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十二家《論語》注研究
- 王云飛
- 18字
- 2025-04-28 12:52:54
上篇 十二家《論語》注殘篇玄學思想研究
第一章 王弼玄學對繆播、繆協《論語》注的影響
第一節 王弼《論語》學
王弼,字輔嗣,幼而聰敏,喜論儒道,擅辯能言,為尚書郎,年二十余卒,著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論語釋疑》只保存下來四十條。從這四十條《論語》注可見,王弼在用《老子》注《論語》,不僅多次引用《老子》原文,而且把老子放在了比孔子更高的位置,對《論語》中的一些主要概念,例如“仁”“孝”“忠”“恕”,注入了玄學內容。這是中國儒學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影響深遠。除了《論語釋疑》,《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亦有直接或間接引用《論語》之處,這些內容體現了王弼對《論語》的態度,是王弼《論語》學研究不可缺少的內容,因此也摘錄并作分析。
一 《論語釋疑》分析
(一)引用《老子》之處和對老子的推崇
“三玄”之中,《老子》《周易》和王弼關系密切,其中《老子》在王弼思想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老子》道家思想在魏晉南北朝的興盛,王弼功不可沒。王弼對《老子》的推崇不僅體現在《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而且體現在《論語釋疑》。
在《論語釋疑》中,王弼故意將“老彭”注釋為老子和彭祖,這是對老子的極大推崇。
《論語·述而》:“竊比于我老彭”
王弼注:“老是老聃,彭是彭祖,老子者,楚苦縣屬鄉曲仁里人也,姓老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周守藏之史也。”[1]
關于此段,包咸注為:“老彭,殷賢大夫也,好述古事。我若老彭矣,祖述之耳也。”皇侃注為:“老彭,彭祖也,年八百歲,故曰老彭也。老彭亦有德無位,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欲自比之,而謙不敢均然,故曰‘竊比’也。”[2]比較包咸、皇侃、王弼此條注可以看出,包咸把老彭看作殷賢大夫,皇侃把老彭看作長壽的彭祖,王弼把老彭理解為老子和彭祖,認為孔子自比為老子,這是對老子的極大推崇。當然,《論語》“竊比于我老彭”中孔子所自比的老彭肯定不是老子,王弼只是為了將老子注入《論語》之中,表達對老子的推崇。王弼《論語釋疑》現存數條《論語》注,多處以《老子》文注《論語》,王弼最重視的著作可謂是《老子》。
王弼援老入孔,還體現在他對“道”的注釋。
《論語·述而》:“□于道”[3]
王弼注:“道者,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是道不可為體,故但志慕而已。”[4]
皇侃《論語義疏》未摘引此段王弼注,邢昺《論語注疏》有所引用,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據邢書輯錄。“志于道”,皇侃注釋為:“志者,在心向慕之謂也。道者,道既是通,通無形相,故人當恒存志之在心,造次不可暫舍離者也。”皇侃將“道”釋為“通而不擁也”。王弼此句注是其以無為本哲學思想的概括,他將孔子之“道”,解釋為具有《老子》“道”寂然無體等特點的“無”,是以《老子》注《論語》,道乃“無”之名,萬物都賴此“無”而通,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故此,比較皇侃和王弼釋“道”,王弼的玄學特色一目了然。
王弼還借用了《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理論。
《論語·泰伯》:“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王弼注:“溫和不厲,厲不溫;威者心猛,不猛者不威;恭則不安,安者不恭。此對反之常名也。若夫溫而能厲,威而不猛,恭而能安,斯不可名之理全矣。故至和之調,五味不形;大成之樂,五聲不分;中和備質,五材無名也。”[5]
皇侃注為:“人溫和者好不能嚴厲,孔子溫而能厲也。又人作威者心事雄猛,孔子威能不猛也。又恭者好聳歛不安,孔子恭而能安也。”比較而言,王弼注是以《老子》思想作注,其“故至和之調,五味不形;大成之樂,五聲不分;中和備質,五材無名也”出自《老子》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6]王弼此思想在《論語釋疑》中多次出現。王弼注中“此對反之常名也”和“斯不可名之理全矣”來自《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7]。王弼一方面認為“溫和不厲,厲不溫;威者心猛,不猛者不威;恭則不安,安者不恭”是相反的三對常名,另一方面又認為“溫而能厲,威而不猛,恭而能安”不可名,《老子》的語言和精神深入地滲透至王弼的思想,并在其《論語》注中得到了絕妙體現。
王弼關于名、無名之論以及“道同自然”的思想也和《老子》有關系。
《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王弼注:“圣人有則天之德,所以稱‘唯堯則之’者,唯堯于時全則天之道也。蕩蕩,無形無名之稱也。夫名所名者,生于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善惡相傾,而名分形焉。若夫大愛無私,惠將安在?至美無偏,名將何生?故則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兇者自罰,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譽,罰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
包咸注為:“蕩蕩,廣遠之稱也。言其布德廣遠,民無能識名焉。”皇侃注為:“蕩蕩,廣遠之稱也。言堯布德廣遠,功用遍匝,故民無能識而名之者也。”可見,包咸和皇侃都將“蕩蕩”注釋為“廣遠之稱也”,但是王弼將“蕩蕩”注釋為“無形無名之稱也”,王弼此注是典型的以《老子》思想注《論語》。王弼認為善有所彰顯,就會存在利益,有了善之名,就會有惡,如果大愛無私,就不會有利益夾雜其中。至美無名,堯達到了至美,真正像堯一樣的君主不私其子而君其臣,使作惡者自罰,做善有功者自功。君主不去“立其譽”和“任其刑”,這樣臣下和百姓就會日用而不知所以然,這就是“則天成化,道同自然”,如此則名可無用而棄之,如同道之無形無名。這亦有《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意味。王弼此思想來自《老子》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8]
王弼另有一段注可以和以上這段注相結合理解。
《論語·子罕》:“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王弼注:“譬猶和樂出乎八音乎,然八音非其名也。”
此段達巷黨人稱贊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論語·泰伯》中孔子也贊美堯不可名:“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皇侃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注有:“達巷黨中人美孔子道大,故曰大哉也。博,廣也。言大哉孔子,廣學道藝周遍,不可一一而稱,故云無所成名也。猶如堯德蕩蕩,民無能名也。”再比較江熙注:“言其彌貫六流,不可以一藝取名焉,故曰大也。”可見,《論語·子罕》王弼此注和《論語·泰伯》中孔子贊美堯不可名之王弼注皆以《老子》思想作注,“譬猶和樂出乎八音乎,然八音非其名也”和《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思想,以及“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的思想有關。王弼通過以《老子》注《論語》,將《論語》向《老子》靠攏,將孔子思想向老子思想靠攏。
王弼對“權”和“道”的理解也和《老子》有關。
《論語·子罕》:“可與立,未可與權。”
王弼注:“權者道之變。變無常體,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豫設,最至難者也。”
《論語》中此句完整為:“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何晏注為:“雖學,或得異端,未必能之道也。雖能之道,未必能以有所成立也。雖能有所立,未必能權量其輕重之極也。”張憑注為:“此言學者漸進階級之次耳。始志于學,求發其蒙,而未審所適也。既向道矣,而信道未篤,則所立未固也。又,既固,又未達變通之權也。明知反而合道者,則日勸之業,亹亹之功,其幾乎此矣。”對于“可與立,未可與權”,皇侃注釋為:“權者,反常而合于道者也。自非通變達理,則所不能。故雖可共立于正事,而未可便與之為權也。”對比這些注,可以看出王弼注故意將權和道結合,“權者道之變”,此“道”不是孔子之“道”,而是老子之“道”,道之變的“權”無常體,這也是老子“道”的特點。此條王弼注又一次體現出王弼對《老子》思想的執著。
從下文可以看出,王弼并未視孔子為圣人。
《論語·陽貨》:“龜盻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龜盻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王弼注:“孔子機發后應,事形乃視,擇地以處身,資教以全度者也,故不入亂人之邦。圣人通遠慮微,應變神化,濁亂不能污其潔,兇惡不能害其性,所以避難不藏身,絕物不以形也。有是言者,言各有所施也,茍不得系而不食,舍此適彼,相去何若也。”
王弼認為,孔子之所以不入亂人之邦,是因為孔子“機發后應,事形乃視,擇地以處身,資教以全度”,與孔子“機發后應,事形乃視”不同,圣人“通遠慮微,應變神化”,與孔子“擇地以處身”不同,圣人“濁亂不能污其潔,兇惡不能害其性,所以避難不藏身,絕物不以形也”,可見王弼未把孔子看作圣人,圣人是高于孔子的。《論語》原文孔子一方面說過“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另一方面在龜盻以中牟畔的時候又前往,并解釋為“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孔子的兩種說法和做法似有矛盾,皇侃解釋道:“然孔子所以有此二說不同者,或其不入是為賢人,賢人以下易染,故不許入也;若許入者是圣人,圣人不為世俗染黑,如至堅至白之物也。子路不欲往,孔子欲往,故其告也。”皇侃意為,不入者為賢人或以下,許入者是圣人,孔子以前說“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是就賢人而論,孔子可以進入,是因為孔子是圣人,所以,皇侃肯定了孔子的圣人地位。王弼明顯曲解了《論語》原意,將不入者視為孔子,能入者視為圣人。雖然《論語》原文在王弼這里不僅沒有解釋清楚,反而愈顯混亂,但筆者認為,王弼意欲通過此注表明:孔子不為圣,圣人高于孔子。按照王弼《論語釋疑》及其他現存材料,筆者認為王弼視老子為圣人。
《論語·陽貨》:“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王弼注:“子欲無言,蓋欲明本,舉本統末,而示物于極者也。夫立言垂教,將以通性,而弊至于淫;寄旨傳辭,將以正邪,而勢至于繁。既求道中,不可勝御,是以修本廢言,則天而行化。以淳而觀,則天地之心見于不言;寒暑代序,則不言之令行乎四時。天豈諄諄者乎?”
王弼《論語釋疑》的一大特點是將《老子》思想灌入《論語》之中,王弼認為,孔子不是圣人,老子高于孔子,王弼對老子的推崇已經遠遠超過了孔子,所以,王弼注《論語》,盡一切可能將《論語》思想向《老子》思想靠攏,此處引文即是典型一例。《論語》原文孔子主張無言,認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天地不言四時行的思想和《老子》完全一致,《老子》第七章:“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9]《莊子》也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10]《論語》此段皇侃注為:“孔子既以有言無益,遂欲不言,而子貢怨若遂不言,則門徒無述,故孔子遂曰:天亦不言,而四時遞行,百物互生,此豈是天之有言使之然乎?故云‘天何言哉’也。天既不言而事行,故我亦欲不言而教行,是欲則天以行化也。”通過比較可見,王弼此段注文依舊是用本末體用、舉本統末作注,王弼認為“廢言”即是“修本”。王弼之后本末體用成為玄學討論的一個主要問題,繆協、繆播都受到了王弼的影響,動輒使用本末之說注《論語》。
王弼著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老子》和《周易》相關著作各兩部。《老子》《周易》屬于“三玄”,王弼《論語釋疑》既有以《老子》內容注《論語》,亦有以《周易》內容注《論語》,相比而言,以《老子》注《論語》更多。
《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王弼注:“《易》以幾神為教,顏淵庶幾有過而改,然則窮神研幾可以無過,明《易》道深妙,戒過明訓,微言精粹,熟習然后而存義也。”
《論語》此段何晏注為:“《易》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年五十而知天命,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故可以無大過也。”孫綽將《論語·為政》:“五十而知天命”注為:“大易之數五十,天地萬物之理究矣。以知命之年通致命之道,窮學盡數,可以得之,不必皆生而知之也。此勉學之至言也。”孫綽的“以知命之年通致命之道”和何晏注中“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相似,孔子認為“五十而知天命”,又云“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孫綽《論語》“五十而知天命”注完全可視為對《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的解讀。《論語》此段,王朗注為:“鄙意以為,《易》蓋先圣之精義,后圣無閑然者也。是以孔子即而因之,少而誦習,恒以為務,稱五十而學者,明重《易》之至,欲令學者專精于此書,雖老不可以廢倦也。”可見,王朗認為孔子并不是年至五十始學《易》,而是年少時早有誦習,此言五十而學《易》,實為告誡弟子《易》之為書特別重要,雖老不可懈怠。《論語》此段,皇侃注為:“此孔子重《易》,故欲令學者加功于此書也。當孔子爾時,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數年,五十而學《易》’也。所以必五十而學《易》者,人年五十,是知命之年也,《易》有大演之數五十,是窮理盡命之書,故五十而學《易》也。既學得其理則極照精微,故身無過失也。云‘無大過’者,小事易見,大事難明,故學照大理則得一,不復大過,則小者故不失之。”比較何晏、孫綽、王朗、皇侃和王弼注,可知,王弼點明了《易》的幾神之用,讀《易》要窮神研幾,王弼對儒家傳統經典《易》的重要作用持肯定態度,并且著有《周易注》《周易略例》,由此《周易》成為魏晉南北朝“三玄”之一。南齊顧歡《論語》注也有“體神知幾”之言,亦是強調《易》的幾神之用。
總之,王弼現存十四條《論語釋疑》,引用《老子》較多,從這些具體內容可以看出王弼對老子推崇備至。
(二)《論語》注中的本末之說
除了《論語·陽貨》中王弼注:“子欲無言,蓋欲明本,舉本統末,而示物于極者也。”言及本末之說,王弼《論語釋疑》另有幾處出現本末之說。
在《論語·陽貨》一段注中,王弼將體用和“禮”“樂”結合,以本末體用論“禮”“樂”。
《論語·陽貨》:“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王弼注:“禮以敬為主,玉帛者,敬之用飾。樂主于和,鐘鼓者,樂之器也。于時所謂禮樂者,厚贄幣而所簡于敬,盛鐘鼓而不合《雅》《頌》,故正言其義也。”
鄭玄注為:“玉,珪璋之屬。帛,束帛之屬。言禮非但崇此玉帛而已,所貴者乃貴其安上治民也。”馬融注為:“樂之所貴者,移風易俗也,非謂鐘鼓而已也。”繆播注為:“玉帛,禮之用,非禮之本。鐘鼓者,樂之器,非樂之主。假玉帛以達禮,禮達則玉帛可忘。借鐘鼓以顯樂,樂顯則鐘鼓可遺。以禮假玉帛于求禮,非深乎禮者也。以樂托鐘鼓于求樂,非通乎樂者也。茍能禮正,則無持于玉帛,而上安民治矣。茍能暢和,則無借于鐘鼓,而移風易俗也。”皇侃注為:“此章辨禮樂之本也。夫禮所貴,在安上治民,但安上治民不因于玉帛而不達,故行禮必用玉帛耳。當乎周季末之君,唯知崇尚玉帛,而不能安上治民,故孔子嘆之云也。故重言‘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明禮之所云不玉帛也。樂之所貴,在移風易俗,因于鐘鼓而宜,故行樂必假鐘鼓耳。當澆季之主,唯知崇尚鐘鼓,而不能移風易俗,孔子重言‘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明樂之所云,不在鐘鼓也。”比較鄭玄、馬融、皇侃、繆播、王弼注,可知五人注釋含義大致相同,唯一不同是繆播和王弼以玄學作注,王弼開創了玄學本末體用之說,繆播發揮了玄學本末體用和得意忘言理論。
“禮”與“樂”為主、為體,玉帛和鐘鼓為器、為用,但禮不是一成不變的教條,要根據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論語·先進》:“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王弼注:“有財,死則有禮;無財,則已止焉。無而備禮,則近厚葬矣。故云孔子不聽也。”
何晏注為:“禮,貧富各有宜。顏淵家貧,而門人欲厚葬之,故不聽也。”皇侃注為:“顏淵之門徒也,見師貧而己欲厚葬之也。一云,是孔子門人欲厚葬朋友。”皇侃提供了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顏淵死后,顏淵的學生門人欲厚葬老師,孔子以為不可,另一種理解是顏淵死后,孔子門人,即顏淵的朋友欲厚葬顏淵,孔子以為不可。王弼注和何晏注思路一致,強調禮要根據貧富狀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若有財,則可依禮節葬之;若無財,則沒必要追求禮節完備。此乃王弼對禮之態度,說明王弼并未完全否定儒家之禮,而是反對不合宜之禮,當禮違背現實實際需要時,可以放棄禮。
《論語·八佾》王弼注中出現了“崇本棄末”。
《論語·八佾》:“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
王弼注:“時人棄本崇末,故大其能尋本禮意也。”
鄭玄注為:“易,和易也,言禮之本意失于奢,不如儉也;喪失于和易,不如哀戚也。”皇侃認為“夫禮之本,貴在奢儉之中,不得中者皆為失也。然為失雖同,而成敗則異。奢則不遜,儉則固陋。俱是致失,奢不如儉,故云‘禮與奢,寧儉’也。”鄭玄及孔子本意都認為儉為禮之本、戚為喪之本,而皇侃改變了《論語》原意,認為奢、儉、易、戚都有所偏頗,唯中最為貴,但奢與儉比較,寧儉勿奢,易與戚比,寧戚勿易。也許有人會問孔子為何不直接回答禮之本為何,而只回答四失,皇侃《論語義疏》有所回答:“或問曰:‘何不答以禮本,而必言四失,何也?’通云:‘舉其四失,則知不失其本也。其時世多失,故因舉失中之勝,以誡當時也。’”王弼特殊之處在于提出了玄學概念“棄本崇末”,并指出時人錯誤所在。
和“崇本棄末”相互關聯的是“執一統眾”,以下王弼注有“理”“事”“會”“歸”和“執一統眾”的概念。
《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哉。’”
王弼注:“貫,猶統也。夫事有歸,理有會。故得其歸,事雖殷大,可以一名舉;總其會,理雖博,可以至約窮也。譬猶以君御民,執一統眾之道也。”
皇侃注為:“道者,孔子之道也。貫,猶統也。譬如以繩穿物,有貫統也。孔子語曾子曰:吾教化之道,唯用一道以貫統天下萬理也。”和皇侃注相比,王弼此注提出了四個重要的概念:“事”“理”“歸”“會”,“事”和“歸”相對應,“理”和“會”相對應,執歸可以御事,執會可以御理,同理,一君可以御民,此皆執一統眾之道。這是王弼注《周易》和《老子》一貫的思想。
以下這條王弼注無玄學語言,反而其他《論語》注家運用了本末有無之說作注,體現出王弼玄學思想的影響力。
《論語·先進》:“柴也愚,參也魯,師也僻,由也喭。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憶則屢中。’”
王弼注:“愚,好仁過也。魯,文勝質也。僻,飾過差也。喭,剛猛也。庶幾慕圣,忽忘財業,而屢空匱也。命,爵命也。憶,憶度也。子貢雖不受爵命而能富,雖不窮理而幸中。蓋不逮顏之‘庶幾’,輕四子所病,故稱‘子曰’以異之也。”
為《論語》此句作注者很多:王弼、顏特進、顧歡、太史叔明、殷仲堪、江熙以及皇侃所列舉的一些無名氏,相比較而言,王弼此注并無特別之處,相反,顧歡注、太史叔明注以及皇侃列舉的一位無名氏注運用了玄學本末有無之說。
皇侃列舉的無名氏注為:“又一通云,空,猶虛也。言圣人體寂,而心恒虛無累,故幾動即見。而賢人不能體無,故不見幾,但庶幾慕圣,而心或時而虛,故曰‘屢空’。其虛非一,故‘屢’名生焉。”此處“圣人體寂”以及“賢人不能體無”是以玄學作注。
顧歡注為:“夫無欲于無欲者,圣人之常也;有欲于無欲者,賢人之分也。二欲同無,故全空以目圣;一有一無,故每虛以稱賢。賢人自有觀之,則無欲于有欲;自無觀之,則有欲于無欲。虛而未盡,非‘屢’如何?”顧歡此注是一段令人拍案叫絕的以玄學注《論語》的典型。既談“有”“無”,又論“空”。顧歡有天師道背景,“空”也是佛教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東晉僧肇就著有《肇論·不真空論》,認為世界萬象都不真,不真就是空。另外,顧歡此注中“有欲”和“無欲”之辯,也是當時玄談者們感興趣的話題。最后,駢體文的語言風格和論述風格在南朝達到興盛,尤其一些文學作品中更是駢偶特點明顯。
太史叔明注為:“顏子上賢,體具而敬,則精也,故無進退之事,就義上以立‘屢’名。按,其遺仁義,忘禮樂,隳支體,黜聰明,坐忘大通,此亡有之義也。忘有頓盡,非空如何?若以圣人驗之,圣人忘忘,大賢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復為未盡。一未一空,故‘屢’名生也焉。”太史叔明“隳支體,黜聰明,坐忘大通”來自《莊子·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11]太史叔明主要圍繞“有”“空”“忘”論述,有無是玄學的主要問題之一,而《論語》此處恰好出現了“空”,因而如此多的《論語》注家于此處以王弼“有”“無”作注。
此段亦如此,王弼注未出現玄學內容,反而是后人注有玄學內容。
《論語·公冶長》:“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王弼注:“假數以明優劣之分,言己與顏淵十裁及二,明相去懸遠也。”
王弼這里“假數以明優劣之分”的“分”應理解為區分之“分”,意為通過這些數字來顯示賜和回的優劣差別,此“分”和郭象性分說之“分”完全不同。皇侃注只有一句:“答孔子以審分也。”皇侃此“分”應讀為四聲,并理解為郭象性分說意義上的“分”。張封溪注為:“一者數之始,十者數之終。顏生體有識厚,故聞始則知終。子貢識劣,故聞始裁至二也。”繆播注為:“學末尚名者多,顧其實者寡。回則崇本棄末,賜也未能忘名。存名則美著于物,精本則名損于當時。故發問以要賜對,以示優劣也。所以抑賜而進回也。”繆播“棄本崇末”以及名實之論都受到了王弼的影響,繆播和繆協都是王弼之后、郭象之前以玄學注《論語》的代表,從兩位現存《論語》注可以看出二人受王弼影響較大。
(三)《論語》注中關于“情”“性”“誠”“自然”的思想
魏晉南北朝玄學和“情”字有很大的關系,玄學對真情的追求是玄學之所以為玄學的重要方面。王弼論及“情”與“言”。
《論語·顏淵》:“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
王弼注:“情發于言,志淺則言疏,思深則言讱也。”
皇侃注為:“古者言之不出,恐行之不逮,故仁者必不易出言,故云‘其言也讱’。一云,仁道既深,不可輕說,故言于人仁事,必為難也。”可見,對于“仁者其言也讱”的原因,皇侃認為是“古者言之不出,恐行之不逮”,皇侃列舉的另一種說法是“仁道既深,不可輕說”,王弼認為是“情發于言,志淺則言踈,思深則言讱也”。
王弼另有一處論及“情”和“言”。
《論語·憲問》:“子曰:‘其言之不怍,則其為之難也。’”
王弼注:“情動于中而外形于言,情正實而后言之不怍。”
馬融注為:“怍,慚也。內有其實,則言之不慚。積其實者,為之難也。”皇侃注為:“怍,慚也。人內心虛詐者,外言貌必慙。若內有其實,則外貌無慙。時多虛妄,無慚怍少。”可見,馬融、皇侃都未提到“情”,而王弼引入了概念“情”,強調情真、情實。
在注釋“忠”和“恕”時,王弼亦言及“情”。
《論語·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王弼注:“忠者,情之盡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盡理之極也。能盡理極,則無物不統。極不可二,故謂之一也。推身統物,窮類適盡,一言而可終身行者,其唯恕也。”
《論語》原文完整為:“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哉。’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王弼對“忠”和“恕”的注釋完全不同于皇侃注。對于“忠”,皇侃注為“忠,謂盡忠心也”。王弼注為“忠者,情之盡也”。對于“恕”,皇侃注為“恕,謂忖我以度于人也”。王弼注為“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王弼對“忠”“恕”概念的解釋都言及“情”。魏晉玄學倡導真性情,漢代被禁錮的、壓抑的“情”在魏晉得到大發展。王弼認為“自然親愛為孝”,為“孝”的概念注入了“自然”,嵇康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也是對真性情的大力提倡,郭象認為“禮者體其情者也”,為“禮”的概念注入了“情”,這些都體現了魏晉人對“情”的重視。
“真情”不只是對普通人的要求,統治者治理天下也應講究“真情”,和“真情”概念相連的是“誠”的概念,宋明理學中大放異彩的概念“誠”,早在魏晉南北朝就已出現。王弼就論到了“誠”和“情”在管理百姓中的不同作用。
《論語·泰伯》:“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王弼注:“夫推誠訓俗,則民偽自化;求其情偽,則儉心茲應。是以圣人務使民皆歸厚,不以探幽為明;務使奸偽不興,不以先覺為賢。故雖明并日月,猶曰:‘不知’也。”
孔安國注為:“言皆與常度反,故我不知也。”皇侃注為:“此章嘆時世與古反也。狂者用行宜其直趣無廻,不俟于善惡,而當時狂者不復直也。……人幼未成人者,情性宜謹愿,而當時幼者亦不謹愿也。……野愨之人宜可信,而于時野愨者皆詐詭,不復宜可信也。”比較而言,王弼強調“推誠訓俗”,“推……”的用詞方式在王弼現存若干條《論語釋疑》中三次出現,除了此處“推誠訓俗”,另有“推身統物”和“推愛及物”。不僅王弼,魏晉南北朝殷仲堪、張憑都運用了這種“推……”的用詞方式,尤其殷仲堪和張憑也將“推”和“誠”連用,強調“推誠”,殷仲堪有“推誠暗往”“推誠暗信”“推誠相與”“推情在于忘賢”“推誠之理然也”,張憑亦有和殷仲堪相同的“推誠暗信”。王弼以及魏晉南北朝學者“誠”的概念以及“推誠……”的說法都值得進一步研究。“誠”是《中庸》的一個重要概念,《中庸》中有:“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12]“誠”可謂是情真,和“誠”相對的是情偽,情真是六朝玄學的情感追求,是自然的體現,是對名教發展到極致所帶來的情偽的糾弊。王弼注中“民皆歸厚”的說法來自《論語·學而》:“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另外,王弼注中“不以先覺為賢”,可以和李充的一段《論語》注相比較:“夫至覺忘覺,不為覺以求先覺,先覺雖覺,同逆詐之不覺也。”王弼注、李充注都反對先覺。
和“情”經常連用的是“性”,“性”是中國哲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性”和“情”的關系問題貫穿了整個中國哲學史,是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問題之一。王弼也論及“性”和“情”,并且影響了皇侃。
《論語·陽貨》:“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王弼注:“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
皇侃注:“此是情之正也,若心好流蕩失真,此是情之邪也。若以情近性,故云性其情。情近性者,何妨是有欲,若逐欲遷,故云‘遠’也。若欲而不遷,故曰‘近’。但近性者正,而即性非正,雖即性非正,而能使之正。譬如近火者熱,而即火非熱,雖即火非熱,而能使之熱。能使之熱者何?氣也,熱也。能使之正者何?儀也,靜也。又知其有濃薄者。孔子曰‘性相近也’,若全同也,相近之辭不生;若全異也,相近之辭亦不得立。今云‘近’者,有同有異,取其共是無善無惡則同也,有濃有薄則異也,雖異而未相遠,故曰‘近也’。”
《論語》此段孔子論及“性”,孔安國、范寧、王弼、皇侃亦有論及。范寧注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斯相近也。習洙泗之教為君子,習申、商之術為小人,斯相遠矣也。”范寧注中“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出自《禮記·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13]范寧提到的“洙泗之教”是儒家之教,洙泗是魯境內的兩條河,指代儒家,申、商指申不害和商鞅,他們是韓非子之前法家的重要代表人物,申不害重“術”,商鞅重“法”,由范寧“習洙泗之教為君子,習申、商之術為小人”來看,范寧推崇儒家之教,范寧的確是六朝時期固守傳統儒家思想的代表,反對玄學,亦反對法家。
皇侃注將“情”與“性”這兩個概念結合論述,此段是研究皇侃性情論最重要的一段文字。皇侃認為“然性情之義,說者不同,且依一家舊釋云:……”,所以皇侃只是選擇了性情論中的一種說法進行論述,主要認為性無善無惡,但情有邪正,若情近性,使得欲望合乎理,事就會正,情就會正,如果不克制欲望,逐欲流遷,事就會邪,情就會邪,皇侃認為情即是事。皇侃注引用到《老子》:“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14]還引用了王弼《論語》注,并詳細解釋了王弼注中的“性其情”。需要注意的是,王弼注之后,從“此是情之正也”到“有濃有薄則異也,雖異而未相遠,故曰‘近也’”。這一段到底是皇侃注還是王弼注有分歧,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認為是王弼注,《儒藏》(精華編一〇四冊)皇侃《論語義疏》認為是皇侃注。筆者認為從前后文來看,此段屬皇侃注,儒藏本正確。王弼的注只有一句,即:“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這短短的一句,包含了王弼“性其情”的重要理論,“性其情”三個字被皇侃所重視并詳細闡發,成為中國哲學史上“性情論”的一個重要發展。
“自然”和“名教”的關系問題是魏晉南北朝玄學的主要問題,“自然”概念堪稱魏晉南北朝玄學中最重要的概念,“自然”包含“真情”這一方面的要求,禮教有等級,講究分,“自然”講究萬物平等。王弼首開以“自然”論“孝”、推“仁”及物的先河。
《論語·學而》:“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王弼注:“自然親愛為孝,推愛及物為仁也。”
皇侃注:“此更以‘孝悌’解‘本’,以‘仁’釋‘道’也。言孝是仁之本,若以孝為本,則仁乃生也。仁是五德之初,舉仁則余從可知也。故《孝經》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對于“孝”,皇侃注為“善事父母曰孝”,王弼注為“自然親愛為孝”。
王弼對本末比較重視,但其實,早在何晏注《論語》時就注釋了“本”,何晏注釋為“本,基也。基立而后可大成也”。何晏這里解釋的“本”不是玄學意義上的“本”。王弼注有兩點需要注意:第一,將“孝”定義為“自然親愛”。漢代重視孝,以孝作為選官的重要依據,但是東漢末年,隨著以偽孝騙取聲名之人越來越多,人們對獨尊的儒術產生了懷疑,對孝作為評判標準產生了懷疑,對以孝為代表的名教產生了懷疑。王弼將以孝為代表的名教注入了自然,將名教和自然結合。第二,將“仁”定義為“推愛及物”。孔子認為克己復禮為仁,認為君子中有不仁者,但是小人中沒有仁者,所以,孔子之仁是用于人的范疇和概念,王弼注“推愛及物為仁”,將“仁”的概念擴展到了物,是前所未有的對“仁”的改造,體現了王弼萬物平等的觀念。
總之,“情”的概念是王弼《論語釋疑》中一個比較重要的概念,和“情”相關的還有“誠”和“自然”,這三個概念在魏晉南北朝的發展興盛與當時的社會時代環境分不開。
(四)《論語》新解
魏晉南北朝學者注《論語》追求奇思妙解,有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哪怕有時他們明知自己的創新性想法或注釋不符合《論語》原意,但還是不遺余力地追求不懈,這是玄風大盛所帶來的一種特點,傳統漢注一般不會出現。王弼論君子是否有不仁者即是如此。
《論語·憲問》:“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王弼注:“謂假君子以甚小人之辭,君子無不仁也。”
孔安國注為:“雖曰君子,猶未能備也。”皇侃記載的袁氏注為:“此君子無定名也。利仁慕為仁者,不能盡體仁,時有不仁一跡也。小人性不及仁道,故不能及仁事者也。”此袁氏注中“君子無定名”以及“小人性不及仁道”皆是以玄學注《論語》。皇侃對《論語》此句注為:“此謂賢人已下,不仁之君子也。未能圓足,時有不仁。如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后則一匡天下,九霸諸侯,是長也。小人并為惡事,未能有行民善,達于仁道,故云‘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皇侃注最符合《論語》本意。王弼認為孔子云“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只是為了說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并不是孔子真的認為君子里有不仁者,相反,孔子認為君子都是仁者。王弼此解有悖于《論語》原意。
《論語·泰伯》注中有一段王弼論《詩》、禮、樂別具特色。
《論語·泰伯》:“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王弼注:“言為政之次序也。夫喜懼哀樂,民之自然,應感而動,則發乎聲歌,所以陳詩采謠,以知民志。風既見其風,則損益基焉,故因俗立制,以達其禮也。矯俗檢刑,民心未化,故又感以聲樂,以和神也。若不采民詩,則無以觀風;風乖俗異,則禮無所立;禮若不設,則樂無所樂;樂非禮,則功無所濟。故三體相扶,而用有先后也。”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王弼認為這是“言為政之次序也”,皇侃認為王弼的注釋值得深思,但認為這是“明人學須次第也”,皇侃注為:“侃案:輔嗣之言可思也。且案《內則》明學次第:十三舞《勺》,十五舞《象》,二十始學禮,惇行孝悌,是先學樂,后乃學禮也。若欲申此注,則當云先學舞《勺》、舞《象》,皆是舞《詩》耳,至二十學禮,后備聽八音之樂,和之以終身成性,故后云樂也。”皇侃發現《內則》所記的為學次第與《論語》“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為學次第有矛盾。《內則》是先學樂,后學禮,《論語》是先《詩》、次禮、后樂的順序。皇侃的深厚經學功底使得他在注《論語》時,一方面重新解釋和補充論證了很多細節上的問題,另一方面也發現了《論語》和其他經學典籍的出入之處。這可謂皇侃《論語義疏》在《論語》注釋史上最大的貢獻之一。王弼認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言為政之次序,為政之次序當先采民詩,這樣才能知民之所想,知道了民之所想,才能夠據此立制以達禮,禮樂不可分離,有了禮就要感以聲樂,以和神,詩、禮、樂三者互相補充、用有先后。王弼注和《論語》原文孔子所云的學習過程中先《詩》、次禮、后樂的原意不同。
王弼“六十而耳順”注亦是與眾不同。
《論語·為政》:“六十而耳順”
王弼注:“耳順,言心識在聞前也。”
對于《論語》此句,鄭玄、王弼、孫綽、李充、皇侃皆有注。鄭玄認為“耳順,聞其言而知其微旨也。”皇侃注為:“人年六十,識智廣博,凡厥萬事,不得悉須觀見,但聞其言,即解微旨。”鄭玄注和皇侃注意思一致,即人至六十聽到別人說話就能明白說話的旨意。孫綽注為:“耳順者,廢聽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復役而后得,所謂‘不識不知,從帝之則’也。”孫綽注“朗然自玄悟”明顯有玄學色彩,與鄭玄和皇侃對“耳順”的理解不同,孫綽認為“耳順”乃“廢聽”。王弼注“心識在聞前”謂人至六十時未聽其言心已知其意。
此段注亦是獨具新意。
《論語·鄉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王弼注:“孔子時為魯司寇,自公朝退而之火處。不問馬者,矯時重馬者也。”
《論語》此句鄭玄注為:“重人賤畜也。退朝者,自魯之君之朝來歸也。”皇侃注為:“從朝還退,見廄遭火。廄是養馬處,而孔子不問傷馬,唯問:‘人之乎?’是重人賤馬,故云‘不問馬’也。”鄭玄和皇侃都認為孔子問人不問馬是重人賤馬,而王弼認為這是孔子為了矯正當時人重馬過于重人的傾向,并不是孔子真的重人賤馬。也許是王弼所處時代和社會對利益的趨之若鶩啟發了王弼,故出此奇思妙解之注。筆者認為王弼肯定知道《論語》的真實含義,但他還是這樣石破天驚的以己意作注,這是王弼注《論語》的一個特點,他并不注重考證具體字句的真實含義,而是獨辟蹊徑的打破傳統注經方式的煩瑣和冗長,將《論語》為我所用,經過王弼注釋的《論語》已改頭換面、不復當初。
王弼對《論語·憲問》“七人”的界定亦如此。
《論語·憲問》:“子曰:‘作者七人矣。’”
王弼注:“七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也。”
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標注此條《論語》注來自邢昺《論語注疏》,但其實皇侃《論語義疏》也有此注。對于《論語》此句,包咸注為:“作,為也。為之者凡七人,謂長沮、桀溺、丈人、石門、荷簣、儀封人、楚狂接輿也。”鄭康成注為:“伯夷、叔齊、虞仲、避世者。荷蓧、長沮、桀溺,避地者。柳下惠、小連,避色者。荷簣、楚狂接輿,避言者也。”皇侃注只是認為:“引孔子言,證能避世已下,自古已來,作此行者,唯七人而已矣。”“七人,是注中有七人也。”在鄭康成注后有:“七,當為十字之誤也。”對比這些注釋可見,七人究竟是哪七人是個有爭議的問題。鄭康成列出十人,而不是七人,王弼注包括鄭康成注提到的避世者伯夷、叔齊、虞仲,避色者柳下惠、少連,王弼注中另外兩人夷逸、朱張,包咸、鄭康成都未言及。另外,從王弼和鄭康成所選擇的兩個避色者柳下惠、少連來看,王弼和鄭康成理解的“避色”之“色”是女色之意,完全不同于皇侃所理解之“色”,皇侃將“避色”理解為注意觀察君之臉色,當君之顏色不好時,應及時離開。包咸列舉的七人包括避地者長沮、桀溺,避言者荷簣、楚狂接輿,包咸注提到的另外三人丈人、石門、儀封人,王弼和鄭康成都未言及。
這七人中的朱張,王弼另一段注有所介紹。
《論語·微子》:“朱長”
王弼注:“朱張,字子弓,荀卿以比孔子。”
皇侃注:“今序六而闕朱張者,明趣舍與己合同也。”
《論語·微子》:“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長、柳下惠、小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儒藏本為“朱長”,馬國翰本為“朱張”。孔子提到的這七人,王弼只評論了六人,唯獨沒有評論朱張。皇侃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卻只引用了王弼的注作為回答。王弼認為荀子將朱張比為孔子。
王弼注對欒肇有影響。
《論語·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天厭之!天厭之!’”
王弼注:“案本傳孔子不得已而見南子,猶文王拘羑里,蓋天命之窮會也。子路以君子宜防患辱,是以不悅也。否泰有命,我之所屈不用于世者,乃天命厭之,言非人事所免也。重言之者,所以誓其言也。”
《論語》此段較受關注,多人作注,例如:孔安國、繆播、王弼、蔡謨、李充、欒肇,其中蔡謨、欒肇是魏晉南北朝以傳統注經方式注《論語》的典型,未涉及玄學成分,王弼、繆播、李充皆酷愛玄學,現存《論語》注皆涉及老、莊、易三玄和一些玄學問題。欒肇注和王弼注有語言相似之處,欒肇注為:“見南子者,時不獲已,猶文王之拘羑里也,天厭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厭也。”[15]王弼注中也有“猶文王之拘羑里”和“我之所屈不用于世者,乃天命厭之”。
二 王弼其他著作的《論語》引用情況
除了《論語釋疑》,王弼現存《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亦有直接或間接引用《論語》之處。
王弼《老子注》中有:
《老子》第四十九章:“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圣人皆孩之。”
王弼此段《老子注》中有:“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無所主也。為天下渾心焉,意無所適莫也。”[16]
王弼注中“適莫”出自《論語·里仁》:“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于比。”意思是君子對于天下人,無專主之親,無特定之疏,唯以道義是從。而《老子》和王弼強調的是圣人以百姓心為心的無常心狀態,和義的道德標準毫無關涉。所以,王弼此句只引用《論語》詞句,未汲取《論語》思想。
王弼《老子指略》也有和《論語》相關的內容,例如:
“茍存無欲,則雖賞而不竊;私欲茍行,則巧利愈昏。”[17]
“茍存無欲,則雖賞而不竊”出自《論語·顏淵》:“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孔子對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論語》此句意在強調:要杜絕偷盜的現象,應該從無欲這個根源上治理。而王弼意在強調《老子》無知無欲的思想,《老子》中有:“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18]
王弼《周易注》和《論語》相關的內容較多。
《周易》訟卦,象曰:“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
王弼《周易注》:“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在于謀始,謀始在于作制。契之不明,訟之所以生也。物有其分,起契之過,職不相(監)[濫],爭何由興?訟之所以起,契之過也。故有德司契而不責于人。”[19]
“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出自《論語·顏淵》:“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有德司契而不責于人”出自《老子》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執左契而不責于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王弼此段注將《老子》和《論語》思想結合,一方面肯定孔子無訟的主張,另一方面肯定老子司契而不責于人的思想,認為要實現無訟的目的,就應司契而不責于人。
《周易》訟卦,“九四,不克訟,復即命。渝,安貞,吉。”
王弼《周易注》中有:“處上訟下,可以改變者也,故其咎不大。若能反從本理,變前之命,安貞不犯,不失其道,為仁(猶)[由]己,故吉從之。”[20]
“為仁由己”出自《論語·顏淵》:“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王弼認為,訟卦九四的位置處在上訟之下,九四的命運能夠有所改變,只要九四能夠反從本理,改變之前做法,不犯錯,行仁道,就能得吉。王弼這是將《周易》和《論語》思想打通。
《周易》大有卦,“九二,大車以載,有攸往,無咎。”
王弼《周易注》中有“健不違中,為五所任;任重不危,致遠不泥,故可以往而無咎也。”[21]
“致遠不泥”出自《論語·子張》:“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王弼認為大有卦九二被六五所任命,有重任在肩,即便走得遠,也不會遇到泥濘坎坷,不會有危險。《論語》詞句被王弼信手拈來的運用。
《周易》觀卦,“觀,盥而不薦,有孚颙若。”
王弼《周易注》:“王道之可觀者,莫盛乎宗廟。宗廟之可觀者,莫盛于盥也。至薦,簡略不足復觀,故觀盥而不觀薦也。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盡夫觀盛,則下觀而化矣。故觀至盥,則‘有孚颙若’也!”[22]
王弼此注引用了《論語·八佾》:“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但王弼之意與《論語》原意不同。孔子原意是:從灌開始的禮沒有按照正確的禮節進行,所以不欲觀。王弼認為宗廟最可觀的是灌禮,到了薦禮,才是簡略不必觀,所以觀灌而不觀薦。
《周易》觀卦,“九五,觀我生,君子無咎。”
王弼《周易注》:“居于尊位,為觀之主,宣弘大化,光于四表,觀之極者也。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故觀民之俗,以察己(之)[道]。百姓有罪,在(于)[予]一人,君子風著,己乃無咎。上為化主,將欲自觀,乃觀民也。”[23]
王弼“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出自《論語·顏淵》:“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王弼注中“百姓有罪,在(于)[予]一人”文意見《論語·堯曰》:“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王弼此注引用了《論語》思想注《周易》,王弼注《周易》時非常重視五爻,將五爻看成一卦之主,觀卦九五處于尊位,為觀卦之主,就像一國之君為一國之主,國君對百姓有導向作用,猶如風之靡草,所以,國家發生了大的禍亂,國君要承擔責任。這是將《周易》思想和《論語》思想結合。
《周易》復卦,“六二,休復,吉。”
王弼《周易注》為:“得位處中,最比于初。上無陽爻,以疑其親。陽為仁行,在初之上而附順之,下仁之謂也。既處中位,親仁善鄰,復之休也。”[24]
王弼“親仁善鄰,復之休也”文意出自《論語·學而》“泛愛眾而親仁”和《論語·里仁》“里仁為美”。王弼以孔子“仁”的思想作注,把陽爻看成仁行之爻,初九爻為陽爻,六二靠近初九行仁之陽爻,這是“親仁善鄰”,這即是復卦的美之所在。這是用《論語》思想注《周易》。
《周易》益卦,“九五,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
王弼《周易注》為:“得位履尊,為益之主者也。為益之大,莫大于信;為惠之大,莫大于心。因民所利而利之焉,惠而不費,惠心者也。信以惠心,盡物之愿,固不待問而元吉。有孚,惠我德也,以誠惠物,物亦應之,故曰‘有孚,惠我德’也。”[25]
“因民所利而利之焉,惠而不費,惠心者也”出自《論語·堯曰》:“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周易》益卦本來和《論語》“因民所利而利之焉,惠而不費”毫無關系,王弼《周易注》完全可以不引用“因民所利而利之焉,惠而不費”而毫不影響注釋含義,王弼之所以能將《周易》益卦九五爻辭和《論語》“因民所利而利之焉,惠而不費”這句話聯系到一起,主要是由于《周易》益卦九五爻辭中的“惠”字,可見王弼對《論語》的熟悉程度。
《周易》姤卦,“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隕自天。”
王弼《周易注》為:“杞之為物,生于肥地者也。包瓜為物,系而不食者也。九五履得尊位,而不遇其應,得地而不食,含章而未發,不遇其應,命未流行,然處得其所,體居剛中,志不舍命,不可傾隕,故曰‘有隕自天’也。”[26]
“包瓜為物,系而不食者也”出自《論語·陽貨》:“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周易》姤卦九五卦辭出現了杞和包瓜,《論語》中提到匏瓜的只有一處“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因此王弼用包瓜系而不食的特性和杞生于肥地的特性,巧妙的解釋姤卦九五“含章,有隕自天”。
《周易》困卦,“象曰: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王弼《周易注》為:“澤無水,則水在澤下;水在澤下,困之象也。處困而屈其志者,小人也。君子固窮,道可忘乎!”[27]
“君子固窮”出自《論語·衛靈公》:“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認為君子雖然窮,但是貧而樂道,小人貧窮則會胡作非為,忘記道。《周易》原文并未論及道,王弼以《論語》中君子安貧樂道的思想注《周易》。
《周易》小過卦,“小過。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王弼《周易注》為:“飛鳥遺其音,聲哀以求處,上愈無所適,下則得安。愈上則愈窮,莫若飛鳥也。”[28]
“飛鳥遺其音,聲哀以求處”可以和《論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聯系理解。鳥將死之時會有哀鳴聲,此時不宜再往上飛,越往上飛越步入窮途末路,此時應往下飛,尋找停息之處,顯然,王弼將小過卦和《論語》結合論述。
總之,從王弼現存所有著作看來,他并不是嘩眾取寵、徒有虛名的玄學家,我們可以從他的著作中看出他儒家、道家的深厚功底,其著作中不僅有《論語》引文,而且有《禮記》《詩經》《國語》《左傳》《莊子》《周易》等引文,各家學說被他信手拈來的使用,這是建立在他對所有經典了然于胸基礎之上的,也只有以這樣深厚的功底和敢于向傳統挑戰、標新立異的性格,才只能是他,而不是別人,成為玄學真正的開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