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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問題與方法

當代文學研究應該與如何“及物”

吳秀明

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顯著變化,就是在追求立體多樣的同時出現了如當年王國維所說的“掃除空想,求諸平實”[1]的某種態勢。愈來愈多的研究者認識到,光是簡單橫移西方的理論不僅不接地氣,而且也不利于自身學科的發展和建設。于是,當代文學應該與如何“及物”這個問題提出來了,它昭示我們現階段當代文學研究在走出“理論之后”所面臨的新的狀態,新的抉擇。

“及物”原本借用自英語語法概念(如“及物動詞”),故而以語言學、語用學研究為主。但“及物”(或“不及物”)作為一個特定的學術概念,最早源于羅蘭·巴特在1966年的一篇演講詞《寫作:一個不及物的動詞?》,該文認為,現代語言學背景下的動詞“寫作”在語態上是中性的,即不全是“及物”的,其“不及物”的表現在于寫作不只是寫故事,寫人和物,寫作也是作者參與其中的一個行為,因為他放置和安排詞語,達到一定的效果,而且故事中的人和物離開了寫作并不能夠單獨存在。請注意,羅蘭·巴特在這里用了一個“問號”,意謂在此文中他的立場是比較中庸的,說寫作不全是“及物”,也可以說不全是“不及物”的。而依據結構主義的一般觀點,強調的是寫作的“不及物”性:詞語并不是現實世界,它與世界沒有一對一的關系;強調寫作的“不及物”性就是強調文學不是反映世界的,這里的“物”指客觀世界。[2]羅蘭·巴特在其他著述中也都貫穿這一思想,不同的只是更突出,這一篇反而有所克制。這也是文學研究“及物”的本義吧。不過,就目前中國當代文學和文藝學研究來講,我們更多使用的是它的引申義而不是其本義。前者,在詩歌研究領域居多,主要偏向于指稱那些屬意于現實的抒情風格,本意是說詩學研究要沖破語言的幽閉,關注“詞”與“物”之間的密切關系,強調對此在、現時世界的關注,如羅振亞有關當下詩歌的研究[3];后者,如有學者曾提出“文化研究在何種意義上是及物的”的命題,認為真正的文化批評在方法上要“包容社會學與心理學的雙重視域,并在文化實踐的具體性和歷史性中生發問題意識、生成理論實踐性”[4],在“文學理論的創新與文論教學”及“文化批評”有關討論時,都有較多的涉及,作為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或關鍵詞提出。[5]

本文使用的“及物”,屬于引申義的,帶有一定的喻指性,具體包含“文獻的及物”與“文本的及物”兩層含義。所謂的“及物”,其意是指文學研究不能簡單套用西方某個理論或概念,對它進行按圖索驥的觀念性評判,而是應該建立在“文獻史料”和“文學文本”基礎之上作合乎文學本義的解析。這與羅蘭·巴特有關“及物”的解讀有著不同的認知和角度,當然,毋庸置疑,羅蘭·巴特強調“寫作”在語態上是中性乃至傾向排貶的觀點,也從現代語言學角度為我們評價和審思“詞”與“物”的關系提供了方法論的啟迪,昭示我們在講“及物”時不能重返舊現實主義反映論和本質論的老路。當代文學迄今已近七十年,已有不少積淀,現在是可以而且應該進行歷史化了,甚至不妨將其當作一門“學問”去做,就像從事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研究一樣。而恰恰在這方面,我認為如今的當代文學研究存在著相當突出的問題,這就是受時代虛夸虛浮學風和西方理論存在的強制闡釋觀點的影響,不愿花功夫去接觸文獻和貼近文本,從事“實事求是”的研究與研究的“實事求是”,而是按照功利實惠的需要,多快好省地拼貼各種主義和復制大量空洞無物而又大同小異的文章。可以這樣說吧,文學研究的主觀隨意與凌空蹈虛已經成為制約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因素。

上述種種,就構成本文寫作的潛在背景。接下來,我想從當代文學研究應該與如何“及物”的角度展開探討,希望通過有關實例和實證的分析,對目前學界盛行的泛化虛化現象有所警示和批評,為當代文學研究及其歷史化提供的一些思考。每個學科都有自己的屬性與特點,也有自己的“問題與方法”。對于由啟蒙主義向歷史主義轉型的當代文學來說,如何借助文獻回到現場,通過文本去觸摸歷史,達到文獻與文本互證對話,或者說,如何打破文獻與文本二元對立,借助于“文本間性”,有效地揭示它們彼此之間的深刻關聯,這對于推進和提升其研究層次、規格與水平不無重要。

一 “文獻的及物”:文學周邊與實證性研究的三個方面

文獻史料是學術研究的基礎性工作,是基礎的基礎。傅斯年曾經講過“史學便是史料學”,他說:“史學的對象是史料,不是文詞,不是倫理,不是神學,并且不是社會學。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做藝術的建設,不是做疏通的事業,不是去扶持或推倒這個運動,或那個主義。”“假如有人問我們整理史料的方法,我們要回答說:第一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三還是比較不同的史料。”[6]黃修己在《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導言中,則從整體結構的角度將文學史分為理論、主體、基礎三個層次,所謂的基礎層次就是文獻史料研究。[7]他們的話道出了文獻史料的精髓。

可能是與學科的比較“年輕”有關,也與學界流行的“以論代史”的思維理念影響有關,盡管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發掘、整理與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績(主要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尤其是在編年、年譜、日記、書信、口述史編纂與研究方面頗成蔚然之態勢,但就整體而言,應當坦率地承認對文獻史料“及物”的重要性是缺乏認識的,迄今尚處于自發或自然狀態,即缺乏像古代文學那樣被大家共同意識到的學術傳統和自覺遵奉的工作路徑。在這里盛行并得到認同的是古代文學文獻史料,“當代”方面的文獻史料,正如胡適所批評的,因“不能脫離古董家之習氣”,則以“不足研究”[8]而在實際上是被排斥于研究視域之外,至少是與文獻史料脫節分離的;做文獻史料是不受人歡迎的,似乎也沒有這個習慣,更沒有形成一種賡續的傳統。在有些人看來,當代文學只有六七十年歷史,離今天太近,有的還與我們處于完全同構的狀態,未經歷史化,因此對其文獻史料以及固有價值往往持懷疑態度,以致直到今天,認為“當代文學無文獻史料”“文獻史料無用論”仍有相當的市場。其實,當代文學文獻史料雖不同于古代文學、現代文學而具有自己的特點,但它作為當代生命軌跡的印記,對穿越歷史、還原當代文學豐富復雜的存在具有重要意義。無論如何,強調對文獻史料的尊重、基于文獻史料的研究,這是古今中外學術研究的基本規律,也是當代文學進行學科自強、自我提升的必由之道。

那么,當代文學研究到底如何進行“文獻的及物”,在這方面,我們當下最需關注的應該是什么呢?這當然比較復雜,也不可一概而論。下面,我想根據自己的有限接觸,主要從類型、主體、對象三個方面試作概括與分析,以便為當代文學研究及其歷史化尋找某種規律性的東西。

首先,是當代文學文獻史料類型。這個乍一看本不應成為問題的問題,在進入研究實踐時卻并不如我們想象得這么簡單,它直接關系到文獻史料的定位,也是我們探討文獻史料“及物”的前提。關于現代文學文獻史料類型,馬良春在《關于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議》一文中曾有這樣的“七類分法”:

第一類:專題性研究史料。包括作家作品研究資料,文學史上某種文學現象的研究資料等。

第二類:工具性史料。包括書刊編目、年譜(年表)、文學大事記、索引、筆名錄、辭典、手冊等。

第三類:敘事性史料。包括各種調查報告、訪問記、回憶錄等。

第四類:作品史料。包括作家作品編選(全集、文集、選集)、佚文的搜集、書刊(包括不同版本)的影印和復制等。

第五類:傳記性史料。包括作家傳記、日記、書信等。

第六類:文獻史料。包括實物的搜集、各類紀念活動的錄音、錄像等。

第七類:考辨性史料。考辨工作滲透在上述各類史料之中,在各種史料工作的基礎上可以產生考辨性史料著述。[9]

相比于現有為數不少的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的分類(他們大多將其分為文字學、訓詁學、目錄學、版本學、考據學、校勘學、輯佚學等幾個部分),應該說,馬良春上述分類是相當準確到位的,也很契合現代文學文獻史料存在的實際,他已將其在20世紀出現的類型作了相當全面系統的概括。如敘事性史料中的調查報告、訪問記、回憶錄;作品史料中的書刊影印和復制;傳記性史料中的傳記、日記、書信;文獻史料中的錄音、錄像等,這些為傳統文獻學所沒有或忽略的形態,在這里均被納入文獻學視域中給予重視。不過,贊肯馬良春的類型劃分,并不意味著可以不加區辨地照搬。事實上,如同宏觀整體的當代文學創作和研究一樣,由于意識形態、文化制度、傳播方式、語言規范、文學成規等原因,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在賡續“現代文學”的同時,它的內涵到外延也發生了較大變化,出現了為“現代文學”所沒有的新的形態。有些已不適合或不大適合于當代文學研究,有些則可以轉換性地挪用(如文字學、訓詁學、校勘學等)。與之相應,其文獻史料形態及其存在方式自然也有不盡相同的呈現,有的則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驚人嬗變。有關這方面,筆者十年前在與人合撰的一篇文章中,曾對此作了“七方面內容、六個特點與六點困難”[10]的概括,主旨內容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近五六年來,在主持國家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問題研究》的同時,與團隊同人一起,主編完成一套11卷、總計600余萬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11],又進而作了一些探索,其意就是為了更好地呈現和還原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的存在,在類型上對當代文學文獻史料作更合乎“當代”實際的還原與呈現。因為按照馬良春上述“七類分法”(也包括現今比較流行的“作家或文體分法”),像公共性、重要會議、民間與地下、戲改與樣板戲、評論與評獎等很“當代”的內容,顯然是無法安置的。適合“現代”的并不一定適合“當代”,畢竟它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代。如果將其納入“七類分法”(或“作家或文體分法”),它也必然與之形成“脹脫”之態。這也表明當代文學作為一個自律自洽的研究領域,應該要從古代文學或現代文學的知識框架和譜系下解脫出來,可以“自立門戶”了。

當然,這是很初步也是很粗糙的,僅僅是開始。作為一種嘗試,還存在著很多的問題與不足:包括在內容方面不能像古代文學、現代文學那樣,有許多政治禁忌,也包括數量超多而存在如魯迅、胡適等有過的無奈慨嘆,只好有待來日;而最大的遺憾,就是少數民族文學、域外文學、電子化三種類型的文獻史料,由于種種原因,尚未納入視野進行編纂。較之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的特殊性在于既有空間性的民族或國別的文獻之隔,也有制度性的潛在與顯在之分,卻無“紙上”與“地下”之別。以空間理論觀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要想取得體系上的圓滿,不能僅局限在大陸現代漢語文學文獻史料這一空間范疇,還必須以開放的姿態接納和處理好它與大陸少數民族文學文獻史料,以及與臺港澳文學及海外新移民文學等文獻史料的關系。原因是:第一,大陸少數民族文學文獻史料原本就屬于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的有機組成部分,研究當代文學文獻史料,不涉及少數民族文學文獻史料就不是完整的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第二,臺港澳文學及海外新移民文學等文獻史料原本就屬于“文化中國”(杜維明語)的有機構成,更遑論港澳回歸之后已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的一部分。第三,自一個多世紀以前中國進入“世界”體系迄今,文學生產(包括文學史料生產)不可避免地與世界其他國家的文學活動產生密切聯系,因此,研究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當須如陳寅恪所說,“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12]只有這樣,才能在跨區域、跨文化、跨語際的互動對話中共同建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的廊宇。至于電子化文獻史料,在現代傳播途徑與方式方法發生巨大變化以及網絡數據資源凸顯的情勢下,它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其在網站、博客、視頻、電子論壇、電子書等發布的豐富駁雜而又飄忽不定的文獻史料(如十年前引起文壇和學界轟動的“韓白事件”,即韓寒與白燁圍繞“80后”創作評價在網上展開的激烈爭論),一方面提供了為傳統紙質文獻史料所沒有的包容性、開放性、自由化,另一方面“也對史料研究者的學養和知識結構提出了挑戰,要求我們不僅要很好地繼承傳統研究方法,而且還要將現代科技的開放性與優越性集合其間,達到傳統與現代結合的有機化、最大化”。[13]

與類型有關而又不同的是研究主體,這是當代文學“文獻的及物”需要正視的另一個問題,也是影響和制約其提升發展的樞機所在和核心的關鍵。尤其是“十七年”,由于眾所周知原因,它幾乎將當時所有的作家都吸附進去,使其在“一體化”機制中沉浮的同時也對自己及他人帶來了傷害,其中有的還身不由己地扮演了受害者與施害者的雙重角色。這就使原本復雜的文獻史料顯得更加復雜,甚至平添了不少撲朔迷離的成分。此種情形在當代文學中相當普遍,可以說已發展成為一種帶有吊詭特點和悖論性質的時代癥候。它涉及一大批作家和學者,包括20世紀80年代初被平反、受到人們廣泛同情的馮雪峰、胡風事件,也都可納入此范圍(如馮雪峰、胡風在罹難之前或同時,曾對蕭也牧和《文藝報》進行“致命一擊”)。其所以如此,除了彼此的文學觀念、存在的圈子與個人恩怨外,主要還是為大環境所決定,而非簡單的個體倫理道德使然(當然這并非說個人沒有倫理道德的責任)。所以,僅從倫理道德角度說事,將其指認為壞人或小人予以譴責,我以為就有失簡單。錢理群在談及現代文學研究“應該是學術、科學、理性的”時提出這樣“三有”條件:一有努力收集,以至窮盡有關史料的功夫,二有敢于正視事實的勇氣和科學態度,三有善于處理復雜問題的學術能力。[14]所謂的“窮盡”,就是要求研究者不僅盡可能全面占有文獻史料(包括有利于自己觀點的文獻史料,也包括不利于自己觀點的文獻史料),同時還要用高于、大于文獻史料對象的思維視野對此進行審思,尤其是將其還原到當時宏觀大環境中進行審思,而不能滿足或停留在當事人提供的文獻史料及其思維視野范圍。如果過分黏滯于這些文獻史料,僅據此判斷,偏聽一面,很有可能以偏概全,以局部代替全部,得出不準確乃至錯誤的結論。前些年,主要是80年代“政治平反”時,我們曾從塵封的檔案里“解密”了一些文獻史料,但由于是“選擇”性而非“常態”性,這就有意無意對“平反”對象作了夸飾和拔高,所以“政治平反”的結果,也給今天“及物”研究留下后遺癥。就拿胡風來說,在他身上誠突出體現了現代知識分子獨立不倚的寶貴品格,他遭受殘酷政治打擊的歷史悲劇也令后人頓足扼腕痛惜無比,但作為個性執拗且長期受左翼思想影響浸泡的文人,他并不如我們想象那樣抵制毛澤東文藝思想及其體制,相反對其忠心不改,與其政治對手周揚之間具有很大的同質性,有時候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誠如賈植芳所說:“胡風耿直,但太偏頗,愛憎太分明……范泉辦刊物,約他寫稿,他不理睬。他說:‘他是什么東西!’‘三十萬言書’中,他說范泉是南京特務,害范泉為此挨整。”[15]當年胡風集團案成員之一王元化晚年甚至說:“胡風這個人我是不喜歡的,如果他當了文化部門的領導人,可能比周揚還更壞。”[16]近些年來,胡風研究之所以出現一些“反彈”,均與之不無關系。

面對這種狀況,有的學者運用“對抗”,實則“去政治”“非政治”的方式進行解讀,我認為不僅失之偏頗、沒有搔到癢處,而且不符合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存在的客觀實際。李潔非指出:“作家作品僅為當代文學史組成部分之一,且相對次要的部分,文壇政治大過文學創作。……政治是非文學因素,但對中國當代文學來說政治卻非外在,而已內嵌其中,使它以政治方式運行。中國當代文學的政治化不是提法問題,不會因一個提法改變而改變。將當代文學說透,沒法繞過政治這個字眼。不解政治而治當代文學,方枘圓鑿;棄政治、另務玄說而以為高妙,則自欺欺人。”[17]對此我深表贊同。回到當代文學研究及其文獻史料“及物”上來,這里關鍵不是“去政治”或“非政治”,而是研究主體與之對話,并將其納入歷史進程中給予合歷史合邏輯的闡釋,這才是最重要的。由之,它也自然對研究主體理性認知的水平和能力提出了要求。臺灣著名經濟學家劉進慶說過:政治不自由并不是學術與思想發展的唯一障礙,另一個也許更為根本的障礙是后進國的學者自己也接受了某種掩蓋現實的理論與知識方法,即毫無批判地接受了從先進國所傳來的,并不適合解釋后進國社會經濟與文化的所謂“現代化理論”。[18]這也提醒我們在文獻史料研究時有必要調整自己的觀念與尺度,知識與素養,不僅要破“人蔽”,而且也要破“己蔽”(戴東原語),在研究主體方面進行反思。在當下,尤其是要克服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思想,面對海量而又不確定,且高度政治化乃至檔案化的文獻史料存在,要有作為人文學者的一種定力。當代文學“文獻的及物”,沒有獨立健全的研究主體是不可思議的。

當代文學文獻史料研究還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它不同于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等其他學科,即不少的研究對象還健在,他們作為當事人和經歷者的敘述,包括這些敘述中所流露的思想情緒對我們今天的研究無疑是會產生影響,有時甚至會產生導向性與權威性的影響。這種情況,在“十七年”,主要是一批從“現代”過來執掌權柄的當時文壇領導如周揚、夏衍、馮雪峰、丁玲等,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將歷史舊賬嵌入現實的“斗爭”之中,從而給文獻“及物”平添了不少迷障和難度。而在20世紀90年代以降的這一二十年,隨著社會文化轉型,它更多表現在作家尤其是著名作家利用高度發達的現代大眾傳媒頻頻發聲,通過訪談、講演以及召開新作發布會、作品研討會(往往以高校和科研院所,或彼此聯合召開的名義和形式)等自述形式,不時地介入研究,積極主動地進行自我塑造和經典化,在對文學研究提供重要參照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地為之構設了如梁啟超所說的“蓋局中人為劇烈之情感所蔽,極易失其真相,即不爾者,或纏綿于枝葉事項而對于史跡全體反不能得要領”[19]的陷阱。這一點,只要翻看一下近些年報紙雜志上量大面廣而又頗為時人所詬的訪談、創作談等,就不難體味。

特別需要提及的是一些作家或學者的家屬、親友與學生,出于為賢者諱的心理,在文獻史料編纂尤其是在作家或學者“文集”“全集”編纂時,往往回避其有過的不那么“光彩”的歷史——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除郭小川等極少數作家外,已出的大多數的作家或學者“文集”“全集”或“傳記”,都拒絕將他們“十七年”時迫于政治壓力所寫的一些趨時違心之作如所謂的“檢討”“交代”等材料收入。尤其是作家或學者有關的書信和日記,因牽涉到尚在世的名人及其有關隱私,加之家屬的介入,一般都很忌諱,是不收錄的;已出的,也作了頗多的刪改處理。如王蒙在自傳中,詳細敘述了他在新疆伊犁生產隊的“戴罪”生活,但對那個時期究竟寫了什么文學作品則一筆帶過,采取了回避的態度。[20]最具代表性的恐怕要數楊沫,她的《自白——我的日記》,誠如她的兒子老鬼所批評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與歷史的原貌有異,欠真實”,掩蓋了自己生命中的某些經歷和一些不利于自己的東西(如與男秘書二十多年的密切關系,“文革”中與丈夫馬建民相互寫大字報揭發,對孩子缺乏應有的母愛等),而且,“還刪去了不少政治上的表態”,從總體上看,存在著明顯的“文過飾非”“補寫太多”“自白太少”(被刪除)等問題。[21]不難想象,如果我們不加辨析地將這些“文集”“全集”“日記”中的追憶性敘述當作歷史真實,那么從中得出的結論及其可信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文獻的及物”是一種實證性研究而不是闡釋性研究,它強調任何立論和觀點都建立在豐富的、可征信的文獻史料即事實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專靠對研究對象作邏輯推理運行和先驗主義的分析判斷。就當代文學研究來講,強調文獻“及物”,并不是要我們只去簡單借鑒實證的具體方法(如歸納法、演繹法),它首先推崇的是其科學精神和實事求是的學風。因為按照羅蘭·巴特的理論,作為動詞的“寫作”,即使實證,它已不是也不可能真正變成“物”意義上的還原和實指。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文所謂的“文獻的及物”,最重要的,也許不在于引進文獻史料以及文獻史料的多少,而是在于確立一種基于事實說話的思維理念和話語方式。中國學術向來有義理、考據、辭章分合的說法。一直以來,當代文學研究缺乏的正是這種基于事實的科學精神和思維理念,而主要為義理(“十七年”主要是革命與階級的義理,近二三十年主要是啟蒙與現代性的義理)所掌控,所以,“我們的研究也許達到了某種理論深度,但卻是空洞化的深度;我們引入許多‘嚇人而迷人’(錢理群語)的知識譜系,但卻可能由越界而導致過度詮釋;我們沉湎于思考和思辨的快樂,但卻缺少發現和考證的愉悅。我們的研究成果缺乏的是豐富的第一手材料、綿密的實證、肌質感和細節”。[22]現在該是到了全面反思和調整的時候了。這在后現代主義時代自然很難,頗有點逆流而上的味道,會遇到包括自身思維慣性和學術訓練不足帶來的諸多阻力,但只要“我們仍然信仰歷史敘述的非虛構性,對真實、真相、本質仍存在不輕易放棄的信仰”[23],那么就會竭盡全力予以克服。從當代文學學科建設和長遠的角度來看,這也是必須要跨越的一道門檻。

二 “文本的及物”:文本細讀與傳統潛結構的發掘

如果說“文獻的及物”的功能是文史互證,為當代文學研究及其歷史化提供具體切實的根源性支撐,那么“文本的及物”的要義就是返回文學場或文學本體,對其存在和出現的非文學現象進行有效的調整。在一個不是把文學當作純審美對象,并且日益明顯地將其向影視、圖像、廣告、游戲轉移的年代,提出研究“文本的及物”,這是否有點不切實際,與上文所說的“文獻的及物”產生齟齬呢?

行文及此,有人可能要提出這樣的質疑。我的回答是:只要不將作家創作的文本世界等同于經驗世界(即將“詞”等同于“物”),而是看成是與包括文獻在內的其他文本的“互文”關系,我以為不僅無可非議,而且有必要堅守。須知,這是當代“文學的及物”而不是當代“歷史的及物”,它是“以講究藝術性為前提”,“文本的成功還得依賴詩藝自主性的建構”。[24]因此,無論如何,它最后還是要回到文學那里去,從文學那里再出發,而不能疏忘或忽略了它作為文學的最主要也是最基本素質的那些東西,如形象、情感、語言、敘述、文體、結構以及創造性、想象力等。當代文學研究及其歷史化能否經得起歷史檢驗,從根本上講,還是取決于這些要素。羅蘭·巴特在談文本寫作時,曾將其分為“及物寫作”與“不及物寫作”兩種,他從語言學的立場出發,完全否定文本與周邊語境關聯的觀點自不可取,但他強調文本本身的獨立性、超越性,卻具有很大的合理性。與羅蘭·巴特主要從語言學立場講文本及其獨立性、超越性,因而有意無意地用“語言本體論”代替“文學本體論”不同,中國學者則更多從文學審美角度講文本,因而更多看到其為一般語言和歷史所沒有的靈性與詩性、個性與形象。如樊駿在談唐弢先生極好的藝術感覺時就這樣說過:文學史家與一般的史家不同,除了掌握盡可能多的史實資料,還需要以最大的力量透析作品的藝術形態、作家的創作個性以及各自的藝術特色和藝術成就。在這方面,唐弢先生比較喜歡“用事實或者形象說明問題,理論包含在形象中”:“喜歡用事實說明問題”,形成了唐弢先生材料豐富、論證充實的長處;“喜歡用形象說明問題”,則決定了他總是從作品的藝術形象入手,研究文學及其歷史。樊駿接著強調指出:“從方法論上說,用‘事實’還是從‘形象’說明問題,基本上是一回事,‘形象’是‘事實’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在文學及其歷史的研究中,更需要多從‘形象’這類‘事實’來說明問題。”[25]樊駿斯話,不僅對唐弢先生有關現代文學研究的突出長處和特點作了準確的概括,同時也在治學的方法論上給人以啟迪。它告訴我們,文學研究和文學史研究固然可以不純粹以文學性作為唯一的標尺,而從史學和其他學科那里尋找和借鑒有關的資源,但因其研究對象是文學或者是文學的歷史(主要是作家的創作活動及其演變的歷史),所以有必要強化和突出“形象性”或“文學性”的元素,并將其作為有別于史學和其他學科的獨特個性在研究中加以體現;至少將“形象性”或“文學性”的堅守看作自己研究的天職,是整個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發生學的角度講,文學周邊及其與之形成“關系”的文化體制固然很重要,然而正如李怡所追問的:“這里有一個至關緊要卻可能被人忽視的問題:我們的文學研究竟是以什么為基礎的,或者說以什么樣的基礎為起點的研究才是有效的和可靠的,應該承認,無論我們可以獲得多少的社會歷史材料,可以瀏覽多少的正史野史,文學研究的出發點也只能是一個,這就是文學作品。一部文學史其實就是文學作品的歷史,因為,只有語言文字所構成的作品才成為我們研究的最可靠的‘實在’。連作家本人也不具有這樣可靠性,因為人本身是一個自我封閉的存在,沒有他外在的社會性活動的標識,我們是無從獲得描述和評價的理由的。對作家的研究,歸根到底其實就是對作品的研究。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應當指出的就是:文獻史料的價值其實最終還是體現在它與作品認知、作品解讀的關系中。也就是說,文獻史料只有在它有助于文學作品意義把握的時候才是有價值的,否則就只能成為一堆垃圾。”[26]就當代文學研究而言,誠如上文李潔非所言,毫無疑問,“文壇政治大過文學創作”現象的確存在并且直至今天還沒完全消退,因而我們不能將目光拘囿于文學本身,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文獻的及物”即外證,最后還是要歸結和落實在“文本的及物”即內證,也就是內在的文學作品分析上來。這是一個矛盾,也是當代文學研究“及物”的難度所在。誰叫我們研究的是文學呢?——當代文學無論如何“不文學”或“不那么文學”,但它畢竟還是“文學功能圈”范圍的事,它的全部指向應是文學的。也就是說,當代文學研究可以不受任何邊界的約束,展開對文學周邊諸多要素和力量的分析,包括政策、體制、文件、檔案、批評、社群以及前代作家的文本等,但在如此這般時,卻不能也不應該用外圍代替本體,用文獻代替文本,用考證代替欣賞。這也是本文關注的另一個重要基點,當然它是充滿矛盾、不那么好把握的一個基點。否則,就極易導致文學本體研究的空心化和泡沫化,就像近些年來人們經常批評的那樣。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很認同陳曉明提出的在今天“觀念性論述”占據主導的背景下,“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的主張。陳曉明所說的“文本細讀”,主要是指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詩學、俄國形式主義等,它在近一個世紀的西方曾經歷了由作者到文本、由文本到讀者、再由讀者向文本轉移這樣三次循環回復的過程。而中國當代由于長期以來社會主導意識所致,也是西方現代理論最新成果傳播不力,迄今為止,文學研究還沒有經歷過“文本細讀”的全面洗禮,新批評、敘事學等西方最為深廣的基本方面在這里也沒有真正扎下根;20世紀90年代轉向文化研究以后,因為沒有具體文本的支撐,文學研究還是流于空疏,觀念化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還是沿著原有的論述性、闡釋性的軌道滑行。所以他認為不管面對多大的阻力,不管如何地不合時宜,文學研究都“迫切需要補上這一課”[27]。饒有意思的是,同樣是強調文本和審美,與偏好和倚重西學的陳曉明不同,孫紹振在論及當代文學研究審美本體失落時,則更多將批評的矛頭直指西方理論。他針對國內學界對西方理論狂熱追隨現象,尖銳地指出:西方理論雖然在總體上表現了“最高層次”的智慧,但“他們在文學審美價值方面(卻)表現得極其軟弱”,其中比較突出的,就是號稱“文學理論卻宣稱文學實體并不存在”。為什么出現這種狀況呢?他認為與西方文論家們的理論視野、價值訴求以及研究方法等直接相關:“第一,西方文論家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宣稱,對于具體文學作品的解讀‘一籌莫展’是宿命的,因為,文學理論只在乎概念的嚴密和自洽,并不提供審美趣味的評判。第二,一些西方理論家執著于從定義出發的學術方法,當文學不斷變動的內涵一時難以全面概括出定義,便宣稱作為外延的文學不存在。事實上,由于語言作為聲音符號的局限性,一切事物和概念的內涵都有定義所不可窮盡的豐富性,并不能因此而否決外延的存在。第三,一般來說,西方理論家們的理論預設涵蓋世界文學,可是他們對東方,尤其是中國古典文學和理論卻知之甚少,他們的知識結構與他們的理論雄心并不相稱。”[28]孫紹振如上概括當然可以討論,并且主要是從外源性(而不是從內源性即中國文學自身)那里尋找問題之因,這與陳曉明所說似乎有矛盾,但他強調研究和理論不能離開文本,在這點上又與陳曉明的結論不謀而合,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擊中了當代文學研究的軟肋,因此,自然引發了人們對文學“超理論性”的諸多思考。于是,如何以文本細讀為基點來展開論述和闡釋,防止研究在西方強制闡釋綁架之下與本文脫節,就成為這幾年學人的普遍“聲音”,也成為他們反思和轉型的一個節點。程光煒在談及前幾年文學研究時作過這樣的自我批評:“如果說,這幾年的研究還有什么不足,我們可能會對問題闡釋過度,或者在充分釋放和擴大作品‘社會周邊’容量的過程中,作品文本內涵因為受到明顯擠壓而趨向減縮。所以,這學期我們把工作重心轉向作品細讀,試圖想對之做一些調整。”[29]程光煒在這里實際上向我們提出了文獻“及物”的有限性問題,告知我們文獻“及物”固然重要,但不能無限放大,只有將其與文本“及物”結合起來,切入文本內部,觸摸和把握其中的文學內質,才有可能對之作出切實到位的評價和解釋。而做到這一點,就應該在對西方文本主義理論進行系統的梳理和批判的基礎上,構建符合中國歷史和現實國情的“文學文本解讀學”。

說到這里,我想提及一下張清華刊登在《文學評論》2014年第2期一篇題為《“傳統潛結構”與紅色敘事的文學性問題》的文章。他通過對“傳統潛結構”的分析,為發掘當代革命文學或“十七年”紅色敘事“有限度的文學性價值”,證明“革命文學并非是簡單的文學”以及當代文學史的“文學性建構”,提供了一種可參考的研究思路。張清華所謂的“傳統潛結構”,即指隱藏于紅色敘事中的老模式與舊套路,作為民族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它們經過改頭換面,又在時代與意識形態的裝飾下再度復活,大量潛伏于這些敘事作品之中,成為支撐其“文學性”的關鍵性因素。如《林海雪原》中的英雄美人與奇遇歷險,《紅旗譜》中的家族仇殺與恩怨輪回,《青春之歌》中的才子佳人與三角關系等,它在整個“十七年”文學中都有相當廣泛的存在,而成為我們今天文本重讀需要關注的重要的敘事模型與母題要素。大家知道,由于“十七年”文學本身復雜,也由于研究者觀念差異,迄今為止,關于“十七年”文學或紅色敘事的“文學性”,仍是一個相當棘手而又充滿歧義的問題。其中比較有影響,而在事實上更關注于外在的政治設計或紅色釉彩的,是所謂的“新左派”與“自由主義”。張清華的研究值得稱道之處在于:他不是站在“反現代的現代性”或“去政治的現代性”立場,對之作社會政治學的判斷,或基于今天的某種義理和道德,對之進行居高臨下、充滿歷史優越感的審判,而是抱持“了解之同情”的姿態,與之進行客觀平等的對話。落實到具體的研究方法上,就是突破觀念性的闡釋思路,不是先設定了一個自己偏好的理論框架,然后強行在文本里面中摘取自己需要的內容,而是深入文本,借助內在潛結構的細讀分析,來重新打開和還原“十七年”文學被遮蔽了的多維話語空間,使我們從這些看起來“簡單和粗糙的文本”獲得“可解析的深度”[30]。當然,他根據“傳統潛結構”含量的多少,將紅色敘事分為三類,并由此對《創業史》《紅日》等較多貶抑而對《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旗譜》等頗多褒揚,似乎又失之簡單。究其原因,是否與他所持的傳統和民間原型“文學性”優越之觀念有關,這也說明文本細讀的復雜,還有一個層次和自律的問題,不是所有的文本細讀都能回到文學現場,處理不當,它仍有可能淪為理論或觀念的一種注腳。“文學批評大可不必采取高高凌駕于作家、作品文本之上的姿態,一旦從上而下‘悲憫’、‘俯視’地對待文本,難免不先就為理論先行、觀念性批評,提供了水分、土壤和空氣。很難想象,一個對文學沒有敬畏之心、沒有心懷有愛的評論家,能夠在文本細讀時正進入文本,能夠作出好的文本細讀的文章。”[31]不必諱言,在近些年的當代文學研究中,包括“十七年”紅色敘事,也包括莫言、賈平凹等作家作品評論和研究,尤其是批評性、顛覆性的評論和研究,這樣的文本細讀并非僅見。

值得指出的是,近十年來,像張清華這樣用文本細讀方式歷史地、具體地看待“十七年”文學的研究日漸增多,以至演化為一種普遍的思潮。如董之林的《追憶燃燒歲月——五十年代小說藝術類型論》和《熱風時節——當代中國“十七年”小說史論(1949—1966)》,孫先科的《敘述的意味》《說話人及其話語》等,他們摒棄了學界所普遍操持的理論模式,抱著對“十七年”文學的尊重和理解之心,鍥而不舍地深入文本,其實也就是以別人不相雷同的閱讀感受和角度,來詮釋或鉤沉其“文本潛結構”中被遮蔽了的文學性元素,對之作了辯護性解讀。董之林說過,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貼著作家作品以及批評家當時的批評,貼著那些被丟失或已經被‘遺忘’得七零八落的歷史碎片,去看它們究竟是怎樣的,它們與藝術史的源流關系,與由于現代激變而產生的一種張力關系”。[32]然而,恰恰是這種深入“文本潛結構”的“張力”的發現,它在很大程度上彌合了“十七年”文學與新時期文學之間的“歷史空白”,而這正構成了我們重評“十七年”文學和“文學文本解讀學”的邏輯起點。它告訴我們:在當代文學尤其“十七年”文學研究問題上,僅僅作觀念性的判斷——不管是作“新左派”還是“自由主義”式的判斷,是不夠的,往往容易滑向簡單、片面和極端,無法還原和呈現它原本固有的豐富復雜。

在當代文學尤其是“十七年”文學研究問題上,恕我冒昧和直言,我總感到難以掩飾地存在著一種從“觀念”而不是從“文本”出發的傾向,它已對現有的文學研究包括文學史編纂產生了不可小視的影響。這種情形在20世紀80年代“重評文學史”“重寫文學史”中就明顯存在,當時不少學者標舉“藝術性”的標準,但由于時代環境和思維慣性所致,實際上還是“觀念性”在起主導作用,文本、文本細讀并沒有真正受到重視;即便作了文本分析,還是服從服務于觀念,(文學)文本本身并沒有獲得獨立性。因此,才會出現如不少學者所批評的“評價標準”不一,抑或文獻價值與文本價值錯位的問題:對于《紅旗譜》《創業史》等“紅色經典”只字不提或基本不提,諸多貶抑;相反,對于文學價值不高,甚至不如“紅色經典”的潛在寫作、民間文學等卻大談特談,給予過高的評價。顯然,論者之所以對上述兩種文學作如此貶褒臧否,主要不是基于文本的審美或藝術標準,而是看它是否符合自己內心早已預設好了的“革命壓倒啟蒙”觀念。它說到底,還是觀念優于文本、觀念高于文本。有人在幾年前曾指出當代存在著一個“不能公約”的精神生活“并置性”特點,提醒研究者注意:當我們把“地下小說”設置為一種歷史界限和文學標準,又應該在哪種范圍和層次上同時把其他公開發表的小說吸納進來,并在同一個思想和學理層面上去評價和理解?[33]也就是說,現實中雖然存在著“不能公約”的精神生活,但是作為文學研究者,我們確實又需要去辨析、包容和磨合它們不同的思想藝術觀念,應該秉持統一的歷史界限和文學標準。當代文學倏忽之間已走過半個多世紀的歷程,隨著公認的基礎知識體系的確立,歷史化和經典化的啟動,隨著檔案開放和傳媒發達不再成為主要困難的情況下,這個問題開始凸顯出來,我們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盡管這是今天認識“十七年”文學的“最困難的地方”。

文學文本是文學研究最富有的礦藏,也是文學研究的基礎。按傳統文獻學觀點來看,文本屬于文獻史料的第一層位,甚至比作家自傳更真實、更可靠地傳遞歷史信息,是可以而且應該需要納入“文學本體論”范疇進行定位的。只有重視文本細讀,才有可能穿越歷史,重返文學現場,使當代文學研究真正成為一種文學的研究,而不是成為語言學、歷史學、文化學或其他什么學的替代品,最大限度地還原歷史褶皺中的本真面目,彰顯文學的個性特色和魅力所在。當然,強調文本細讀并不意味可以切斷它與外部的聯系,將其封閉狹隘為“自足的文本”,徹底否定客觀世界的一般存在方式。對此,我們的研究也有必要保持警惕。

三 簡短的結論

以上我們分別從“文獻的及物”與“文本的及物”兩個維度,梳理和分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情況。可以歸納起來說,本文有關當代文學研究的“及物”主要探討了以下幾個問題。

(1)本文提出的“及物”,主要針對“觀念性論述”盛行而帶來的虛浮虛夸學風,不同于羅蘭·巴特及西方其他結構主義的“及物”理論,它是中國化的一種學術表達,旨在強調一種“實事求是”的學術思維與理念。大標題中所謂的“應該”二字,是指它不僅合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實際,而且也合乎文學研究的一般規律。當代文學相比于古代文學等傳統學科雖然尚顯“年輕”,但它畢竟具有二倍于現代文學時長的經歷和積累,現在是可以而且的確需要作觸及肌理的深度反思了。胡適當年在“五四”后不久就反思,王國維在研究一段后也反思,他們對研究的反思都是從“及物”開始的,從這一“原點”出發成就大業。我們應該從中尋找借鑒,確立這樣的“原點”意識,并將其上升為一種學術自覺和學術自律。(2)在如何“及物”的問題上,本文主要采用外證與內證兩種方法進行分析。其中,“文獻的及物”用的是外證,它通過歸納法、演繹法等對之作出評價和解釋;“文本的及物”用的是內證,也就是深入文本,用有別于邏輯論證的直覺直觀的方法從中尋找破解生命密碼。兩種方法各有自己的功能價值、運行機制,但又相輔相成、相互釋證,它們在內外兩個證據鏈互證互融中形成相對周圓的證據環,追求對當代文學立體多維也更加具體切實的把握。這與目前流行的“觀念性”和“批評化”的解讀是不一樣的。(3)在講“文獻的及物”與“文本的及物”時,不可避免地涉及彼此關系處理。在這方面,本文自然推崇多樣化、個性化而反對同質化、概念化,但從總體原則上講,則強調傳統文獻學的外部研究與深層次的文本細讀,也即書外與書里或外證與內證的結合。借用“文本間性”的理論來講,就是超越一般語言學的邏輯框架,使文獻與文本處于一種語義關系之中,彼此形成一種特殊的關聯。其實,文獻與文本是一對矛盾的統一體,它們貌似水火不容的背后,往往有著某種驚人的相似和一致之處。就拿開頭提到的王國維由“空想”轉向“平實”的后期研究來說,他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萌古史考》《宋元戲曲考》等著述,就是將文獻考證與審美鑒賞融會一體的很好例證。“王國維后期主要從事考據方面的研究,但王氏所考訂的器物,在今天看來,又幾乎都應該列入審美鑒賞的范圍。……王氏的考訂工作,同時又是審美工作。也就是重新確認文本的工作。”[34]可見,對于文獻與文本的關系處理,這里關鍵不在揚此抑彼或抑此揚彼,而是在于研究者在進行“及物”時是否秉持富有彈性的處理詩、史的立場和態度,是否建立具有“互文”關系的語義關聯和對話原則。

最后,我想再重申一點,學術研究的“及物”也許不是一個全新的話題,但對當代文學研究來講,它又是一個極具當下性而又別具難度的一個話題。某種意義上,它成為影響和規約當代文學研究的樞機所在以及支撐其學科生存發展的阿基米德點。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整體學術的轉型,新的語境對文獻與文本“及物”提出了不同于以往新的要求。中國原本有重視文獻史料的傳統,有漢學、樸學、乾嘉學派等豐厚的學術遺產;中國唐宋元明清也有基于文本評點批評,形成了不同于西方邏輯判斷的經驗直覺的話語體系。在當代,因諸多因素的促成,還平添了以審美鑒賞見長的文學批評。凡此這些,不僅構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豐沛的上游知識,更為重要的是為我們“遲到”的學術和學科發展提供了內源性資源。誠然,研究的“及物”是當代文學的一個弱項,在這方面我們還有大量工作要做,其中有的是屬于補課性和搶救性的工作,尤其是文獻史料工作,相對問題較多,任務也更重。但只要我們有效地發掘并做好與外源性資源的對接,實現古今交融與文本之間的對話,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的不懈努力,現有的狀況必有大的改觀。至于能否達到人們所期待的理想狀態,這就要看具體實踐,看我們對學術自律和學術自覺的把握了。

(原載《文學評論》2016年第6期)


[1] 這是王國維對自己學術方向變化的一個概括,他在給沈曾植的信中說:“國維于吾國學術,從事稍晚。往者十年之力,耗于西方哲學,虛往實歸,殆無此語。然因此頗知西人數千年思索之結果,與我國三千年前圣賢之說大略相同,由是掃除空想,求諸平實。”見王國維《致沈曾植》,《王國維全集》第15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8頁。

[2] 《寫作:一個不及物的動詞?》是一篇演講詞,1966年巴特參加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一個研討會的發言,迄今尚未見到中文翻譯。在此,筆者要感謝徐亮教授,他根據英文原文《寫作:一個不及物的動詞?》(收錄于《語言的喃呢》文集),作了一個中文摘要,使筆者借此對羅蘭·巴特有關“及物”的理論有一個約略的了解。

[3] 參見羅振亞的文章《“及物”及其限度》,《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2期;《21世紀詩歌:“及物”路上的行進與搖擺》,《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

[4] 孫士聰:《文化研究在何種意義上是及物的——兼評張光芒的“人心文化”命題》,《探索與爭鳴》2012年第3期。

[5] 參見曾軍、苗田《探索接地氣和及物的文學理論——2012年文藝學研究熱點掃描》,《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

[6] 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頁。

[7] 黃修己:《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導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8] 胡適:《〈國學季刊〉發刊宣言》,《胡適文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71頁。

[9] 馬良春:《關于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議》,《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1期。

[10] 吳秀明、趙衛東:《應當重視當代文學的史料建設——兼談當代文學史寫作中的史料運用問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年第5期。

[11] 《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分“公共性”“私人性”“民間與地下”“臺港澳文學”“通俗文學”“影像與口述文學”“文學期刊社團與流派”“文代會等重要會議”“戲改與樣板戲”“文學評獎”“文學史與學科”11卷,浙江大學出版社于2016、2017年出版了其中5卷;還有6卷,由于種種原因,至今尚未出版。

[12] 陳寅恪:《王靜安先生遺書序》,《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0頁。

[13] 吳秀明、李一帥:《電子化文學史料的內在形態與知識譜系》,《福建論壇》2016年第1期。

[14] 錢理群:《“守正出新”——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對當下現代文學研究的啟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9期。

[15] 參見李輝《和老人聊天》,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122—123頁。

[16] 王元化、吳琦幸:《王元化談話錄》,《東方早報》2011年11月27日。

[17] 李潔非:《文學史微觀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76頁。

[18] 轉引自趙剛《黨國、知識分子與性:〈唐倩的喜劇〉》,載《現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6期。

[19]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頁。

[20] 參見《王蒙自傳》第一部,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

[21] 參見老鬼《母親楊沫》,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277—278頁。

[22] 金宏宇:《樸學方法與現代文學研究》,《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

[23] 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24頁。

[24] 羅振亞:《“及物”與其限度》,《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2期。

[25] 樊駿:《唐弢的現代文學研究》,陳平原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79頁。

[26] 李怡:《何謂史料?何謂作為學術“行規”的史料?——中國新文學史料問題的一點反思》,載《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的理論與實踐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長沙理工大學主辦,2016年4月,第189頁。

[27] 陳曉明:《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創作與評論》2014年第3期。

[28] 孫紹振:《反思西方文論審美缺失,重建文本解釋學》,《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11月7日。

[29] 程光煒:《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頁。

[30] 張清華:《“傳統潛結構”與紅色敘事的文學性問題》,《文學評論》2014年第2期。

[31] 劉艷:《文本細讀:回到文學本體》,《文藝報》2016年7月27日。

[32] 轉引自董之林、葉立文《視角改變視界——董之林先生訪談錄》,《新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

[33] 程光煒:《“八十年代”文學的邊界問題》,《文藝研究》2012年第2期。

[34] 劉順利:《文本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2年,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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