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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責任的概念框架

研究責任政治,責任是我們必須蹚過的河流,如果不清楚何謂責任,一切的討論都是徒勞。無論是詞典定義還是學術研究,關于責任的界定五花八門。為了壘好責任政治的概念基石,我們有必要重新回顧責任的概念。一如我們談到責任在不同學科背景和不同情境之中的使用是不同的,它呈現出多元的關系模式,[4]所以我們很難去界定一個極具標準化的責任概念。然而,責任在不勝枚舉的含義中依然擁有最原始、最一般的特征,責任內涵的延伸抑或拓展,都只是概念所包含的復雜關系。因此,我們需要重新辨析責任的內涵,在探索其共性的同時理解個性,也就是說,既要將責任置于具體的語境,也要承認責任內涵之間的相容性,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各類現象。在本部分,我們將在語義學分析的基礎上,結合不同學科的責任研究,抽象出一個有關責任的概念框架,并歸納出責任所指代的一般關系,以作為責任在本書中的基本指向。

(一)責任的詞源考釋

對于漢語中責任的基本概念,學術界已經有過類似的討論,并基本形成了共識。從古代漢語的角度,“責任”是從“責”發展而來的復合詞。單以“責”看,其至少有六種含義:(1)求、索??;(2)詰斥、譴責;(3)要求、督促;(4)處罰、處理;(5)義務、責任、負責;(6)債。[5]現代漢語中,“責任”一詞有三層含義:第一,是指分內應做的事;第二,是特定人對特定事項的發生、發展、變化及其成果負有積極的助長義務;第三,因沒有做好分內的事情或沒有履行助長義務而承擔的不利后果或強制性義務。[6]在融合責任本義與相關界定的基礎上,學者將責任的內涵分解成三個有機部分:首先是分內應做之事,其次是未做好分內之事應受到的譴責與制裁,最后是對責任主體行為的評價。[7]

學術界對于責任的理解已經較為全面了,這些研究主要基于現代漢語,界定的標準在于權威漢語詞典對責任的解釋。我們以這些研究為藍本,進一步從詞源的角度來豐富我們對“責任”的認識。

從詞源的角度看,如果我們復合地分析“責”與“任”的本來含義,那么可以簡要領會“責任”一詞的核心內涵。據《說文解字》,“責”的本義為“求”,即索取。[8]另《周禮·小宰》中的“聽稱責以傅別”,其中的責是“債”的意思。根據“責”的原義,我們可以認為“責”代表了一種要求。根據對“債”的理解,我們還可以認為“責”所代表的要求帶有強制性的色彩,正如俗語“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任”的本義為“抱”,并引以稱“?!?,即擔保。[9]由此,“任”可以理解為一種擔負與保證。

責任作為整體詞匯具體何時出現在文本中已很難考證。檢索古籍后,我們發現,自宋代起,責任就已經出現在思想家的各類著作中。例如,北宋理學家陳襄在《古靈集》中指出:“才力強明、通曉民政、兼有持守,可責任以事。”不過,這里的“責任”屬動詞用法,意為“賦予……以責任”。《二程粹言》中,理學家程頤與程顥使用的責任更貼近現代“負責任”“樹立責任意識”的含義,例如“臣以為所尤先者三焉,請為陛下陳之。一曰立志,二曰責任,三曰求賢。三者本也,制于事者用也”。[10]

從古代漢語角度理解責任,我們能夠歸納出“責任”所傳達的基本意思:第一,責任代表了一種要求,而且是必須完成的;第二,責任體現了一個人所擔負的任務或者職責。融合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有關責任的若干問題,這些問題也代表了責任概念的基本框架:首先,何種要求或者主張賦予了人以責任,也就是責任的由來;其次,需要通過何種方式負責,即責任的類型;再次,如何評價人負責任的程度,即責任的衡量;最后,如何處理不負責任的情況,也就是問責。由于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在不同的社會與情境下是不同的,因此對責任的界說成為十分棘手的問題。在理解漢語中責任基本含義的同時,我們將目光轉向英語,了解英語世界中責任的界定。

與漢語中“責任”的一詞多義不同,英語中的“責任”屬于多詞一義。在英語中,我們至少可以找到6個帶有責任含義的常用單詞,分別是responsibility、accountability、liability、duty、obligation以及blame。查閱字典,可以發現這些詞的具體含義各有差異。以《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為工具書,[11]這些單詞分別對應如下含義:

responsibility: a duty to deal with or take care of sb/sth,so that you may be blamed if sth goes wrong.一項對待某人或者某事的任務,如果出現差錯會受到責備。

accountability: responsible for your decisions or actions and expected to explain them when you are asked.對你的決定或者行為負責,并且當別人問到的時候你需要做出解釋。

liability: the state of being legally responsible for sth.在法律上對某事負有責任。

duty:(1)something that you feel you have to do because it is your moral or legal responsibility;(2)tasks that are part of your job.(1)你覺得你不得不做某事,因為你對此負有道德或者法律上的責任;(2)你工作的一部分。

obligation: being forced to do sth because it is your duty,or because of a law,etc.被強制要求做某事,因為這是你分內的事情或者法律規定。

blame: sb/sth is responsible for sth bad.某人或某事對某項錯誤負責。

這些單詞的實際含義之間相互重合又相互獨立。英語寫作中,不同單詞也常被用于不同的領域或解釋不同的問題。接下來,本書將對這些詞做出簡要的辨析。

從普遍意義上說,最常用的單詞是responsibility,它幾乎適用于任何場景。responsibility指的是一個主體的行動及行動原因。這個行動可能因為道德或者法律,也可能出于自愿或者強制。[12]政治學中,responsibility和accountability都可以指代責任。其中,accountability常被用于公共行政領域,除了負責、責任的含義之外,它還代表問責制度。另外,責任制政府也可以寫作accountable government,并可與responsible government 互換。[13]政治學概念中,political responsibility 與political accountability均可表示政治責任。responsibility與accountability的差別主要源自不同領域。從寬泛意義上講,如果強調個人責任,responsibility說明某個人自主地做出選擇;accountability則更多地存在于官僚制的語境,表明一種集體行為或者共同利益。[14]此外,accountability的特殊含義還在于其帶有“解釋”(explanation)的色彩。這意味著,accountability不僅表示一般意義上的責任,還表示這些責任是需要解釋的(explicable)。[15]例如,一個社會機構有責任向公眾說明自己的財政使用情況。Accountability也被廣泛運用到“治理”的語境中,它能夠更好地形容多元主體之間的互動關系。[16]

liability更多地用于法律層面,表示一個人因違約或違反自己所承擔的義務而身處的某種狀況。[17]著名法學家羅斯科·龐德(Roscoe Pound)認為,liability強調主體(actor)而不是行為(act)。從這個意義上看,liability所表示的責任更具社會性以及制度性,這種責任關系由某種特定社會關系決定。[18]而duty基本用來描述與職位(job)相聯系的責任,一個人的duty是由他的職位與角色所決定的。

obligation是責任詞匯中較為特殊的存在,我們通常將其翻譯為義務。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少區分責任與義務的區別。然而,政治學與法學中的責任和義務在內涵與使用上都有著很大不同。單從obligation本身的含義看,它涉及了這些要素:對某人(或某些群體)承諾去做(或不做)某件事。做或者不做可能緣自合理強迫,如果違背將會受到懲罰。[19]我們已經談道,政治學中的政治義務(political obligation)指的是公民對政治權力、政府、法律等一系列國家組成要素的服從,它概括了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問題。政治義務所反映的“我們為什么要服從國家”,一直是政治哲學的核心問題。[20]法律上的義務是與權利(right)相關的概念?;舴茽柕抡J為,權利代表一種“主張”,義務就是對這種主張的服從。法學概念中,權利主要指向財產權。政治學與法學中的權利—義務分別說明了不同的關系模式:法律中的義務是私權對私權的關系,政治學中的義務則是私權對公權的關系。不過,雖然責任與義務在嚴格意義上存在內涵上的分歧,但是從二者關系的角度看,義務仍然歸屬于責任的整體范疇,是強制性的責任關系。[21]不過,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對于責任和義務的區分或許能夠給我們提供另一種啟示:

正如一切責任完全依賴于一種條件一樣,一切義務也是如此。這兩個概念密切相關,確實差不多是完全等同的。它們唯一的差別可以說是:通常責任可以建立在純粹強制上,而義務則包含有意承擔責任的意思,諸如我們看到的主人和仆人、首長與下級、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那樣的義務。并且,因為任何人都不會無償地承擔一項義務,每項義務也意味著一種權利。奴隸沒有任何義務,因為他沒有任何權利;但是他受一種建立在純粹強制上的責任之支配。[22]

叔本華的論述差不多提供了一個關于責任與義務的核心區分標準——義務是“必須”或者“主動”承擔的責任。

blame比較容易理解。日常溝通中,blame代表責備,說明責任履行不充分的消極后果,是責任中的“消極責任”。公共行政中,與blame相關的術語是“避責”(blame-avoidance),指行政官員為了逃避消極責任而“不作為”或轉嫁責任的行為。[23]從倫理學角度看,blame雖然以responsibility為前提,但它不僅代表某種關系,也反映出一種態度(attitude)。這種態度可能是面向應受責備的人,也可能是應受責備的人的自我責備。[24]

根據以上分析,英語世界中的不同詞匯可以為我們構建一個更為清晰的責任內涵框架。其實,無論是漢語還是英語,以上辨析都能增進我們對責任核心內涵、運用范圍與內在關系的理解。毫無疑問,責任是令人困惑的,責任涵蓋范圍之廣、指涉關系之復雜遠遠超出了日常生活情境。這能夠說明兩個問題:第一,責任存在一種最為基礎的形式,可以區分為主體、客體、原因與保證。但這種形式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抽象化表達或者一種普遍的規則。例如,我們可以將蘋果、香蕉、梨稱為水果,但是不能說水果是蘋果或者香蕉。第二,責任的具體內涵是在使用中被賦予的,隨著情境的不同而改變,并不存在適用于所有場合、能夠解釋一切現象的責任。比如,男性對女性說“我要對你負責任”和某人聲稱“我要對某事負責任”是截然不同的表述。在這兩條原則的規導下,對于責任政治,我們既會闡釋倫理意義上的責任,也會分析政治哲學中的責任與義務,還必然涉及法學中的責任關系,等等。責任內涵的復雜性向我們傳遞了責任研究的基本要求,這些原則也是本書的理念支撐:我們無須對責任下明確的定義,而是在責任政治所涵蓋與說明的范圍中構建責任的具體內涵。只要討論的內容牽涉責任概念集合的任一子集,我們都可以在“責任”的層面去使用它。[25]

(二)責任研究的諸學科視角

我們已經明確,責任研究分布于人文社會科學諸學科當中。對于責任這一問題,我們必須挑戰在虛擬情境下進行思想實驗的“虛擬主義”(virtualism),將責任同真實的個人、真實的生活狀況聯系起來,以跨學科的系統方法提供一個有關責任的社會、歷史與道德的視角。[26]為了更好地呈現出責任在不同學科的研究側重,也為理解責任政治提供概念基礎,我們將厘清責任在政治學、哲學/倫理學與法學中的應用,從而對后文的責任政治研究提供多學科的啟示。

1.政治學中的責任研究

從政治學視角去分析責任,核心是表明政府機構應該對政策以及政府行為負責,且國家有權向個人施加懲戒。[27]在新近的研究中,政治學領域對于責任的討論也逐漸地超越了國家,轉而關注社會。學術界認為,責任進入純粹的政治學領域是18世紀的事情,源自密爾(John Stuart Mill,又譯作穆勒)的《代議制政府》。[28]密爾指出,君主制是“不負責任”的政府,代議制政府才是以責任為原則的政府形式。除了政府與行政官員的責任之外,密爾也論述了選民的責任。[29]同樣的討論亦出現在《聯邦黨人文集》中。例如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論述了總統和參議院的責任,并指出這些責任受到憲法規約。[30]在《學術與政治》中,韋伯(Max Weber)提出了責任倫理(德文:verentwortungsethik)的概念。所謂責任倫理,就是“以政治為志業”的人要顧及自己的行為后果。[31]根據以上簡要綜述,我們發現,雖然不同思想家的責任研究方向各有側重,但政治學視域下的責任研究基本圍繞政府的構建原則以及政治官員的行為準則展開。一個負責任的政府主要包含以下兩個要素:(1)政府是否在一個法律的框架之內運作,官員的行為受到制度的約束;(2)政府是否能夠通過定期選舉以及政策監督等制度反映出對待公眾的態度。[32]

自此,“政治責任”應運而生,并成為政治學的重要概念。隨著研究范圍的擴大,政治責任的內涵也在發生變化。界定上,政治責任的主體分為兩類:政治官員與公民。從政治官員的角度出發,政治責任的邏輯基礎在于對公共權力的期待與懷疑。所謂期待,是因為人類社會不能沒有權力,但統治者的統治行為必須受到契約的約束;所謂懷疑,是因為權力本身存在濫用的傾向,必須通過適當的手段加以規制。[33]從公民的角度看,政治責任說明了公民與政治共同體的關系,換言之,就是政治義務。[34]契約論中的同意理論(consent theory)為政治義務的證成提供了思想基礎。之后,獲益理論(benefit theory)則批判社會契約論站不住腳,并提出公民的服從行為是因為從政府獲得了好處,公民與政府之間本質是互利的交易關系。此后,一種“公平競賽”(fair play)理論又修正了獲益理論,認為我們可以通過平等地服從來相互獲得好處,等等。[35]

這些內容初步建構了責任在政治領域的邏輯,確定了責任的主體與內容:責任不僅意味著國家和共同體要以負責任的行為實現公共利益與公共善,也表示要通過法律、規則等制度對行為施行外部約束。[36]以上原則奠定了政治學中責任研究的理論基礎。雖然這只是政治學中最基本的原則,卻是民主政治與法治精神的支柱。此后,政治學中的責任研究進一步拓展到責任政府與政治問責制,并且延伸至公共行政領域,衍生出了行政責任等責任類型。例如,羅伯特·登哈特(Robert Denhardt)夫婦在《新公共服務:服務而不是掌舵》(The New Public Service:Serving,not steering)一書中概括了行政體系責任的三項內容,即公共行政官員為了什么負責?他們對誰負責?實現責任的手段是什么?[37]這三個問題也構成了公共行政學中責任研究的基本框架。隨著社會不斷變化以及新思潮、新問題的涌現,政治學中的責任研究也開始轉向。

近年來,較具學術影響的從事政治責任專題研究的理論家當數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愛麗絲·楊(Iris M.Young)。楊在著作《為了正義的責任》(Responsibility for Justice)中發展了一種全新的政治責任學說。全書立足美國社會不平等的事實,系統論述了如何通過責任重構社會,消弭貧困,實現正義。楊認為,整個社會出現了極端強調個人責任的傾向,這種傾向使人認為自己應該只注重自身與家庭,關心與接濟窮人則是政府以及慈善機構的事情。誠然,注重個人責任自然有相當充分的合理性。但是楊認為,貧窮并不僅僅是個人問題,而且源自社會結構。楊堅信一個信念:一個負責任的人“在行動前應試圖考慮各種選擇,做出對所有受影響者都最有利的選擇,并能夠擔心他/她的行為后果是否對他人產生不利影響”[38]。至此,楊將責任從個人拉到了社會,基于公民的視角發展了政治責任的概念,即從社會的角度重新詮釋政治責任的概念,并重點探討社會領域中政治責任的影響。楊借鑒了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思想,認為政治責任是“個人站在公共的立場上,通過一系列的行為和活動來影響公眾,并試圖通過集體行動防止大規模傷害(massive harm)或促進制度變革”[39]

楊進一步剖析了現有的“擔責模式”(liability model),指出這種模式已經不適用于解決社會不平等問題。楊發展了一種“社會聯系模式”(social connection model)來解決結構性的不平等問題,并認為法律體系和道德權利感中的責任是“有罪”(guilty)與“責備”(blame)的組合。這種邏輯雖然沒有問題,但是“擔責模式”應當有明確的證據規則,不僅要證明行為人與傷害之間的因果關系,而且需要評估行為的意圖、動機和后果。不過,這種模式不適合將責任與結構性不公正(structural injustice)聯系起來,因為“結構性不公正是由大量按照公認的規則和做法行事的人生產和再生產出來的,這種性質使其潛在的有害影響無法直接追溯到任何特定行為主體”[40]。為此,楊提出了一種“社會關系模式”:

“社會聯系模式”表示,所有通過其行為強化了[社會不公的]結構過程的人都造成了不公正的結果,都需承擔不公正的責任。承擔這一責任并不是因為內疚或過失,而是出于前瞻性(forward-looking)的考慮。對結構性不公正負責意味著一個人有義務與其他人聯合起來去改變[社會不公的]結構,以求其結果公正。[41]

楊的思想努力旨在提出一種解決社會問題的集體責任模式。楊的視野是廣闊的,她認為,“社會聯系模式”不僅適用于國內,對修正全球性的不公正問題也有價值。楊將道德與社會的立場結合在一起,雖然其觀點存在理論與邏輯上的問題,但楊對社會問題的獨特思考無疑具有相當重要的理論與實際意義。事實上,楊筆下的責任是“社會責任”的一種形式,即通過集體行動去解決社會問題。[42]楊的研究反映了學術界政治責任研究的一個取向,即研究重點已經從純粹的政治領域脫離,逐漸地聚焦于社會領域以及微觀行動領域。正是由于社會新問題的萌發,思想界正不斷為解決社會中的新問題而孜孜探索,思考與設計理想社會的方案與藍圖。責任理論的變遷恰當地反映了社會狀況的改變,是社會問題在責任領域的映射。[43]

2.哲學/倫理學視域下的責任研究

哲學/倫理學主要關注道德責任(moral responsibility)及其證成??偟膩砜?,道德責任理論主要包含兩個要素:(1)我們需要一個關于道德責任的明確定義,即一個明確的陳述,AX負有道德上的責任;(2)在明確定義的基礎上,我們需要解釋A在何時,以及為何要對X負責。[44]道德責任的難點在于第二個要素,即理由問題。一個人對自身行為負責要隨著理由而改變,[45]但是這個理由從何而來,合理性體現在哪里,又如何根據理由對其制裁,這些問題構成后世道德責任研究的困惑。

亞里士多德開創了道德責任的研究先河,詳細辨析了道德責任的主體與意圖問題,提供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道德責任框架。亞里士多德以“出于意愿”(voluntary)來框定責任的動因,意為只有發自內心的行為才具有責任的意義。對于如何界定“出于意愿”,亞里士多德給出了簡單的標準:由于強迫或者出于無知可以被視為“非意愿”(involuntary)。出于意愿的行為應該受到表揚或指責,出于非意愿的行為可以得到豁免。[46]這里隱藏著一個前提假設,即道德責任的主體——人類——被認為是理性的主體,理性之下才會產生意愿的問題。亞里士多德關于責任動因的“出于意愿”和“非意愿”的劃分奠定了西方道德責任研究的基礎,但也為后世留下了困惑。[47]“出于意愿”背后蘊藏的“在我掌控下”(within my power)或者“取決于我”(up to me)的論斷也存在著理解分歧:當我們責備或者表揚一個責任主體時,究竟是基于他/她的行為還是結果,這兩種觀點的爭論幾乎主導了歷史上的道德責任研究,且仍在繼續。[48]

康德(Immanuel Kant)沿著亞里士多德的路徑發展了自己的道德責任理念??档抡J為,責任之所以可能,在于人是自由的——人具有自我決定以及自主的能力。在《道德的形而上學原理》(Grundlegung zur Metaphysik der Sitten)中,康德這樣界定責任:

合乎意志的自律性的行為,是許可的,不合乎意志自律性的行為,是不許可的。其準則和自律規律必然符合的意志,是神圣的、徹底善良的意志。一個不徹底善良的意志對自律原則的依賴,道德的強制性,是約束性,出于約束性的行為客觀必然性,稱為責任。[49]

同時提出如下有關責任的道德律令:

道德的第一個命題:只有出于責任的行為才具有道德價值;

道德的第二個命題:一個出于責任的行為,其道德價值不取決于它所要實現的意圖,而取決于它所被規定的準則;

道德的第三個命題:責任就是由于尊重規律而產生的行為必要性。[50]

行為動因往往不同。在此意義上,康德區分了責任與愛好。對應德文,“愛好”的英文單詞是“inclination”,指的是一種傾向或者習慣,人的習慣發端自不同的理由。除了道德律令外,欲望、沖動都可能是行動的動因??档屡e例說,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可能不是出于責任,而是愛好。這種行動能夠滿足人的虛榮,因此不具有道德價值。[51]換言之,愛好來自經驗,具有任意性,是一種習慣性的欲望;而責任卻生發自理性,遵從道德律令。在康德那里,一種行為只有出于責任、以責任為動機,才有道德價值。[52]那么,我們服從責任究竟是為了什么?是不是出于對規律的服從?康德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康德認為,遵從責任是服從自己,因為自由的個體本身就是這個世界道德律令的立法者。

康德的道德責任理論遭到了猛烈的抨擊。叔本華認為,康德的責任概念是“無條件”的,“其不可思議與謬誤”。叔本華說:

絕對的責任確確實實是一個形容詞與其形容物結合的矛盾。一個命令的聲音,不論它發自內部或來自外部,只可能被想象為一種威脅或指望。因此服從這種視情況不同而可能是聰明或愚蠢的命令,總還是受自私自利驅動的,所以道德上并無價值。[53]

除此之外,康德的道德責任理論甚至被譏諷為塑造“道德圣賢”(moral saint)的學說。[54]的確,康德的道德責任對人提出了極高的人性要求,非圣賢不能為之。然而,也有學者指出:康德的論證是要確立道德的內涵,他只是表明“什么行為是具有道德價值的”,并不是要導出“我們必須始終這樣行動”。也就是說,康德是要給出“道德價值”的基本定義,以此確立一項行為是否具有道德屬性。[55]康德自己也解釋道,當道德在形而上學上站穩腳跟之后,才能向大眾普及。在《道德的形而上學》(Die Metaphysik der Sitten)中,康德又對這一問題做了解釋??档聟^分了兩種行動的規定依據:其中僅僅涉及純然外在的行動及其合法性,叫作法學的;如果(法則)本身應當是行動的依據,那么就是倫理的。進而,康德區分了人的四種義務:“法權義務”與“德性義務”、“完全義務”與“非完全義務”。[56]簡言之,法權義務是必須遵守的,它和強制性相聯系,德性任務則可以自主選擇。完全義務是自己必須遵守的,而不完全義務則可以不遵守,如果遵守給予獎賞。[57]總的來看,康德通過區分幾種義務的形式向人們提供了一個“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應該做”“什么鼓勵去做”的清單。從這個意義上,康德的道德責任評價是基于結果的。[58]對比亞里士多德,康德的確前進了許多,通過不同義務的劃分統合了價值和結果,勾勒出了清晰的有關道德責任之界定、歸類與評價的框架。

站在康德邏輯對立面的是大衛·休謨(David Hume)。休謨的論證其實很簡單,他否認了理性能給人提供道德指導,因為談論這一問題時必須摻雜人性的因素。休謨將一切道德責任分成兩類:一是“由天生本能或者直覺傾向驅動所產生的道德責任”,例如熱愛、同情,等等;二是“不是由任何原始本能所支持的、而是完全出于義務感的道德責任”,如果說人不考慮這種責任,人類社會便無法維持。[59]斯特勞森(P.F.Strawson)發展了休謨的觀點。斯特勞森認為,“響應態度”(reactive attitude)是人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怨恨或者感激,這種態度也混合在我們回應周遭的行動里。[60]無論是亞里士多德、康德還是休謨,他們關于道德責任的思想分歧所折射的核心是相容論(compatibilism)與不相容論(incompatibilism)的矛盾,簡言之,就是道德責任評價“后果論”(consequentialist)與“價值導向”(meritbase)的二元對立,是分析自由論與道德責任的結合與分離。[61]這些分歧中,既有學者去夯實某一種立場,也有學者努力地去使之調和。[62]

20世紀之后,道德責任研究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著重表現為對“責任”的重新界定以及探討理想的道德責任何以可能。道德責任多元化是不同哲學思潮相互碰撞的產物,包括現象學、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存在主義在內的哲學思潮對整個思想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聲稱,概念本質上是建構出來的“虛構”(fiction)或“謊言”(lie),而不是對客觀本質的準確把握,因此就不存在“自然”或“客觀”的責任概念。[63]這種觀點類似于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知識、概念、真理最后都會回到語言,它們都是為了生活的需要。[64]類似觀點還有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德里達認為,不同的責任概念事實上存在著悖論,似乎沒有絕對意義上的責任。[65]在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筆下,責任同自由毫無瓜葛,責任成為“面向他者”的理論,責任是主體本質的、首要的、基礎的結構(essential,primary and fundamental structure of subjectivity)。[66]列維納斯打破了責任的傳統內涵,認為責任不再是“對我的行為負責”,而是“對他者負責”(responsibility for others),對另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利益負責。責任與回應、言說聯系在一起,構成了“活的”倫理對話。對于列維納斯,責任的倫理才是第一哲學,列維納斯責任觀的核心是追求一種責任的生活。在列維納斯眼中,負責任的生活比責任哲學更重要。[67]

必須承認,分析道德責任是一項冒險的挑戰,它提供了關于責任問題最復雜的思考,也呈現出了責任內在最曖昧的關系。在不同哲學家的論爭中,我們很難清晰地得到一個直觀且簡潔的道德責任譜系。但在這些紛繁復雜的道德責任觀念中,我們仍然能夠抽離出幾點啟示:首先,責任的基本條件是什么?它是基于理由、后果,還是我們可以將理由與后果統一起來?其次,我們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去理解責任?責任是一種抽象的形而上學信條,還是一種語言游戲,抑或是我們實際生活情境中多重面孔的關系或原則?或許我們無法得到一個盡善盡美的關于道德責任的答案,能做的就是在人性與社會環境的限定之下,尋找一種能夠推動我們生活向善的選擇。

3.法學視域下的責任研究

法律中的責任也被具體區分為“責任”(liability/responsibility)與“義務”(duty/obligation)兩個方面。法學對于責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確定與追究主體責任的基本原則。本部分將基于分析法學的立場具體闡釋法律中的責任問題。因為不同法學家的用詞有所不同,所以我們仍然會涉及不同單詞的含義。我們將首先介紹分析法學派幾個代表人物的觀點,隨后闡述這一問題在中國法律體系中的研究思路。

一如前文辨析,英文法學詞典中,由于不同單詞均有責任的含義,所以不同單詞所對應的責任的概念既彼此聯系,又相互交叉。法學中,同樣具有“責任”含義的單詞liability與responsibility可以混用,但也存在細微差別。liability強調了法律義務或責任的性質與狀態,以及個體對他人或社會的法律責任,這種責任可通過民事救濟或刑事處罰強制執行。Responsibility存在一些模糊的要素。一般來說,“Ais legally responsible for B.”(AB負有法律上的責任)表示只有在法律規定之下,A才對確定的結果接受制裁或給予賠償。[68]但是這種表述是含糊的,分析法學派著名代表哈特(H.L.A.Hart)認為,一個人可能不僅要承擔自己造成的后果,如果法律規定,他還應承擔別人的行為造成的結果——在此稱為“法律責任”(legal accountability)。如果責任表示一個人需要對他的行為做出解釋或者賠償,那么這對于襁褓中的嬰兒和精神病人也同樣適用,這顯然不夠合理。在此意義上,責任還應該代表一種“能力”(capacity),即一個人能控制其行為,并且也懂得遵守法律——在此可以稱為“個人責任”(personal responsibility)。[69]法律上的責任之特殊性在于強調了做錯事和修復錯誤之間的聯系,主要表現為刑事責任(criminal responsibility)。[70]

法律范圍之外,“責任”(responsibility)、“負責”(responsible)和“對……負責”(responsible for)包含了許多相互交叉卻彼此不同的表達。為了解決這一混亂問題,哈特區分了四種責任:

角色責任(role-responsibility):根據角色、職責等身份要素賦予的責任(例如會計保管賬目、警衛護衛安全),可用來解釋“舉止負責”或者表示“負責任的人”。因角色負責可能既是道德上的,也是法律上的,或者因為其他規章制度,等等。[71]

因果責任(causal-responsibility):這種責任可以轉述為“X caused Y”(X導致了Y)。[72]然而,我們很難去確定究竟何種理由導致了Y,因為導致Y的原因可能是X{X1,Xn+1}。所以哈特認為,只有結果是可喜或者不幸的時候才適用這一原則。

義務責任(liability-responsibility):這種責任表明了責任與義務的區分。[73]具體可以表述為,如果A對某件事負有法律上的責任(responsibility),那么他就有承擔相應制裁或賠償的義務(liability)。[74]

能力責任(capacity-responsibility):行為主體承擔責任的前提是行為主體擁有正常的能力。這些能力分為理解能力、推理能力以及行為控制能力,行為主體能夠理解什么是法律和道德要求與禁止的,并能夠依據能力做出決定。

哈特的論述主要集中于刑事與道德,美國法學家霍菲爾德(Wesley Hohfeld)則主要在民事層面探討責任的關系。霍菲爾德著名的“四對八項”中,責任與權力相關,與豁免相對,這是指如果一方有權,那么另一方就有責任。[75]所謂法律權力,是指“人們通過一定行為或不行為而改變某種法律關系的能力”?;舴茽柕碌姆▽W理論指出,英語中的liability 表達了行使權力的影響,但它往往指人們所不希望的消極的影響。當霍菲爾德將該詞用作權力的關聯概念時,采用了廣義的立場——不僅指不利影響,也指有利影響。簡言之,霍菲爾德權力—責任關系的簡單說法是“我能夠,你必須接受”。[76]

法律義務主要指向兩個層面的內容:(1)義務表示了規定要做的事情;(2)如果不做會受到制裁或者被要求給予賠償。較早論述義務的法學家是約翰·奧斯?。↗ohn Austin)。奧斯丁認為,義務與命令相互聯系,并以制裁為后盾??梢赃@樣概括奧斯丁的義務邏輯:服從法律是我們的義務,因為它強制我們這么做——我們服從法律是因為我們不服從會招致苦痛。[77]哈特基本沿用了奧斯丁的邏輯,但是二人義務理論的核心仍有區別:奧斯丁義務論的核心是“強制”(coercion);哈特義務論的核心是“有效性”(validity)。哈特的義務論所要傳遞的信息是,法律(義務規則)是有效的,它代表著社會壓力(social pressure)的合法施加。我們有義務遵守法律,因為法律是一個公認的權威程序。[78]

由于我國法學研究的起步較晚,所以在相關研究成果上較西方國家稍顯貧瘠,但是也形成了獨有的法律責任與義務體系。國內在研究法律責任與法律義務的問題時,也常被二者的語義困擾。國內的法理學研究認為,法律責任以義務為前提,義務與權利相對應。所謂法律義務,指的是設定或隱含在法律規范并實現于法律關系中,主體以相對抑制的作為或不作為的方式保障權利主體獲得利益的一種約束手段。[79]基于法律義務,這樣界定法律責任,它是指由特定法律事實所引起的對損害予以補償、強制履行或接受懲罰的特殊義務,亦即由于違反第一性義務而引起的第二性義務。法律責任的認定包含了責任法定、因果聯系、責任與處罰相當與責任自負原則。[80]

相較而言,中國法學體系中的責任—義務同西方分析法學中的責任—義務有著一定程度的顛倒,這主要反映出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的差異??梢钥闯?,責任概念的模糊性給相關研究帶來了思維上的困惑。由于很多法學家并未對一些概念做出詳細區分,我們的研究存在誤解與誤譯。不過,無論如何,法學領域的責任研究為責任政治的研究提供了如下思路:從法律意義上幫助我們領會了責任關系的整個框架,包括公與私以及私與私之間,對于理解責任認定與承擔程序提供了明確的論證與清晰的說明。概念的模糊性與社會問題的不斷復雜化,法學領域中的責任研究也在不斷地產生新的成果。無論這些研究基于何種角度,突出何種論點,本質都是闡釋遵從規則的理由與意義,為打造合理的秩序提供可信的原則??梢哉f,這一問題的每一項研究成果都是為現代法治大廈添磚加瓦。

以上,我們梳理分析了政治學、哲學/倫理學與法學中的“責任”研究。其中,政治學中的責任研究主要為了解決公共權力對公眾負責,以及公眾服從公共權力的問題。隨著社會發展中出現新問題,政治學中的責任研究試圖通過責任理論的更新來回應社會問題。哲學/倫理學中的責任研究主要回答“我們為什么負責”的問題,提供了評判責任的標準。哲學中責任研究的傳統是形而上學的,但隨著現代性的深入,傳統的研究敘事被解構了,從抽象的思辨逐漸轉向了生活。法學中的責任研究主要解釋法律中的責任關系,尤其側重以懲戒的維度來理解責任。責任內涵的不同方面以及不同學科對于責任的研究給予了我們堅實的理論基礎與多元的研究視角,為責任政治理論提供了豐富的資源。

(三)責任的概念框架與基本關系

依據上文,我們需要將責任的不同內涵以及不同學科視角整合起來,重新構建相對完整的責任概念框架。借助戈夫曼(Erving Goff man)的框架分析理論(frame analysis),[81]我們可以將責任區分成幾個要素,進而理解責任在生活世界中是如何表現、如何運作的。所謂框架,是試圖通過一套規則來解釋社會事實的方法。社會學家吉特林(Todd A.Gitlin)進一步解釋道,框架就是在“選擇了什么”“發生了什么”“什么有意義”這些問題上進行選擇、強調與表現的規則。框架分析給我們的借鑒是,我們需要通過一系列的要素來理解一項事物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通過抽象出不同的要素,我們能夠更加清晰地把握該事物的運作邏輯,以及理解是什么因素促使其改變,又是什么因素影響了我們的認知。[82]借助責任概念的分析以及不同學科的研究,在“Ais responsible for B.”這一簡單的命題中,我們可以剝離出有關責任的四個核心要素:(1)主體(agent/subjectivity);(2)客體(object);(3)動機或原因;(4)保證(guarantee)。接下來,我們將分別闡述每個要素的基本內容以及這些要素構成的關系。

1.責任的核心要素

(1)主體。責任作為一種行動,必須有一個承載者,即行為主體。傳統責任研究中,“人”是責任的核心主體,進而我們用“個人責任”(individual responsibility)來概括具有抽象意義的個人行為的范圍。然而,如果我們在社會情境下去討論行為主體,那么就大大地超出了“人”的范圍。除了自然人外,組織、集體、機構都可以成為責任的主體,所以衍生出了諸如政府責任(governmental responsibility)、集體責任(collective responsibility)、社會責任(social responsibility)以及企業責任(corporate responsibility)等概念。從這個意義上,借鑒倫理學與法學的相關研究,我們認為,任何對自身具有控制能力,并可以造成某種結果的行為主體均可被視為責任主體。它既包括實在意義上的個人或者組織,也關涉抽象意義上的集合,例如公眾、社會。[83]

(2)客體。任何有意義的行為都面向特定對象,責任的客體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按照舒茨的理解,社會行動的意義在于“指向未來事物”,行動之所以有意義,乃在于行動是意圖性的,是被建構出來的,而不是對外在環境的純粹反映。[84]正如列維納斯所言,責任是“面向他者”的理論,無論是行動還是回應,都需要意義(meaningful)。也就是說,責任必須是責任主體經過考慮之后做出的選擇,而且主體必須有能力承擔面向責任對象的行動,并且責任的客體只能是“他者”。責任原初性質是倫理的,所以本質涉及的是人與人的關系。所以,對于“物”的責任客體來說,其本質上牽涉的是與該“物”有聯系的他者。換言之,“物”作為責任客體只是責任主體聯系他者的中介。當責任主體對于“物”的行動對他者造成實際結果時,“物”才能被視為責任的客體。[85]總之,我們認為責任必須有“客體”(一個或者多個),只有責任主體意圖性的“意義行為”的對象才可被稱為“責任客體”。

(3)原因。原因指的是負責任的理由,是一種意圖。“我們的行為是由意圖來引導,它指明了結構,并將自身嵌入在了認知和意圖性的態度的廣泛語境里?!?span id="2acl44o" class="super" id="ref141">[86]責任行動的理由可能源于人類的原始情感,源于責任主體內心的感召,也可能因為彼此達成的協議、社會的法律或道德。責任的動機旨在說明,責任行動必須有一定的理由與根據,能夠被清晰地解釋與說明。然而,不同原因賦予的責任權重是不同的,在理解責任的同時需要明確“應當”(ought to)與“必須”(must)之間的區別。[87]對于責任的動機,我們提出兩條原則:(1)責任的動機要與責任主體的特征相契合,要基于主體的角色及功能。責任主體“無能力”下的責任動機是毫無意義的,例如一個不會水的人承擔救助落水者的責任只能是呼救,而不是跳水。(2)動機的提供要基于某種共同認知的原則與規范,例如社會公序良俗、法律、相關規章制度、文化等,換言之,責任主體之所以要負責,是出于道德、法律等因素的考慮。

(4)保證(guarantee)。保證指代通過何種手段保障責任實現,例如法律懲戒與問責制度。責任往往同制裁相聯系,這是為了引導、督促以及保障責任的實現。一般而言,制裁的方式多種多樣,例如道德譴責、法律所規定的賠償,等等。懲戒與責任的關系也往往體現著“公平原則”,即法律意義上的“責任與處罰相當原則”。[88]然而,如何認定責任、確定懲戒依據往往是一項困難的議題。作為嘗試,我們提出以下幾個原則:一是責任的認定必須具有權威性,衡量標準要明確,并依據公認的原則與規范;二是厘清責任懲戒的范圍與權重,例如責任主體違反道德原則還是法律,是“應當負責”還是“必須負責”;三是清晰地判定責任主體導向特定結果的各類要素(主觀與客觀、可預測與不可預測等),這需要掌握責任主體行動流程的完整信息。

2.責任各要素間關系

責任各要素構成了責任的有機整體。這些要素必然不是相互獨立的,不同要素之間的組合構成了責任所代表的不同內容。責任的四個要素構成了責任的三個層面:關系、理由與體系。詳細地看,三個層面的內容如下所示。

(1)責任的“主體—客體”構成了基本責任關系。這表明,責任是一種關系模式。根據責任的不同主體以及對象的廣泛性,責任關系可以包括人與人的關系、人與國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社會與國家的關系,等等。倘若我們立足于全球治理的視域,責任還代表了國家與國家的關系。利用責任研究的常用語句,責任的“主體—客體”可以表示為:

AB負有責任”或“A有責任去做B

(2)責任的“主體—客體—動機”構成了責任的完整理由。這是對責任的說明,解釋了主體為何要負責任。在“主體—客體—動機”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將責任劃分為不同類型。這也意味著,我們在研究責任問題時必須做好理由的區分。例如,政府有向公民提供公共服務的責任(政治動機→政治責任),公民有遵守法律的責任(法律動機→法律責任),我們有尊老愛幼的責任(道德動機→道德責任),等等。若用語句表示,可以寫作:

AB負有(法律、道德、政治等)責任”或“A在領域C有責任做B,C{法律、道德、政治等}

(3)責任的“主體—客體—動機—保證”構成了完整的責任體系。法律需要以強制力為后盾,責任的實現也需要一系列的手段來保障,正如責任被區分為積極責任與消極責任。而責任的積極性與消極性既取決于行動與動機的契合程度,也取決于責任客體的評價。需要指出,責任體系中,懲戒的權重往往超過了獎賞,這是為了通過懲戒突出犯錯的成本,來調整責任主體預期的行為,從而保證社會的穩定。這表明,如果放任社會失范行為,社會規范就會失去效力,社會也就失去了秩序。[89]那么在積極責任與消極責任的區分中,整個責任體系可以分別寫作如下語句:

Positive:當A的行動完全契合或者超出其動機的時候,A的行動就是負責任的。

Passive:當且僅當A違反了某種規范的時候,A才對其行為結果B負有責任,即A應受到相關制度合理的制裁。[90]

在以上的幾條語句當中,我們可以抽象出責任內在意蘊最為核心的兩種關系:第一種關系為“主張”(claim)與“回應”;第二種關系為“承諾”(commitment)與“期待”。接下來,讓我們分別對這兩種關系進行說明。

在主張與回應這一對關系中,主張指代客體對責任主體的某種要求,回應表示責任主體對這種要求的回應,即對責任要求的履行程度。在法學辭典中,主張指代了“一種對現存權利的聲明”(an assertion of an existing right),[91]借助霍菲爾德的“四項八對”,權利的法律相關概念是義務。借助這個分析框架,主張就實際代表責任客體對責任主體的要求,即“A有責任(或者義務)這樣行動”。主張來源于責任主體的動機。例如,我們尊老愛幼來源于某種道德主張,我們不能傷害他人來自法律主張,官員履行政治責任來源于制度主張,等等。在主張與回應構成的關系中,主張類似于責任主體基于某種動機而形成的目標,而回應代表責任主體完成目標的程度。在動機之下,回應也必然區分為“應該”和“必須”兩個層面。對于“應該”,責任主體面前存在某種選擇:責任主體既可以選擇行動,也可以選擇不行動。但是在不行動的情境中,我們不能夠否認責任關系的不存在,因為不行動本身也是一種形式的回應。換言之,主張的存在就已經設置了主客體之間的責任關系,也就是說,主張是責任關系的邏輯起點,不存在沒有主張的回應。而回應決定了主體承擔積極責任或者消極責任。當回應不能達到主張的內在要求時,責任主體就要承擔消極責任。

如果說“主張—回應”關系是以客體面向主體為主的關系,那么“承諾—期待”就是以主體面向客體為主的關系。承諾表示責任主體對責任客體的承諾,即“A能夠對 B負責”的語句。在承諾的基礎上,責任客體的期待表示客體對主體能夠履行承諾的期望。責任的“承諾—期待”關系不僅決定了責任關系的質量,也決定了社會關系的延續,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社會秩序(social order)的來源。社會學的研究中,承諾是一種社會交換關系(exchange relation),表示誰和誰在何種程度上進行交易(who trades with whom and to what extend)。[92]當然,這里的交易并不是我們日常說的商業行為,而是一種人際相互滿足的交互行為。在此基礎上,當主體的承諾符合客體的期待時,這種人際交互關系就會延續,進而會形成一種穩定的社會結構。[93]從這個意義上講,責任也是信任的來源,責任政治是一種信用政治。[94]“承諾—期待”中所蘊含的復雜問題是,期待并不能完全視為評價責任主體履責程度的標準。因為期待本身是一種主觀感受,客體對于主體的期待可能低于或者超出主體履責可能達到的程度。同理,主體也可以采取某種低標準的承諾。為了避免主客體因承諾與期待之間不對等關系造成的責任關系破裂,就首先需要責任主體的承諾必須符合某種共識性的規范或者主客體之間達成契約關系,以對承諾進行限定。在此基礎之上,客體的期待就可以成為評價主體履責的標準,從而決定主體是否應承擔消極責任。通常而言,在主客體之間必須維系的關系上,主客體的“承諾—期待”關系一般處于對等狀態。

綜上所述,我們根據責任的相關研究總結出了概括性的責任概念框架,并且總結了責任所代表的兩種關系。需要注意,概念的框架不等于概念,一個概念的框架相當于不同概念共性特征的集合。在我們解釋實踐的不同側面時,概念框架會提供與我們研究目的相契合的部分。概念框架的應用必須將理論和現實聯系起來,進而使這種理論與現象被感知、被理解、被使用。從社會科學研究的角度來看,概念的框架超越某種具體實踐、經驗與應用的通用原則,旨在為理論的深化擴展與實踐的操作反思提供指導。[95]誠然,我們提出的概念框架不能窮盡責任之全貌,但卻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政治社會中責任運作的主要形式與基本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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