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左傳導論
- 胡安順
- 15字
- 2025-04-28 17:50:26
第二章 《春秋》《左傳》研究概述
第一節 《春秋》概況
古代有“六經”之說,所謂“六經”,是指儒家的六部經典著作,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其中《樂經》漢時亡佚)。此說最早見于《莊子·天運篇》。關于“六經”的名稱,據章太炎《國學講演錄》,是孔子確定的。“六經”中的《春秋》本為春秋時期魯國的史書,后經過孔子的修訂,上升到經書的地位。春秋時期,除了魯國的史書稱作《春秋》外,還有一些國家的史書也稱作《春秋》,如《墨子·明鬼篇》所提到的“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當時也有些國家的史書采用了另外的名稱,如《孟子·離婁下》提到晉國稱作《乘》,楚國稱作《梼杌》。
一 《春秋》的作者
關于《春秋》的作者有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認為《春秋》是孔子據魯史修成;另一種認為《春秋》非孔子所修,而是魯國的舊史。孔子所修說見于《左傳》、《公羊傳》、《孟子》、《史記》、司馬遷《報任安書》、杜預《春秋左傳集解》等較早的文獻。具體詳下:
是會(指僖公二十八年冬溫之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壬申,公朝于王所。(《左傳》僖公二十八年)[1]
九月,僑如以夫人婦姜氏至自齊。舍族,尊夫人也。故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左傳》成公十四年)[2]
十有二年春,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伯于陽。(《春秋》昭公十二年)[3]“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茍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也;其詞,則丘有罪焉爾。(《公羊傳》昭公十二年)[4]
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春秋》哀公十四年)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則微者也,曷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為大之?為獲麟大之也。曷為為獲麟大之?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5]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滕文公下》)[6]
太史公曰:“五帝、三代之記,尚矣。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史記·三代世表序》)[7]
是后或力政,強乘弱,興師不請天子。然挾王室之義,以討伐為會盟主,政由五霸,諸侯恣行,淫侈不軌,賊臣篡子滋起矣。……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8]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史記·孔子世家》)[9]
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無所遇,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以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史記·儒林列傳》)[10]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11]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司馬遷《報任安書》)[12]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書,諸所記注,多違舊章。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戒。其余則皆即用舊史,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故傳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修之?”蓋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杜預《春秋左傳注·春秋序》)[13]
由于以上幾種文獻在古代典籍中影響巨大,特別是《史記》作為一種信史的權威地位,故孔子修《春秋》說為歷代多數學者所信從。今人范文瀾(《中國通史》)、白壽彝(《中國史學史》)、衛聚賢(《古史研究》)、蘇淵雷(《讀〈春秋〉及三傳札記》)、沈玉成(《春秋左傳學史稿》)等學者亦均持是說不疑。持《春秋》非孔子所修說的學者無論在古代還是在今天都是少數派。第一個對孔子修《春秋》發生懷疑的學者是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幾(其說見《史通·惑經》)。北宋時期,王安石曾譏《春秋》為“斷爛朝報”(說見《宋史·王安石傳》、孫覺《春秋經解·周麟之跋》、陸佃《陶山集·答崔子方書》)。既然視為“斷爛朝報”,當然就不會認為是孔子所作。近、現代持是說的學者可以顧頡剛、錢玄同和楊伯峻先生為代表。顧氏的觀點見于《春秋三傳及國語之綜合研究》。錢氏通過古文字與“孔壁古文經”的對比否定了孔子與六經的聯系,他在《〈左氏春秋考證〉書后》中說:
我近來取殷之甲骨刻辭及殷周兩代之鐘鼎款識與《三體石經》中之“古文”相較,更了然于“孔壁古文經”中之字體(《三體石經》中“古文”即系根據“孔壁古文經”者),一部分是依傍小篆而略變其體勢,一部分是采取六國破體省寫之字,總之決非殷周之真古字。由此更知“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之為讕言;而“孔壁古文經”本無此物,全是劉歆的偽造,實為顛撲不破之論也。[14]
僅憑甲骨文、殷周金文與《三體石經》中古文的比較即肯定“孔壁古文經”全是劉歆的偽造,這種說法未免武斷。楊氏認為孔子和《春秋》有關,但不是《春秋》的原作者,其說見于《春秋左傳注·前言》和《春秋》一文,證據主要有三:
1.《公羊傳》、《谷梁傳》都于襄公二十一年十一月記有“庚子,孔子生”一語,《左傳》的經文于哀公十六年記有“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一語,孔子不可能寫自己某日死,也不會寫自己某日生。這一“生”一“死”,自然不會是孔丘自己筆墨。
2.《春秋》的筆調前后不一致,體例不純。例如在隱公、桓公時,無論國際盟會或者統軍作戰,《春秋》都不寫外國卿大夫的姓名,直到莊公二十二年,記載結盟時才開始書寫外國卿大夫的姓名,直到文公八年,記載盟會時才同時書寫魯國和外國卿大夫的姓名。又如在隱、桓、莊、閔四公時期,外國卿大夫統軍征伐,《春秋》只稱“某人”(即某國人),不記其姓名;直到僖公十五年,才書寫了其姓名;直到成公二年,才將魯國及各國統帥的姓名歷歷列出。再如在僖公以前,《春秋》多稱外國國君為某人,不稱某侯,僖公以后,記他國國君均稱爵,僅秦、楚兩國之君有時稱“秦人”、“楚人”;宣公五年后,就是秦、楚兩國之君也不稱“人”,而稱“秦伯”“楚子”。
3.前人說孔丘著《春秋》意在“寓褒貶,別善惡”,實際上并非如此,太史有死者,有繼承者,因此書法各不相同。古本《竹書紀年》是晉國、魏國的歷史文獻,其所記與《春秋》同,如“隕石于宋五”一語兩書所記無異,這說明當時宋國把觀察到的天象通報給各國諸侯,各國史官記了下來,何嘗是孔丘的筆墨?[15]
至于《春秋》的作者到底是誰,楊氏在《春秋》一文中作了這樣的回答:
我認為,孔子教學生,不能不教他們近代和現代史,《春秋》一書,孔子不過曾用它作過教本罷了。《春秋》本是魯國官書,由此傳到民間,由孔門弟子傳述下來,孔門弟子或者加上孔子生的年月日,或者加上孔子死的年月日,以此作為紀念而已。[16]
楊氏在《春秋》一文中否定孔子作《春秋》的主要根據是書法,屬于內證。在《春秋左傳注·前言》中,楊氏同時舉了一些外證,例如:
那么,孔丘在什么時代修或者作《春秋》呢?《史記·孔子世家》列之于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以后,而且說: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
如果這話可信,孔丘作《春秋》,動機起于獲麟。而孔丘于二年后即病逝。以古代簡策的繁重,筆寫刀削,成二百四十二年的史書,過了七十歲的老翁,僅用兩年的時間,(據第一節所引《春秋說》,僅用半年的時間。)未必能完成這艱巨任務罷。同樣是司馬遷做的《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卻說: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
這一段話又和《孔子世家》相矛盾。《世家》記孔丘到周王朝,在孔丘三十歲以前,其后未載再去周室。孔丘三十歲以前去周室,在魯昭公之世,如何能作《春秋》至哀公之世?《論語》是專記孔丘和他門下弟子言行的書,卻沒有一個字提到《春秋》,更不曾說孔丘修或作過《春秋》。[17]
楊氏所舉的證據固然不少,但要推翻孔子所修說尚存在著一定的困難,因為楊氏提出的問題多數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釋。例如楊氏所說的《公羊傳》《谷梁傳》襄公二十一年“孔子生”一語,《左傳》該年經文并無此語,前人(徐彥、楊士勛)早已指出此語屬《公羊傳》《谷梁傳》追記的傳文,而非經文。至于《左傳》經文哀公十六年關于孔子卒的記載也不難解釋。《左傳》哀公十五、十六年的經文歷來都認為是后人的續作,故“孔丘卒”一語和孔子沒有關系不等于整部《春秋》都和孔子沒有關系。
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與其否定孔子修《春秋》,不如肯定孔子修《春秋》,因為畢竟有多種較早的文獻記載了孔子修《春秋》之事,雖然有矛盾疏漏之處,但基本事實是一致的。我們以為晉杜預“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的說法是接近于事實的。沈玉成在《春秋左傳學史稿》中對這一問題提出了較充分的肯定意見,茲將其證據撮要介紹如下:
第一,孟子上距孔子之卒僅一百多年,而且他是孔子學生子思的再傳弟子,孔子作《春秋》對孟子來說只是近代史,故《孟子》所載必有根據,不至于向壁虛造。
第二,非儒家學派對《春秋》也有記載,如《莊子·天運》:“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易》《春秋》六經。’”《韓非子·內儲說上》:“魯哀公問于仲尼曰:‘《春秋》之記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殺菽。”何為記此?’仲尼對曰‘此言可以殺而不殺也。……’”魯哀公向孔子提出這樣的問題,不難窺見孔子和《春秋》之間存在著某種關系。又,《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記晉文公攻原,與大夫期十日,十日而不下,罷兵而去。衛人降晉文公。“孔子聞而記之曰:‘攻原得衛者,信也。’”這段記載多少透露出孔子和史官、史記有關的跡象。
第三,通過一些文獻記載與《春秋》的比較,可以看出孔子筆削《魯春秋》的痕跡。例如,《公羊傳》莊公七年:“《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隕如雨。’”今本三傳經文都作“星隕如雨”。《不修春秋》顯然就是《孟子》所說的“魯之《春秋》”、司馬遷所說的“史記”,即魯國的國史,經過孔子即君子“修”了以后,才變成今本《春秋》“星隕如雨”四個字。又如,《禮記·坊記》:“未沒喪,不稱君,示民不爭也。故《魯春秋》記晉喪曰:‘殺其君之子奚齊及其君卓。’”這條今本《春秋》記作“冬十月,……晉里克殺其君之子奚齊”(僖公九年)、“春,王正月,……晉里克弒其君卓”(僖公十年)。通過對比,可以看出《春秋》經過了筆削加工,這個筆削者,孔子應該是一個適當的人物。
第四,學界懷疑或否定孔子與《春秋》關系的意見值得商榷。例如,《論語》是記載孔子及其門人言行的書,不是孔子的傳記,故其中沒有提到《春秋》不能成為否定孔子和《春秋》有關的鐵證,比如秦漢典籍所記有關孔子的言行,有許多就逸出了《論語》的范圍。又如,《公羊傳》襄公二十一年的經文記載此年十一月“孔子生”,《谷梁傳》則記作十月庚子“孔子生”。《左傳》哀公十六年的經文記載“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孔子作《春秋》不可能記自己的生卒年,這是《春秋》非孔子作的證據之一。《公羊傳》《谷梁傳》二傳的經文原出經師口授,“孔子生”這三個字的記載必非經文原有而系竄入,《左傳》經文即無此三字可證。至于《左傳》哀(公)十五、十六年的經文,歷來就稱之為“續經”,并非《春秋》原文,“孔丘卒”自然也是《左傳》作者所記。再如,“公、侯、伯、子男”四等爵之說始見于《孟子·萬章下》,現代的研究者據金文和其他典籍,認為這種嚴格的區別在《孟子》以前并不存在,可是在《春秋》中卻同樣嚴格區分,諸如“宋公”“齊侯”“晉侯”“鄭伯”“楚子”“許男”,絲毫沒有錯亂,可見《春秋》的筆削者生活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18]
二 《春秋》的價值及其書法
《春秋》一書相當于大事年表,共一萬六千余字,記載了自魯隱公元年(前722)至魯哀公十六年(前479,據《左傳》經文)共244年(據《公羊傳》《谷梁傳》經文均止于魯哀公十四年,故一說為242年)間發生在魯國及其他各國中的重要事件。其記事體例為編年體,即以魯國隱、桓、莊、閔、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位君主在位的先后序次記事,年分季、季分月、月分日、日系事,秩然有序,一年之中可見各國之大事。
前人對《春秋》的評價極高,認為其具有上遵周公遺制、下明將來之法、更興舊典、宣揚王道、勸善抑惡、維護周禮等重要作用。例如《左傳》成公十四年稱其文:“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晉杜預認為《春秋》:“上以尊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春秋左氏傳序》)唐孔穎達指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則必盡其敬,戎則不加無罪,盟會協于禮,興動順其節,失則貶其惡,得則褒其善。此《春秋》之大旨,為皇王之明鑒也。”(《春秋正義序》)唐劉知幾盛贊說:“逮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觀《周禮》之舊法,遵魯史之遺文;據行事,仍人道;就敗以明罰,因興以立功;假日月而定歷數,籍朝聘而正禮樂。微婉其說,志晦其文。為不刊之言,著將來之法,故能彌歷千載,而其書獨行。”(《史通·六家》)
拋開歷代經師加在《春秋》上的溢美之詞不論,客觀地說,《春秋》是一部具有重要史學價值的著作。首先,它是我國第一部編年體歷史典籍,簡要記載了春秋時期各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狀況以及典制、禮儀、通婚等社會現象,使我們從中可以了解到當時社會的主要特點以及在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重要活動。例如,根據《春秋》的記載,春秋時期“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見《春秋公羊傳注疏·隱公》),據此可知當時政治斗爭的殘酷性和各國兼并戰爭的劇烈性。又如,據《春秋》記載,魯國于宣公十五年“初稅畝”,于成公元年“作丘甲”,于襄公十一年“作三軍”,這些均反映出了魯國當時在政治、經濟、軍事體制方面的重大變革。其次,它真實記載了春秋時期發生在我國的許多自然現象,包括日食、月食、隕石、水災、旱災、蟲災、地震等,這對于研究古代的自然和地理現象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例如,全書記載日食達36次之多,其中33次與現代天文學的推算完全相合。又如,莊公七年“星隕如雨”一語,文公十四年“有星孛入于北斗”一語,被證實是世界文獻中關于天琴星座流星雨和哈雷彗星的最早記錄。再次,它制定了一套相對嚴密系統的記事原則,這些原則及其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對后代史學家產生了積極影響。最后,它開創了編年體的史書體例,為后代的史學家所效法。
關于《春秋》的記事條例,前人有“《春秋》書法”之說。例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所謂“《春秋》書法”,是認為《春秋》的記事遵循著一定的原則。例如,《春秋》隱公七年:
(七年春,王三月)滕侯卒。
《左傳》隱公七年以為:“不書名,未同盟也。凡諸侯同盟,于是稱名,故薨則赴以名,告終稱嗣也,以繼好息民,謂之禮經。”根據《左傳》的說法,《春秋》對于他國國君之卒的記載是本著這樣的原則:凡與魯國有同盟關系者則書其名,否則,則不書名。上例中未書滕君之名,說明當時滕與魯未建立同盟關系。書名的例子如《春秋》隱公三年:
八月庚辰,宋公和卒。
“《春秋》書法”除遵循一定的記事原則外,前人還以為其字里行間表現出了對人物或事件的褒貶之義,借以達到懲戒后人的目的,所謂“寓褒貶于一字之間”。例如,《春秋》宣公四年:
夏六月乙酉,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
《左傳》宣公四年:“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根據《左傳》的解釋,《春秋》在上句話中點了鄭公子及鄭靈公的名,這表明弒君事件中的臣為有罪之臣,君為無道之君,《春秋》通過點名的形式以示貶斥之義。
前人多以為“《春秋》書法”是孔子所制定的,旨在體現圣人的微言大義。杜預著《春秋釋例》一書對“《春秋》書法”進行了系統的總結,認為《春秋》的書法多被《左傳》發明,如《左傳》中以“凡”字起頭的語句都是揭示“《春秋》書法”的正例(如上例)。這類語句共有五十處,所謂“五十凡”,杜預將它們一一歸納出來,認為是孔子從周公那里繼承的舊例。
《春秋》是否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嚴密書法?是否每一字都寓有褒義或貶義?這是《春秋》學中一個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漢代及漢代以后的學者多數都堅信“《春秋》書法”的存在,如清末皮錫瑞在其《經學通論·春秋》中稱:“《春秋》有大義,有微言。所謂大義者,誅討亂賊以戒后世是也。所謂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這些學者往往把探討《春秋》書法闡釋圣人微言大義作為研究《春秋》的最高目標。但是,也有不少學者對《春秋》書法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懷疑或否定,這些學者有劉知幾、富弼、王安石、蘇軾、鄭樵、朱熹、吳澄、程端學、朱鶴齡、顧炎武、章太炎等人。其中劉知幾《史通·惑經》指出所謂《春秋》之義“未喻者有十二”而“虛美者有五”。鄭樵、朱熹的說法則更具有代表性:
以《春秋》為褒貶者,亂《春秋》者也。圣人光明正大,不應以一、二字加褒貶于人。不過直書其事,善者惡者,了然自見。(鄭樵)[19]
凡說《春秋》者,皆謂孔子寓褒貶于一字之間,……此之謂欺人之學。(鄭樵《通志·災祥略》)[20]
《春秋》大旨,其可見者誅亂臣、討賊子、內中國、外吳楚、貴王賤伯而已,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義也。想孔子當時,只是要備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寫在這里,何嘗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邪?若欲推求一字之間,以為圣人褒善貶惡專在于是,竊恐不是圣人之意。(《朱子五經語類·統論經義》)[21]
如果摒棄各家的門戶之見,應該承認“《春秋》書法”肯定是有的,因為作為一部史書不可能沒有它的記事條例,如就所謂“五十凡”來看,多數說法都符合實際情況。不過由于《春秋》歷時二百四十余年之久,記事非出自一人之手,許多代人的書法不可能盡同,即使經過孔子修訂,也不可能完全拋開原記載一一重寫,所以把“《春秋》書法”抬到十分嚴密乃至神圣的地位是不可信的。以弒君為例,《春秋》所記弒君共三十三例(據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春秋亂賊表》),其中二十三例書“弒”,二例書“殺”,五例書“卒”,三例書“薨”。同樣是君主被殺,而用詞不一。在書“卒”的五例中,二例涉及魯國國君(子般、公子惡。公子惡為儲君),三例涉及鄭、楚、齊三國國君(鄭僖公髡頑、楚郟敖麇、齊悼公陽生),國君有內外之別而用詞相同。論者以為于魯君用“卒”是圣人不忍言君被殺而諱言“弒”,于鄭、楚、齊三國之君用“卒”是魯史從訃之故,實屬彌縫之說,不足為訓。從杜預開始歷代都有人指出“《春秋》書法”有不統一之處。例如:
尋案《春秋》諸氏族之稱,甚多參差,而先儒皆以為例。欲托之于外赴,則患有人身自來者,例不可合,因以僻陋未賜族為說。弒君不書族者四事:州吁、無知,不稱公子、公孫,賈氏以為弒君取國,故以國言之。案:公子商人亦弒君取國,而獨稱公子。宋督,賈氏以為督有無君之心,故去氏。案:傳自以先書弒君見義,不在于氏也。宋萬,賈氏以為未賜族。案:傳稱南宮長萬,則為已氏南宮,不得為未賜族也。……推尋經文,自莊公以上,諸弒君者皆不書氏,閔公以下皆書氏,亦足明時史之異同,非仲尼所皆刊也。(杜預《春秋釋例·卷二·氏族例第八》)[22]
《春秋》者,魯史之舊文也。《春秋》總十二公之事,歷二百四十年之久,秉筆而書者必更數十人。此數十人者,家自為師,人自為學,則其書法,豈能盡同?(清石韞玉《獨學廬初稿·春秋論》)[23]
向華國問:僖傳(今注:《左傳》僖公二十九年),卿不會公侯。《春秋》敘公及大夫會盟,以此為例,弗用舊史,或沒公不書,如及齊高徯、及晉處父諸盟,不稱公,不使卿得敵公也。或貶卿稱人,如狄泉、邢丘以及襄廿六年澶淵諸會,沒卿名稱人,貶卿所以尊公也。此皆仲尼新意,所以辨等列、明貴賤也。然僖二十五年,公會衛子、莒慶,盟于洮,例以趙武會公,莒慶亦應書人。澶淵之會,良霄以不失所進之不貶,茲莒慶以再命見經,尤為殊例,豈以其釋怨修好進而殊之與?求之同例,未得其證。又成二年,公會楚公子嬰齊于蜀,例以處父之盟,亦應沒公不書。杜以蔡、許君為說,不知蔡、許失位貶爵稱人,且會未嘗敘蔡、許,與公奚涉?私揣嘉楚來會,亦進而殊之,但無例可證,敢并質之。答:卿不會公侯,可會伯、子、男,斯例唯嚴于齊晉,故高徯、處父之盟,沒公弗書。……(劉師培《春秋左氏傳答問》)[24]
至于寓褒貶之說尤不可信。《春秋》作者在制定編寫條例時因受到政治、禮制、道德等諸多因素的影響而有主觀傾向是完全可能的,如維護周禮、為尊者親者諱等,但不可能作到字字都寓有褒貶,句句都是微言大義。事實上,在《春秋》一書中只能勉強找到部分表示貶義的用語,而很難找到表示褒揚的用語。一些今文學家為了肯定其說,多在“爵號名氏”的存舍上大做文章,甚至挖空心思在一般用詞甚至日月的記載上探求褒貶,實屬誤入歧途。例如:
《春秋》隱公三年:“春,公會戎于潛。”《公羊傳》何休注:“凡書‘會’者,惡其虛內務、恃外好也。古者諸侯非朝時不得逾竟。”孫復注:“諸侯非有天子之事不得出會諸侯,凡書‘會’,皆惡之也。”[25]
本來一個普通的“會”字,被說成了貶義詞。又如:
《春秋》隱公元年:“(冬十有二月)公子益師卒。”《左傳》:“眾父卒,公不與小斂,故不書日。”《公羊傳》:“何以不日?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谷梁傳》:“大夫日卒,正也。不日卒,惡也。”[26]
《春秋》未書魯公子益師卒日,這本來是史家略記的正常事,《左傳》卻將原因歸結為“公不與小斂”,《公羊傳》以為是傳說不同日期不好確定,《谷梁傳》更與貶義聯系在一起,三家之說各不相同,可見均屬臆測。宋人劉敞對《左傳》《谷梁傳》兩家之說進行了駁正:
公子曰公子,公子之子曰公孫,公孫之子以王父字為氏。公子之尊視大夫。大夫三命然后氏,死則卒之。公子益師卒,正也。《左氏》曰“公不與小斂,故不書日”,非也。公孫敖、叔孫婼、公孫嬰齊皆為公與小斂乎?何以得書日?大凡《春秋》所據者,史也。史之所記,有日不日,有月不月,其事可以考核,其日月不可必知也。《谷梁》曰“日卒,正也;不日卒,惡也”,非也。公孫敖、仲遂、季孫意如,豈正者乎?而皆日。叔孫得臣不聞有罪,而反不日。皆妄也。[27]
關于《春秋》的記事時間問題,唐孔穎達的見解比較符合實際,茲錄示如下:
史之所記,皆應具文,而《春秋》之經文多不具,或時而不月,月而不日,亦有日不系月、月而無時者。史之所記,日必系月,月必系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有日無月者十四,有月無時者二,或史文先闕而仲尼不改,或仲尼備文而后人脫誤。四時必具,乃得成年。桓十七年五月,無夏;昭十年十二月,無冬。二者皆有月而無時。既得其月,時則可知。仲尼不應故闕其時,獨書其月,當是仲尼之后寫者脫漏。其日不系于月,或是史先闕文,若僖二十八年冬下無月,而有壬申、丁丑,計一時之間再有此日,雖欲改正,何以可知?仲尼無以復知,當是本文自闕,不得不因其闕文,使有日而無月。如此之類,蓋是史文先闕,未必后人脫誤。其時而不月、月而不日者,史官立文,亦互自有詳略。何則?案經朝聘、侵伐、執殺大夫、土功之屬,或時或月未有書日者;其要盟、戰敗、崩薨、卒葬之屬,雖不盡書日,而書日者多,是其本有詳略也。計記事之初日月應備,但國史總集其事,書之于策,簡其精粗,合其同異,量事而制法,率意以約文。史非一人,辭無定式,故日月參差,不可齊等。及仲尼修故,因魯史成文,史有詳略,日有具否,不得不即因而用之。案經傳書日者,凡六百八十一事:自文公以上,書日者二百四十九;宣公以下亦俱六公,書日者四百三十二。計年數略同,而日數向倍,此則久遠遺落,不與近同。且他國之告有詳有略,若告不以日,魯史無由得其日而書之,如是,則當時之史亦不能使日月皆具。當時已自不具,仲尼從后修之,舊典參差,日月不等,仲尼安能盡得知其日月皆使齊同?去其日月,則或害事之先后;備其日月,則古史有所不載。自然須舊有日者因而詳之,舊無日者因而略之,亦既自有詳略,不可以為褒貶,故《春秋》諸事皆不以日月為例。其以日月為義例者,唯卿卒、日食二事而已。[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