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與淚的文學證言:抗戰文學“慰安婦”題材作品匯編
- 李存光編
- 2字
- 2025-04-28 18:19:53
小說
第三百零三個
布德
【題記】最近有一個從揚州出來的朋友偶然談起,說有一個日軍因為婦女慰勞所里發現有他的妻子,結果和他妻子一同死了。能夠勇敢地死,也許便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可是,死,并不能阻止日本軍閥的狂暴。無數的吉田呵,無數的慧子呵,起來!舉起你們自己的臂膊,把日本軍閥打倒吧!
這一天“征發”[1]的成績不佳。西湖喇嘛塔上的陽光,眼看得馬上將溜走了,而吉田三太郎還只到手十八只雞,五十多斤山芋,想著營帳里有那樣多的嘴看到這寒愴的收獲一準要埋怨他無能時,他要感到恥辱而他無能時他要感到恥辱而且不安。他不是不記得從懷來,涿鹿那一帶北部支那的貧窮區,幸島一還能每天抓來十三四只雞和大擔大擔的葡萄,供十一個伙伴大嚼,相比之下,吉田又怎能否認自己的無能呢?因為所有留駐在揚州的伙伴們是明白的,他們的部隊如今正扎在支那最繁榮的區域。他自己也不是不明白,揚州,曾經是自己怎樣憧憬過來的都市,研究支那文學的叔父前年還和他談到“十年一覺揚州夢”的詩句和支那人的感情;揚州,曾經是一個怎樣富有詩情畫意的城!為什么在過去曾經那樣繁華過來的都市,如今“征發”的成績還和懷來涿鹿一樣可憐呢?不是吉田無能是什么?躑躅過轅門橋時,吉田悲哀的嘆息了。然而,人誰不會尋找理由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呢?轅門橋三三兩兩倒著的死尸使吉田省悟,不是自己無能,實在是今日的揚州太荒涼了!運河不時載著死滅的支那人滾滾流過,瘦西湖里也滿是死人,揚州的人差不多好像完全死滅,白天人可以看得見耗子在尸身上做家,揚州也實在只好算是死之城市。

可是,這么說卻又不是的,吉田明明看見有一個人影跑過街飛進離自己不遠的大屋去了,那樣輕捷,那窈窕的影子,不是女人是什么呢,“一定是”,吉田心里無端起了火,像飛那樣的跳近去敲那扇閉著的門。
事實的教訓告訴吉田,支那女人是不會親自開門來迎接他們的,要怎樣破壞那扇門的本領,吉田可最熟悉。到支那雖然僅僅兩三月的時間,卻不知有多少門多少女的眼睛比警犬的眼睛還要敏捷,只那么滴溜溜一轉,馬上便在一架木櫥下發現那個剛在街上跑過而看來年紀還不滿二十的“花姑娘”了,如同抓一只雞那么容易,吉田抓住她。這兩個生長在不同的國度里的人語言是完全隔閡的,但彼此都明白彼此要做什么。看到吉田發紅的眼睛,姑娘悲哀的請求了:
“老爺,饒饒我,今天老爺是第七個。……”
吉田是完全不會明白這些話的意義的。可是,就是這些話卻使吉田更為惱怒,吉田的記憶頂清楚,他記得:有一次就為了答應一個支那中年婦人的請求,說是叫吉田的伙伴們每人都守個房間,她再按次到各中來,以免當眾出丑,結果,除掉吉田自己,八個伙伴有七個遭了那女人陰險的害;想著這悲痛的記憶,吉田簡直憤恨得難說,他要為死去的伙伴復仇。有什么話說呢?那個可憐的姑娘被推倒在地上了,第七個?誰管你一天七個八個,一切日本皇軍是不會知道人道正義是什么的。
“輕些,放輕些,老爺……”姑娘起初掙扎著,哭著,但后來漸漸嘶啞了,輕了,更輕了……
不是姑娘變得馴服了,而是姑娘死了。看到這樣的情形只能使吉田更加冒火,只輕輕一揮動銀亮的刺刀,那姑娘隆腫的小腹上便是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算得什么?吉田嘆息著:“支那姑娘白膩的皮膚,只可惜不中用。”便踢開走了。真是,戕害一個姑娘算得什么呢?就在吉田日記簿上依照他自己的統計,到昨天為止,就有兩百九十七,而幸田則比他還多全部的三分之一,就把今天的數目也算進去,最多也不過三百零二。三百零二這數目還不是和他今天“征發”的成績一樣可憐?
而且,誰又能知道吉田近來苦悶的心情呢?吉田曾經是一個仁慈的人,可是戰爭使他離開了妻子,離開了祖國,他看見多少伙伴死在血泊里,生命真如鵝毛。血又有什么可怕呢?如今吉田是在海里經過長距離游泳過來的人了。戰爭使吉田變成了殘酷。可是,即使是一個最殘酷的人也不會完全被抹煞天性的。吉田,他懷念他的妻子慧子,懷念“淺草觀音堂”紅色的帳篷,藍色的帳篷,紫色的帳篷,懷念小小的櫻花的夢。慧子一定變得更為寂寞而歡喜悒郁了,凄涼的“下馱”[2]常此地敲響長階吧?孩子也許知道如何使用語言了,但孩子怎會知道爸卻在遼遠的異國?想著出征時慧子握著五色紙條時蒼白的面色和自己“保重自己,孩子的事情是托給你了”的贈言時,誰又能得盡吉田心中的幽怨?為什么要戰爭呢?知道戰爭又要到什么時候結束?既不被干脆的派到前方去,在揚州,游擊隊又出沒得如同狡兔。沒有眼淚是不能想下去的,他想著渡過運河時有疲極的瘦馬喝著泥水,廣島斷了胳膊還嚷著痛趕路……糧食的接濟為了游擊隊的騷擾一天比一天更難,每天差不多全靠“征發”,靠“征發”能支持到幾時呢?……
唉!究竟為了誰非慘苦到這樣不可啊!還能再想下去什么呢?沒有什么好想也沒有什么時間好給吉田想了,吉田已經走近他營門了,喇嘛塔上最后一點陽光也正在飛上天去。
汲水的,燒雞的,人全來了,大家搶著做,大家搶著吃,營地成了戰場。喝著發下來的太陽牌啤酒,雖然軍營里為之生色不少,但任怎么說,吉田總是憂悒的,總想早點回家去,回到慧子的身邊,慧子嫩白的手臂擎著黑色的雞尾酒杯送到自己的唇邊來……
何等甜蜜的,苦痛的回憶呵!吉田幾乎把大滴的眼淚跌進杯中去,于是,沉默在一旁的川島帶著友誼的憐惜開口了:
“又想了,何苦用苦束縛自己呢?我勸你到慰勞所走走去。”
慰勞所是新由東京遣運來供皇軍取樂的婦女,現在正在綠楊旅館住下。高興稱日本婦女勞軍慰問隊是比較漂亮的說法,否則,說是妓館又怎好算錯?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大和民族的女兒雖然弄不大清楚,但總之,把那些婦女分號居住那是事實,每個房間都標明號碼,每個房間也都有婦女守候著尋取歡樂的皇軍來。只要是皇軍,無論誰,只要在進口處抽一支簽,便可到簽上寫明號碼的房中去取樂。吉田有意無意的和川島踏上了去綠楊旅館的路,喇嘛塔上最后一瞥陽光也早已飛上天去,剩下來是昏黑,稀散的是星光,夜。
到慰勞隊所時,一進門便望得見臺上矗立的簽筒,四支簽把他們完全分散了,屬于吉田的一支寫明房間號碼是“十六”。
十六號藍色的房簾靜靜垂著。一個日本的青年婦女吐著不勝嬌媚也不知是不勝厭倦的眼色歡迎吉田進去。
房間的陳設是極其簡單的,除掉床帳桌凳還有什么呢?只有一朵株藤花供在紫色的窗幔下。
只要掀起紫色的窗幔,可以完全看得清楚十五號房里一切人的動作,要不是隔著這一扇窗,十五十六兩號原只好算一個房。
看到紫色的窗幔下快近凋謝的株藤花,吉田一進門就靜默了,離開吉田的慧子憔悴的臉色,應該也像憔悴的花顏了。已經有一個多月不見慧子懷戀[念]的來信了,知道她們又在如何過活呢?孩子又不知怎么(樣)?提到自己嗎?在支那三個月來的生活是自己也怕提起的生活,想到出征時那些長旒的旗幟,還親切如在眼前,吉田比在營里還悒郁了起來,呆站在一旁的那個青年婦女是無從知道吉田的心事的,沉默占領了整個房間。
透過紫色的窗幔風把十五號房中的笑話[語]輕輕送過來:
一個皇軍的聲音:“你離開東京多久了?”
另一個聲音輕輕而嬌脆,顯然是女人的:“算來也快近兩月。”
“在東京住在什么地方呢?”
“宮前町。”
“你沒有丈夫嗎?為什么丈夫肯讓你出來呢?一定是他不愛你,……哈哈,可是我倒愛你……”
“丈夫三月前被征調到了支那來。”
“也沒有孩子嗎?你看我替你養……”
“有一個還不滿一歲的孩子,可是,等我到支那還不滿一個月,媽卻有信來說孩子因為斷乳死了。”
皇軍的聲音變得帶有同情的驚詫了:“死了?告訴你丈夫沒有呢?你丈夫在……”
“起初在第五師團司令部,后來就……”
笑語再繼續下去不久,女人便似乎悲傷的沉默了,皇軍則還在一旁打哈哈,要女人再給他一個更長的吻,嚙一下舌頭。這時候,可沒有人留心十六號紫色的窗幔在吉田顫抖的掌握中完全被掀開了。
對于我們最熟悉的人,我們只要聽到他聲音便能知道是誰,靠著各人音色的不同,我們可以聞聲辨別出各人來。有那個人能夠說吉田不熟悉慧子的聲音呢?是曾經養過一個小孩的一對情侶呵!
從窗眼中望去那十五號房中被另一個皇軍摟抱著的不是慧子是誰,那淡淡的眉毛,額下一粒淡色的朱砂痣!
吉田想不到在支那曾經奸淫了三百以上的女性,這回竟幾乎奸淫到自己的妻子!有什么話說?自己在支那過的是魔鬼的生活,而軍部是這樣無人道的處置出征將士的家族。
在人道正義下他完全省悟來了,開始懺悔用刺刀被自己強奸過的支那婦人的不該;做個虔誠的佛教徒呵,來贖取自己如山的罪惡吧!
可是,隔壁的笑聲又透過窗幔來了,有什么辦法呢?窗幔又被吉田掀起的那么大。
男的聲音:“怕什么痛,哈哈,再來一個……”
女的似乎是哭泣的聲音。
憑什么不叫吉田不有發紅的眼睛呢?就在隔壁這一個房間另一個皇軍正擁抱著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吉田所永久懷戀[念]著的慧子。
而且,說的一切話吉田是完全聽到的,孩子死了!生命是什么呢?希望是什么呢?死,一切只有是死,一切只有毀滅!
完全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那樣的,吉田用著畢生的精力突過那一扇窗戶,從那個皇軍手里奪回慧子來。
“吉田!是你?那張上野的留影呢?”女人起初是驚詫,過后卻較為沉靜了。
“照片在這兒,孩子死了!”從貼身的內衣袋里取出三月慧子在上野攝的半身照,吉田完全用流淚代替語言了,上野的櫻花還鮮艷如同昨日。而和櫻花一樣鮮艷的慧子呢?……誰敢再想下去這可怕的生活呢?這比惡夢還要兇惡的生活……一滴一滴的眼淚滴上照片去,而這恥辱的生活是連眼淚也洗刷不盡的。
沒有更多的話,吉田和慧子僅僅只有一個短時的擁抱,便一齊把頭有力的撞擊著墻壁。
血出來了。血幾乎是噴出來的,墻壁上到處都是,桌上,床上也是;血的債是要償還的,一切曾經用別人的血灌溉過自己的生命的人到頭來也必須流血。自然那十六號房中的青年婦女對這突發的事變更要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使人感動而會落淚的,僅僅這是悲劇的本身,以后的事情誰高興管呢?好在十五號房中的皇軍如今是明白了:是戰爭使他的伙伴變成殘酷如同魔鬼,是戰爭使他的伙伴妻子變成妓女,是戰爭使他的伙伴的兒子死了!……無數的伙伴,無數的同樣悲慘的命運呵!誰發動這戰爭,為什么發動這戰爭呢?
八月四日脫稿于四川北碚
(載漢口版《大公報·戰線》1938年8月23、24日)
[1] 即日本軍隊擄掠的行為。
[2] 即日本人穿的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