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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遼太祖的帝王觀念

遼太祖耶律億(872—926年),字阿保機(以下稱“耶律阿保機”),小字啜里只,契丹迭剌部人,907年自號為天皇帝,916年仿照中原王朝的政治模式立國,作為新建王朝的皇帝,在位十一年,建神冊年號,后改用天贊、天顯年號,并在對內和對外政治關系的處理上,展示了不同于契丹部族首領的帝王觀念。[2]

一 皇帝觀念的植入

從草原游牧國家即所謂的“行國”[3],轉向中原王朝式的國家,在政治觀念上要從“可汗”轉變成“皇帝”,耶律阿保機在漢人臣僚的幫助下,完成了這樣的觀念轉換。

(一)打破汗位推選的傳統

唐哀帝天祐三年(906)十二月,契丹痕德堇可汗去世。按照契丹舊俗,須由契丹八部的貴族共同推選新的可汗。耶律阿保機先任軍事首領夷離堇,后又以于越的職務“秉國政”,加之能征善戰,是新可汗的適當人選。盡管有痕德堇可汗的以耶律阿保機為新可汗的“遺命”[4],但在推選可汗時的兩段對話尤為重要。

一段是耶律阿保機與其叔父耶律轄底的對話,耶律阿保機為表示辭讓,表示應以耶律轄底為新可汗,耶律轄底明言:“皇帝圣人,由天所命,臣豈敢當。”[5]

另一段是耶律阿保機與族人耶律曷魯的對話,可轉引于下。

會遙輦痕德堇可汗歿,群臣奉遺命請立太祖(耶律阿保機)。太祖辭曰:“昔吾祖夷離堇雅里嘗以不當立而辭,今若等復為是言,何歟?”

曷魯進曰:“曩吾祖之辭,遺命弗及,符瑞未見,第為國人所推戴耳。今先君言猶在耳,天人所與,若合符契。天不可逆,人不可拂,而君命不可違也。”

太祖曰:“遺命固然,汝焉知天道?”

曷魯曰:“聞于越(耶律阿保機)之生也,神光屬天,異香盈幄,夢受神誨,龍錫金佩。天道無私,必應有德。我國削弱,齮龁于鄰部日久,以故生圣人以興起之。可汗知天意,故有是命。且遙輦九營棋布,非無可立者;小大臣民屬心于越,天也。昔者于越伯父釋魯嘗曰:‘吾猶蛇,兒猶龍也。’天時人事,幾不可失。”

太祖猶未許。是夜,獨召曷魯責曰:“眾以遺命迫我。汝不明吾心,而亦俛隨耶?”

曷魯曰:“在昔夷離堇雅里雖推戴者眾,辭之,而立阻午為可汗。相傳十余世,君臣之分亂,紀綱之統墮。委質他國,若綴斿然。羽檄蜂午,民疲奔命。興王之運,實在今日。應天順人,以答顧命,不可失也。”

太祖乃許。明日,即皇帝位,命曷魯總軍國事。[6]

耶律轄底和耶律曷魯都在“勸進”之辭中表明了耶律阿保機繼承汗位是“天命”所歸,這在以前的契丹貴族推選新可汗時是不多見的,顯示“天命觀”已開始影響契丹人的政治思維,而耶律阿保機亦欣然接受了“天命”的安排,顯示他也認可“天命”的說法。

需要注意的是,耶律阿保機于唐哀帝天祐四年(907)正月舉行“燔柴告天”儀式后的“即皇帝位,尊母蕭氏為皇太后,立皇后蕭氏。北宰相蕭轄剌、南宰相耶律歐里思率群臣上尊號曰天皇帝,后曰地皇后”[7],在遼史研究者看來,只是唐朝賜給北方“屬國”名號“天可汗”的翻版,并不是真正意義的中原王朝的皇帝,因為從可汗到皇帝,至少要克服三重障礙。

第一重障礙是契丹傳統的可汗更代制度。按照契丹人的傳統做法,“凡立王,則眾部酋長皆集會議,其有德行功業者立之,或災害不生,群牧孳盛,人民安堵,則王更不替代;茍不然,其諸酋長會眾部別選一名為王;故王以番法,亦甘心退焉,不為眾所害”[8]。耶律阿保機希望打破這樣的限制,依附于契丹的漢人僚屬也對阿保機進言:“中國之王無代立者。”[9]耶律阿保機即以“我為王九年,得漢人多,請帥種落居古漢城,與漢人守之,別自為一部”為借口,拒絕所謂的輪番更替,“不受諸族之代,遂自稱國王”[10]。打破可汗更代的限制,不僅可以使耶律阿保機坐穩“天皇帝”的位置,還為以后的子承父位打下了重要的基礎。

第二重障礙是契丹貴族對汗位的覬覦。耶律阿保機的弟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等人,于后梁開平五年(911)發動叛亂,目標是奪取汗位,耶律轄底等人也參與了叛亂。之所以要發動叛亂,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叛亂者認為耶律阿保機越來越不像是契丹的可汗,而更像是中原王朝的“天子”,耶律阿保機與耶律轄底的對話揭示了其中的奧秘。

太祖(耶律阿保機)問曰:“朕初即位,嘗以國讓,叔父辭之;今反欲立吾弟,何也?”

轄底對曰:“始臣不知天子之貴,及陛下即位,衛從甚嚴,與凡庶不同。臣嘗奏事心動,始有窺覦之意。度陛下英武,必不可取;諸弟懦弱,得則易圖也。事若成,豈容諸弟乎。”

太祖謂諸弟曰:“汝輩乃從斯人之言耶。”

迭剌曰:“謀大事者,須用如此人;事成,亦必去之。”[11]

也就是說,諸弟叛亂在一定程度上帶有“守舊”和“革新”之爭的性質,因為按照舊制,耶律阿保機的諸弟都有繼任可汗的機會,而按照耶律阿保機的新做法,他們將喪失這樣的機會。對于這樣的叛亂,耶律阿保機最終采用了武力解決的辦法,于后梁乾化三年(913)六月徹底平息了叛亂。

第三重障礙是能否得到中原王朝統治者的認可。耶律阿保機即位后重用漢人韓延徽等,其行為頗與以前的契丹可汗不同。

唐末藩鎮驕橫,互相并吞鄰藩,燕人軍士多亡歸契丹,契丹日益強大。又得燕人韓延徽,有智略,頗知屬文。(耶律阿保機)與語,悅之,遂以為謀主,舉動訪焉。延徽始教契丹建牙開府,筑城郭,立市里以處漢人,使各有配偶,墾藝荒田。由是漢人各安生業,逃亡者益少。[12]

在唐末藩鎮割據和五代初期群雄并起的混亂局面中,耶律阿保機先與李克用結為“兄弟”之盟,但是當朱溫(后改名朱全忠)正式建立后梁之后,耶律阿保機即希望與之保持良好的關系,于開平元年(907)五月派使者赴后梁“通好”,開平二年七月又派使者至后梁,“奉表稱臣,以求封冊”。后梁的答復是“約共舉兵滅晉,然后封冊為甥舅之國”。耶律阿保機未答應這樣的條件,“梁亦未嘗封冊,而終梁之世,契丹使者四至”[13]。耶律阿保機之所以急于得到中原王朝的封冊,就是希望自己的建國行為能夠得到中原王朝統治者的認可。

除了克服這三重障礙外,耶律阿保機還特別以“省風俗、見高年、議朝政、定吉兇儀”等作為,[14]為正式建國做了必要的準備。

(二)建元立都的政治含義

后梁貞明二年(916)二月,耶律阿保機建元神冊,以契丹為國號,并接受了臣僚所上的“大圣大明天皇帝”尊號,皇后的尊號則為“應天大明地皇后”[15]。耶律阿保機的這一舉動,實際上是完成了契丹可汗向契丹國皇帝的轉換,正如司馬光所記:“契丹王阿保機自稱皇帝,國人謂之天皇王,以妻述律氏為皇后,置百官。”[16]為了與這樣的轉換名實相符,耶律阿保機陸續推出了五方面的重要舉措。

一是更新官制。契丹原來有管理部族的簡單官制,為了體現對契丹國所轄漢人區域的管理,耶律阿保機采用“署中國官號”的做法,[17]以韓延徽為“守政事令,崇文館大學士”,以韓知古為“總知漢兒司事,兼主諸國禮儀”。政事令后來又被附會為政事省,成為遼朝中書省的前身,“太祖初元,庶事草創,凡營都邑,建宮殿,正君臣,定名分,法度井井,延徽力也”。漢兒司與后來的尚書省應有密切的關系,“時儀法疏闊,知古援據故典,參酌國俗,與漢儀雜就之,使國人易知而行”。后來被任命為左尚書的康默記,也是既要處理律法問題,“時諸部新附,文法未備,默記推析律意,論決重輕,不差毫厘,罹禁網者,人人自以為不冤”;也要處理契丹人與漢人的關系問題,“一切蕃、漢相涉事,屬默記折衷之,悉合上意”[18]。需要說明的是,耶律阿保機只是做了設立漢官的嘗試,即便是有神冊六年(921)五月的“詔定法律,正班爵”的舉動,[19]還是沒有建立系統化的漢官制度。

二是更新兵制。契丹作為游牧民族,實行的是全民皆兵的軍事制度,“凡民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隸兵籍。每正軍一名,馬三匹,打草谷、守營鋪家丁各一人”;“人馬不給糧草,日遣打草谷騎四出抄掠以供之。鑄金魚符,調發軍馬”。由于士兵隸屬于契丹各部,在重大軍事行動前都要有調兵、點兵、命將等固定程序。[20]為了強化對軍隊的控制,耶律阿保機建立了三項重要的制度。

第一項是分部制。在平定諸弟叛亂后,耶律轄底曾明言:“迭剌部人眾勢強,故多為亂,宜分為二,以弱其勢。”耶律曷魯也指出:“陛下圣德寬仁,群生咸遂,帝業隆興。臣既蒙寵遇,雖瞑目無憾。惟析迭剌部議未決,愿亟行之。”耶律阿保機接受了分部的建議,于天贊元年(922)十月下命“分迭剌部為二院”。所謂二院,即北院和南院,又稱為五院部和六院部,“五院部,有知五院事,在朝曰北大王院。六院部,有知六院事,在朝曰南大王院”。兩院均由皇帝指派親信掌管,強化了對部眾的控制。[21]

第二項是斡魯朵制。在分迭剌部為二院之前,耶律阿保機已經建立了“腹心部”,作為護衛可汗的宿衛力量。“時制度未講,國用未充,扈從未備,而諸弟剌葛等往往覬非望。太祖宮行營始置腹心部,選諸部豪健二千余充之,以曷魯及蕭敵魯總焉”。在此基礎上,耶律阿保機設置了“算斡魯朵”,“國語心腹曰‘算’,宮曰‘斡魯朵’,是為弘義宮,以心腹之衛置”。[22]由此形成的斡魯朵制,實際上是使皇帝手中有了一支常備軍事力量“御帳親軍”,又稱為“宮衛騎軍”,《遼史》就此有以下記載。

太祖以迭剌部受禪,分本部為五院、六院,統以皇族,而親衛缺然。乃立斡魯朵法,裂州縣,割戶丁,以強干弱支。詒謀嗣續,世建宮衛。入則居守,出則扈從,葬則因以守陵。有兵事,則五京、二州各提轄司傳檄而集,不待調發州縣、部族,十萬騎軍已立具矣。恩意親洽,兵甲犀利,教練完習。簡天下精銳,聚之腹心之中。懷舊者歲深,增新者世盛,此軍制之良者也。[23]

第三項是漢軍制。耶律阿保機在與中原的后梁及李克用等人的混戰中,“收山北八軍”,使契丹國中有了漢軍的建制,并有了盧文進、趙思溫等漢軍將領,韓知古、康默記也曾受命統領漢軍。[24]由于漢軍初建,當時還談不上有嚴密的管理制度。

三是建立都城。神冊三年(918)二月,耶律阿保機下令“城皇都,以禮部尚書康默記充版筑使”。“始建都,默記董役,人咸勸趨,百日而訖事”。[25]后唐的使者賈去疑也被留下來“俾督工役,營上都事業”[26]。都城稱為臨潢府,地點在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南。此城后來改稱上京,耶律阿保機在位時已經完成了主要的建筑。

上京,太祖創業之地。負山抱海,天險足以為固。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金齪一箭,二百年之基,壯矣。天顯元年,平渤海歸,乃展郛郭,建宮室,名以天贊。起三大殿:曰開皇、安德、五鸞。中有歷代帝王御容,每月朔望、節辰、忌日,在京文武百官并赴致祭。又于內城東南隅建天雄寺,奉安烈考宣簡皇帝遺像。

城高二丈,不設敵樓,幅員二十七里。門,東曰迎春,曰雁兒;南曰順陽,曰南福;西曰金鳳,曰西雁兒。其北謂之皇城,高三丈,有樓櫓。門,東曰安東,南曰大順,西曰乾德,北曰拱辰。中有大內。內南門曰承天,有樓閣;東門曰東華,西曰西華。[27]

后周廣順(951—953)年間,中原人士胡嶠曾到過被稱為“西樓”的上京,并留下了以下記載。

西樓有邑屋市肆,交易無錢而用布,有綾、錦諸工作,宦者、翰林、伎術、教坊、角觝、秀才、僧、尼、道士等,皆中國人,而并、汾、幽、薊之人尤多。[28]

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1016)出使遼朝的使者薛映亦記錄了上京城的基本情況。

又四十里至上京臨潢府。自過崇信館,即契丹舊境,蓋其南皆奚地也。入西門,門曰金德,內有臨潢館。子城東門曰順陽,入門北行至景福門,又至承天門,內有昭德、宣政二殿,皆東向,其氈廬亦皆東向。[29]

耶律阿保機正式為契丹國建立都城,作為統治中心,其重要的含義就是要將游牧民族“逐水草而遷徙”的“行國”統治方式,逐步轉變為中原王朝的統治方式。

四是創立契丹文字。耶律阿保機希望契丹國有自己的文字,神冊五年(920)正月,“始制契丹大字”;九月,“大字成,詔頒行之”。創制契丹大字的主要人物是耶律突呂不,“幼聰敏嗜學,事太祖見器重。及制契丹大字,突呂不贊成為多”[30]。中原人士也注意到了契丹文字的出現,特別記道:“至阿保機,稍并服旁諸小國,而多用漢人,漢人教之以隸書之半增損之,作文字數千,以代刻木之約。”[31]盡管契丹大字的應用范圍并不是很廣,但創制文字畢竟是突出皇帝功德的一項重要業績。

五是立皇太子。耶律阿保機在神冊元年(916)二月建元之后,三月即立長子耶律倍為皇太子,[32]就是希望以皇子繼承制來取代推選可汗的舊制,以保證皇位的穩固傳承。

從以上舉措可以看出,耶律阿保機所展現的皇帝觀念,不僅僅是追求建元、立號、置都城、封太子等標志性的立國作為,還有官制和兵制變革,為建立新的統治形態奠定重要的制度基礎和思想基礎。

二 吸納中原王朝的治國觀念

耶律阿保機在位期間,除了日益增強的皇帝觀念外,還在臣僚的影響下,吸納了一些中原王朝的重要治國觀念。

(一)尊孔觀

耶律阿保機與皇太子耶律倍及屬下的對話,顯示了他認可尊崇孔子的政治取向。

時太祖問侍臣曰:“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對。

太祖曰:“佛非中國教。”

(耶律)倍曰:“孔子大圣,萬世所尊,宜先。”

太祖大悅,即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33]

所謂建孔子廟,就是在神冊三年(918)“城皇都”時,特別于當年五月“詔建孔子廟、佛寺、道觀”。次年八月,耶律阿保機“謁孔子廟,命皇后、皇太子分謁寺觀”,就是在孔子廟建成后,更要顯示對孔子的尊崇。[34]

尊孔亦要體現在教育上,耶律阿保機在位時應已在皇都上京設立了國子監,并設立了祭酒、司業、國子學博士等職務。[35]國子監等所從事的,主要就是引自中原的儒學教育。

對于出身游牧民族的君主而言,尊孔既體現了儒、釋、道三教并重的觀念,也體現了重視文治尤其是注重教育的觀念,為治國確立了基本的政治準則。

(二)用人觀

耶律阿保機善于用人,首先是善用“國人”即契丹人。如耶律羽之,“幼豪爽不群,長嗜學,通諸部語,太祖經營之初,多預軍謀”。又如耶律曷魯,由于一直忠心耿耿地為耶律阿保機出謀劃策,在其去世時,耶律阿保機即有“斯人若登三五載,吾謀篾不濟矣”的感嘆。[36]

耶律阿保機更具特點的是善用漢人,如韓延徽曾有過叛離契丹的舉動,但仍能得到耶律阿保機的重用。

當阿保機時,有韓延徽者,幽州人也,為劉守光參軍,守光遣延徽聘于契丹。延徽見阿保機不拜,阿保機怒,留之不遣,使牧羊馬。久之,知其材,召與語,奇之,遂用以為謀主。阿保機攻黨項、室韋,服諸小國,皆延徽謀也。延徽后逃歸,事莊宗,莊宗客將王緘譖之,延徽懼,求歸幽州省其母。行過常山,匿王德明家。居數月,德明問其所向,延徽曰:“吾欲復走契丹。”德明以為不可,延徽曰:“阿保機失我,如喪兩目而折手足,今復得我,必喜。”乃復走契丹。阿保機見之,果大喜,以謂自天而下。阿保機僭號,以延徽為相,號“政事令”,契丹謂之“崇文令公”,后卒于虜。[37]

被耶律阿保機重用的漢人,除了前述康默記、韓知古等人外,還有韓穎、王郁等人。在耶律阿保機從可汗轉為皇帝的過程中,這些漢人臣僚都發揮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三)寬刑觀

耶律阿保機認為嚴刑苛法不應是明智的君主所為,所以在處理諸弟叛亂時秉持了較為寬容的態度。

(太祖)八年(914)春正月甲辰,以曷魯為迭剌部夷離菫,忽烈為惕隱。于骨里部人特離敏執逆黨怖胡、亞里只等十七人來獻,上親鞫之。辭多連宗室及有脅從者,乃杖殺首惡怖胡,余并原釋。于越率懶之子化哥屢蓄奸謀,上(耶律阿保機)每優容之,而反復不悛,召父老群臣正其罪,并其子戮之,分其財以給衛士。有司所鞫逆黨三百余人,獄既具,上以人命至重,死不復生,賜宴一日,隨其平生之好,使為之。酒酣,或歌,或舞,或戲射、角觝,各極其意。明日,乃以輕重論刑。首惡剌葛,其次迭剌哥,上猶弟之,不忍置法,杖而釋之。以寅底石、安端性本庸弱,為剌葛所使,皆釋其罪。前于越赫底里子解里、剌葛妻轄剌已實預逆謀,命皆絞殺之。寅底石妻涅離脅從,安端妻粘睦姑嘗有忠告,并免。因謂左右曰:“諸弟性雖敏黠,而蓄奸稔惡。嘗自矜有出人之智,安忍兇狠,溪壑可塞而貪黷無厭。求人之失,雖小而可恕,謂重如泰山;身行不義,雖入大惡,謂輕于鴻毛。昵比群小,謀及婦人,同惡相濟,以危國祚。雖欲不敗,其可得乎?北宰相實魯妻余盧睹姑于國至親,一旦負朕,從于叛逆,未置之法而病死,此天誅也。解里自幼與朕常同寢食,眷遇之厚,冠于宗屬,亦與其父背大恩而從不軌,茲可恕乎!”

秋七月丙申朔,有司上諸帳族與謀逆者三百余人罪狀,皆棄市。上嘆曰:“致人于死,豈朕所欲。若止負朕躬,尚可容貸。此曹恣行不道,殘害忠良,涂炭生民,剽掠財產。民間昔有萬馬,今皆徒步,有國以來所未嘗有,實不得已而誅之。”[38]

太祖即位,務廣恩施,雖知(耶律)滑哥兇逆,姑示含忍,授以惕隱。六年,滑哥預諸弟之亂。事平,群臣議其罪,皆謂滑哥不可釋,于是與其子痕只具陵遲而死,敕軍士恣取其產。帝(耶律阿保機)曰:“滑哥不畏上天,反君弒父,其惡不可言。諸弟作亂,皆此人教之也。”[39]

謀反者要從嚴處理,尤其是挑唆者耶律轄底、耶律滑哥等都不能寬恕,但是亦要避免濫殺無辜,尤其是處理前還可享樂一天,所要表現的就是“寬刑”的安撫之意。借著處理諸弟叛亂事件的機會,耶律阿保機亦初創了體現“寬刑”精神的律法制度。

太祖初年,庶事草創,犯罪者量輕重決之。其后治諸弟逆黨,權宜立法。親王從逆,不磬諸甸人,或投高崖殺之;淫亂不軌者,五車殺之,逆父母者視此。訕詈犯上者,以熟鐵錐摏其口殺之。從坐者,量罪輕重杖決。杖有二:大者重錢五百,小者三百。又為梟磔、生瘞、射鬼箭、炮擲、支解之刑。歸于重法,閑民使不為變耳。歲癸酉(913年),下詔曰:“朕自北征以來,四方獄訟,積滯頗多。今休戰息民,群臣其副朕意,詳決之,無或冤枉。”乃命北府宰相蕭敵魯等分道疏決。有遼欽恤之意,昉見于此。神冊六年(921),克定諸夷,上謂侍臣曰:“凡國家庶務,鉅細各殊,若憲度不明,則何以為治,群下亦何由知禁。”乃詔大臣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漢人則斷以律令,仍置鐘院以達民冤。[40]

所謂的“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漢人則斷以律令”,就是神冊六年(921)五月的“詔定法律”,以表明國家已有立法治民的作為,并以此彰顯治國所不可或缺的律法精神。

(四)恤民觀

耶律阿保機在位期間所表現出的恤民觀念,主要涉及重畜牧、重農業、愛民等內容。

在重畜牧方面,“遼始祖涅里究心農工之事,太祖(耶律阿保機)尤拳拳焉,畜牧畋漁固俗尚也”。“始太祖為迭烈府夷離菫也,懲遙輦氏單弱,于是撫諸部,明賞罰,不妄征討,因民之利而利之,群牧蓄息,上下給足。及即位,伐河東,下代北郡縣,獲牛、羊、駝、馬十余萬。樞密使耶律斜軫討女直,復獲馬二十余萬,分牧水草便地,數歲所增不勝算。當時,括富人馬,不加多,賜大、小鶻軍萬余匹,不加少,蓋畜牧有法然也”[41]。戰爭會給畜牧業帶來重大的損害,如平定諸弟叛亂,就使契丹各部的畜牧業損失慘重,“時大軍久出,輜重不相屬,士卒煮馬駒、采野菜以為食,孳畜道斃者十七八,物價十倍,器服資貨委棄于楚里河,狼藉數百里”[42]。耶律阿保機之所以重視畜牧業,就是因為它是維系契丹國強盛的根本所在。

在重農業方面,所體現的是“太祖平諸弟之亂,弭兵輕賦,專意于農”;“夫賦稅之制,自太祖任韓延徽,始制國用”。此外,對商稅和鹽法等,也有了初步的規定。[43]

在愛民方面,主要表現在對漢人、渤海人的安撫上,以平定渤海為例,足以顯現耶律阿保機的愛民觀。

天顯元年(926),(耶律倍)從征渤海。拔扶余城,上(耶律阿保機)欲括戶口,倍諫曰:“今始得地而料民,民必不安。若乘破竹之勢,徑造忽汗城,克之必矣。”太祖從之。倍與大元帥德光為前鋒,夜圍忽汗城,大諲譔窮蹙,請降。尋復叛,太祖破之。改其國曰東丹,名其城曰天福,以倍為人皇王主之。仍賜天子冠服,建元甘露,稱制,置左右大次四相及百官,一用漢法。歲貢布十五萬端,馬千匹。上諭曰:“此地瀕海,非可久居,留汝撫治,以見朕愛民之心。”駕將還,倍作歌以獻。陛辭,太祖曰:“得汝治東土,吾復何憂。”[44]

以“漢法”治理東丹國,以體現君主的愛民之心,彰顯的恰是耶律阿保機的新治國觀念,并且特別以渤海舊地作為試驗場所。尤為重要的是,隨著新建王朝統治區域的擴大,單一的游牧經濟已經被農、牧、漁業相結合的經濟形態所替代,建立與之相適應的賦稅制度和認同重農觀念,確實是順應形勢發展的明智之舉,值得治史者重視。

(五)君德觀

耶律阿保機作為皇帝,當然要講究“君德”。他特別擺出了虛心納諫的姿態,于神冊六年(921)五月“詔畫前代直臣像為《招諫圖》,及詔長吏四孟月詢民利病”[45]

天贊三年(924)六月,耶律阿保機向皇后、皇太子、大元帥及二宰相、諸部首領面授了一篇詔諭,全文如下。

上天降監,惠及烝民。圣主明王,萬載一遇。朕既上承天命,下統群生,每有征行,皆奉天意。是以機謀在己,取舍如神,國令既行,人情大附。舛訛歸正,遐邇無愆。可謂大含溟海,安納泰山矣!自我國之經營,為群方之父母。憲章斯在,胤嗣何憂?升降有期,去來在我。良籌圣會,自有契于天人;眾國群王,豈可化其凡骨?三年之后,歲在丙戌,時值初秋,必有歸處。然未終兩事,豈負親誠。日月非遙,戒嚴是速。[46]

所謂“未終兩事”,一是收服吐谷渾、黨項、阻卜等部,二是征服渤海國,所以在大舉出征西北之后,耶律阿保機于次年十二月下詔:“所謂兩事,一事已畢,惟渤海世仇未雪,豈宜安駐。”于是又舉兵親征渤海。滅渤海國之后不久,耶律阿保機即病逝,臣僚才明白天贊三年的詔諭是他預留的遺訓。[47]

在這篇遺訓中,耶律阿保機表明了對君主的四點認識:一是“圣主明王”并不多見;二是自己作為君主,受命于天,所以各種行為都符合“天意”;三是君主要得人心,才能“為群方之父母”;四是子承父業,才能使帝業延續。作為一個出自游牧民族的皇帝,能有這樣的認識,確實值得重視。

耶律阿保機在去世之前,還曾接見后唐新即位的皇帝李亶(明宗)派來的使者姚坤,在與使者的對話中亦涉及了對帝王的看法。

明宗初纂嗣,遣供奉官姚坤告哀,至西樓邑,屬安巴堅(阿保機)在渤海,又徑至慎州,崎嶇萬里。

既至,謁見安巴堅,延入穹廬。安巴堅身長九尺,被錦袍,大帶垂后,與妻對榻引見坤。

坤未致命,安巴堅先問曰:“聞爾漢土河南、河北各有一天子,信乎?”

坤曰:“河南天子,今年四月一日洛陽軍變,今兇問至矣。河北總管令公,比為魏州軍亂,先帝詔令除討,既聞內難,軍眾離心,及京城無主,上下堅冊令公,請主社稷,今已順人望登帝位矣。”

安巴堅號啕,聲淚俱發,曰:“我與河東先世約為兄弟,河南天子吾兒也。近聞漢地兵亂,點得甲馬五萬騎,比欲自往洛陽救助吾兒,又緣渤海未下,我兒果致如此,冤哉!”泣下不能已。又謂坤曰:“今漢土天子,初聞洛陽有難,不急救,致令及此。”

坤曰:“非不急切,地遠阻隔不及也。”

又曰:“我兒既殂,當合取我商量,安得自便!”

坤曰:“吾皇將兵二十年,位至大總管,所部精兵三十萬,眾口一心,堅相推戴,違之則立見禍生,非不知稟天皇王意旨,無奈人心何。”

其子托云(又作突欲、圖欲,即耶律倍)在側,謂坤曰:“漢使勿多談。”因引左氏牽牛蹊田之說以折坤。

坤曰:“應天順人,不同匹夫之義,只如天皇王初領國事,豈是強取之耶!”

安巴堅因曰:“理當如此,我漢國兒子致有此難,我知之矣。聞此兒有宮婢二千,樂官千人,終日放鷹走狗,耽酒嗜色,不惜人民,任使不肖,致得天下皆怒。我自聞如斯,常憂傾覆,一月前已有人來報,知我兒有事,我便舉家斷酒,解放鷹犬,休罷樂官。我亦有諸部家樂千人,非公宴未嘗妄舉。我若所為似我兒,亦應不能持久矣,自此愿以為戒。”

又曰:“漢國兒與我雖父子,亦曾彼此仇敵,俱有惡心,與爾今天子無惡,足得歡好。爾先復命,我續將馬萬騎至幽、鎮以南,與爾家天子面為盟約,我要幽州,令漢兒把捉,更不復侵入漢界。”

又問:“漢收得西川,信不?”

坤曰:“去年九月出兵,十一月十六日收下東、西川,得兵馬二十萬,金帛無算。皇帝初即位,未辦送來,續當遣使至矣。”

安巴堅忻然曰:“聞西川有劍閣,兵馬從何過得?”

坤曰:“川路雖險,然先朝收復河南,有精兵四十萬,良馬十萬騎,但通人行處,便能去得,視劍閣如平地耳。”

安巴堅善漢語,謂坤曰:“吾解漢語,歷口不敢言,懼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48]

耶律阿保機曾與李克用結為兄弟,所以稱其子李存勖(后唐莊宗)為“我兒”,在聽聞李存勖死于兵變的消息后既表達了哀痛之情,更明確表示了驕奢失國是對君主的嚴重威脅,所以帝王要常常以此自警。

元人修《遼史》時指出:“遼太祖有帝王之度者三:代遙輦氏,尊九帳于御營之上,一也;滅渤海國,存其族帳,亞于遙輦,二也;并奚王之眾,撫其帳部,擬于國族,三也。有英雄之智者三:任國舅以耦皇族,崇乙室以抗奚王,列二院以制遙輦是已。”[49]所謂帝王之度和英雄之智,主要是稱贊耶律阿保機的武功和控制內部勢力的舉措。實際上,更應注重的是耶律阿保機為契丹國引入了中原王朝的帝王觀念和治國觀念,并以此推動了游牧國家向中原王朝式的君主制國家轉型。耶律阿保機之所以有這樣的觀念建樹,一方面是客觀的需求,在天下紛爭的政治環境下,契丹人急需以一種新的國家面貌確立自主、自強的政治地位,主政者必須就建立什么樣的國家給出明確的政治目標并推出相應的政治舉措;另一方面是主觀的努力,以強烈的學習意識,將以往中原王朝的治國理政經驗用于新型國家的政治實踐。觀念的轉變帶來政治的轉變,耶律阿保機提供了一個成功范例。盡管耶律阿保機的帝王觀念和治國觀念只是部分吸納了儒家的治道學說,但對其后人畢竟有較大的影響,因為到了遼興宗在位(1031—1055年)時,依然有人強調“臣每旦誦太祖、太宗及先臣遺訓”[50],所體現的恰是對耶律阿保機政治觀念的重視。

(六)述律皇后左右的帝位繼承

耶律阿保機于天顯元年(926)七月去世,契丹國由“皇后稱制,權決軍國事”。皇后出自述律部,名平(883—963年),小字月理朵,耶律阿保機在位時曾有地皇后、應天皇后(應天大明地皇后)的尊號,后世上謚號為淳欽皇后,[51]在漢文古籍中多稱為“述律后”“述律皇后”或“述律太后”。

述律皇后“勇決多權變,阿保機行兵御眾,述律后常預其謀”[52],可列舉兩個重要的實例。

吳王遣使遺契丹主以猛火油,曰:“攻城,以此油然火焚樓櫓,敵以水沃之,火愈熾。”契丹主大喜,即選騎三萬欲攻幽州。述律后哂之曰:“豈有試油而攻一國乎。”因指帳前樹謂契丹主曰:“此樹無皮,可以生乎?”契丹主曰:“不可。”述律后曰:“幽州城亦猶是矣。吾但以三千騎伏其旁,掠其四野,使城中無食,不過數年,城自困矣,何必如此躁動輕舉。萬一不勝,為中國笑,吾部落亦解體矣。”契丹主乃止。[53]

契丹主既許盧文進出兵,王郁又說之曰:“鎮州美女如云,金帛如山,天皇王速往,則皆己物也,不然,為晉王所有矣。”契丹主以為然,悉發所有之眾而南。述律后諫曰:“吾有西樓羊馬之富,其樂不可勝窮也,何必勞師遠出以乘危徼利乎。吾聞晉王用兵,天下莫敵,脫有危敗,悔之何及。”契丹主不聽。

會大雪彌旬,平地數尺,契丹人馬無食,死者相屬于道。契丹主舉手指天,謂盧文進曰:“天未令我至此。”乃北歸。……契丹主責王郁,縶之以歸,自是不聽其謀。[54]

耶律阿保機生前以耶律倍為皇太子、人皇王,已明示將由耶律倍繼承皇位。耶律阿保機去世后,述律皇后違背其意愿,明確表示要以耶律阿保機次子耶律德光繼承皇位,契丹國的帝位繼承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述律皇后采用極端的手段,先消滅了一批潛在的政敵。

契丹主阿保機卒于夫余城,述律后召諸將及酋長難制者之妻,謂曰:“我今寡居,汝不可不效我。”又集其夫泣問曰:“汝思先帝乎?”對曰:“受先帝恩,豈得不思。”曰:“果思之,宜往見之。”遂殺之。[55]

述律后左右有桀黠者,后輒謂曰:“為我達語于先帝。”至墓所,則殺之。前后所殺者以百數。最后,平州人趙思溫當往,不肯行。后曰:“汝事先帝常親近,何故不行?”對曰:“親近莫如后,后行,臣則繼之。”后曰:“吾非不欲從先帝于地下,顧嗣子幼弱,國家無主,不得往耳。”乃斷其一腕,令置墓中,思溫亦得免。[56]

耶律阿保機在位時重用的一些臣僚,也受到打擊,如耶律突呂不被“飛語中傷”,不得不逃亡;大臣耶律鐸臻則被述律皇后下獄,并宣稱“鐵鎖朽,當釋汝”[57]

述律皇后還以測試“下意”的方法,為其選擇耶律德光為帝位繼承人尋求合理性的解釋。

契丹述律后愛中子德光,欲立之,至西樓,命與突欲(耶律倍)俱乘馬立帳前,謂諸酋長曰:“二子吾皆愛之,莫知所立,汝曹擇可立者執其轡。”酋長知其意,爭執德光轡歡躍曰:“愿事元帥太子。”后曰:“眾之所欲,吾安敢違。”[58]

還是有人勇敢地站出來,強調應該按照立長原則,以耶律倍繼承帝位,但遭受的是慘死的厄運。

太祖崩,淳欽皇后稱制,欲以大元帥(耶律德光)嗣位。(耶律)迭里建言:“帝位宜先嫡長;今東丹王赴朝,當立。”由是忤旨。以黨附東丹王,詔下獄,訊鞫,加以炮烙。不伏,殺之,籍其家。[59]

在述律皇后的強力壓迫下,耶律倍不得不采取妥協的態度,向臣僚表示:“大元帥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屬,宜主社稷。”天顯元年(926)十一月,耶律倍率群臣向述律皇后上言:“皇子大元帥勛望,中外攸屬,宜承大統。”述律皇后乃立耶律德光為新的皇帝。[60]

述律皇后之所以如此強硬地左右帝位繼承,一是因為她握有強大的軍隊屬珊軍作為后盾,“屬珊軍,地皇后置,二十萬騎”,“選蕃漢精兵,珍美如珊瑚”[61];二是她認為耶律倍過于文弱,不及耶律德光的勇猛。應該說,對于維系契丹國的強盛而言,述律皇后的選擇并沒有錯,只是手段過于殘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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