軍人提供性服務、充當性奴隸的婦女”;“慰安婦制度”則“是‘二戰’時期日本政府強迫各國婦女充當日軍士兵的性奴隸,并有計劃地為日軍配備性奴隸的制度,是日本法西斯違反人道主義、違反兩性倫理、違反戰爭常規的制度化了的、無可辯駁的政府犯罪行為”[1]。在慰安婦制度下,來自中國、朝鮮、日本等國家和地區的數十萬婦女成為犧牲品。
1991年12月,日本政府曾著手調查“慰安婦問題”,并于1993年8月4日由時任內閣官房長官的河野洋平宣布了調查結果(“河野談話”),對其予以承認:“此次調查結果顯示,當時很長一段時期內,很大范圍的區域設置有慰安所,存在大量慰安婦。慰安所根據當時軍方的要求而設置營運,原日本軍隊直接或間接參與了慰安所的設置、管理以及慰安婦的運送。在征募慰安婦方面,主要由應軍隊要求的業界承擔,在這種情況下,存在許多哄騙、強制等違反本人意愿的事例,而且,也確實存在當局直接參與的事例。此外,慰安所內的生活處在強制狀態下,非常痛苦。”[2]
然而,隨著近些年日本右翼勢力的抬頭,慰安婦制度這一無可辯駁的歷史事實卻被有意歪曲,日本的一些官方人士不斷發表謬論,否認政府的介入,否認其強制性,企圖推翻“河野談話”。1994年12月22日,日本首相村山富市表示“‘從軍慰安婦’政策沒有違背國際法,根據警察廳的調查,沒有相關資料”[3]。1996年6月5日,自民黨議員奧野誠亮聲稱“‘慰安婦’是商業交易,沒有強征,是自己愿意參加的,與國家(軍隊)無關”[4]。2007年3月1日,針對美國眾議院通過譴責日本戰時推行性奴隸制度的決議,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日本國會說:“當時沒有證明(‘談話’)定義的強制性的證據,這是事實。沒有舊日本軍強征、管理從軍‘慰安婦’的證據。”5日又說:“美國議會的決議案不基于事實。雖然得到通過,但我不會謝罪。從狹義看,沒有證明強制性的根據。也沒有能證明那些的證詞。也許不會有從軍‘慰安婦’自己愿意走那條路,的確有業者在中間強征的情況。可是,沒有官員沖進屋子里、把人帶走的那種強征性。”[5]2014年2月28日,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國會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宣布安倍政府決定設立一個重新調查“二戰”慰安婦問題的政府團隊,“來研究1993年前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承認日軍‘二戰’期間強征朝鮮慰安婦問題發表的‘河野談話’”[6]。6月20日,日本政府向國會提交了關于“河野談話”的調查報告,聲稱“‘河野談話’的內容和措辭當年曾受到韓國政府干預”[7]。12月21日,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參議院內閣委員會會議上,“對于1993年時任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承認慰安婦問題表示了強烈的不滿,認為河野的‘承認發言’是‘慰安婦’問題的根源,必須予以否定”,他說:“我們否定這一發言。作為政府,為了恢復日本的名譽和信賴,將會盡力(向國際社會)闡述立場。”[8]2016年2月16日,在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對日審查會議上,日本外務省外務審議官杉山晉輔就“慰安婦”問題做了說明,堅稱“政府發現的資料中沒有能證明軍隊或政府部門進行強征的證據”[9]。
由于日本右翼勢力的冥頑不化,“慰安婦”問題不時掀起波瀾,因此這一問題不再只是“二戰”遺留的一個歷史問題,同時也成為影響國際關系的一個重大現實問題,既關乎歷史,亦關乎現實和未來。在右翼勢力極力否認征召“慰安婦”是政府和軍隊行為、具有強制性的情況下,對“慰安婦”問題進行深入研究,還原其歷史面貌,就不僅具有學術意義,而且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了。
二
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20世紀30—40年代產生的“慰安婦”題材的文學作品,出自“慰安婦”的同時代人之手,是對“慰安婦”生活的真實記錄,從另一側面還原了“慰安婦”的歷史,提供了“慰安婦”血淚的文學證言。相較于檔案、口述等文獻材料,這些作品可能更為生動、更為豐富,因此是兼具藝術價值與文獻價值的。
抗戰期間以及在戰爭剛剛結束的幾年內,有一批“慰安婦”題材的作品問世,其類型較為豐富。小說方面,有布德的《第三百零三個》、舒群的《血的短曲之八》、碧野的《花子的哀怨》、草明的《受辱者》、無名氏的《棕色的故事》、謝冰瑩的《梅子姑娘》、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新的信念》、柳青的《被侮辱了的女人》等,長篇小說《春雷》(陳瘦竹)、《粉墨箏琶》(劉云若)也對“慰安婦”的生活有所涉及;詩歌方面,新詩有沙雁的《當營妓》,舊體詩有王季思的《朝鮮少女吟》、馮玉祥的《南京一少女》等;戲劇方面,有陳定編劇的中國現代第一部大型歌劇《秋子》、冷波根據謝冰瑩小說改編的五幕劇《梅子姑娘》、林心平根據布德小說改編的獨幕劇《第三百零三個》、王澧泉的獨幕劇《慰安所》等;紀實文學方面,有章國康的《敵寇行樂所》、梅蘭的《在敵人踐踏下的女同胞》、翁北溟的《血債》、映光的《福山的女人》、鮑雨的《揚州的日兵在自殺》、愛媛的《“慰安所”十日記》、伯南的《一個少女被污記》、潘世征的《敵隨軍營妓調查》、鄭燕的《高麗姑娘》等。
這些慰安婦題材的文學作品既對“慰安婦”的血淚生活進行逼真的寫照,也對“慰安婦”的反抗與覺醒進行熱情的禮贊。
作為日軍泄欲的工具,“慰安婦”過著非人的生活,其身心遭到極度的傷害,甚至連生命也毫無保障。“慰安婦”題材的文學作品從“慰安婦”的征召、“慰安婦”的處境等方面形象地表現了“慰安婦”的血淚生活。
由于軍國主義思想的麻醉,的確有個別日本婦女相信用自己的身體去“慰勞”日軍是對天皇盡忠、為國家出力,因此自愿應征,成為日軍的性奴隸。《梅子姑娘》中的美田子就是這種“慰安婦”的典型,當另一個“慰安婦”絹枝子抱怨她們過的不是人的生活時,美田子大聲呵斥:“誰又在發牢騷了,真有點無聊!隨‘皇軍’做慰勞隊,是何等光榮的事,難道精神上還有什么不愉快嗎?”但是像美田子這樣自愿應征的“慰安婦”畢竟少之又少,絕大多數“慰安婦”,特別是來自中國、朝鮮等受壓迫國家的“慰安婦”,都是日軍以欺騙、買賣、強征、擄掠等方式征召來的。
(1)欺騙。日軍往往以慰問、招工等名義欺騙婦女,使其淪為“慰安婦”。《梅子姑娘》中的梅子就是一個受騙者:因為未婚夫藤田應征入伍開赴中國戰場,梅子參加慰勞團來到中國,“目的是完全想做中國的孟姜女第二,來一次萬里尋夫”,她天真地以為慰勞隊只是把千人針、旗幟、罐頭、手帕、慰勞袋等東西送給日本兵就算完事,沒想到一下子就落入了虎口,來到漢口就被編為營妓,“供給那些野蠻的官兵發泄獸欲”。《血債》則記錄了日軍侵占浙西后欺騙中國良家婦女成為“慰安婦”的罪惡勾當:“由漢奸冒充滬上某某大工廠招女工,于是一輩鄉間貧苦無知婦女,為生活所迫,紛紛前往應募。敵先唆使漢奸擇稍有姿色者錄取,旋即用輪運往上海虹口,販售于日鮮浪人所組織之妓寮為娼,從此永陷火坑,供敵泄欲。”《春雷》中,石家鎮維持會秉承日軍意旨,以裕豐絲廠的名義開出高薪“招工”,那些不明就里的鄉村婦女紛紛報名,維持會精挑細選了年輕貌美的女性四十名,三十名送往無錫“慰勞”城內的日軍,十名關入石家祠堂供駐扎在本鎮的日軍宣淫。
(2)買賣。與妓院老板勾結,買賣貧苦婦女,也是日軍獲取“慰安婦”的一種手段。《敵隨軍營妓調查》寫道:“敵軍創立了營妓制度,于是由敵人派人在朝鮮去招收貧苦的女孩們,用錢給朝鮮衣食無著的母親或無父母的孤女,把女孩子買了作他的養女,帶到了中國來供應敵人。”該報道還具體記敘了在騰沖和“慰安婦”一同被俘的兩個朝鮮老板娘買賣人口的勾當:她們一個原來和丈夫在中國東北開餐館,一個原來在家務農,因為“這種生意好”,就各自買了十來個女孩來到騰沖為日軍“慰安”。
(3)強征。日軍甚至不顧廉恥,公然在中、朝、日等國強行征召“慰安婦”。《在敵人踐踏下的女同胞》中,鬼子進入裴屯,抓了聯保辦公處主任,嚇破了膽的聯保主任伙同漢奸李三妞,帶著鬼子強征了十八個青年婦女,送到奶奶廟供鬼子宣淫。《昆明通訊》則報道了日軍強征中國婦女組織慰安所的消息:“敵寇去歲屢次犯我騰北,遭到打擊后,大部敵兵都感覺厭戰。敵酋無法可想,只得以強拉民間婦女供士兵娛樂來提高情緒。在騰城西華街設立娛樂部一所,由漢奸強拉我婦女同胞14人,凡敵兵入內取樂,每人每時收軍票5元,戰地負傷者免費。”[10]《最初的閃爍》中,市民李業仁有孕的妻子也是被強征為慰安婦。李業仁請維持會會長楊謹修幫忙解救,楊謹修讓他等到日軍松岡大隊長在天長節(天皇的生日)召開慶祝會“宣布德政”的時候提出釋放的請求。慶祝會上松岡大隊長大講“親善,防共,保境安民”,“和氣得使人們忘記了他們的炮火,刺刀,毒藥與火把”,李業仁趁機提出放回他當慰安婦的妻子,但是“和氣”的松岡立馬咆哮了,不僅李業仁的妻子沒有解救出來,李業仁本人的頭也被砍了下來,“掛在南城門三天”。《粉墨箏琶》中,天津的日偽軍警名義上是“征發妓女和各種賣淫婦女,分遣到各地慰勞軍隊”,其實連良家婦女也不放過,擺煙攤做小生意的大巧兒得罪了警察,被警察誣為“妓女”捉進了慰勞隊去做慰安婦,只是因為負責征發的流氓頭子馮世江貪圖她的美貌,意圖把她留下來自己享用,大巧兒才僥幸躲過一劫。《朝鮮少女吟》揭露日軍在朝鮮半島上強征“慰安婦”的罪行:“皇皇督府張文告,道是前方要‘慰勞’。民家有女不許婚,留待‘皇軍’來征召。”東家阿妹“舊是皇妃閔氏族”,出身高貴,南鄰孀婦“家有三齡遺腹子”,孤苦無依,均未能幸免。《花子的哀怨》中,朝鮮慰安婦花子的身世飄零,她被一個惡媒婆欺騙,賣給淺間山下一個日本農夫為妻,日本經濟蕭條,她被丈夫賣到千葉為妓,七七事變后又被日本丈夫征調到中國當隨軍慰安婦。《揚州的日兵在自殺》與《秋子》中的秋子以及《第三百零三個》與《慰安所》中的慧子,原本都是東京的良家婦女,有著美滿的家庭,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后,她們的丈夫應征入伍,本人也被征召到中國來當“慰安婦”,秋子夫婦在慰安所重逢,羞憤難當,雙雙自殺。
(4)擄掠。在中國,侵華日軍常常趁兵荒馬亂之機擄掠婦女,使其落入“慰安”的虎口。《受辱者》中的絲廠女工梁阿開,在絲廠所在地淪陷時被日本兵捉住,編進“婦女勞軍第五小隊”,奸污至“半死”。《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因為和夏大寶的自由戀愛受阻,賭氣跑到山下的天主堂去找神父請求做“姑姑”,不巧的是那天偏偏來了鬼子,結果來不及逃走,被鬼子擄掠而去。《被侮辱了的女人》中,“‘愛護村’的婦女都要慰勞皇軍去”,“全村的年輕女人和大姑娘都給搜尋出來”,用卡車裝起來、用槍嚇唬著去充當“慰安婦”。逃難過程中曾被日軍侮辱的趙寬嫂恨透了日軍,反應激烈,“她不去,死也不去,衣服也撕爛了,頭發也披散得不像樣子,她就是不去。她給我們磕頭,請求一槍了結了她”,但鬼子“抱住她,拉她,抬她……”不但趙寬嫂逃不脫“慰安婦”的命運,連不再年輕的李二媽也被擄掠而去了。《南京一少女》中的南京少女,也遭到了敵人的擄掠,只不過她用犧牲自己生命的方式避免了成為“慰安婦”的命運。
作為日軍的性奴隸,“慰安婦”過著非人的生活,日軍蹂躪她們的罪行令人發指,直接寫進作品之中恐怕會讓善良的讀者難以卒讀,因此“慰安婦”題材的文學作品主要是從側面表現“慰安婦”在慰安所里遭受的苦難。如《我在霞村的時候》沒有正面表現貞貞在日本軍隊的遭遇,但從“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手上帶著使人“感覺刺激的燙熱”等對貞貞病情的描寫中,從貞貞“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有些是當時難受,于今想來也沒有什么;有些是當時馬馬虎虎的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等看似輕描淡寫的回憶中,從女干部阿桂發出的“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做了女人真倒霉”等一連串感嘆中,讀者是不難感受到貞貞在這一年多里所遭受的罪的。再如《春雷》也沒有正面寫日軍對“慰安婦”的施暴過程,但寫到村民感覺“一向都很清靜”的石家祠堂“鬧鬼”,時常聽見“鬼哭”和“皮鞭子啪嗒啪嗒抽打的聲音”,后來大關娘子趁游擊隊攻打石家鎮之機從石家祠堂翻墻逃出,才真相大白,原來大關娘子、大福娘子、阿菱等十名女性被騙后,秘密關押在石家祠堂,淪為了日軍的性奴隸,所謂“鬼哭”實際上是這群“慰安婦”在哭,皮鞭子也是結結實實地抽打在這群“慰安婦”身上。
“慰安婦”的身體遭受殘暴的摧殘,心靈也遭受無情的戕害,這種心靈戕害是無形的,至死難愈,“慰安婦”題材的文學作品在書寫“慰安婦”身體遭受的摧殘的同時,也難能可貴地表現了她們心靈遭受的戕害。《受辱者》中的梁阿開,在被日本兵掠奪了貞操和唯一值錢的一對玉耳環后重新獲得自由時,首先思考的問題是“回去”還是“投水”。盡管求生的意念占了上風,梁阿開卻不能直面作了五天“慰安婦”的事實,當被別人問及這五天到哪里去了時,她想到的是:“如果我把日本人對付我的齷齪情形告訴了她們,那么,以后我還能在別人跟前講一句響亮的話嗎?”于是她編造了被日本人的軍馬擠落水底,為老船家黃祥發所救,在他家養病得以生還的故事,被鬼子搶走的那對玉耳環,在故事中也變成了送給救命恩人的謝儀。梁阿開覺得“扯謊是一種罪孽”,可她還得忍受內心的煎熬,將這個謊繼續圓下去。“有許多日子里,她很少到外面去,別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多停一刻,她就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竭力避開人家的視線。”“(她)本能地堅守著自己被俘獲的秘密,好像即使別人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她還得扯謊下去的樣子。在她獨自的時候,她卻痛苦地追悔了。”
肉體和精神的極度痛苦使得大多數“慰安婦”非死即殘。《新的信念》中十三歲的銀姑,因為年幼體弱,被幾個日軍輪番奸淫后氣若游絲,日軍見其已經不堪“慰勞”,就把她扔在墻角不聞不問,此后的命運“多半是喂了狗”。《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雖然僥幸逃出了虎口,也落下了“不輕的病癥”。《朝鮮少女吟》中朝鮮“慰安婦”們“人前強作歡顏笑,對鏡臨妝長自悼”,出自舊日皇妃家族的閔姓少女被折磨致死,“夜深宛轉聞嬌啼,清曉遺尸棄深谷”;與三歲遺腹子生離死別的崔姓寡婦則是精神錯亂,雖生猶死,“仰天終日語喃喃,皮骨雖存神已死”。《被侮辱了的女人》中的趙寬嫂,原本是個年輕、漂亮、好強的女性,她喜歡孩子,也很想要個孩子,不幸她是在逃難過程中被日軍奸污而懷孕生子。孩子是她疼愛的骨肉,又是她被侮辱的標記,趙寬嫂“陷進一個不能自拔的矛盾的深淵”,“有一回李二媽去她家的時候,看見她抱著孩子,擠眉弄眼,點頭縮腦地逗他玩,她用自己的臉頰偎貼著他的小臉,嘴里哼出甜蜜的聲音”,“而另一回,張大嬸子去的時候,她說她差一點沒有給嚇死——趙寬嫂瞪著眼睛,上牙齒咬著下嘴唇,手里握一把剪刀,正對準那孩子的胸脯”。血濃于水的骨肉之情以及鄰居張大嬸、李二媽的好心勸解使得趙寬嫂在痛苦的撕裂中勉強過活,但被強征為“慰安婦”的經歷雪上加霜,徹底擊潰了她,從此她就瘋瘋癲癲、神志不清了:“自從那回慰勞過皇軍以后一直到今天她總是在我們村街上,游魂一般飄來蕩去,頭發蓬散在肩膀上,褲腳拖在腳底下也不怕掉下來,上衣頂邊的幾顆紐扣也不結,袒露出粉團一般的胸脯和奶頭。人啊,完全變成另一個。她有時在當街上坐下來,給街上描寫她那回慰勞皇軍的情形,有時在街上學兵操跑步和走正步,要求過路人不要看不起她,她還想當女兵哩。她常常大聲唱戲,唱花腔,她在那里一個人說話好像同誰罵仗一樣,再不干凈的話,女人們聽了都要低頭臉紅的話,從她嘴里從從容容地說了出來……”
日軍將“慰安婦”視如草芥,毫不愛惜其生命。《敵隨軍營妓調查》記載了日軍在潰敗前夕將慰安婦殺死的罪行:“敵人在十二三號的晚上,果然用慘無人道的手段,對待這些被宰割的羔羊。一個十歲左右的中國小女孩,是替妓女們打洗臉水的,她得在死亡中逃生,出來后報告,當時她們全都躲在一個大防空洞里,一天黎明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日本軍官,用手槍逐個結束了營妓們的生命。一共十三人。小女孩嚇昏過去,撿了一條性命。”“十四日上午,國軍攻克騰沖最后一個據點。在一處墻縫里,發現十幾具女尸,都穿和服,還有穿漂亮西服的。她們都被蒙上眼睛,死得非常整齊。這些可憐的女人,生前為敵人泄欲,最后又被判處殘忍的死刑,她們犯了什么罪呢?”
非人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部分“慰安婦”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反抗與覺醒。“慰安婦”題材的文學作品對此進行了如實的記錄。
一種是本能的自發反抗,包括逃亡、自殺、殺敵等形式。
(1)逃亡。《新的信念》中那個五十七歲的老太婆被日寇抓住后,又是做苦工,又是被糟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頑強的老人終于趁夜色逃出魔窟,爬回了自己的家門。《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淪入敵手后也跑回來過幾次,只不過因為刺探敵軍情報的工作需要又被有關方面派回去過。《春雷》中大關娘子趁游擊隊攻打石家鎮造成的混亂,從關押“慰安婦”的石家祠堂翻墻逃出,已如前述。
(2)自殺。《昆明通訊》傳遞了騰沖西華街“娛樂部”中國“慰安婦”們“不堪蹂躪,忿而自盡”的消息。《日寇暴行紀略》講述了中國“慰安婦”的紛紛自殺:“這種恥辱和痛苦,自然是受不了的,于是每天就有自殺的事情發生了。自殺的增多,是說明著‘慰安者’的減少。在獸兵們看來,飯倒不妨少吃兩頓,但‘慰安者’卻少不得一個。于是他們就用恐嚇手段,禁止那些不堪蹂躪的女同胞們自殺。然而那深重的痛苦,不是恐嚇所能減輕的,自殺的人,不但未因恐嚇而減少,而且還一天比一天多!”[11]《在敵人踐踏下的女同胞》中的女主人公也是準備在寫完給愛人的最后一封信后自殺守節。《揚州的日兵在自殺》則報道了日軍士兵宮毅與其妻日本“慰安婦”秋子一起自殺的事件。《秋子》《第三百零三個》與《揚州的日兵在自殺》取材于同一個事件,其結局也是日本“慰安婦”和來到慰安所尋求“慰安”的丈夫一起自殺。
(3)殺敵。《春雷》中,被傳召的梅大娘以身飼虎,假意迷惑日軍軍官,以剪刀將其刺死。《南京一少女》中被敵寇擄掠的那個南京少女更為壯烈,她拼死抗拒,不作慰安婦,被敵寇關入禁閉室,后來尋機破門而出,三名敵寇前來阻攔,她用菜刀將三名敵寇砍死,然后舉刀從容自盡。
一種是覺醒之后的自覺反抗,包括宣講日寇暴行、搜集傳遞情報、參加抗日武裝等形式。
(1)宣講日寇暴行。慰安婦的經歷是慘痛的,受害者一般都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新的信念》中的陳老太婆死里逃生之后,卻不惜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為了激發人們對敵人的仇恨,鼓勵更多的人參加抗日隊伍,她經常到周圍村鎮一遍一遍對大家講述自己的受害經歷,“她殘酷地描寫她受辱的情形,一點不顧惜自己的顏面,不顧惜自己的痛苦,也不顧人家心傷”。
(2)搜集傳遞情報。《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慰安婦貞貞本來已經逃回來了,可是為了搜集傳遞情報,她又自愿地回到了火坑。苦難的經歷使得這個柔弱的姑娘“心變硬”了,“硬”得足以承受敵人的摧殘,“硬”得足以承擔重大的使命:“只有今年秋天的時候,(病)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里面爛了,又趕了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個人來回走了卅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著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認出我來,又怕誤了時間,后來整整睡了一個星期,拖著又拖起身了。”
(3)參加抗日武裝。《梅子姑娘》中的日本慰安婦梅子,最終成長為抗日隊伍里的一名反戰勇士。梅子出生于日本的下層勞動者家庭,父親應征入伍后在中國送掉了生命,祖母也因此哭瞎眼睛。正當她幻想和未婚夫藤田過上小家庭的幸福生活時,藤田也被征調入伍開到上海作戰。梅子抱著孟姜女萬里尋夫的決心,隨著慰勞團來到中國,得到的卻是藤田戰死的消息,自己也被迫成為“慰安婦”。苦難的人生歷程、耳聞目睹的“皇軍”的罪惡、反戰人士“誰殺死你的父親和祖母的?誰殺死你的愛人的?”的啟發,使得梅子認清了日本軍閥和侵略戰爭的罪惡,她和日軍飛行員中條,利用游擊隊進攻的機會,主動投入中國軍隊,得到司令長官的接見,并被編入朝鮮義勇隊,成為抗日隊伍里英勇的戰士。
三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李存光教授,是現代文學研究界的知名學者。當我還是一名碩士研究生時,就知道李老師在巴金研究、現代回族文學研究等方面成就卓著。但是直到2014年12月張中良教授主持的上海交通大學左翼文化研究中心舉辦“左翼文學與歷史背景”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才有機會見到景仰已久的李老師(這也是迄今我和李老師唯一的一次見面)。我當時是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的負責人,并主持著教育部高校學報首批名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因此會后曾冒昧地向李老師約稿,李老師慨然應允。后來我調離學報編輯部,就沒有再與李老師聯系此事,但我知道李老師寶刀未老,又開拓了“中國現代文學與韓國”這一新的研究領域,主編了《“中國現代文學與韓國”資料叢書》,就像他的巴金研究、現代回族文學研究一樣,李老師的“中國現代文學與韓國”研究也在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今年年初,李老師突然通過邵寧寧教授(邵教授是李老師和楊義先生共同指導的博士生,也是我在海南師大的同事)聯系上我,原來李老師擬將我發表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和《中國社會科學報》的兩篇文章推薦給韓國學者翻譯成韓文出版,為此征求我的意見,我當然是求之不得。此后我與李老師聯系頻繁,李老師贈我不少珍稀資料,我受惠良多。
4月11日,李老師給我發來郵件,告知我準備將搜集到的“慰安婦”作品編成一本書出版,希望我為此書提一些建議。李老師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有關抗戰期間日軍‘慰安婦’的書籍不少,均為歷史檔案的挖掘,健在幸存者的采訪、口述,新的文學和影視創作,鮮有從當時的文學作品方面予以關注的。因此,我想讓這本書成為既具審美性的文學讀物,又具學術性的文獻史料。”我拜讀了李老師發來的目錄,發現其中大多是學界未曾注意過的篇目,以我有限的見識來看,可謂詳盡完備,無可挑剔。我提不出建議,心中充滿的是對李老師的佩服和感激,佩服他史料功夫了得,感激他年過古稀,仍辛勤工作,為我們提供了這么一部珍貴的文獻資料!我覺得,這部書既是回擊日本右翼勢力關于“慰安婦”問題的各種謬論的文學證言,又是推動抗戰文學研究深入發展的一塊基石。目前我們關于“慰安婦”文學的研究成果非常少,不就是因為資料難找嗎?有了這么一部完備的資料集,對“慰安婦”文學的研究一定可以進一步深入;多一些和這部書一樣的“基石”,抗戰文學研究完全能夠得到深化!
李老師在郵件中還囑咐我為即將編就的這部書作序,我感到十分惶恐,雖然我已到知天命之年,但從未有過為別人的著作作序的經歷,我一直以為作序是那些名人的事,與我這個普通人沒有關系。但是,僅僅因為我比較早地關注到抗戰文學中的“慰安婦”題材,李老師就屈尊紆貴,和我這個后輩交流,我又怎么能夠拒絕李老師這位有著古君子之風的長者對我的抬愛呢?于是拉拉雜雜寫下了上面的話并借此機會遙祝李老師身體健康。
2019年7月16日于海口
[1] 蘇智良、姚霏:《將還原歷史、披露現實、獻策未來一肩擔起——蘇智良教授訪談錄》,《甘肅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
[2] 『慰安婦関係調査結果発表に関する河野內閣官房長官談話』,日本外務省官方網站,1993年8月4日,http://www.mofa.go.jp/mofaj/area/taisen/kono.html。
[3] 韓國慰安婦問題對策協議會:《不可擦掉的歷史,日軍“慰安婦”》(中文版),首爾:韓國慰安婦問題對策協議會,2007年,第68頁。
[4] 韓國慰安婦問題對策協議會:《不可擦掉的歷史,日軍“慰安婦”》(中文版),第69頁。
[5] 蘭臺:《安倍晉三為何敢屢次否認強征“慰安婦”史實?》,鳳凰網,2014年6月26日,http://news.ifeng.com/history/shijieshi/special/anbeifourenweianfu/#pageTop。
[6] 《安倍政權決定重新調查“慰安婦”問題》,中國日報網,2014年2月28日,http://world.chinadaily.com.cn/2014-02/28/content_17313730.htm。
[7] 馮武勇:《“河野談話”調查折射安倍們缺德》,《新華社每日電訊》2014年6月21日第3版。
[8] 《日本首次公開否認慰安婦問題遭國際譴責》,中國江蘇網,2015年12月28日,http://news2.jschina.com.cn/system/2015/12/28/027489447.shtml。
[9] 《日高官否認日軍強征慰安婦 將向國際社會宣傳》,中國社會科學網,2016年2月17日,http://www.cssn.cn/gj/gj_gjzl/gj_sdgc/201602/t20160217_2870041.shtml。
[10] 《昆明通訊》,《新華日報》1944年2月3日。
[11] 《日寇暴行紀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1938年6月編印,轉引自蘇智良、姚霏、陳麗菲編著《侵華日軍“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