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下層女性研究:以南部縣、巴縣檔案為中心
- 毛立平
- 3204字
- 2025-04-27 16:41:40
第二節 在貧困與饑饉中掙扎的下層女性
娘家貧困是女性早婚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嫁入夫家也往往并不能使她們貧困的生活狀態得到改觀。兩縣檔案中關于女性生活貧困、沒有衣食的表述比比皆是。如蒲廷模在嫁賣兒媳的文約中表示,其子“蒲洪福自幼素不安分,不顧父[母]妻室,流浪在外,多年未歸,音信俱無,不知生死存亡。遺妻何氏在家衣食不給”;楊秀萬等控訴堂侄楊大?!霸涠攀蠟槠蓿Y縭以來,逆侄大福不守本分……平昔不給杜氏衣食,面如饑色”;李氏供,“小婦人幼配龔潤童為妻,因家貧歲荒,夫主出外傭工,不顧小婦人衣食,叫小婦人各尋生活,奈無度用”。[27]由于多數下層婦女依靠丈夫或夫家生活,因此其貧困大致可以歸咎為以下幾個原因:一是夫家沒有產業,使婦女沒有可靠的生活來源;二是丈夫懶惰、不務正業,甚至沾染了賭博和抽大煙等惡習,導致家庭陷入經濟危機;三是丈夫亡故,女性失去了可依傍的對象,很難獨立生存。而如果遇到荒年,以上問題會更加突出。
首先來看夫家沒有產業的記載。南部縣袁梁氏控訴父親將她嫁給貧困的丈夫,“氏父托媒黃元仲將氏許袁文斗為妻。奈文斗家貧,寸土俱無,佃房棲居,打鐵養母兼兄弟五人”;杜桂亭控訴姐夫嫁賣其姐,他在訴狀中說,“胞姐杜氏許與楊大福為妻,結縭以來奈大福田地俱無,蟻姐杜氏平昔幫人務農養活生命”。[28]巴縣彭成氏在嫁賣女兒的文約中表示,“氏夫彭文發由陜西來川貿易,不幸早故,未遺產業,僅遺子女數人,日食無度”;蔡永在賣妻文約中說,“情因上年得配趙氏繼室為妻。自娶過門,命運不濟,無業營生,難以養活。夫婦商議,情愿兩相離異”。[29]夫家沒有基本的田地等產業,對婦女而言意味著婚后生活沒有保障,丈夫靠傭工的收入往往無法維持穩定的家庭生活,婦女常不得不和丈夫一同外出傭工,如上文杜桂亭的胞姐。但婦女辛苦傭工還會遭到丈夫的懷疑,如南部縣張氏,“發配楊上元為妻”,因婆家貧困,丈夫“不給衣食”,張氏“就回娘家胞叔張國柱家幫工度活”。丈夫楊上元于是控告張國柱嫌其貧困圖謀將侄女另嫁。此案經審訊,縣官斷令張氏“婆家貧難,不應在娘家工作以生[閑]言,當沐掌責,飭楊上元仍將小婦人領回約束,倘若再不聽約束,令上元來案具稟,連小婦人娘家胞兄張其文一并懲責”。[30]在縣官眼中,婆家貧困及丈夫對張氏的“不給衣食”,都不是張氏可以逃回娘家謀求生路的借口,她就應該在婆家安守貧苦的生活。
其次討論丈夫懶惰、不務正業的情況。南部縣帥氏在供詞中說,“小婦人幼配文天倫為妻,結縭后生有一子,因小婦人的丈夫不務正業,日每嫖賭,將田地當賣,不顧小婦人的衣食”;陳氏供,“小婦人幼配楊大志為妻,結縭后生育一子,因小婦人丈夫楊大志不務正業,將家道敗盡,日食難度”;孀婦鄧尹氏控訴女婿不上進,“氏女鄧氏幼許謝心德為婚,已經多年,娘家并無嫌貧刁縱,平素看顧銀錢不少,街鄰共見。可惡心德不務正業,賭輸無聊,不顧氏女衣食”;蔡張氏“父母在世曾許蔡亭香足下為婚,自夫婦完配,只說有百年偕老之愿。不意亭香不務正業,濫食洋煙,竟將家業賣盡無存”。[31]在百姓眼中,男子不務正業的主要表現是嫖賭、吸食洋煙等惡劣行為,而這些行為必然導致其將家業賣盡,妻兒無以為生。但是,婦女想要離開不務正業的丈夫并不容易。如南部縣王氏,因丈夫杜芝葆(保)不務正業、家庭貧困而對生活絕望,剃發出家。杜芝保卻以王氏娘家“嫌貧透離”“逼女王氏下發”為由提起訴訟??h官斷令杜芝保將王氏領回團聚。王氏之兄王開年上稟狀申訴,“芝葆橫暴性成,乘斷團聚,口稱領歸,定將教修(即王氏,筆者注)手足折廢,職妹聞知對職泣訴,仍歸原庵”,希望縣官能夠重新審斷。但縣官在其稟狀上批道:“查杜芝葆與爾妹杜王氏已有十余年夫婦,現在雖因口角涉訟,業已斷明領回團聚,何敢揚言折廢爾妹手足?況日前杜芝葆到案,本縣查看不過不務正業,并無兇惡形狀,爾呈未免過慮。著即傳諭爾妹趕縣遵斷,隨夫回歸結案。”[32]可見在縣官眼中,“不過不務正業”并不能構成妻子離開丈夫的原因,只要丈夫沒有做出違法之事,婦女就得歸家與丈夫“團聚”。
沒有產業和不務正業導致的“家業賣盡”,讓男人很容易走上賣妻之路。“買休賣休”或“嫁賣生妻”的確是兩縣檔案中占比很大的案件類型,上文的引述中已包含一些賣妻的信息,其他未述及者也不乏妻子最終被嫁賣的案例,如“丈夫不務正業,日每嫖賭,將田地當賣”的帥氏,其夫“憑文天泮、彭廷顯作媒,將小婦人嫁賣與張松為妻,財禮錢六千,當出有手印婚約”;控訴丈夫楊大志“不務正業,將家道敗盡”的陳氏,也被丈夫“改嫁王正坤為妻,楊大志當與王正坤出有手印婚約,得財禮六千文,今年二月已生一子。今二月內,楊大志來向王正坤圖索未遂,他就來案告了的”。[33]蘇成捷指出,妻子和土地是小農最后的財產,當他們貧困到無以維生時,就會將這兩者賣掉,而妻子和土地一樣,在賣出之后還可以不停地向買主“找價”,這成為下層百姓的一種生存策略。[34]但實際上,在檔案中這種“找價”被稱為“搕索”或“圖索”,上一案例中的“買娶者”王正坤就是不堪楊大志賣妻之后反復圖索而告官的。有關“找價”與“圖索”的關系,詳見本書第六章的論述。
更有甚者,夫家因貧困而逼迫婦女賣娼。如巴縣婦女李禹氏控訴女婿逼女兒賣娼,“李幺姑是女兒,自幼憑媒許配陳開才為妻,殊陳開才不務正業,屢次逼女兒李幺姑賣娼”;蔣李氏則被丈夫全家逼迫賣娼養家:“蔣老六即蔣長興是翁公,小婦人嫁□□[與其]子蔣天云為妻,他家貧苦,沒力養活,把小婦人送至合州學習彈唱,小婦人不從,翁姑周氏毆打,又送在陳三喜即陳劉氏家賣娼找錢,每夜向小婦人要錢二千文,被哥子李長發查知,到陳劉氏家與小婦人會遇,小婦人向哥子哭訴,不愿為娼,才把蔣老六告案?!贝祟惏咐?,因違背法律與公序良俗,縣官一般會斷令夫妻離異,李幺姑被斷令“與陳開才離異”,“李禹氏把女兒李幺姑領回,另行擇配”;而李氏被縣官判決與丈夫離異,由胞兄李長發領回。但是,李氏的丈夫蔣天云由于“家里貧苦,沒有婦人賣娼找錢,就不好過活日子,沒得衣食”,反復申訴,要求縣官重新審理,復審的結果是縣官仍舊維持原判,“把蔣老六與周氏掌責”“仍斷李長發把他妹子李氏領回”。此案中婦女賣娼成為貧困夫家的唯一經濟來源,失去她后一家人無法生存,反復興訟。而對于李氏而言,在夫家生活需要忍受的遠不止貧困和羞恥,她在堂審時表示,“倘其斷蔣天云領小婦人回家,小婦人性命難?!?。[35]
最后討論丈夫亡故的情況。對于沒有經濟收入、缺乏獨立生存能力的下層女性而言,丈夫的亡故往往意味著家庭因經濟和精神支柱的倒塌而難以存續。上文說丈夫“不務正業,濫食洋煙,竟將家業賣盡無存”的蔡張氏,其夫又于“去冬身染疾病,服藥罔效,延至今春四月旬中竟自身亡”,張氏“只身無靠,又系女流,乃與族間諸姑、伯父、弟兄、子侄商議,拜請族叔蔡興發、族兄蔡芝平為媒說合出嫁與蔡丕至足下為妾”。蔡張氏夫婦本就在極度貧困中掙扎,不得不先后將三個兒子抱與他人撫養,“夫妻只說漫覓生路”,而一旦丈夫去世,留她一人無法面對人生的困境,只好將自己嫁賣他人為妾。[36]再如曹氏,“幼配程明義為妻,生有二女。不料小婦人丈夫于咸豐元年病故,因遺小婦人家貧無靠,自愿嫁與堂兄程明為妻,以便撫養二女,至今十年,兩無嫌怨”。[37]對于丈夫沒有留下產業的婦女而言,改嫁幾乎是她們謀求生存、撫養子女的唯一途徑,甚至丈夫下葬的費用也得靠她們改嫁所得財禮支付。如巴縣婦女唐氏,“幼配鄧吉陞為室,不料于今二月因病身故,遺子乳名長生,奈吉生(陞)家貧孤獨,□[服]尚未除,唐氏母子衣食兩無,實無法開墾,始憑媒譚玉盛帶子改醮與王苞樑為室,苞樑允備財禮錢十一千文,以作鄧吉陞除□包填之用”。[38]
對于女性而言,嫁給沒有足夠產業和謀生能力的丈夫,本就意味著掙扎在溫飽線上,常常需要共同傭工勞作來支撐家庭,或自己設法謀求生存、撫育子女,而如果丈夫或夫家不賢,她們還隨時面臨被嫁賣甚至被迫賣娼的危險,飽嘗生活的艱辛困頓、顛沛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