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臺灣傳播的史料整理與研究(全2冊)
- 徐紀陽
- 3083字
- 2025-04-28 20:25:59
序二
孫郁
二十多年前,我與周海嬰、黃喬生去香港辦過一次魯迅生平展,在開幕式上認識了陳映真先生,從此便有了一些交往。經由陳映真,對于臺灣的魯迅傳播情況,有了一點了解。后來幾次去臺灣,結識多位老作家,發現他們對于魯迅有著特殊的感受。大陸與臺灣間的文脈,一直是相連不斷的,新文化運動以后,僅就魯迅作品而言,曾經給對岸讀書人帶來難忘的共振。但很長時間,這些都混在復雜的語境里,魯迅的作品如何傳到寶島,幾代作家怎樣呼應五四以來的遺風,說起來有點雜影交錯。許多年間,我的所知也是粗枝大葉,直到看到徐紀陽的這本書,這個話題才有了一點立體感覺。
徐紀陽曾在廈門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博士后流動站工作過一段時間。他是一個安靜的人,內心淳樸,做事認真。南方人的敏感與縝密,在其文字中清晰可感。他善于考據,不做空論,又有自己的問題意識。多年間他關注兩岸文學,且到寶島做過實地考察。在外人看來,這似乎是一個區域文學的凝視,其實細細看這本書,涉及的是現代文學與現代文化的重要紐結,也有東亞史的熱點。這一本書不僅整理了魯迅臺灣傳播的史料,而且對于其間的流脈作了系統研究,可以說花費了不小的氣力。
中國的近代,遭受帝國主義侵略,蒙受的苦難甚多。魯迅的作品,對于被壓迫的人們,無疑是精神覺醒的燈火。臺灣在日據時期還有魯迅作品的流傳,說明了那文字的力量。即使后來國民黨統治時期,默默閱讀魯迅著作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從那里的文學發展史可以感受到,魯迅的傳統在不同時期都有一定的輻射力,可謂是起起伏伏、形態不一。光復初期的讀者心理,和“戒嚴”時期的地下閱讀,看得出臺灣知識人的覓路之苦,而“解嚴”以來不同群落的知識人的魯迅觀,都有風氣變化的蛛絲馬跡。1988年以后,關于魯迅的論述忽地多了起來,我記得1989年在魯迅博物館遇到一位臺灣記者,想了解大陸的研究情況,便組織了多位朋友小聚。對話中相近的題旨,使本來陌生者的心也變近了。
這一本書的上編分史論、作家論、編年文事及資料索引,下編是魯迅臺灣傳播史料索引。無論是專業研究者還是一般讀者,都不難找到歷史線索中閃光的部分,作者在梳理中有判斷,尋覓中見性情,我們由此看到了不易尋到的舊跡,有的頗為珍貴。不妨說,借著魯迅的話題,我們也看到了臺灣現代文化的一個略圖,那些被奴役中的掙扎,在窄路上顛躓的人們的心緒也一一出現在我們面前。
臺灣青年與魯迅最早的接觸,正在徘徊、尋路時期。張我軍、張秀哲拜訪魯迅時,彼此都留下深深的印象。殖民地的青年知道自己是弱小者,而魯迅恰恰是為底層發聲的人。徐紀陽從兩個方面解釋了青年們接近魯迅的原因,“其一,魯迅和青年學生的交往向來‘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力求‘化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這種平等的態度,使他更容易為青年接近;其二,身處殖民地臺灣青年們,由于自身的境遇更容易捕捉到魯迅從早年就開始的對弱小民族(地區)的關懷與同情,使他們在心理上更愿意親近魯迅”。這揭示了內在的邏輯,也看出那思想穿透人心的一面。由新經典文本而看弱小者的狀態,和由弱小者看新經典文本,構成了一個雙重視角。大凡非凡之作都有不凡的命運,也由此改變了凡者的心境。托爾斯泰、卡夫卡的作品的流傳,也大抵如此的。一個作家如能喚起讀者對于自我的再認識,且有了引導人們改造人生的沖動,那一定是有異常的內力的。
看臺灣作家與批評家的文章,良好的感受力后,乃熱血的涌動,遠眺祖國大陸文學時,好奇背后也有內省的意識襲來,總還是有所收益的。葉榮鐘在繁雜的文壇的作品里,分門別類地挑出珍品,在對比中發現了魯迅文本的偉大,那感慨是深入的。龍瑛宗的體味也頗為獨到,文章在感性里流出的也是帶著痛感的聯想。至于陳映真的獨白,是兩顆靈魂的對話,一些片段流光溢彩,驅走了身邊的灰暗。他們既在中國現代史里思考文學的走向,也多世界文學的參照。雖然一些文章對于大陸的形態略感隔膜,但他們捕捉藝術品靈光的能力,不亞于大陸的一些文學青年。內覺豐富的人,倘成為新思想的知音者,滋養的精神與詩意,總還是感染這個社會的。
臺灣光復后,一大批大陸學者和作家來到那里,這些人不乏魯迅的好友和追隨者,像許壽裳、臺靜農、李何林等,都給寶島帶來新異的氣息。我曾經接觸過許壽裳、李何林的文字,他們普及魯迅作品時的使命感,是影響了一些臺灣青年的。臺靜農在殘酷的歲月中寫下的《中國文學史》,就有魯迅的魂魄在。翻看那些前輩的書籍,不由得生出一種敬意,五四以來珍貴的遺存,往往會催生出動能。徐紀陽發現,大陸知識群落對于魯迅的闡釋,一部分被當地人接受,但特定的一些意識形態的表述,并未成為讀者關注的對象。倒是許壽裳的某些觀點,切合了臺灣讀者的心。作者稱其為“對接與錯位”,這也說明,魯迅被接受的時候,觸面是不同的,思想與審美的角度亦有多樣性。作為一個復雜的精神體,魯迅的超越性的價值導致了解釋邏輯的不同,在復雜性里尋覓確切性,說起來易,其實是大難的。
國民黨敗退臺灣后,魯迅作品長期成為禁書。反魯的思潮也伴隨著意識形態管制而出現。那時候自由主義者的論調也有了市場,對于魯迅的別一種解釋也浮出水面。胡適、林語堂的言論,從另一角度透露了魯迅精神給不同階層的沖擊。不過與自由主義言論形成對比的左翼傾向的青年的敘述語言,倒是更讓人注意。在保釣運動中青年人心頭的魯迅作品意象,成了對抗專治統治的無形武器。在凝固空間發出的聲音,說明民主與自由精神的偉力。國民黨當局所以害怕五四傳統,內在原因也一看即明的吧。
徐紀陽對于幾個作家的魯迅觀的評述,遠近視角都較為得體。張我軍與魯迅的交往,是被大陸學者注意過的,但他何以后來偏向周作人,我們不太知道深層原因,此書作者的分析,有耳目一新之感。鐘理和創作中的魯迅意象,也是引人的話題,僅僅看到與魯迅接近的一面,還不夠完整,徐紀陽認為鐘理和延伸了“國民性”話題,“未能像魯迅一樣深切地感受到改造‘國民性’的必要、并進一步指出改造‘國民性’的方法”。我過去介紹過蘇雪林的情況,說她的攻擊魯迅,乃右翼思想。徐紀陽看的資料更多,認為其反魯,是啖飯之道的一種姿態,“蘇雪林的保守思想使其不能理解魯迅的偉大,不能理解魯迅對既定秩序激進而激烈的批判。正因為如此,她半生的‘反魯’言論在漂浮的道德修辭下并沒觸及學術、文化及思想問題”。就糾正了一般人的觀點。對于陳映真,以往的論述已經很多,作者從文本與史實入手,細細道來,也有許多精準的判斷,比如氣質上與魯迅文本的接近,對于為藝術而藝術的偏離,以及反抗意識的滋長,都是知人論世的體現。最吸引人的是:“陳映真選擇了戰士的路,冒風險而以其一生去揭露政治欺罔的迷霧、彌合民族分裂的鴻溝,在臺灣孤苦無援踽踽獨行,幾乎成為不受歡迎的異己者。那荷戟獨彷徨的姿態,與魯迅無異”。我以為理解到這一點,有比較研究的心得,也帶著現實的追問的。
在一個大的文脈里透視臺灣的文學思想,可以做的工作甚多。我曾經在沖繩、首爾等地,感受過殖民統治下的知識人對于魯迅的認同感,也是這樣的。我們講東亞反抗殖民統治的歷史,當有一個綜合性的思考,這樣看來,臺灣經驗是不能繞過的。從魯迅的作品的閱讀與傳播看,話題是如此豐富。徐紀陽談到“朝向‘臺灣魯迅學’的建立”,其實是看到了一個學術的遠景,古老中國文脈與五四遺風,近代革命傳統,怎樣進入到邊緣地帶,且改寫了路徑,都有更為廣闊的空間。如此說來,這一本書不僅僅有開啟性,而且也暗示了未來學術精神的可能性。我當年寫《魯迅遺風錄》一書,因為視野有限,遺漏了臺灣的魯迅傳播史,想起來是一個很大的缺陷。現在有了此書,當說填補了學界的空白。可以確切地預料,本書引發的思考,當會持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