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自由主義文學思潮研究(1927—1937)
- 蔣進國
- 4778字
- 2025-04-28 18:28:38
緒論 中國現代文學不可承受之輕
關于文學之根,筆者認同下面一段溫暖的表述:
文學從本質上說它不是思想,它是生命中無以言說的血淚和歡欣,文學的根本功能是讓我們窺見在這個世界上別的人的內心和我們如此相通,使我們不再感到生命的寂寞,使人與人的聯系變得更為緊密。從這個意義上說,情感永遠是文學最有價值的一部分,也是人身上最具普世意義的一部分。[1]
思想趨于理性,抽象玄思而不及物。從文字流露的情感,到文本蘊含的思想,再到具有藝術共性的作家和作品組成的思潮,進而提煉出具有強大話語吸附能力的“主義”,我們似乎越來越遠離文學最初始的表達。文學研究應該趨于溫暖的感性,還是趨于深邃的理性?是帶著十字街頭和泥土草地“毛茸茸”的觸覺貼地飛翔,還是用象牙塔的理性思辨穿透紙背?用一種“主義”統攝文學樣態似有隔靴搔癢之感,用“自由主義”這個枝蔓叢生的政治學概念,去投射近一個世紀前的泛黃文學文本,合法性何在?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出現各種“主義”話語,并非研究者隨意嫁接,而是中國現代文學生態的固有屬性。學界對梁啟超一百多年前首開“新民”之說津津樂道,感佩其高抬文學的社會地位,而梁啟超附加在小說身上的諸多“惡名”卻被忽視了。“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小說有“熏”“浸”“刺”“提”四大功效,或“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或“入而與之俱化”,或“能入于一剎那頃,忽起異感而不能自制”,或“自內而脫之使出”,故小說可愛。但梁話題一轉,認為小說亦可畏,“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佳人才子之思想”“江湖盜賊之思想”“妖巫狐鬼之思想”都來自小說,小說塑造社會秩序,也荼毒群眾心智。國民相命、卜筮、祈禳之迷信,國民慕科第、趨爵祿、奴顏婢膝、寡廉鮮恥之官本位,國民輕棄信義、權謀詭詐、云翻雨覆、苛刻涼薄之無德無行,青年多感、多愁、多病之靡靡之態,皆因小說。更有甚,“舉國皆荊棘”、哥老會、大刀會、義和拳蜂擁而起,亦“惟小說之故”。“小說之陷溺人群”,以至于泱泱中華淪落到喪權辱國、山河破碎之境,“吾國前途”岌岌可危。“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2]在這篇為新文學張目的檄文中,梁啟超對小說的批判遠大于肯定。在他眼中,小說罪大惡極,已成國家羸弱的淵藪。
梁啟超一生致力于民族改造,倡導各領域“革命”,“偏至”到將國家命運寄托在小說身上,或屬不得已而為之。他痛感華夏凋敝的現實,游歷海外,遍尋衰敗中國的療救之策,奔走呼號,尋醫問藥,嘗遍百草而不得解藥,迫不得已抓住“小說”這根“稻草”。文學與民族盛衰,文學與國家興亡,文學與政治進步,文學與社會群治,從未如此緊密地勾連在一起。中國現代民族國家與文學的捆綁進程正式開啟了。西學東漸的潘多拉盒打開,各種眼花繚亂的“主義”魚龍混雜。這些主義和思潮,只要與民族國家的建構進程相關,幾乎都能在現代文學領域找到蹤跡。
梁啟超不僅有“小說新民”的理念變革,也有《新中國未來記》的“新民”創作。五四新文學“為人生”派作家與梁的“新民”思路一致,他們一邊反對文以載道,一邊載啟蒙主義、改造國民性之新“道”。起初,新文學家們潛心寫實主義,注重文學的實用主義和改良社會功能。冰心坦承自己作小說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會,所以極力描寫那些舊社會舊家庭的不良現狀,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覺,方能想去改良”[3]。魯迅創作小說的緣起,“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里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4]
不僅新文學家如此,學衡派的吳宓也認為,小說不是生活的消遣,而是人生的表現。他賦予小說對個人、社會和世界的文明教化功能,包括涵養心性、培植道德、通曉人情、諳悉世事、表現國民性、增長愛國心、確定政策、轉移風俗、造成大同之世界、促進真正之文明等。[5]吳宓從讀者的接受層面出發進入小說文本,認為小說的目的不在于暴露黑暗,而在于塑造端正深厚的人生觀。在吳宓的視野中,現代文學理應承擔造就“大同世界”和“真正文明”的使命,這是文學的“不可承受之輕”。
歷史似乎并未給現代文學獨立生長的機會。自誕生伊始,五四新文學就不具備作為一種獨立意識形態發展的可能性。五四新文學的核心價值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賦予的,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意義又是五四運動賦予的。新文學以一種思想資源參與中國現代民族國家進程,作為現代化啟蒙話語而長期存在。晚清以降,國家屈辱帶來的悲涼和憤懣,壓制了五四新文學負載的純文學審美價值和多元化情感取向。當國破家亡的舊山河被逐漸整肅,文學或可從民族國家的漩渦中心回到本初的樣態。大革命之后,在被稱為現代文學黃金時代的20世紀30年代,革命和階級話語方式蔚為大觀。日寇全面侵華后,魯迅指認的京派和海派之爭,也淹沒在民族救亡話語中。
百年現代文學,能和數千年歷史積淀的古代文學“平起平坐”,并列二級學科,與政治話語的加持息息相關。現代文學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屬性,對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具有持續的話語支撐作用。民族國家現代化進程需要文學承擔啟蒙或救亡使命,主流意識形態需要文學行使動員和宣傳功能,中國現代文學才擁有今天的歷史地位。現代社會,知識譜系的合理化和專業化成為不可逆的世界潮流。文學不再僅僅是作家和文本,文學成為一門學科,一門具有獨立話語特色的專業。在當代中國,文學不僅僅是一門藝術審美學科,更是一門主流意識形態學科。文學的學科教學不僅僅是審美教育,更是意識形態教育。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現代文學史的編寫、傳播及其教學,核心話語是左右爭鋒、國家盛衰或民族興亡,其次才是情感審美、語言技法和敘事藝術等。現代文學是現代中國社會歷史和思想文化發展脈絡的圖譜,非文學特質比古代文學繁復,學科屬性也比古代文學復雜。
20世紀被學者稱之為“非文學的世紀”,“政治文化思潮影響和制約著20世紀大多數年代文學的基本走向”。“文學革命伴隨著思想、政治啟蒙的新文化運動而發生,它與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思潮難以完全剝離。”受制于歷史、經濟、文化、戰爭等因素,20世紀文學在整體上未能“作為一個獨立的領域得到自足性的發展”,“文學自身的本體性要求未能得到充分張揚,文學的審美特性未受到足夠的重視”[6]。世界教育史上,直接影響和改變一個民族現代化進程的大學可能首推北京大學;而世界文學史上,被賦予挽救民族危亡使命的也可能首推中國現代文學。一百多年前的梁啟超將文學捆綁在民族國家的戰車上,歷經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商品化和新世紀以來的新媒體技術的極大沖擊,“非文學世紀”的強大歷史慣性依舊持續運行。
雖然文學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之爭至今仍在學界持續,不少學者對文學研究的“史學化”“思想史化”深感憂慮,但事實上,現代文學同中國的歷史、政治和文化緊密咬合,使得現代文學史與近現代思想史、中華民國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現代知識分子沉浮史等緊密勾連。許多從事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者都有“大文化”“大文學”情結,將文學史敘述為文化史、思想史、知識分子史的研究成果俯拾皆是。
中國現代文學史是一種思想體系,是在文學教育體系下形成的歷史觀念、道德判斷和意識形態集合。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評價從來就不僅是藝術史和學術史的評價,而是一種革命史和政治史的評價。作為當代中國教育體系中的一個學科概念,其本質也在這里。[7]“談論作為知識生產的文學史,必須深入體會體制與權力的合謀、意識形態與技術能力的縫隙,還有學者立場與時代氛圍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8]研究者若要有所建樹,既要面對長期以來政治話語建構的文學史體系,又要面對文學個體所接受的漫長的語文教育、文學教育和思想教育。或可以說,中國當代人文社會學科,要想在現有的學科累積基礎上進行突破,關鍵因素不只是學科自身的學理邏輯,還要關注當代社會歷史思潮和政治文化。
自由,是五四精神的“圖騰”之一[9],也是中國現代文學思潮的核心理念之一,更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容之一。“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0],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論斷永不過時。作為政治學核心理念的“自由主義”,作為理念人重要一翼的“自由主義作家”或“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作為現代文學史版塊之一的“自由主義文學思潮”,就成題中應有之義了。有學者已經注意到在“左翼”文學研究中存在的“絕對主義思維方式和歷史主義本質論”[11]以及文化研究領域“趨向無限擴張的單向性”[12]思維,這種思維在現代自由主義文學研究中尤為突出。
考察自由主義文學產生、發展的歷程,不能忽視具體的時空維度和社會語境。20世紀30年代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黃金時期,上海又成為這個時期的文學中心。上海文學的逐漸凸顯與近代以來這座城市的現代化進程密不可分。[13]由于獨特的地理優勢以及租界的存在,上海具有當時中國最豐厚的經濟實力、最迅捷的外來思想接受渠道、最開放的文化氛圍、最寬松的政治環境、最發達的現代報業印刷機構、最龐大的市民文化消費群體和發達的大學教育網絡。大革命前后,同北京和其他北方諸省相比,上海對作家和知識分子吸引力更強。這一點,可以從此時間段胡適、魯迅、林語堂、梁實秋、徐志摩、沈從文和眾多“左翼”作家的傳記、日記和文學作品中找到佐證。1927年前后,上海幾乎齊聚了當時中國最優秀的作家群體。雖然后來胡適返回北大,梁實秋北上青島大學,徐志摩遇難,《新月》停刊,但此后林語堂卻在上海創造了“文壇暴發戶”的十年輝煌。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之后,這一思潮發生時空轉移,像上海時期如此規模的自由主義作家群體再也沒有出現過。鑒于此,本書采用空間定位(上海)和時間斷代(1927—1937)的方式切入自由主義文學思潮,用歷史(現代史)、文化(上海文化)和文學(自由主義文學思潮)相結合的多維視角,嘗試為現代上海文學研究探尋一個新的向度。
[1] 艾偉、何言宏:《重新回到文學的根本》,《小說評論》2014年第1期。
[2]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4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864—868頁。
[3] 冰心:《我做小說,何曾悲觀呢》,《晨報》1919年11月11日。
[4] 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526頁。
[5] 吳宓:《文學與人生》,王岷源譯,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9—68頁。
[6] 朱曉進等:《非文學的世紀》,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7] 張福貴:《第三只慧眼看文學史》,《文藝爭鳴》2016年第10期。
[8] 陳平原:《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增訂本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9] 劉納:《辨析五四的獨立自由精神和陳寅恪的獨立自由理念》,《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10]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4頁。
[11] 張寧:《無數人們與無窮遠方:魯迅與左翼·前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12] 高小康:《斯賓格勒魔咒:中國都市發展與文化生態困境》,《探索與爭鳴》2011年第6期。
[13] 學界關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社會文化語境研究收獲頗豐。例如王曉漁《知識分子的“內戰”:現代上海的文化場域(1927—193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忻平《從上海發現歷史——現代化進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會生活(1927—1937)》,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許紀霖《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張曉春《文化適應與中心轉移:近現代上海空間變遷的都市人類學研究》,東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章清《“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章清《大上海亭子間:一群文化人和他們的事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周曄《伯父的最后歲月:魯迅在上海(1927—1936)》,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葉中強《上海社會與文人生活(1843—1945)》,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