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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朱雙一

紀陽是我指導博士生的“開門弟子”,碩士階段師從劉俊峰教授撰寫了《穿越歷史的后街——論陳映真文學寫作中的政治敘事》的學位論文。研究陳映真,魯迅自然是繞不開的話題;而我自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進入臺灣文學研究領域后,深感臺灣文學與魯迅有著超乎常人想象的緊密關聯,是一片值得開墾的肥沃土地,因此師生商量,一拍即合,即以臺灣文學與魯迅的關系為其博士論文的選題。論文完成后,卻又給了我一種驚訝和喜悅,其質量和完成度都超出了我的預期。畢業后,紀陽仍十多年如一日,特別是到中國人民大學隨孫郁教授從事博士后研究,鍥而不舍地對論文加以擴展和提升,終成擺在我書案上的這部書稿,也有了為之寫序的“沖動”。

本書開宗明義,表白了切近當今魯迅研究學術前沿——東亞魯迅學——的努力。就中國文壇而言,20世紀堪稱魯迅的世紀,但實際上,魯迅的影響早已超越國界,覆蓋世界各地,而以東亞為最,因此有了“東亞魯迅”的研究場域和脈絡。然而20世紀的臺灣,大多時候與祖國大陸處于不同程度的隔絕狀態,給魯迅在臺灣的傳播造成了一定的阻礙,但也由此形成曲折復雜然而豐富多彩的情態。從二三十年代起,臺灣就成為“東亞魯迅”傳播、接受、研究網絡的一個重要環節,卻較少為人所注意,因此填補這一空白,成為作者設定的重要目標之一。由于特殊歷史條件,臺灣的魯迅傳播倚重于多個渠道。率先提出臺灣文學乃中國文學一支流的張我軍,在《臺灣民報》上轉載了多篇魯迅作品,成為沾濡臺灣文學幼苗的雨露;楊逵、呂赫若、楊華等的日文小說,由胡風等翻譯并收入《山靈:朝鮮臺灣短篇小說選》等,從而呼應了魯迅“弱小民族文學”的倡導;張月澄、張深切、鐘理和等則因到祖國留學或謀生,而與魯迅有了交集。在那特定年代,兩岸之間的魯迅傳播還開辟了一條有點折繞但意義特殊的日本途徑,并由此增添了許多意義深刻的“故事”。最典型例子是1938年5月,因同情貧苦階級而資助過楊逵的日本警察入田春彥自殺并留下遺書托付后事給楊逵夫婦,遺物中有日文七卷本的《大魯迅全集》,楊逵得以較全面閱讀魯迅,這才有了光復初期由他領銜翻譯出版了《阿Q正傳》《狂人日記》《故鄉》《孔乙己·頭發的故事》《藥》等中日文對照的魯迅作品集。其他最具代表性的臺灣作家賴和、龍瑛宗、鐘理和、陳映真等,也都深受魯迅影響,在本書中有專門的論述。由此可知,認定臺灣乃“東亞魯迅”的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節點,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著充分的歷史事實依據。

當然,作者也充分認識到,盡管魯迅話題在東亞日益成為一個區域整合性課題,但各自國家或地區卻是從自身歷史深處的問題意識出發而接受魯迅的;即使是同一個地區,也有不同時期的不同問題,需要從無比豐富的魯迅思想中吸取各種精神資源。臺灣與祖國大陸共同的被殖民、被侵略遭遇和同屬命運共同體的事實,使其魯迅傳播和接受,有著鮮明的中國印記。閱讀此書,給我最大震撼和感動的,是日據時期臺灣作家認識到臺灣與祖國命運與共,從而將其擺脫殖民統治的希望,寄托于祖國的勝利和強大。這不是宣傳口號,而是從他們的生命中生長出來的信念。整個20世紀,除了光復初期的寶貴五年外,前有日本殖民占據,后因“冷戰—內戰”交疊構造而造成兩岸長期分斷,魯迅無形中成了兩岸作家乃至兩岸同胞情感連接的紐帶。他們見到魯迅或讀到魯迅作品,往往如同見到了祖國母親一樣。1926年張我軍在北京拜訪魯迅并贈送四冊《臺灣民報》,見面時張我軍一句“中國人似乎都忘記臺灣了,誰也不大提起”,讓魯迅就像受了創痛似的,口上卻道:“不,那倒不至于的”,只因內憂外患,自顧不暇,“所以只能將臺灣這些事情暫且放下……”并在第二年為張秀哲所譯《勞動問題》作序時稱贊道:“正在困苦中的臺灣的青年,卻并不將中國的事情暫且放下。他們常希望中國革命的成功,贊助中國的改革,總想盡些力,于中國的現在和將來有所裨益,即使是自己還在做學生。”其實,相似的一幕早在1907年林獻堂和梁啟超的日本奈良之會中發生。無論是梁啟超對于林獻堂,或是魯迅對于張我軍、張秀哲等的回答,都如實反映了祖國同胞何嘗忘記臺灣,只是整個民族正面臨亡國滅種危機,只能將救亡圖存作為首要任務,只有整個國家戰勝外敵,獲得民族獨立,臺灣也才能擺脫殖民統治,獲得新生。這正是兩岸命運共同體的具體表現,兩岸作家的交往,特別是臺灣作家對于魯迅的喜愛和崇拜,也正是這種意識和心情的體現。按照勃蘭兌斯的說法,文學史的最深刻含義是心理學,本質上是一個民族的靈魂的歷史。本書抓住了這一點,也就抓住了魯迅在臺灣傳播和接受史的關鍵。

臺灣作家以魯迅為連接紐帶而達到對兩岸命運共同體的認知,以龍瑛宗、鐘理和等作家最為深刻。本書作者概括了臺灣幾位最重要作家的魯迅接受的不同特色。賴和主要將魯迅的白話文作品作為一種新的文學語言的典范來學習;楊逵以鮮明而堅定的左翼立場承續了魯迅“敢打又敢罵”的現實戰斗精神;而陳映真則繼承了魯迅精神中反抗政治權力、批判社會現實的一面。龍瑛宗的特點是:經由日文渠道所接受的是魯迅作品中的中國文化精神,同時對日本右翼的魯迅觀做了左翼轉化,造就了自身思想中獨特的“祖國”文化結構。龍瑛宗原本偏愛佐藤春夫唯美清朗、憂郁感傷的文風,并因此而接觸到魯迅文學,而殖民地生活的悲慘境遇促使他與歐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親近。但是,“被局限在小知識分子信心不足的視野里”的龍瑛宗無力作出有效的反抗,只能悲哀地感慨“帝國主義的枷鎖縛住我的手腳”,最終選擇“在文字領域中自由地幻想與飛翔來治療殖民地生活的苦悶”。文學成為龍瑛宗理解“中國的命運”的首要方式,這一點與陳映真“偷”讀了《阿Q正傳》而認識到中國是自己“苦難的母親”并建立起永世不移的中國認同相似。龍瑛宗的獨特之處在于其耽美憂郁的作品風格和筆下那些頹廢萎靡、無路可走的人物,無形中揭示了殖民地的現實。盡管西川滿欣賞龍瑛宗表面上的浪漫色彩和頹廢,卻無法理解被殖民者與之內心上的根本沖突乃至命運的根本分歧,與祖國同為被侮辱、被損害、被殖民者的共同命運,使龍瑛宗與魯迅、與現實主義、同時也與祖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他明確寫道:所謂外地文學并非以本土(按:指日本)的文壇為進出之志或模仿本土的文學,“外地文學的氣性不是鄉愁、頹廢而該是生長于該地埋骨于該地者熱愛該地為提高該地文學而作的文學”。

另一個特別的例子則是鐘理和。根據本書作者的梳理,鐘理和幼時初識中文后即“廢寢忘食”地閱讀魯迅、巴金、茅盾、郁達夫等的選集,其作品具有魯迅影響的明顯印跡,如早期小說《夾竹桃》即有國民性批判的主題;20世紀50年代初的《故鄉》,讓人讀后不能不聯想到魯迅的同名小說。他跨越了日據、光復初期和20世紀50年代白色恐怖等不同時期,但與三個時期的魯迅傳播接受主流都不一樣,他矚目并接受的,既不是左翼知識者所理解的“戰斗者”魯迅,也不是國民黨塑造出的“陰暗空虛”的“虛無哲學者”魯迅,而是魯迅的文學技巧、深刻的文化批判精神及其內心的孤獨、寂寞,在他那里得到了生動的再現。他的親友不少是共產黨人,但他始終沒有投入人民革命斗爭中。盡管如此,他曾批評林語堂“這種人似乎常有錯覺,當看到人家上吊的時候,便以為那是在蕩秋千”。正是對廣大勞動群眾特別是鄉村農民的關懷,使他與“有閑”的林語堂等有所隔閡,而與魯迅更為親近。他專注于家鄉農村生活的描寫卻刻意回避時代、政治重大議題而被陳映真稱為“素樸的現實主義”,這既有個人原因,更是50年代臺灣“低氣壓”政治、社會環境所致。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貧病交加、在現實中找不到出路,只好遁入內心,將文學當做自己終生最愛的作家,在民族、國家認同問題上絕不含糊。他從報上讀到以廖文毅等為首的一群“臺獨”分子正在為“托管”而奔走,他斥之為“失了自信心的一群喪心病狂的人們”,并將其分成二類:“一種是所謂特權階級也者,站在統治者一邊,幫日本人壓迫臺灣人,因此,他們沒有直接嘗受到殖民地生活的痛苦;另一種大概是過去未嘗夠做奴隸的味道,所以還值得再過過”。后者讓人想到了魯迅的相似表述以及所翻譯的愛羅先珂的《狹的籠》。此事也讓人想到此前一兩年楊逵在《“臺灣文學”問答》中對“臺獨”“托管”以及“臺灣人奴化了沒有”等問題的斷然否定,以及在《和平宣言》中對于兩岸人民攜手合作,將臺灣建成和平、幸福“新樂園”的強力呼吁。很顯然,不管是楊逵或是鐘理和,遭受外來殖民統治的痛苦經歷是如此刻骨銘心,由此深刻認識到兩岸具有遭受外來殖民以及抵抗奮斗求解放的共同命運,為避免重新淪入被殖民深淵,才會對反對“臺獨”,追求國家統一有這么堅定的追求!

到了當代,臺灣的魯迅傳播進入了另一種特殊時期。1949年后,除了隨國民黨赴臺的部分大陸文化人仍延續著貶魯腔調外,對于廣大民眾,魯迅及其他三十年代文學成了禁書。然而魯迅的光芒畢竟無法遮蔽,青年學生反而越禁越想“偷”看,越發看得認真,記得牢,這大概是施禁者始料未及的吧。幾乎成為奇觀的是1970年前后的赴美留學生,到了美國后,首先尋找“禁書”看,魯迅的名字及相關話語、詞匯不斷出現在當時的保釣刊物上,這就為“釣運”向“統運”轉變以及隨之興起的海外華人“新中國認同”熱潮,打下思想基礎;也為70年代臺灣鄉土文學批判美、日新殖民主義以及提出與魯迅“弱小民族論”緊密相連的“第三世界論”提供了思想資源。島內的沖破堤防,則要到20世紀80年代的“解嚴”前后。1989年下半年的短短半年中,臺灣三個不同出版社“爭先恐后”地出版了三套《魯迅全集》。近四十年來,由于工作關系,我與臺灣學者和作家接觸、交流頗多,盡管其政治傾向有別,卻經常要向我透露在戒嚴時代曾暗中閱讀魯迅作品,并多少帶些引以為傲的夸耀之意。一些臺灣作家、學者到了廈大,就直奔魯迅紀念館而去,我在陪同他們參觀時,目睹了他們參觀時的激動心情。蔡源煌所說“雖然魯迅的著作在臺灣查禁了整整四十年,但大多數生活在臺灣的作家心中都有某種‘魯迅情結’”,證之我自己的觀察,深信此言不誣。

相比之下,一些國民黨文人對魯迅的態度,顯得更為復雜微妙,對此的發掘,堪稱本書道人之所未道的一大亮點。如作者發現鄭學稼《魯迅正傳》有前后兩個版本,認真地將其加以比較,實事求是地指出其洞見和不見。對于劉心皇,指出他在紛繁復雜文壇關系中的細密考證,雖有少量錯誤,但仍屬科學、客觀,不足在于對于文學作品解讀不夠。最精彩的是對寒爵的論述,本書作者發現,從寒爵散文中能讀出諸多魯迅的意象,卻無法感受到魯迅雜文的力的美學,為時代所限也出于個人選擇,他只能把魯迅窄化到文章語詞的表面,遮蔽掉重要的思想資源,將雜文固有的批判性鋒芒內斂。但無論如何,那內在的魯迅的影響洗刷不掉,身為國民黨文人,卻不斷以幽微方式向魯迅致敬。這里所謂“內在”“幽微”,顯然對本書作者功力是一個嚴峻的挑戰,需要對魯迅的作品十分熟悉,既熟悉其表面的字詞、意象,也熟悉隱藏于字面底下的精神實質。作者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不溢美,也不求全責備,從而能將這部分國民黨文人的魯迅接受的真相,加以準確地呈現。

臺灣的魯迅傳播和接受,陳映真是一個絕對繞不過的話題。很奇妙的,陳映真幾乎集上述幾種情況于一身。生活于同樣的時代,寒爵將魯迅作品中的語詞、意象化用于作品中的方式,在陳映真早期作品中同樣頻繁采用。這就要求研究者既熟稔于魯迅,又熟稔于陳映真的作品。本書作者似乎善于從一些語句,特別是意象、場景的相似中,找出二者連接的證據,但并不停留于此,進一步找出其精神、思想上的聯系,用作者的話說,擬其形而得其神。也許受環境所限,陳映真對于魯迅的接受,只能以一種隱晦的方式進行,反而造就了一種特殊的美。正如書中所言:陳映真作品中散布著魯迅文學的元素,他將魯迅的各種意象拆散、打亂,融合到各個作品的細部去。其中既有對審美形態的會心之悟,更有對思想精神的深刻把握,他的許多意象和結構都來自魯迅的暗示,有機融合在他對臺灣歷史與現實的書寫里。

日據時期臺灣作家從魯迅那里獲得或強化了兩岸命運共同體意識,在陳映真身上得到再現和升華。作者指出:陳映真終其一生對于祖國的愛,都得益于他讀出了魯迅冷酷文字背后的暖暖愛意。魯迅作品中那種對中國的黑暗出于熱愛的憎惡,對中國前途熱切的關懷,讓陳映真從青少年時代開始,就認定“這個國家”是屬于他的,只有愛它,才有希望。由于對魯迅等中國現代文學的閱讀,陳映真開始不用現存弊端和問題看他的祖國,反而由于近現代中國“愚而不安的本質”而親近中國。這與80年代以來不少臺灣作家在轉向時,往往以中國所謂“落后”為借口,有著截然的區別。

此外,對于魯迅,人們更多地看到其“抗拒為奴”的一面卻忽略了“反抗絕望”的另一面,本書作者慧眼獨具地看到了這一點,而這二者在陳映真身上都有明顯體現。作者指出:內在思想的明晰與改造社會的渴望被壓縮在極有限的個人寫作的空間中,就自然地生長了失望、彷徨,大量的自我反省與懺悔,以及《野草》式的焦慮、獨思與自我突圍的渴望,形成陳映真早期小說的風格。當然,對于一個更想“揭開的是一整個時代的欺罔的本質”的年輕作家而言,他很快轉到了“抗拒為奴”這一面來,這既包括批判外來的新殖民主義,也包括抵制和反對內部的官僚威權統治。陳映真無形中成為臺灣的魯迅接受的集大成者。

這樣,本書作者著重展示了臺灣的魯迅傳播和接受的幾種情態:繼承了魯迅“抗拒為奴”的精神,如日據時期作家賴和、楊逵,以及當代的陳映真;承續了魯迅的“反抗絕望”的精神,如日據時期的龍瑛宗、鐘理和、早期的陳映真;受時代受限,刻意隱瞞與魯迅的緊密關聯而僅剩詞語、意象、象征隱喻上的相似,如寒爵和早期的陳映真;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也是大多作家所共同的,即通過魯迅而建立或增強了對于母親中國的認同以及全民族命運共同體的思想認知。本書作者在建構“東亞魯迅學”的臺灣節點時,強調要有來自自身歷史深處的問題意識、發出帶有自己的社會文化歷史特征的聲音。綜觀全書,作者做到了這一點,使其目標得以很好地實現。

紀陽為人誠懇低調,不會(或許也不屑)為自己“打廣告”,但卻一步一腳印地在堅實土地上向前走著。我很慶幸他成為我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從而為接踵而至的師妹師弟們做了表率,開了個好頭。以前常與學生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多乃是應景或鼓勵之語,心里想的是“勝于藍”哪有那么容易?閱讀了紀陽這部著作,每到精彩之處,拍案叫絕,深覺“勝于藍”已是不爭的事實,這當然是我所樂見的。值此紀陽出書之際,謹以此序為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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