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阡陌暖春:中華詩詞的格局與文脈
- 張志昌
- 2194字
- 2025-04-27 16:24:54
04.白鹿原上的詩
明代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陜西藍田人榮察曾作《鹿原秋霽》一詩,抒寫豐收季節的景象和期盼:“白鹿何年呈上瑞,豐原長歲獲兩成。”[5]古代官員吟詩作賦不是職業,只是消遣或記錄心情的。榮察登上白鹿原,記載當地民情,錢糧豐歉及仕途宦海心得。他在《鹿原秋霽》一詩中描繪了雨后白鹿原的富饒美麗:“雨過梧桐夜氣清,隔林雙鳥說秋晴。云收秦嶺撐重碧,風動蕎花弄月明。”山川高遠廣袤,大地深厚細膩,天空樸素清麗,風景真實浪漫。鹿原秋霽是藍田八景之一,詩人作品亦色彩明麗、基調歡快,豐收的喜悅和詩人的喜悅疊加,“菊英滿泛新醅綠,對酌斜陽頌太平”用以收尾就理所當然了。
好的作品總是在吟誦中流傳下來。白居易的《村夜》是作者在渭南下邽紫蘭村丁憂時所作,大約后世的詩作者們如榮察等是熟讀于心的。白居易善用白描手法描繪鄉村夜景,清新恬淡中蘊含了濃濃的詩意。鄉村的夜晚,既有蕭瑟凄涼,也有奇麗壯觀,在對比中構成鄉村夜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來到村外遼闊的田野,一陣陣蕭瑟的秋風能吹散作者心頭的郁積,村莊南北空曠無人,只好孤零零地佇立在地頭,看著月光下如雪的蕎麥花,也許此情此景能消解和慰藉白居易的苦悶吧!
金代軍旅詩人王渥素有中州豪士之稱。兵至藍田軍務之余,他在《游藍田》一詩中直抒胸臆:“蹇予懶散本真性,臨水登山此生足……官家后日鑄五兵,便擬買牛耕白鹿。”白鹿原的遼闊高遠和一馬平川不僅讓詩人政務軍務之余舒緩心情,更重要的是作為富饒長安的一角,提供了百姓農耕生存的落腳地,農業文明的喜悅閑適和豐收渴望躍然紙上。
白居易有《城東閑游》一詩,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很喜歡,感同身受,曾品嚼書寫多次:“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
白居易在長安官場被蠅營狗茍的齷齪之事惹得心煩意亂,干脆什么也不管,騎馬到白鹿原散心去了。平靜的白鹿原自古以來是包容寧靜的,一切齷齪的言行豈能淹沒污臟此原呢?土原深厚,流水泱泱,桃紅柳綠,鶯飛草長,天高云淡的白鹿原風光自然會帶給不同時代文人志士大致相同的雅懷。山水萬古,人事皆非,徒勞的憂慮和無謂的抗爭都只是一時之爭罷了。在大地的渾厚和自然的亙古面前,無言更是一種深情。羅大佑有歌在唱:“聰明的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古往今來尋覓的東西差不多,打著燈籠要找的只是知音。
生活于喧囂之中,為瑣事所擾,有可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而被委屈得說不出口,或者惡心到極致什么也不想說,人有時只想靜靜。獨處的時光無人打擾,看花開花落,閑庭信步,品一杯清茶,想以前發生在特定時空中的故事,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呢?
白居易飄零流落過,“關河千里別,風雪一身行”,天涯孤旅,日出日落。李商隱在《天涯》中亦有同感:“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白居易也有過閑情逸致的生活,“空門寂靜老夫閑,伴鳥隨云往復還”,看云卷云舒,聽黃鶯啼鳴。一千多年前的古人日子紛至沓來,可忙里抽得半日閑,總是要無所事事,發發呆的。
白居易當然有建功立業、文采飛揚的時光。“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長恨歌》和《琵琶行》在那個時代就已經是風靡全國的詩句了。作為偶像人物的他在政治上仗義剛直,坦蕩進言,憂國憂民,在動蕩的時局中努力為國家為百姓做事,今天的白堤正是證明。
可是,他是一個想努力作為卻陷入政壇紛爭的人,煩啊。看不慣很多人和事,又要生活在其中,時不時要打交道,在白鹿原上散散心,就有了《城東閑游》。個人的意愿在命運車輪前顯得實在渺小,他不是那種政治需求特別強烈、個人意志特別堅定的人。佩服一生做斗士的人,那是別人,最好不是自己,早年的理想在現實中碰壁,棱角也消磨殆盡。
但依然有些事讓他看不慣,看不懂。比如,官員八九十歲了,依然貪圖名利,為了蔭及子孫舍不得離開朝廷。這叫什么事,要何時才可滿足?!
這就是一件齷齪事。詩人在《秦中吟·不致仕》中諷刺了這個現象。“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可憐八九十,齒墮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老眼昏花,身體衰弱得系不上腰帶,還彎著腰出入朝堂,圖的無非是功名利祿子孫后代。
《禮記》中說過官員的退休年齡,“大夫七十而致事”,這是應該遵守的。“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古代社會官員從政有規律,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的事要干,違背不得。
有唐一代,人口峰值大約在天寶年間,學者葛劍雄考證人口在8000萬—9000萬。太宗貞觀年間1200萬人,300萬戶。武宗開辟了晚唐的會昌中興時代,在《新唐書》中記載當時全國495萬戶,人口不會超過5000萬。人口和官吏數量遠不能和后世相比。人才難得是歷史事實,退休一延再延能理解。
白居易自己做表率。不到六十歲,在蘇州刺史任上就不斷上表致仕,直到七十歲武宗皇帝恩準,從刑部尚書的任上請辭榮歸。
八九十歲的老翁,掙扎著天天上朝,表面上是報效皇恩,操心黎民百姓,實際上也許鉤心斗角獻媚邀寵,內心算盤撥個不停,心累了一輩子。牧童橫騎牛背,有一搭無一搭地信口吹著短笛,清閑恬適,自由自在。不說年齡,只說此刻,究竟誰更快樂?“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黃庭堅的《牧童》是想喚醒人生命本真的復蘇。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當陽光燦爛成為過往的時候,西下的夕陽也是人生的美景,需要優雅欣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