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小說婚戀敘事“六一”模式述略
——從《李生六一天緣》《金瓶梅》等到《紅樓夢》
中國古代婚姻制度雖屢經變遷,但是除了皇室另有規定者外,一般臣民傳統實行一夫一妻并準納妾的實質是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在這種制度下的中國小說婚戀故事敘述,其中男主角對應的女性人物往往不止一個,從一夫一妻到一夫雙美、五美、六美、七美、八美甚至“十美”“十二釵”的組合都可以見到,卻似乎沒有一夫“三美”“四美”“九美”之說,應該各有取舍上的道理,并各有所謂,茲均不具論。而單說其中一夫“六美”即一個男人與六個女人的故事,筆者所見至少有《李生六一天緣》《金瓶梅》《肉蒲團》《桃花影》《林蘭香》《野叟曝言》《紅樓夢》七部,是一個值得注意和深入思考的現象。對此,筆者曾有《論“一個男人與六個女人”的敘事模式——中國“情色”敘事自古及今的一個數理傳統》[1]一文討論,但當時所知僅《金瓶梅》《林蘭香》《野叟曝言》《紅樓夢》四種而有所未盡;又當時所論,側重在這一模式的淵源及諸作之間的承衍,而且統作為“婚戀敘事”雖無不可,但是或因“天緣”,或以“情”感,整體上還可以更具體說屬于古代婚戀題材一類。因此有本文再論改稱“婚戀敘事”,并就《李生六一天緣》而取其“六一”之說,作為這一模式的概括,對諸作“婚戀敘事的‘六一’模式”述略如下。
一 《李生六一天緣》
《李生六一天緣》(以下或簡稱《天緣》)二卷。明代佚名撰。文言中篇小說。問世以來流傳不廣,今亦鮮為人知。石昌渝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中陳益源撰本篇條目曰:“作者不詳。孤本惟見萬歷一二十年間的《繡谷春容》卷七、卷八上層收錄。大連圖書館藏清抄本《艷情逸史》第一、二冊之《李生六一天緣》,亦逕據《繡谷春容》過錄而已,內容沒有不同……依《繡谷春容》習慣看,其所錄者多有刪節,《李生六一天緣》原作極可能比現存的三萬五千字還要更長。”又說:“本篇明顯受到《剪燈新話·鑒湖夜泛記》《雙卿筆記》《花神三妙傳》《尋芳雅集》和《天緣奇遇》的影響,約于嘉靖末至萬歷初之間成書。”[2]因此,若以“嘉靖年間有藝人創作并講演《金瓶梅詞話》”[3],那么《天緣》的成書當與《金瓶梅》同時或稍有先后。二書間有無或有怎樣的影響關系,乃無可考論。
今本敘浙籍書生李春華為商人之子,承父業經商,舟行江上,以受小孤山神女之托為之辯誣有功,得神女賜予六個錦囊,保佑其因緣際會,中進士,入翰林。后以得罪權奸,受誣外放嶺南,歷仕多省州縣,先后娶佳麗留無瑕、許芹娘、金月英、賽嬌、桂娟友,以及最早私訂終身的葉鳴蟬共六女為妻。權奸事敗,李生奉旨回京,復因“文武全才,討苗有功”,官至兵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太子少保,諸妻受贈“六夫人”,“遂領敕歸家祭祖”。由此不出,優游林下,享盡艷福。終乃因小孤山神女之助,與六夫人一起升仙。臨去,“諸夫人將平日吟詠,集為一冊,李標其名曰《六一倡合》”[4]。
由上述可知,《天緣》是中國明朝一代書生醉心于榮華富貴的“白日夢”及一夫多妻、夫貴妻榮的暢想曲。這在書中李生于情或可原,而于兩性關系之理則一般看來顯然不公,所以其題旨思想,筆者以為無足稱道。加以仙人護佑、天子作合,才子佳人、詩詞唱酬等情節,荒誕不經,又矯揉造作,從而整體藝術境界亦較為平庸。但是,其敘一夫多妻“大團圓”的人生理想與美滿結局,卻正中科舉時代讀書人下懷,從而成了后世才子佳人小說競相模擬的俗套。至于一夫多妻必以“六一”的比數似信筆所至,見于篇中寫李生殿試翰林之后,已奉旨定了四個夫人,所以后來桂太守感李生之德,堅持以女妻之,李生推脫,太守卻笑曰:“夫人可四亦可五”云云。其說等于代作者聲明敘事以“六一”的組合并非數量上有什么講究。但是,讀者若參以篇題特標“六一天緣”,篇中又有“六一倡合”之說,就不能不懷疑其特就娶妻之數的議論,實乃作者巧用欲蓋彌彰之筆,提示其寫“李生六一”,不僅因有女神的冥中護佑而為“天緣”,而且因“六一”比數之理而合于“天緣”。
如上以《天緣》所標“六一”之數理合于“天緣”的理解雖嫌臆測,但從后世能有六部“婚戀敘事”的兩性人物設置沿循此比數看,“六一”之比數有合于小說“婚戀”敘事之義理的推論,雖曰不中,亦不為遠矣!而至少是古代小說“婚戀敘事”的一個異象!
其次,《天緣》故事終于“一男六女”的大團圓,雖然不過如才子佳人小說中多見的俗套,但作為婚戀敘事的“六一”模式,這樣以喜劇結束既屬首創,后來也只有《野叟曝言》才復制并登峰造極。
二 《金瓶梅》
《金瓶梅》一百回。蘭陵笑笑生著。作者真實姓名、家世生平等無考。《金瓶梅》敘西門慶與有性關系者雖多,但以有妻妾名分者計,卻只有六個,依次為其妻吳月娘,妾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李瓶兒等,書中常并稱“六房”[5]。書中敘事于西門慶之命運關系最密者就是常峙節所說這“六房嫂子”,與西門慶構成“婚戀敘事”的“六一”組合。
按說《金瓶梅》欲寫西門慶致病而暴死之“淫”,并不必拘于其妻妾之數的多少。事實也是,《金瓶梅》雖然寫了西門慶有妻妾六人,但是一方面六人之外西門慶淫過的女人更多;另一方面六人之中以淫而致西門慶得病的只有一個潘金蓮,其他都是六人以外的;再說即使以多為勝,也不難如后世小說寫至“七美”“八美”等。而其必在西門慶所淫眾女子中寫有妻妾之名分是六個,當是因為作者于其寫“情色二字”敘事的考量上,以為“六一”是最佳的安排。
這方面的證據就是西門慶為“一”,而有關西門慶及其女人的婚戀敘事則多突出“六”之一數。證據有四:一是如其寫西門慶暴亡的第七十九回之前,在各種不同情景下先后提到他的“六房”總共也是六次[6]。二是于潘金蓮的描寫,比《水滸傳》增寫了她“排行六姐”,乳名也叫“六兒”(第一回),后來寫吳月娘抬舉她也稱“六姐”。乃至于潘金蓮給西門慶的帖子,也自署“愛妾潘六兒拜”(第十二回),而西門慶對李桂姐褒貶潘金蓮,則稱“這個潘六兒”。還有如張竹坡所評:“讀《金瓶梅》須看其人入筍處……六回金蓮才熱,即借嘲罵處,插入玉樓。”如此等等,比較《水滸傳》,《金瓶梅》多方強調潘金蓮之為“六”的做法,既未見有何等具體描寫上的必要,就應該主要是為了顯示潘金蓮雖然為妾是“五娘”,卻在對西門慶的意義上合于“六”之數理。三是寫李瓶兒雖先前身名無“六”,卻在被納為西門慶之妾后居“五娘”潘金蓮之次成了“六娘”,從而也占了一個“六”,是于“潘六兒”之后又加一“六”。四是《金瓶梅》還于“金”“瓶”之外又寫了一個與西門慶通奸的女人名叫“王六兒”。這個“王六兒”是“金”“瓶”二“六”之外不可小覷的人物。她是韓道(諧音“撼倒”)國的老婆,自與西門慶成奸之后,“西門慶……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第三十九回),實已成了西門慶的外室。第七十九回寫西門慶暴亡,就是他在外與“王六兒”縱欲回來,又為潘金蓮所惑淫縱過度,并誤服過量春藥所致。這個“王六兒”作為最終致西門慶于死地之潘金蓮的前驅,對西門慶的最后“殺傷力”,實與潘金蓮不相上下。應是因此,作者也給她以“六兒”的小名。總之,這些集中于西門慶周圍女人描寫的基本上都不具有直接敘事意義的“六”的故用,無非表明這些女人與西門慶關系的實質是“六”與“一”,從而《金瓶梅》寫西門慶的兩性關系也是一個“六一”組合。
三 《肉蒲團》
《肉蒲團》四卷二十回。別名《覺后禪》等。署“情癡反正道人編次,情死還魂社友批評”,別題“情隱先生編次”。清康熙間劉廷璣《在園雜志》以為李漁(1611—1680)所作,大體可信。
《肉蒲團》敘元代致和年間儒士未央生生性風流,發愿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娶天下第一位佳人”。所以在娶了一位“有名的宿儒”鐵扉道人的女兒玉香為妻后,一面不滿在家受老丈人的管束,一面為了獵艷縱欲,借口外出游學,先后與有夫之婦艷芳、香云、瑞珠、瑞玉和寡婦花晨肆其淫蕩。卻又被艷芳的丈夫權老實,為報奪妻之恨,改名換姓到未央生的老丈人家勾引上了未央生的妻子玉香,并把玉香拐帶到京師,賣入妓院,被客居在京的香云、瑞珠、瑞玉諸婦的丈夫嫖宿。及至后來玉香成了京師的名妓,偶然接了不明底細而慕名來嫖的丈夫未央生,真相敗露,羞愧自盡。至此而未央生自己“如今打算起來,我生平所睡的婦人不上五六個,我自家妻子既做了娼,所睡的男子不止幾十個了。天下的利息那里還有重似這樁的?”乃知因果報應,一飲一啄,絲毫不爽,從而大徹大悟,遁入空門,苦修二十年后,終成正果。
《肉蒲團》寫未央生自道“生平所睡的婦人不上五六個”是含糊語,其實準確的數字并不難計數,除了他自己的妻子和上述艷芳、香云、瑞珠、瑞玉和寡婦花晨之外,還有艷芳的鄰婦、瑞珠的丫鬟(第十五回)、花晨的“兩個長丫鬟”等,實已達十個之多。但是,《肉蒲團》作者寫未央生如此自道卻不是他心中無數,而是有意含糊作“五六個”說,使讀者感到本書寫未央生“所睡的婦人”即其“性伴侶”并無一定數量上的考慮,而是信筆所至,隨意布置。這其實是作者敘事的技巧,目的是為了模糊其對兩性關系數理的講求。例如書中寫晨姑獨占未央生,香云等三姐妹屢次索還,“花晨沒奈何,只得說要睡到七日,到第七日后送去還他”(第十七回),定是“七日”,可見其此一描寫有取《周易》“七日來復”的用心。以此例彼,可知其寫未央生所“睡的婦人”,除艷芳的鄰婦、瑞珠和花晨各自的丫鬟之外,就只有其結發之妻玉香和外遇之艷芳、香云、瑞珠、瑞玉和花晨有“妻妾”之說,“大小”之論(第十五回),應該不是無謂的安排,而是有意取“六女共一男”即“六一”的組合。
四 《桃花影》
《桃花影》四卷十二回,題“槜李煙水散人編次”。槜李煙水散人即徐震。徐震字秋濤,浙江嘉興人。他是明末清初一位多產的通俗小說作家,另著有《春燈鬧》(即《燈月緣》)、《賽花鈴》等才子佳人小說八種。
《桃花影》敘明代成化年間,松江舊家子弟魏瑢貌美有才,父母雙亡,十五歲私家仆之妻山茶,又與鄰居寡婦卞二娘私通,因二娘家丫鬟蘭英撮合,得與小姐非云定情。后避地城郊鄒家為私塾先生,與東家主人之妾瑞煙及房客之妻小玉私通。復因應試江陰,與尼姑了音宣淫。又試金陵,結交布商丘慕南,得其以美妻花氏相贈,又因半癡和尚贈釵,得以私通年輕寡婦婉娘。卻青云有路,不久中進士,選授錢塘知縣,收了音、婉娘、小玉為妾,聘趙太守之女為妻,竟是被趙家收為義女的舊好非云。后又遷官江西巡按,找回蘭英、花氏為妾。終于得半癡和尚點化,出家云游,與妻非云,妾了音、小玉、婉娘、花氏、蘭英六婦,終日淫樂。一年之后,內召為工部侍郎,忽得半癡和尚指點迷津,遂淡泊功名,與一妻五妾泛舟太湖,俱成神仙。原來魏生本為天上香案文星,其一妻五妾均系瑤臺仙子。
這也明顯是一個“六一”組合的婚戀故事。其所寫“一”男亦為儒生,他一路科舉做官與艷遇并行和最后與妻妾一起升仙的結局,與前述《天緣》同;而于濫淫多人之中娶一妻納五妾,與《金瓶梅》同,其濫淫無度而后能出世升仙乃由于得僧人之助,則與《肉蒲團》同。總之,《桃花影》可說是一部合《天緣》《金瓶梅》《肉蒲團》“六一”組合之異于一體的“婚戀敘事”。唯是若就所寫兩性即“六”與“一”關系的和諧與結局美好而言,《桃花影》“六一”組合的特點與《天緣》更為接近。
五 《林蘭香》
《林蘭香》八卷六十四回,題“隨緣下士編輯”。隨緣下士當即作者,真實姓名不詳。此書寫成年代也頗有爭議,或不晚于清初。
《林蘭香》寫主人公耿朗先娶林云屏為妻,后娶燕夢卿為側室,繼納任香兒、宣愛娘、平彩云為妾;夢卿死后,又納婢女田春畹為妾,稱“六娘”,后扶正為夫人,為一夫二妻四妾的“六一”之數。這部書寫耿朗與其妻妾為“六一”之數并非泛設,而是明確根據于《易經》“六”“一”之數理。這一方面見于《林蘭香》八卷六十四回之卷、回數是倚《周易》八卦與六十四卦之卦數,顯示了其章回布局對傳統“數之理”[7]的講求;另一方面,《林蘭香》出《金瓶梅》流行之后,其從以“林云屏(林)”“燕夢卿(蘭)”“任香兒(香)”為三女子命名到寫耿朗一夫六妻妾的“六一”組合,明顯是對《金瓶梅》“六一”組合的承傳,乃就《金瓶梅》主要人物設置模仿脫化而來。另從其書與《續金瓶梅》同為六十四回之數,也隱約可見其布局謀篇實與《續金瓶梅》同一機杼,而上承《金瓶梅》“倚數編纂”[8]的痕跡。《林蘭香》與《周易》和《金瓶梅》的上述聯系,表明其寫耿朗與二妻四妾的婚姻是本文所謂的“六一”組合,乃人物設置上有意取“六一”之比數的安排。
六 《野叟曝言》
《野叟曝言》二十卷一百五十四回,夏敬渠撰。夏敬渠(1705—1787),字懋修,號二銘,江陰(今屬江蘇)人。為諸生,交游廣泛,而屢躓科場,終身不遇,坎坷以終。一生雜學旁收,以才學自負,著作豐富,而《野叟曝言》則不啻夏氏坎坷一生中的“白日夢”。
《野叟曝言》敘主人公文素臣一介書生,雖科舉不利,但“奮武揆文,天下無雙”,于朝廷立有大功蓋世的同時,先后又娶田氏與公主紅豆主二妻和素娥、璇姑、湘靈、天淵四妾,也顯然為兩性關系布置上的“六一”組合。
《野叟曝言》之為“六一”組合,作者于書中有所提點,見于卷十七第一百二十五回《素臣無外兩釋疑城,紅豆天淵雙生貴子》寫文素臣與其第六個妾天淵飲酒云:
宮女們便就斟酒,湘靈便就逼飲。天淵漲紅了臉,說道:“妹子的心事如今說一個明白……那時公主已在皇妃面前,極口贊嘆老爺為天下第一人,齒頰之間,津津若有馀慕。愚妹因家父曾述老爺之相貌才略,亦稱為當今一人,私心亦在仰慕。便先替公主起一數,竟與老爺有姻緣之分。數系六合發傳,主老爺有六房妻妾……”[9]
上引“數系六合發傳,主老爺有六房妻妾”的占斷由名為“天淵”之妾發出,可見《野叟曝言》作者寫文素臣有“六房妻妾”之數不僅是有意的安排,還特別強調了這一安排之合于“六合發傳”的“天數”,與《李生六一天緣》一樣,也是一種“天緣”。
七 《紅樓夢》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曹雪芹、高鶚著。其書“大旨談情”。然而情莫先乎男女,所以《紅樓夢》寫賈寶玉之“以情悟道”,乃集中于男女之情的體驗。卻又要“守理衷情”(甲戌本第五回),所以又不可能亂倫,而只限于賈寶玉與一班女子在賈府又主要是大觀園中“名教”許可的交流。這一交流中最可注意的是男女主要人物的比數有兩種情況。
第一,最初入住大觀園,只有賈寶玉一個男子與黛(玉)、(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六女各有居處,成“一”與“六”的關系。但是,由于六位女子中有四位是賈府人,所以不可能是本文所說的“六一”組合,可以不論。
第二,以彼時倫理與《紅樓夢》實際所寫,諸釵之中與寶玉有今所謂性或愛情或婚姻關系的,只能是由于各種不同原因來賈府寄居的六個外姓女子。根據書中描寫或脂硯齋評點的揭示,這樣的外姓女子中最容易確認的,一是與賈寶玉有“木石前盟”(第五回)的林黛玉;二是與賈寶玉為“金玉良姻”(第五回)的薛寶釵;三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第三十一回)的史湘云;四是被批評家認為是“寶釵之影子”[10],曾經與“賈寶玉初試云雨情”(第六回),后來做了寶玉之妾的襲人;五是被批評家認為是“黛玉之影子”[11],為賈寶玉而死,寶玉為之撰《芙蓉女兒誄》的晴雯;六是“為人孤癖”,為“世難容”,因癡情于賈寶玉而“走火入邪魔”的女尼妙玉。《紅樓夢》寫賈寶玉雖然“愛博而心勞”[12],但是從今本描寫或曹雪芹原作的設計看,賈寶玉已經或必將與之發生性、愛情或婚姻關系的就只有這六位女子。
對于這第二種情況,著名紅學家梁歸智在所著《石頭記探佚》一書中恰是討論過賈寶玉與這六位女子的關系,并特別說明“湘云和寶玉后來確曾有愛情和婚姻之事”。他說:
再細看看第五回中的金陵十二釵正副冊判詞和“紅樓夢”曲子,作一個小統計,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其中元、迎、探、惜四春,李紈、鳳姐、巧姐、秦可卿、香菱分別是寶玉的姐妹,嫂子,侄女兒,侄兒媳婦,表嫂,她們都不可能和寶玉發生愛情婚姻關系(“賈寶玉神游太虛境”所暗示的秦可卿對寶玉的引誘屬于另一種性質,又當別論)。可是其余的幾個人的判詞或曲子中卻都提到了她們和寶玉的愛情或婚姻關系。寶釵……黛玉……妙玉……晴雯……襲人……她們的命運全以和寶玉的關系為核心。那么湘云呢?如果說“廝配得才貌仙郎”不是指賈寶玉,而是指寶玉以外的其他人如衛若蘭,那么可以肯定,湘云的冊子判詞或《樂中悲》曲子中總會有慨嘆“公子無緣”一類話頭的,可是她的判詞和曲子中卻根本沒有這一類話!“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兒女私情”顯然是指和賈寶玉的關系,但這里只是表現湘云“英豪闊大”的,絲毫也沒有涉及她將來和寶玉的關系。明確指出湘云和寶玉將來關系的是后面幾句:“廝配得才貌仙郎……何必枉悲傷”。可是,“才貌仙郎”非寶玉莫屬,湘云和寶玉后來確曾有愛情和婚姻之事,只是不久就“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了。[13]
湘云之外,第六位與賈寶玉有性愛或婚姻關系的女子妙玉雖似不可理解,卻無可置疑。這從書中有關她與寶玉交往的描寫中即可看得出來。作為“天生成孤癖人皆罕”(第五回)的出家人,除了曾經主動向賈寶玉送花慶賀生辰之外,在與寶玉的交往中明顯有動情的表現。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寫賈寶玉觀妙玉與惜春下棋后為妙玉帶路,二人一起離開一節云:
(寶玉)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有什么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里,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14]
這一段描寫中寶玉與妙玉的對話暗含禪機,“機鋒”所在是寶玉與妙玉各都意識到彼此夙有而竟一時被隔絕了的情緣,因妙玉輾轉來至賈府大觀園得有重續的可能。妙玉在因此而“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和“心上一動,臉上一熱”之后,雖然還想著“回庵”即回歸禪佛的境界,但“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而此時的寶玉心機尚明,所以主動提出為她“指引指引”。然而即使如此,妙玉回庵之后仍“走火入邪魔”。惜春因此論妙玉“塵緣未斷”,一語中的,卻不說“未斷”的“塵緣”具體是什么,留給讀者去想。而讀者應該不難明白,就是她與賈寶玉前世種下而今世未了之情——也是一種“意淫”。以往研究,有學者認為櫳翠庵品茶,妙玉把自己用的杯子給寶玉飲茶,“此系妙玉已許寶玉之意,奈寶玉不知,負妙玉也”[15],誠為灼見。但亦有未盡,即寶玉非真正不知,乃故為不知。何以見得?讓我們先回顧第二回寫賈雨村潦倒之中游至一處廟宇: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16]
以此對照寶玉答妙玉“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說:“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就可以明白寶玉雖有負妙玉暗送俗世之癡情,卻愿意承擔指引妙玉“眼前無路想回頭”的責任。但是,畢竟妙玉對寶玉一往情深之癡難以斬決,又于回路上與寶玉一起聽黛玉彈琴,辨音而知其“恐不能持久”,深受刺激,所以回庵之后,仍“坐禪寂走火入邪魔”,實是與黛玉一樣,因溺于對賈寶玉之情而未能“回頭”。只是妙玉真情偽作,所以“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第五回),比黛玉的結局還更慘。曾揚華說“黛玉乃是‘在家’的妙玉,而妙玉則是‘出家’的黛玉了”[17],真一語中的,而妙玉在《紅樓夢》敘賈寶玉婚戀“六”女之數乃無可置疑。
結語
綜上之述略,可以得出如下認識。
(一)“六一”組合是中國古代婚戀小說客觀存在的一種模式。本文所述“六一”組合,雖然僅見于《李生六一天緣》《金瓶梅》《肉蒲團》《桃花影》《林蘭香》《野叟曝言》《紅樓夢》七部小說敘事,數量不是很大,又顯然只是一男與“雙美”“四美”“五美”“六美”“七美”等諸多組合中的一種,似沒有很充分的理由認定其為一種敘事模式并特別強調其價值與意義。然而,一是“六一組合”在古代小說中有七部已不算甚少;二是這七部小說包括了《金瓶梅》與《紅樓夢》這兩部中國婚戀敘事最具代表性的名著,以及《肉蒲團》《林蘭香》等極有特色的作品;三是這七部小說集中產生于明中葉至清中葉的二百年間,多有后先承衍的聯系(詳后)。這些特點都非一男與“雙美”“四美”等其他比例的組合可比,所以值得特別注意,而可以命名為一種敘事模式,并探討其作為一種敘事模式的價值與意義。
(二)中國古代婚戀敘事的“六一”模式是中國古代文化,特別是數理文化傳統的產物。筆者曾經提出討論中國古代小說敘事人物設置的所謂“七子模式”[18],這里所說的“六一”模式則是“七子模式”的一種,是出于對易數“一”與“六”對立統一種種可能性認識之某種概念化的表現。但就存在與意識、生活與藝術的因果關系而言,仍不能不認為它是中國歷史文化,特別是數理哲學對小說藝術影響的產物。至于這一敘事模式只在明中葉以降至清中葉大行其道,除了前代文學數理傳統的影響之外,還因為經過了宋元以至明初理學對人性的禁錮之后,社會從士紳到市井之民對婚戀的追逐與思考,成為了一種潮流,反映到小說敘事,就有了這種從《金瓶梅》“單說著情色二字”到《紅樓夢》“大旨談情”之婚戀敘事的“六一”模式。
(三)中國古代婚戀敘事的“六一”模式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主旨、框架結構、人物配置、情節主線等的安排,有近乎全方位控馭的態勢。具體來說,因其必為“一男六女”之故,所以如同孫悟空在打死六賊的故事中居“主人公”之地位,婚戀敘事中的“一男”必然成為故事的核心,而“六女”就主要是圍繞“一男”而存在的罷了。其結果是,無論書中寫有多少女人,又無論其寫得如何,這一部書都應該是以探討男人的生活與命運為主旨的書,所謂“婚戀敘事”,也就成了男人在婚戀面前接受考驗的故事。例如,《金瓶梅》崇禎說散本改萬歷詞話本第一回“景陽岡武松打虎”為“西門慶熱結十兄弟”,并改開篇“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命染黃泉”,為“只為當時有一個人家……有一個風流子弟”云云,就是看清了原作主要為男人說法的真實意圖并加以突出。而《紅樓夢》雖標榜為“金陵十二釵”,又聲明“為閨閣昭傳”,但實際上賈寶玉才是“諸艷之貫(冠)”(《紅樓夢》第十七回、第十八回脂評),諸釵不過是陪他下世不可少之人,其各自的命運都是賈寶玉“下凡歷劫”的伴奏,只不過有先后主次而已。
(四)中國古代婚戀敘事“六一”模式的作品應該或至少可以從其為“六一”即“一”與“六”及其數理關系的意義上理解和把握。例如,《金瓶梅》《林蘭香》的“六”勝于“一”的一男早亡,其意在教男人戒“色”,而《野叟曝言》的“一”因“六”而盛,卻是證明“一”男剛健至極之“陽”可得盡享“六”女“坤元……滋生”之“陰”的配合,是“(女)色”之可畏必戒與否,關鍵在于男性是否更為陽剛,有“一”陽統馭“六”陰的功能。總之,無論在哪一種情況下,“一”與“六”之數理都決定了故事形式的獨特意味。
(五)中國婚戀敘事的“六一”模式的存在表明,時至明中葉以后,小說藝術對兩性關系的關懷空前地達到了哲學層次的思考,而古代數理哲學對小說藝術的滲透,已無遠弗屆,無隙不入。即使其所暗用“一”與“六”比例之數隱喻的“一陽”與“六陰”對立統一的意義,主要是作者的主觀意識的圖解,今天讀者已經很少能夠如張竹坡一類評點家那樣從具體描寫中注意和理解這一模式的存在及其數理意義,但作為一個講述婚戀故事的俗套,在古代讀書人那里,特別是對于被視為九流十家之末之“小道”的小說家如蘭陵笑笑生和曹雪芹來說,卻很可能只是做小說的一種“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系辭上》)的戲法。從而蘭陵笑笑生能順手拈來,曹雪芹以至高鶚也能夠先后會心襲用,翻新出奇。乃至今天也有作者搬用這一古老的俗套[19],雖不知其為有意還是無意,但客觀上總在顯示這一模式的工具性仍有一定的生命力。而當今讀者對“六一”模式敘事現象的閱讀,如果能夠識其數而知其理,必將對作品思想與藝術有深一層的理解,在認識與審美上有新的收獲。
這也就是說,對中國古代婚戀敘事“六一”模式的解讀本質上是一個古代數理哲學問題。其所根據的是以“八卦”為象征的陰陽推移消長過程中,一陽(男)與六陰(女)的對立統一,也就是一陽能夠順利統馭六陰的始終平衡的和諧,還是雖曾為六陰所抑卻畢竟“一陽來復”達到新的平衡與和諧,抑或一陽雖一度有效統馭六陰,卻因為六陰之強戾,終于為其所抑制以至于毀滅。這決定了以“一陽”即男主人公為主導的“六一”模式敘事結局是否圓好,自然是以男主人公之得失衡量的,有三種情況:一是喜劇的,即《天緣》《桃花影》《野叟曝言》;二是跨在悲喜劇之間的,即《肉蒲團》《林蘭香》《紅樓夢》;三是悲劇的,即《金瓶梅》。《金瓶梅》是中國古代婚戀敘事“六一”模式應用唯一徹底的悲劇。
(原載《學術研究》2018年第9期)
[1] 杜貴晨:《論“一個男人與六個女人”的敘事模式——中國“情色”敘事自古及今的一個數理傳統》,《燕趙學術》2009年春之卷,四川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
[2] 石昌渝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頁。
[3] 石昌渝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白話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31頁。
[4] (明)佚名:《李生六一天緣》,起北赤心子輯《繡谷春容》本,建業世德堂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古本小說集成》影印本,第801頁。
[5] 至于書名中就嵌有的“梅”即潘金蓮之通房丫頭龐春梅的存在,除了古代女仆制度上的根據之外,還應當是由于《金瓶梅》自《水滸傳》“武松殺嫂”故事而來,受《水滸傳》影響寫西門慶“六一”之數,部分地取自《水滸傳》第十六回寫“七星聚義”之前,晁蓋“夢見北斗七星直墜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是對寫天象北斗七星上有一道白光的模仿。這一道“白光”所象征的就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七星”之外的白日鼠白勝,即吳用所說:“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第十五回)《金瓶梅》故事從《水滸傳》引發而來,春梅與西門慶及其妻妾的關系,大約就相當于《水滸傳》“七星”之外的白勝。但與《水滸傳》中白勝不同的是,《金瓶梅》寫春梅在西門慶死后一花獨放,由先前敘事中的附庸成了大國,則已與一男六女的敘事漸行漸遠,所以另當別論。
[6] 分別在第二十一回、五十四回、五十五回、五十六回、五十七回、七十四回。
[7] 漢代劉向《說苑》卷六《復恩》“東閭子嘗富貴而后乞”條引孔子之言曰:“物之難矣,小大多少,各有怨惡,數之理也。”(漢)劉向:《新序·說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50頁下。
[8] 杜貴晨:《中國古代文學的重數傳統與數理美——兼及中國古代文學數理批評》,《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
[9] (清)夏敬渠:《野叟曝言》(下),黃克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7頁。
[10] (清)涂嬴:《紅樓夢問答》,載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43頁。
[11] (清)涂嬴:《紅樓夢問答》,載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43頁。
[12]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99頁。
[13] 梁歸智:《石頭記探佚》,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32頁。
[14] (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251頁。
[15] 張笑俠:《讀紅樓夢筆記》(節選),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頁。
[16] (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
[17] 曾揚華:《黛玉與妙玉》,《貴州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
[18] 杜貴晨:《〈西游記〉的“七子”模式》,《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
[19] 參見靈秀《李真秘密檔案:李真與六個女人》,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