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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 研究緣起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吳芳吉(1896—1932)是一個頗具異質性的詩人,在“文學革命”的歷史語境之中,他深感古典詩體的表現力已與時代脫節,但又肯定其高度的藝術價值,不遺余力地提倡“以舊文明種子,入新時代之園地”[1],力圖使中西、古今詩歌之長融合在一種新體詩里,乃創制了風行一時的“白屋詩”,有史家稱其為中華民國的“開國詩人”[2]。在精神價值層面,吳芳吉宗守儒家立場,遵循嚴格的道德主義,修身淑世,發愿以一己行跡挽回世風澆漓,因此又有“偉大之道德家”[3]的評價。

吳芳吉的思想與行止,是民國早期文化風姿與時代風氣的鏡像。吳芳吉享壽不永,但他36歲的生涯卻見證了中國歷史上變動最為激烈的時代。在經歷了近兩千年的穩定發展之后,處于支配地位的儒家思想體系轟然崩塌,沿用數千年的文言文隱入歷史的地平線,新文化、新文學橫空出世,傳統與現代、保守與革命成為激蕩時代的核心命題,對這一命題的回答與選擇,衍生出形態各異的政治立場、文化面貌與精神世界。

毫無疑問,在被動卷入“現代性”的現代中國,任何對傳統的眷戀與贊美都有可能招致嚴厲的譴責,時代的風向和社會的心理都站在“前進”和“革命”一方。這背后的心理是痛感國族不振的中國人念茲在茲的“救亡圖存”“改造中國”與文明重建。這種思潮背后的文化邏輯則是,無論是在政治領域,還是在文化領域,借由徹底的革命,飽經列強蹂躪的“老大中國”即可進入一個“新天新地”。對“新天新地”的向往,不僅成為中國精英階層矢志不渝頑強奮斗的動力,而且也大大解除了破舊立新的心理壓力。

于是,一個頗為令人深思的奇觀出現了:盡管政治立場上存在左派或右派的差異,五四以來的文化領軍人物在否定中國傳統文化方面達成了驚人的一致。無論是主張個體權利的自由主義者,還是呼喚社會平等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都將改造傳統文化視為中國文化更新的必由之路。雖然在21世紀初期的中國,在“民族復興”的旗號下,傳統文化以“國學”的面目重新受到肯定,但這并不意味著,五四新文化對傳統文化的否定性揚棄就失去了價值。相反,正是因為五四新文化對傳統文化的重估,切除了中國文化腐爛的肌體,讓中國文化走出了迷信盛行、權威崇拜的歷史慣性,從此走向不斷更新與創造的“文化春天”。

文化創造有其吊詭之處:為了保存,必須打碎;為了肯定,必須否定。對于累積了數千年之久的中國文化而言,抖落歷史的風塵,擦拭層層的污垢,乃是尤為必要的一步,非如此,我們就不能得見中國文化的本來面目和清澈源流。“真金不怕火煉”,中國文化的精華是反也反不掉,打也打不倒的,相反,它異化或腐朽的部分,是一切衛道士想保存也保存不了的。美好的或有價值的東西,在其內在是相通的,無論古今,無論中外,當它們相見的一剎那,唯有相見恨晚的欣喜,唯有默契于心的歡愉。正如尼采所說:“在我們最崇高的藝術與哲學之間,在真正被我們所認識到的古代之間是不存在矛盾的,它們相互支持又相互容忍,我的希望皆在于此。”[4]明了于此,文化的變動、革新乃至劫毀并非如衛道士們想象得那么可怕,因為在人類的歷史上,文化的創造就是在一次次的變動下重組,革新中成長,劫毀里新生。

文化的變動、革新乃至劫毀之所以有意義,乃是因為在新與舊、今與古、外來與本土的激烈對撞之中,會產生一種奇特的張力,激發文化進入“新體新用”[5]的創造狀態。因此,我們禮贊文化革新的先驅和勇士,我們也不能忽視那些為保存傳統文化而顯得可笑或迂腐的文化保守者們。正是文化保守者的存在與堅守,文化創造才始終與傳統保持藕斷絲連的聯系、產生新舊融合的效應,這就在革新與傳統、破壞與保存之間構成了必要的平衡。

在這種文化理念的啟示下,我們重新發現了吳芳吉:一個試圖為中國文化延續命脈的儒者,一個試圖消解新文學對傳統的敵意和對立情緒的詩人,一個試圖在文化的“普遍性”和“差異性”之間尋求某種平衡的折中者。在他的身上,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余暉,體現了新文學與舊體詩的微妙聯系,也體現了儒家信念與時代潮流的深刻矛盾。與那些引領風潮的先鋒人物相比,吳芳吉的文化形象和文化人格顯得過于混沌和模糊(也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穩健),正因如此,他不為當時和后世的主流文化所注意,卻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一個邊緣人物最重要的文化秉性——冷靜的觀察、客觀的體驗、純粹的堅守。

吳芳吉的身上交織著諸多的矛盾,革命與保守、傳統與現代、道學與性情,諸種沖突與對撞如影相隨、至死不休。對于這樣難以“類型化”的非主流的人物,研究者能從更多的側面窺見時代風氣、社會背景、文化心理的表現與變遷,從而獲得正統歷史書寫之外的真實感與現場感。如果我們把目光從“愛國詩人”這一最為矚目的標簽上稍稍移開,就會發現吳芳吉的文化身份其實相當豐富和復雜,他是辛亥革命的同路人、“新文化”的呼喚者、傳統文化的守夜人、新詩的實踐者、舊體詩的迷戀者、一心救世的志士、漂泊無依的流浪者、深情的家庭觀念的維護者……解讀吳芳吉,無法用某種干癟的理論去描述,也無法用某種定型的框架去分析,我們只有通過還原時代的現場、追蹤人物的心路歷程、細讀遺存的文字和史料,猶如拼圖一般,時代的印痕與心靈的全貌才會慢慢展現出來。“文學即人學”,這不僅是說人具有內在的本質性,也提醒我們回到個體本身,以此為起點才能厘清更大背景之下的種種因緣關系,同時在整體視野的觀照之下,才能去除種種人為的因素——諸如歷史偏見、意識形態、審美習慣所造成的誤解與偏見,從而與真實的生命素面相見。

與此同時,由于還原了個體的真實性,我們才有可能還原時代的真實性。這是相輔相成的邏輯:人與時代同構。單面的“人”的棱鏡,看到的是“單面的時代”;多面的“人”的棱鏡,看到的是“多面的時代”。吳芳吉所經歷的時代是一連串的劇烈變動,晚清維新變法的余音、民族革命的興起,新文化運動的突進,乃至隨后而起的軍閥混戰、國共相爭,都在吳芳吉的生命歷程中留下鮮明的印記。我們對吳芳吉的研究興趣也來源于對已逝去的歷史的好奇,即如何透過一個人,呈現歷史、潮流的眾聲喧嘩,映照現代思想、文學的豐富面貌,再現個體的日常生活與生命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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