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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與《尚書》文體的再認識

——兼論晚書辨偽

陳民鎮

眾所周知,今本《尚書》既包括西漢伏生所傳今文《尚書》,也包括東晉時豫章內史梅賾所獻“古文《尚書》”。晚出的梅本《尚書》,即所謂“晚書”。宋代以降,學者開始質疑晚書的可靠性,關于晚書性質的爭議遂成為《尚書》學的一大公案。經清儒考證,梅本《尚書》已被判為晚出之作,故世稱“偽古文尚書”,但近年仍有人試圖為晚書翻案。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以下簡稱:清華簡)包含多篇《書》類文獻,可為疑案的解決提供重要線索。[1]

清華簡《傅說之命》三篇,對應晚書《說命》三篇[2],除共見為其他傳世典籍所征引的文句外,全然不同;清華簡《尹誥》,對應晚書《咸有一德》,除共見為其他傳世典籍所征引的文句外,全然不同;清華簡《攝命》,對應晚書《冏命》,內容全然不同。這本身已經很能說明問題。更有力的證據在于,晚書與其他先秦典籍引文共見的文句高度吻合,但以清華簡驗之,可知其他先秦典籍的引文本身便存在訛誤,晚書完全是利用先秦引文抄襲補苴、敷衍成文,并沒有完整、可靠的先秦文本為依據。[3]

除了文本分析,歷史背景、文體形態等因素也是甄別晚書性質的重要依據。學界對文體形態在古書辨偽中的意義尚缺乏關注,本文擬重新審視《尚書》的文體特征及分類依據,并從文體形態出發就晚書的性質作進一步探討。

一 《尚書》之“體”及其生成方式

探討中國早期文體形態和文體觀念的發生,不能繞開《尚書》。一者在于《尚書》中的一些篇章淵源甚古,屬于我們所知的最早一批文章;二者在于《尚書》的篇題確已萌生早期的文體分類觀念;三者在于《尚書》的大部分篇章實際上是官文書,而官文書的功能區分為《尚書》的分體提供了天然的依據。

據偽孔安國《尚書序》,《尚書》可分“六體”:“(孔子)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于周,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4]對于“六體”所對應的篇目,唐孔穎達《尚書正義》做如下解釋:“‘典’即《堯典》《舜典》,‘謨’即《大禹謨》《皋陶謨》,‘訓’即《伊訓》《高宗之訓》,‘誥’即《湯誥》《大誥》,‘誓’即《甘誓》《湯誓》,‘命’即《畢命》《顧命》之等是也。”[5]所謂“六體”,系根據傳世《尚書》篇題的末字總結而來。有些《尚書》的篇題并不能直觀反映“六體”,其歸屬便成了問題。陸德明《經典釋文》將“六體”分作“正”“攝”兩類[6],根據宋人熊朋來的說法,所謂“正”,指“有其義而正有其名”,如屬于“典”的《堯典》《舜典》;所謂“攝”,指“無其名而附其義”,如屬于“典”的《禹貢》《洪范》《汩作》《九共》《槁飫》,指篇題未反映文體的篇章。[7]宋人林之奇認為“《書》之為體,雖盡于典、謨、訓、誥、誓、命之六者,然而以篇名求之,則不皆系以此六者之名也。雖不皆系于六者之名,然其體則無以出于六者之外也”[8],盡管《尚書》中有些篇題并不以典、謨、訓、誥、誓、命六體命名,但其文體并未能超出這六體,故林氏認為不應拘泥于篇題。可見,林氏一方面肯定了篇題可反映文體,另一方面強調篇題與文體之間并非絕對的對應關系。

在偽孔安國《尚書序》“六體”的基礎上,孔穎達增益貢、歌、征、范四體,合為“十體”。[9]宋人真德秀則將《尚書》總結為誥、誓、命三體[10],這一分類歸于簡約,一些當代學者的分類嘗試也類似于此,如陳夢家將《尚書》文體分為誥命、誓禱、敘事三大類[11],錢宗武分為典、誥、誓、命四類[12],程浩分為訓誥、冊命、誓禱三類[13]。此外,潘莉認為《尚書》本身的文體類型有書、典、謨、訓、誥、誓、命、征、歌、貢、范、刑12種,所包含的文體類型有詩、箴、盟、辭、諺語、冊6種[14];胡大雷認為《尚書》還涉及命龜、咨、詢、告、綏、訪、祝、教、戒、報誥等文體[15]。這些學者將《尚書》所包含的文體范圍進一步擴大,以期探尋《尚書》所孕育的文體萌芽。

除了直接對《尚書》進行分類,后人出于“宗經”的旨趣,往往將一些文體追溯至《尚書》。如《顏氏家訓·文章》:“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16]《文心雕龍·宗經》:“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17]元人郝經指出:“《書》者,言之經。后世王言之制、臣子之辭皆本于《書》。凡制詔、赦、令、冊、檄、教、記,誥、誓、命、戒之余也。書疏、箋、表、奏、議、啟、狀,謨、訓、規、諫之余也。”[18]明人袁宗道亦云:“詔、檄、箋、疏、狀、志之類,則源于《書》。”[19]這些認識,均將《尚書》視作官文書的鼻祖。

前賢早已指出《尚書》并無后世那樣明確的文體界定。孔穎達指出:“《書》篇之名,因事而立,既無體例,隨便為文。”[20]章學誠認為“書無定體”,“因事命篇,本無成法”,并指出“典、謨、訓、誥、貢、范、官、刑之屬,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為一定之例焉”[21]。有學者指出,對后世影響甚大的“六體”說,是魏晉以來文體論興盛背景下的產物。[22]無論是“六體”“十體”還是今人的分類,都是從后人角度出發對《尚書》文體所作區分與歸納,未必合乎先秦的文體觀念。其取舍標準不一,多有主觀性。“六體”“十體”之分,系由篇題抽繹出“體”,實則是從后世的文體觀念出發看待《尚書》的篇題。如若未能回到歷史語境而強作分類,顯然不能真正有助于認識《尚書》的文體形態。

在先秦時期,文體觀念尚未明晰,《尚書》中訓、誥、誓、命之類,原先指具體行為,即孔穎達所謂“因事而立”。訓、誥、誓、命的文本往往配合“禮”而存在,具有功能性和儀式性,其篇題雖有文體的萌芽,但并非來自自覺的文體分類觀念;至于“典”“謨”等,或是表其性質[23],或是表其內容,很難說可獨立成“體”。由行為或功能向文體轉變,是中國早期文體產生的重要途徑。[24]郭英德認為,從《尚書》“六體”的生成看,是先有特定的行為方式,次有記錄特定行為方式的文本,然后才產生了基于特定文本方式的文體類型[25],已指出《尚書》文體的形成機制。此外,亦有學者注意從禮制出發對《尚書》文體加以研究[26],業已注意考察《尚書》文體的儀式性。

雖然《尚書》文本在形成和早期流傳過程中并無自覺的文體意識,但它們確乎啟導了文體分類觀念[27],這與其文本來源和性質密切相關。《尚書》中的篇章原先多是施教布政之詞,可歸入官文書的范圍。由于官文書是配合具體功能而產生的,其不同功能的區分也便成為文體分類的基礎。官文書的重復應用與文體規定性,強化了各“體”的特征。《尚書大傳》引孔子語:“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28]“六誓”“五誥”反映了“誓”“誥”儀式及相應文本的反復出現,為“因文立體”[29]創造了可能。但《尚書》各篇的擬題方式不一,簡單從篇題出發提煉文體,甚至據某單篇篇題獨列一體,無疑會消解文體自身的規定性。孔穎達依據篇題提煉出貢、歌、征、范四體,將一些只出現一次的篇題也納入其中,遭到林之奇的責難,因為“雖增此四者亦不足以盡《書》之名。學者不達古人作《書》之意,而欲篇名求之,遂以一篇為一體,固知先儒所謂貢、歌、征、范增而為十,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林氏認為《尚書》的文體“可以意會而不可以篇名求之”[30]

從具體行為到文體名,《尚書》的經典化在此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林之奇指出:“書之名篇,非成于一人之手,蓋歷代史官各以其意標識其所傳之簡冊,以為別異。”[31]他指出《尚書》篇題并無系統性,自然有其道理;但他認為篇題是歷代史官所標識,則有討論的空間。在實現經典化之前,《尚書》各篇主要是作為官文書的原始文本而存在的,篇題并非必要。而出于傳授與稱引的需要,經典化后的《尚書》各篇篇題逐漸固化。除了撮取篇首文字命名的方式,基于功能或儀式的歸納也成為一種選擇。需要注意的是,諸如“文侯之命”“康誥”之類的篇題,雖類似于“對象+文體”的模式,但篇題中的“命”“誥”等詞并非真正的文體名,而是具體行為[32],下文在討論具體個案時會有進一步分析。無論如何,《尚書》篇題的固化為文體分類和文體名的固化奠定了重要基礎。

從行為到文體名的轉變,實與漢語的詞性關聯密切。黎錦熙倡導句本位,提出“詞無定類”“離句無品”的觀點[33]。不少人質疑其說,但漢語詞性的不確定性確是事實,“蓋古人造字,借形取象,意多籠統,而詞性之別則至語句中才顯現出來”[34]。漢語的名詞與動詞之間,常存在轉化的關系。[35]尤其是以“之”為標志,在“NP+之+VP”的情況下,謂詞性的主謂結構便會轉變為名詞性的偏正結構。[36]先秦最早出現的一批文體名,一開始往往表示行為,而在“NP+之+VP”等結構中,它們自然而然地轉化為名詞,進而成為文體名。在《左傳》一書中,有許多典型的例子,如宣公十二年“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以及襄公四年“官箴王闕”之“箴”為動詞,“官箴王闕”下句“虞人之箴”之“箴”則有文體的意味。襄公三十年“輿人誦之”中的“誦”為動詞,僖公二十八年“輿人之誦”之“誦”亦有文體的意味。宣公十二年云“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命”為動詞,相應的冊命文書則為《尚書·文侯之命》;定公四年所見“命之以蔡”,對應的文本則為《尚書·蔡仲之命》。在“文侯之命”“蔡仲之命”以及“傅說之命”等篇題中,“命”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體名,因為這些文本并不能理解為“文侯的命辭”“蔡仲的命辭”“傅說的命辭”,它們實際上指文侯、蔡仲、傅說之受命。盡管如此,這些篇題中的“命”顯然已向文體名過渡。此外,諸如“誄”“銘”“論”“說”“誓”“歌”等文體等均存在類似現象。《尚書》類文獻中的所謂“六體”或“十體”,最初所指多是具體的儀式或行為,其文體義是《尚書》類文獻在整理、傳誦的過程中提煉和固化的。明乎此,我們可以對中國早期文體的發生有更深入的理解。

二 “告”“誥”之別

清華簡《尹誥》原簡文并未抄錄篇題,“尹誥”一名由整理者所擬,其依據來自《禮記·緇衣》引《尹吉》:“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此句相當于清華簡《尹誥》的“隹(惟)尹既﨤(及)湯咸又(有)一惪(德)”[37],故整理者認為清華簡《尹誥》即《禮記》所引《尹吉》。《禮記》鄭玄注已指出:“‘吉’當為‘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38]他認為“尹吉”當作“尹告”,并認為“告”是“誥”之古文。“告”確實容易被誤認為“吉”,俞樾便舉出數例:“《周禮·大宗伯》:‘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注曰:‘故書‘吉’或為‘告’。’又《尚書·呂刑》篇:‘度作刑,以詰四方。’《漢書·刑法志》作‘度時作刑以誥四方’。此‘告’與‘吉’形近相混之證。”[39]《易·姤卦·象》“天下有風,姤,后以施命誥四方”,“誥”字又作“詰”[40]。《漢書·刑法志》“昔周之法,建三典以刑邦國,詰四方”,“詰”或作“誥”[41]。可見“吉”“告”形近易訛。

鄭玄注還指出:“《尹告》,伊尹之誥也。《書序》以為《咸有壹德》,今亡。”[42]鄭玄稱其“伊尹之誥”,即明確其文體為“誥”。且《尹告》又稱《咸有壹德》,在鄭玄的時代業已亡佚。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并不包括《咸有壹德》。西漢中期所出孔壁中《尚書》,較今文《尚書》多出十六篇,其中便有《咸有一德》,但并未流傳于后世。晚書有《咸有一德》一篇,除了“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一語顯然因襲自《禮記·緇衣》所引《尹吉》,其他內容皆與清華簡《尹誥》不同。包括“躬”這一訛字[43],晚書因襲其誤,可見晚書之晚出。清華簡《尹誥》中“尹念天之贁(敗)西邑(夏)”,亦見于《禮記·緇衣》所引《尹吉》,但該句不見于晚書《咸有一德》,倒是被改寫為“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收入晚書《太甲上》,這主要是晚書的編輯者不明“尹吉”的含義且不明《尹吉》與《咸有壹德》關系的緣故。[44]同樣的,晚書編輯者在編輯《太甲上》時也是對《禮記·緇衣》引文的訛誤照單全收[45]

郭店簡和上博簡亦有《緇衣》抄本,它們在引述所謂《尹吉》時,相應的篇題均寫作“尹”。“”字又見于史簋(《殷周金文集成》4031)[46]銘文的“王畢公”,從言、廾聲,唐蘭最早將其釋作“誥”[47]。在著名的何尊(《集成》6014)銘文中,亦有“王宗小子于京室”“王咸”之語,學界普遍將“”釋作“誥”。郭店簡《緇衣》、上博簡《緇衣》以及郭店簡《成之聞之》在引《康誥》時,“誥”皆寫作“”。

整理者之所以將清華簡《尹誥》的篇題擬作“尹誥”,而非《緇衣》所引的《尹吉(告)》,是基于以下兩點:其一,據鄭玄注,《尹告》為“伊尹之誥”;其二,郭店簡和上博簡《緇衣》所引篇題寫作“尹”,古文字中“誥”多寫作“”。整理者將“尹告”徑改為“尹誥”究竟是否合理呢?

整理者認為清華簡《尹誥》便是《咸有壹德》[48],也有學者對這一認識乃至清華簡的可靠性提出質疑,其理由是:清華簡《尹誥》的文體與誥體不同[49]。誠然,《尹誥》的文體與通常的誥體并不相同。《說文解字》:“誥,告也。”段玉裁注云:“以言告人,古用此字,今則用‘告’字。以此‘誥’為上告下之字。”[50]“誥”有告訴之義,與“告”同義,“告”“誥”同源,渾言之無異;但析言之有別,“誥”特指上告下。在古文字中,“誥”寫作“”,“”的原始字形可以追溯至甲骨文,作一人跽坐斂手出言,另一人在其面前拱手聆聽[51],“誥”取代“”則是在戰國以后[52];“誥/”側重以言訓教,是為了區別“告”而派生的詞。在傳世文獻的用詞習慣中,“誥”與“告”更是有明確區分,如《列子·楊朱》注:“告上曰告,發下曰誥。”[53]

狹義的“誥”用于上告下,《文心雕龍·詔策》謂“誥以敷政”[54],“誥”為布政之詞。以“誥”入題者,如《康誥》《大誥》《洛誥》《酒誥》《召誥》《湯誥》[55]《盤庚》[56],均是君王或三公布政,多見“王若曰”“王曰”之語。前文已經指出,今人心目中理所當然的《尚書》之“體”,在先秦尚未真正明晰,所謂的“體”最初多指行為。如何尊銘文云:“王(誥)宗小子于京室。”即指以上告下,施政發令,是具體的行為和儀式,京室(宗廟)是儀式展演的場所。《尚書》中的“誥”,如《酒誥》之“誥毖”“誥教”“予不惟若茲多誥”,《召誥》之“誥告庶殷越自乃御事”,《大誥》之“大誥”,《康誥》之“乃洪大誥治”,《洛誥》之“王命周公后,作冊逸誥”,《多方》之“誥爾多方”“今我曷敢多誥”,《君奭》之“予不惠若茲多誥”,其“誥”均為動詞,除《酒誥》的一處個例之外,均指上告下。[57]蘇軾曾指出:“自《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八篇,雖所誥不一,然大略以殷人不心服周而作也。”[58]便是將“誥”理解為行為。作為動詞的“誥”后來引申出名詞義,并成為文體專名。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并天下之后以“令為詔”[59],里耶秦簡更名方也記載“以王令曰以皇帝詔”[60],這里所說的“命”相當于“誥”,秦始皇開始將原先的“誥”改為“詔”。蔡邕《獨斷》便指出:“詔,猶‘誥’也,告教也。三代無其文,秦漢有也。”[61]朱駿聲亦指出:“‘誥’者,上告下也……至秦又造‘詔’字以當之。”[62]由“誥”而“詔”,實則一脈相承。

狹義的“告”,則指下告上,與“誥”有別。《尚書》《左傳》《史記》諸書記載君王告下時亦用“告”,如《尚書·康誥》之“聽朕告汝”、《尚書·多方》之“告爾四國多方”“我惟時其教告之”、《尚書·多士》之“告爾殷多士”,“告”便相當于“誥”。但下告上,在傳世文獻中一般不寫作“誥”。《尚書·西伯戡黎》云“祖伊恐,奔告于王”,下(祖伊)告上(紂王)即用“告”。何尊銘文中將“誥”(上告下)寫作“”,但同一銘文中“廷告于天”的“告”(下告上)則寫作“告”,可見“誥”“告”之別。清華簡《程寤》及《四告》中的“告”指告神,亦指下告上,所用便是“告”字。[63]清華簡《尹誥》所記是下(伊尹)告上(湯),故很難說是“誥”。這便涉及整理者所擬篇題的誤會,質疑者因《尹誥》不合誥體而質疑《尹誥》的可靠性,其質疑正是建立在整理者誤會的基礎上。

唐蘭認為,“”既是“誥”之古文,亦是“告”之古文。[64]準此,郭店簡與上博簡《緇衣》在引述該篇時雖然寫作“尹”,并不意味著一定讀作“尹誥”。其實《禮記·緇衣》所引“尹吉”已經很能說明問題,該篇題原當作“尹告”。因為無論是“誥”還是“”,都不會訛作“吉”,可見傳世本《緇衣》所引篇題最初當作“尹告”。《禮記·緇衣》在引《康誥》時,篇名寫作“康誥”,說明在傳世本《緇衣》中“告”“誥”當有別,郭店簡和上博簡引《尹告》時用“”而非“告”或是因《康誥》而類化的結果。

“尹告”一名可從清華簡《尹誥》的文本中得到進一步驗證。《尹誥》中有這么一句話:“執(摯)告湯曰:……”“摯”是伊尹之名,《尹誥》全篇是伊尹和商湯的對話,而以伊尹“告”湯為主。簡文明確寫作“告”,“告”指下告上,與伊尹的身份相合。可見,“尹告”的篇題得自“告”這一行為,而其另一篇題“咸有壹德”則來自對全篇首句的摘錄。清華簡《尹誥》(實際上應作《尹告》)非但不合文體,反而驗證了《禮記·緇衣》所保存的古篇題。

反觀晚書《咸有一德》,該篇是圍繞伊尹對太甲的訓誡展開的,既很難說是“誥”(伊尹是臣),也談不上“告”。從內容和文體看,晚書《咸有一德》與“尹告”的篇題并不相符。晚書還張冠李戴,稱“伊尹既復政厥辟”“今嗣王新服厥命”,干脆將歷史背景置于太甲的時代。《尚書序》謂“伊尹作《咸有一德》”[65],并未說明本篇作于何時。而據《史記·殷本紀》,《咸有一德》的時代背景實際上是在商湯時[66]。清華簡整理者指出:“按司馬遷曾問學于孔安國,孔安國親見孔壁《尚書》,所說自屬可信。現在簡文所敘,很清楚時在湯世,偽《咸有一德》的謬誤明顯。”[67]清華簡《尹誥》可與《史記·殷本紀》的說法相呼應。其實,單從《禮記·緇衣》以及郭店簡和上博簡的《緇衣》引文看,便可知《尹告》所記顯然是伊尹與商湯之間的事。晚書的編輯者已不明其時代背景,故將其誤植于太甲時。就此而言,晚書《咸有一德》顯然并不可信。

這里再順帶討論另一篇晚書——《仲虺之誥》。《墨子·非命》上、中、下三篇均引到《仲虺之告》,如《非命中》云:“圣王之患此也,故書之竹帛,琢之金石,于先王之書《仲虺之告》曰:‘我聞有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惡,用闕師。’此語夏王桀之執有命也,湯與仲虺共非之。”[68]據此可知《仲虺之告》當是商湯和仲虺的對話。先秦典籍中明確征引《仲虺之告》的,只有《墨子》[69]。《墨子》所引,也被改編入晚書《仲虺之誥》,其文曰:“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墨子》所引篇題為“仲虺之告”,而非“仲虺之誥”。《墨子》一書中有“誥”字,見《天志下》:“于先王之書《大夏》之道之然:‘帝謂文王,予懷明德,毋大聲以色,毋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此誥文王之以天志為法也,而順帝之則也。”[70]這里的“誥”,即指上(帝)誥下(文王)。《墨子》一書中“告”“誥”自有別,參考《尹告》,《仲虺之告》的內容當是作為臣子的仲虺“告”湯。準此,該篇的篇題當以“仲虺之告”為是。晚書《仲虺之誥》通篇都是仲虺之“誥”,既不合乎“誥”體的內涵,也不符合《墨子》所言“湯與仲虺共非之”的設定,并不可信。偽孔傳在解說“仲虺之誥”的“誥”時稱“會同曰誥”[71],所謂“會同曰誥”見于《周禮·秋官·士師》“二曰誥,用之于會同”。之所以偽孔傳強作別解,恐怕正出于此“誥”(下告上)非彼“誥”(上告下)之故。

《尚書序》云:“湯歸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誥。”[72]《史記·殷本紀》載:“湯歸至于泰卷陶,中作誥。”[73]“中”即仲虺。這兩處“誥”,不排除是后人所改,或是“誥”作為文體名的觀念逐漸固化后的產物。“誥”最初本非文體名,但隨著《尚書》的經典化,“誥”作為文體名愈加固化。而“告”并非常規的文體名,加上文獻的散佚,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出于這一原因,人們很容易將《尚書》的某些篇章對號入座,歸入“誥”體,而忘卻其“告”的本名。[74]徐師曾為了說明“古者上下有誥”,舉《仲虺之誥》來說明“誥”可指“下以告上”[75]。一些學者也以此來說明早期的“誥”未必指上告下[76]。“告”“誥”雖同源,但嚴格來說,《尹告》和《仲虺之告》當與真正的“誥”相區別。以“仲虺之誥”來說明《尚書》中的“誥”可指下告上,證據并不夠充分。

三 作為儀式的“命”

“命”“令”同源,甲骨文只有“令”而無“命”。“命”原為動詞,指命令,尤其指授官分職、分封諸侯的冊命,即《文心雕龍·詔策》所謂“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77]。“命”依附于冊命儀式而存在,冊命儀式和冊命文辭在西周的銅器銘文中多見。如公簋(《銘圖》4954)“王令(命)昜(唐)白(伯)侯于晉”、晉公盆(《集成》10342)“王命(唐)公,建宅京(師)”、克盉(《銘圖》14789)“令(命)克侯于匽(燕)”、麥方尊(《集成》6015)“王令(命)辟井(邢)侯出,侯于井(邢)”,均就諸侯分封而言。類似的表述亦見于清華簡《封許之命》的“命女(汝)侯于(許)”[78]和《詩·魯頌·宮》的“俾侯于魯”。西周中晚期的冊命銘文,格式高度程式化,往往由時間、場所、周王、右者、史官、受命者、命辭、賞賜物等要素構成,是其儀式性的具體反映,《儀禮·覲禮》《周禮·春官·大宗伯》《禮記·祭統》等文獻也有相關儀式的記錄。

“命”本身是一種儀式,是“禮”的組成部分。在冊命儀式中,有專門記錄命辭的文本,由史官負責發布、誦讀,這在銘文以及《儀禮·覲禮》中被稱為“命書”。如頌鼎(《集成》2827)銘文云:“尹氏受(授)王令(命)書,王平(伻)[79]史虢生冊令(命)頌。”在盤(《集成》10172)、鼎(《集成》2815)、卌三年逑鼎甲(《銘圖》2503)等銅器的銘文中,有類似的記述。“命書”以及“命書”所承載的命辭,成為“命”由儀式向文體轉變的鈐鍵。徐師曾指出,“上古王言同稱為‘命’”[80]。作為文體名的“命”,屬于詔令類文書。“命”與“誥”一樣,皆指王言。

清華簡《封許之命》便是一篇典型的“命”。該篇有篇題,即作“封許之命”,可見該篇已有固定的篇題。該篇由周王的訓誡、賞賜物品清單以及嘉勉之詞構成,在今文《尚書》中,有《文侯之命》一篇,同樣是由周王訓誡、賞賜物品清單以及嘉勉之詞構成,也是一篇典型的“命”[81]

但清華簡《傅說之命》似乎與常見的“命”并不相同。《傅說之命》有三篇,原簡文抄錄有篇題“傅說之命”。晚書《說命》亦有三篇,與《傅說之命》三篇相對應,但二者相去甚遠。《孟子·滕文公上》曾引述某篇《書》(實即《說命》),趙岐注云:“《書》逸篇也。”[82]《禮記·學記》也有引述,鄭玄注:“高宗夢傅說,求而得之,作《說命》三篇,在《尚書》,今亡。”[83]據此,東漢的趙岐和鄭玄都未見到《說命》,可知當時《說命》業已亡佚。清華簡《傅說之命》的發現,則為我們呈現了《說命》戰國寫本的面貌[84]

《傅說之命》上篇以記事為主,中篇和下篇以武丁言論為主,似乎與“命”體不合。但我們如果細讀上篇,可知傅說被武丁派出的使者尋得之后,“氒(厥)卑(俾)(繃)弓、紳(弦)、辟(紕)矢”[85],說的是賞賜傅說弓矢。在《文侯之命》以及宜侯夨簋(《集成》4320)、虢季子白盤(《集成》10173)、應侯視工鐘(《集成》107、108)、十五年趞曹鼎(《集成》2784)、伯鼎(《集成》2816)、簋(《集成》4322)、引簋(《銘圖》5299)等青銅銘文中,賞賜物便包括弓矢。《傅說之命》上篇的結尾“王甬(用)命敓(說)為公”,下篇云“余隹(惟)命女(汝)敓(說)(庸)朕命”,正點出“命”的主題,即命傅說為公。中篇首句謂“敓(說)逨(來)自尃(傅)(巖),才(在)(殷)。武丁朝于門,內(入)才(在)宗”,宗廟正是舉行冊命儀式的場所。如果不明冊命的背景,我們就很難理解何以武丁“入在宗”。若《傅說之命》三篇所記可信,這也是目前我們所知最早的冊命儀式。可見,《傅說之命》被稱作“命”是恰如其分的。

趙平安已指出“命”主要是君王任命官員或者賞賜諸侯的冊命,《傅說之命》正屬于“命”。[86]清華簡《傅說之命》中篇通過“武丁曰”展開,下篇通過“王曰”展開,記錄的都是王言,這是與“命”相合的[87],晚書則不然。程薇已指出:“反過來再看傳世古文《尚書》的《說命》篇,就可以明白其中的致命問題。原來,偽古文《說命》篇由于沒有看到真正的《說命》篇的內容,不了解‘命’體文獻的這一特征,因此他們完全被鄭玄所說的傅說‘作書以命高宗’的想法所誤導,所編寫的內容自然只能是闡述傅說對政教的理解。”[88]王永亦有相關論述[89]。反觀晚書《說命》,其中許多內容是傅說在訓誡武丁,還有“王庸作書以誥曰”之語,既缺乏與“命”有關的儀式環節,亦與“命”的體式不合,故晚書《說命》并不可信。[90]有學者認為“惟口起戎”幾句,是傅說向王的諫言,在《傅說之命》中則出自武丁之口,故《傅說之命》不可信[91],這其實是受到晚書誤導而產生的誤解。

其實,《尚書序》稱“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說命》三篇”[92],已點出主語是高宗武丁。鄭玄在注《禮記·學記》時稱“《說命》三篇,在《尚書》,今亡”[93],但同時又認為“《說命》,《書》篇名,殷高宗之臣傅說之所作”(《禮記·文王世子》注)[94],“作書以命高宗”(《禮記·緇衣》注)[95],則將《說命》視作傅說的作品。晚書的誤會,可能便源自鄭玄注。

與晚書《說命》不同,晚書《冏命》則是通篇王言,且有呼應“命”的“今予命汝作大正”一語。清華簡《攝命》雖未見篇題,但從其內容看,當即業已亡佚的《冏(臩)命》[96]。《攝命》當是冊命儀式之前的誥辭,通過大段的“王曰”展開。《攝命》雖未點出賞賜之物,但篇末的冊命程序則指明了該篇與冊命儀式的聯系。《攝命》的結尾作:“隹(唯)九月既望壬申,王在蒿(鎬)京,各于大室,即立(位),咸。士疌右白(伯)(攝)立在中廷,北鄉(向),王平(伻)作冊任冊命白(伯)(攝)。”[97]這是對冊命時地及相關程序的交代,“冊命伯攝”之后殘留語氣詞“嗟”,正式的冊命之詞當已被省略。與《攝命》相比,晚書《冏命》則缺乏冊命儀式的環節。

就目前所知可靠的“命”而言,其內容則主要是王言,且保留冊命儀式環節,命辭是冊命儀式的有機組成部分。篇題中“命/之命”之前的是冊命對象(傅說、文侯和攝)或冊命主題(封許),而非發布命辭者。如果將“命”理解為后世的文體概念,那么“命/之命”之前的人名很容易會被誤解為“命”的發布者,晚書《說命》的破綻便與編輯者不明早期文體觀念有關。

四 結語

通過上述討論,我們可知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以及《攝命》都是合乎《尚書》篇題擬定規則的,而晚書《咸有一德》《仲虺之誥》《說命》以及《冏命》則多不合“體”,由此可以進一步證偽晚書。通過清華簡的新材料,我們才得以真正理解《尹告》《傅說之命》等篇題的由來。

無論是“告”“誥”還是“命”,最初所指的都是行為和儀式,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文體。從清華簡《尹誥(告)》的“執(摯)告湯曰”、《傅說之命》的“王用命說為公”“余惟命汝說庸朕命”以及《攝命》“王伻作冊任冊命伯攝”看,“尹告”“傅說之命”“攝命”的篇題主要是還就“告”和“命”這兩種行為而言的。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


[1] 最新的綜合性研究,可參見劉光勝《出土文獻與〈古文尚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劉光勝《〈古文尚書〉真偽公案再議》,《歷史研究》2020年第4期。

[2] 傳世文獻中有些引述《說命》的文字并不見于清華簡《傅說之命》三篇,因此也有學者懷疑記錄武丁命說事件的《尚書》類文獻可能不限于這三篇。參見李銳《讀清華簡3札記》(一),孔子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2013年1月4日;王寧《清華簡〈說命〉與傳世典籍引文對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29日。

[3] 參見馮勝君《從清華簡看〈尚書〉研究中的一些問題》,“《劍橋上古史》出版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2019年9月。此外,廖名春曾據郭店簡和馬王堆帛書的材料做過類似討論,見廖名春《從郭店楚簡和馬王堆帛書論“晚書”的真偽》,《北方論叢》2001年第1期。

[4]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1《尚書序》,《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14頁。

[5]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1《尚書序》,《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15頁。

[6] (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140頁。

[7] (宋)熊朋來:《五經說》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72頁。

[8] (宋)林之奇:《尚書全解》卷2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45頁。

[9]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1《尚書序》、《尚書正義》卷2《堯典》,《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14、117頁。

[10] (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頁。

[11] 陳夢家:《尚書通論》(增訂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9—310頁。

[12] 錢宗武:《尚書入門》,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4頁。

[13] 程浩:《從出土文獻看〈尚書〉的體裁與分類》,《文藝評論》2017年第3期。

[14] 潘莉:《〈尚書〉文體類型與成因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

[15] 胡大雷:《〈尚書〉文體考辨——兼論早期文體的原生態狀況》,《古典文獻研究》第20輯上卷,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9—12頁。

[16]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37頁。

[17]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2頁。

[18] (元)郝經:《郝氏續后漢書》卷66上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11頁。

[19] (明)袁宗道著,錢伯城標點:《刻文章辨體序》,《白蘇齋類集》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1頁。

[20]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2《堯典》,《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17頁。

[21] (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1,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9、31、30頁。

[22] 朱巖:《〈尚書〉文體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揚州大學,2008年,第14頁。

[23] 一些學者將《堯典》之“典”追溯至甲骨卜辭的“典”,見葉修成《論〈尚書·堯典〉之生成及其文體功能》,《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李安竹《論〈尚書〉“典”體的歷史敘事及文體特征》,《文藝評論》2015年第8期。實際上,“典”之命篇,是《尚書》經典化的反映,與殷商祭典中的“典”不能相提并論。《堯典》之“典”是文獻的概念,而非文體概念,《尚書》各篇皆可稱“典”。

[24] 郭英德:《由行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變遷——論中國古代文體分類的生成方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收入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于雪棠:《〈尚書〉文體分類及行為與文本的關系》,《北方論叢》2006年第2期(收入于雪棠《先秦兩漢文體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郗文倩:《中國古代文體功能研究——以漢代文體為中心》,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胡大雷:《論中古時期文體命名與文體釋名》,《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25] 郭英德:《由行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變遷——論中國古代文體分類的生成方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

[26] 葉修成:《西周禮制與〈尚書〉文體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潘莉:《〈尚書〉文體類型與成因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年版,第293—322頁;傅道彬:《“〈書〉文似禮”與〈尚書〉“六體”的文學性書寫》,《文學遺產》2020年第4期。

[27] 篇題與文體的關系,可參見吳承學、李冠蘭《命篇與命體——兼論中國古代文體觀念的發生》,《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

[28] (漢)伏勝撰,(漢)鄭玄注,(清)陳壽祺輯校:《尚書大傳》卷3,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2頁。

[29] 關于“因文立體”,參見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頁。

[30] (宋)林之奇:《尚書全解》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32頁。

[31] (宋)林之奇:《尚書全解》卷2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45頁。

[32] 于雪棠:《〈尚書〉文體分類及行為與文本的關系》,《北方論叢》2006年第2期。

[33] 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36頁。

[34] 齊佩瑢:《訓詁學概論》,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36頁。

[35] 黎錦熙、劉世儒:《語法再研討——詞類區分和名詞問題》,《中國語文》1960年第12期;史振曄:《試論漢語動詞、形容詞的名詞化》,《中國語文》1960年第12期;朱德熙、盧甲文、馬真:《關于動詞形容詞“名物化”的問題》,《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1961年第4期;Christoph Harbsmeier,“Where Do Classical Chinese Nouns Come From?”,Early China,Vol.9-10,1983-1985,pp.77-163。沈家煊進一步指出,與英語名詞、動詞的分立不同,漢語名詞和動詞是包含關系,名詞是“大名詞”,它包含動詞,動詞是名詞當中的一個次類,是動態名詞,參見沈家煊《名詞和動詞》,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

[36] 陳夢韶:《古代漢語的詞性變化》,《文科教學》1982年第3期;朱德熙:《關于先秦漢語里名詞的動詞性問題》,《中國語文》1988年第2期;胡裕樹、范曉:《動詞形容詞的“名物化”和“名詞化”》,《中國語文》1994年第2期。

[37] 本文所引《尹誥》釋文俱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33頁。

[38] (清)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55《緇衣》,《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648頁。

[39] (清)俞樾:《禮記鄭讀考》,《續修四庫全書》(第10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14頁。

[40] (唐)陸德明撰:《經典釋文》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106頁。

[41]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23《刑法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91—1092頁。

[42] (清)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55《緇衣》,《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648頁。

[43] 《禮記·緇衣》所見“躬”字,在郭店簡和上博簡中寫作“”,“躬”當是“”的訛誤。虞萬里此前指出,天理本《咸有一德》作“躳”,當系“”之形訛,為訛字“躬”之橋梁,參見虞萬里《上博館藏楚竹書〈緇衣〉綜合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3—44頁。

[44] 《禮記·緇衣》的引文作:“《太甲》曰:‘天作孽,可違也;自作孽,不可以逭。’《尹吉》曰:‘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晚書的編輯者以為后一句也出自《太甲》,并誤認為“尹吉”是伊尹的名號。

[45] 如清華簡《尹誥》證實《禮記·緇衣》所見“天”字無誤,倒是鄭玄將其誤改作“先”。晚書《太甲上》沿襲了“先”的訛誤,晚書的編輯者想必吸收了鄭玄的觀點。果其如此,晚書《太甲上》成篇當在鄭玄之后。

[46] 本文所引銅器銘文,均見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1984—1994年版)與吳鎮烽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分別簡稱《集成》與《銘圖》。

[47] 唐蘭:《史簋銘文考釋》,《考古》1972年第5期;又見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卷3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5頁。

[48]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32頁。

[49] 魯普平:《清華簡〈尹誥〉篇名擬定之商榷》,《哈爾濱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楊善群:《清華簡〈尹誥〉篇題辨正》,《齊魯學刊》2016年第5期。張兵則認為,“誥”體的使用范圍和行文特點是后人總結《尚書》中的文體得出的結論,未必能全面體現和概括當時的文獻狀況,參見張兵《清華簡〈尹誥〉與〈咸有一德〉相關文獻梳理及其關系考論》,《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50] (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2頁。

[51] 蔣玉斌:《甲骨文“誥”字釋說》,《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11輯),巴蜀書社2020年版,第70—76頁。

[52] 李學勤主編:《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頁。

[53] (晉)張湛注:《列子》卷7《楊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4頁。

[54]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58頁。

[55] 《湯誥》不見于今文《尚書》,見于晚書和逸失的《尚書》十六篇篇目。

[56] 《左傳》哀公十一年稱之為《盤庚之誥》。

[57] 于雪棠指出,“誥”之上告下可指君告臣、上級官員告下級官員,亦可指長輩告晚輩,見氏撰《〈尚書〉文體分類及行為與文本的關系》,《北方論叢》2006年第2期。其中《君奭》系周公告召公,據《史記·燕召公世家》,“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或作于周公攝政時期。另晚書《太甲下》有“伊尹申誥于王曰”之語,不足為據。

[58] (宋)蘇軾:《書傳》卷15,載舒大剛等校注《三蘇經解集校》(上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67頁。

[59] (漢)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6頁。

[60]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57頁。

[61] (漢)蔡邕:《獨斷》(卷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頁。

[62] (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第六》,武漢古籍書店1983年版,第283頁。

[63] 參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十),中西書局2020年版。

[64] 唐蘭:《史簋銘文考釋》,《考古》1972年第5期。

[65]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8《咸有一德》,《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65頁。

[66] 《史記索隱》謂史遷此處“其言又失次序”,實際上是沿承了晚書的說法。

[67]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32頁。

[68] 《墨子·非命》上、下兩篇的引文則分別作“我聞于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惡,龔喪厥師”和“我聞有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增,用爽厥師”。見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76、272、281頁。

[69] 此外,仲虺的言論多見于先秦典籍,如《左傳》宣公十二年“仲虺有言”、《左傳》襄公十四年“仲虺有言”、《左傳》襄公三十年“《仲虺之志》云”、《荀子·堯問》“中(仲)蘬(虺)之言”、《呂氏春秋·驕恣》“仲虺有言”等。

[70] (清)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20頁。

[71]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8《仲虺之誥》,《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61頁。

[72]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8《仲虺之誥》,《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61頁。

[73] (漢)司馬遷:《史記》卷3《殷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7頁。

[74] 鄭玄將“尹吉”解釋為“伊尹之誥”,也當屬于這一情形。

[75] (明)吳訥、(明)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頁。

[76] 于雪棠:《〈尚書〉文體分類及行為與文本的關系》,《北方論叢》2006年第2期;傅剛:《〈尚書〉文體的形成》,《光明日報》2018年7月23日第13版。于氏已經指出臣告君用“告”,但又認為“誥”亦可用于臣告君。

[77]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58頁。

[78]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五),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18頁。

[79] 王森在其未刊稿《釋“平”及相關諸字》中指出冊命銘文以及清華簡《攝命》中所謂的“乎(呼)”字,其實都是“平”,今據以改釋。另參見拙作《曾公編鐘銘文補說》,《漢字漢語研究》2020年第4期。

[80] (明)吳訥、(明)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頁。

[81] 古書中以“命”命篇的《尚書》類文獻有《文侯之命》《說命》《肆命》《原命》《畢命》《臩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旅巢命》《賄肅慎之命》等。《尚書·堯典》孔穎達《正義》歸納道:“《說命》三篇,《微子之命》《蔡仲之命》《顧命》《畢命》《冏命》《文侯之命》九篇,命也。”其中存世且可靠的文獻,只有《文侯之命》。

[82] (清)阮元校刻:《孟子注疏》卷5《滕文公上》,《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701頁。

[83] (清)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36《學記》,《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521頁。

[84] 傳世文獻中有些引述《說命》的文字并不見于清華簡《傅說之命》三篇,因此也有學者懷疑記錄武丁命說事件的《書》類文獻可能不限于這三篇。參見李銳《讀清華簡3札記(一)》,孔子2000網“清華大學簡帛研究”專欄,2013年1月4日;王寧《清華簡〈說命〉與傳世典籍引文對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29日。

[85] 本文所引《傅說之命》釋文俱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三),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122、125、128頁。兼及其他學者和筆者的意見。

[86] 趙平安:《試析清華簡〈說命〉的結構》,《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續集》,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267—269頁。

[87] 蔡麗利、譚生力認為,從簡文來看,全文主要是武丁對傅說的命辭,傅說在簡文中只有簡單的幾句回答,并無實質性內容,也就是說武丁居于該篇中心地位。從這一點來看,學界以前認為古文字中的命不僅有發號施令的意思,也有接受命令的意思,這種觀點是正確可從的。這種現象也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授受同詞”現象。見蔡麗利、譚生力《清華簡〈說命〉相關問題初探》,《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4年第2期。事實上,所謂“命”都是指君王冊命臣下,《傅說之命》以王言為主不足為怪。

[88] 程薇:《傳世古文尚書〈說命〉篇重審——以清華簡〈傅說之命〉為中心》,《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

[89] 王永:《〈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與〈古文尚書〉〈說命〉篇文體比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5年第2期。

[90] 在文句方面,通過與清華簡的比對,可知晚書也是一概照搬古書引文的訛誤,譬如晚書《說命上》的一連串“若”字句,很明顯因襲了《國語·楚語上》以及其他文獻,參見沈培《談談清華簡〈傅說之命〉和傳世文獻相互對照的幾個“若”字句》,《簡帛》第10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1—66頁。

[91] 楊善群:《清華簡〈說命〉考論》,《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清華簡〈說命〉性質探討》,《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

[92] (清)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10《說命上》,《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4頁。

[93] (清)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36《學記》,《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521頁。

[94] (清)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20《文王世子》,《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411頁。

[95] (清)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55《緇衣》,《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649頁。

[96] 賈連翔:《“攝命”即〈書序〉“臩命”“囧命”說》,《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馬楠:《清華簡〈攝命〉初讀》,《文物》2018年第9期。

[97]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八),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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