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代政治思想史(下卷)
- 史衛民
- 17761字
- 2025-04-28 11:46:07
第一節 權臣政治觀念
權臣政治的特征是重臣對朝廷權力的全方位控制,其認知基礎就是君輕臣重的弄權觀念。元朝后期的燕鐵木兒和伯顏兩大權臣,依賴的都是這樣的觀念,但是弄權的重點有所不同,并由此帶來了不同的政治生態。
一 燕鐵木兒的擅立觀念
燕鐵木兒是元文宗所依賴的重臣,其專擅主要表現為對帝位繼承的操縱。這樣的專擅,并沒有對當時的文治帶來根本性的破壞,只是起了延緩妥懽貼睦爾(元順帝)即位的作用。
(一)立幼不立長的理由
至順三年(1332)八月,文宗在上都病逝。念及毒害兄長和世之事,文宗對皇后卜答失里、太子燕帖古思及重臣燕鐵木兒留下了遺言:“昔者旺兀察都之事,為朕平生大錯,朕嘗中夜思之,悔之無及。燕帖古思雖為朕子,朕固愛之,然日今大位,乃明宗之大位也。汝輩如愛朕,愿召明宗子妥懽貼睦爾來,使登茲大位。如是,朕雖見明宗于地下,亦可以有所措詞而塞責耳。”[1]也就是說,文宗要以傳位于明宗之子的方法,補償自己的弒君政治過失。
明宗和世有兩個兒子,長子妥懽貼睦爾出生于延祐七年(1320),已經十三歲,當時被謫居于廣西靜江;次子懿璘質班出生于泰定三年(1326),當時只有七歲,居于大都。燕鐵木兒也是弒君的參與者,擔心來自明宗后人的報復,所以力主以太子燕帖古思繼承帝位,并對卜答失里皇后明言:“阿婆且權守上位,安王室,妥懽貼睦爾太子居南徼荒瘴之地,未知有無,我與宗戚諸王徐議之可也。”盡管燕鐵木兒具有獨相的地位,“禮絕百寮,威焰赫赫,宗戚諸王無敢以為言者”,但卜答失里皇后表明了按照文宗遺言行事的態度后,燕鐵木兒不得不退一步,采用立幼不立長的方法,同意以懿璘質班繼承皇位,因為幼童更容易被他所控制。[2]
至順三年十月,懿璘質班在大都即位,頒布的即位詔書由儒臣虞集撰寫,全文如下。
洪惟太祖皇帝,啟辟疆宇;世祖皇帝,統一萬方;列圣相承,法度明著。我曲律皇帝(武宗)入纂大統,修舉庶政,動合成法,授大寶位于普顏篤皇帝(仁宗)以及格堅皇帝(英宗)。歷數之歸,實當在我忽都篤皇帝(明宗)、扎牙篤皇帝(文宗),而各播越遼遠。時則有若燕鐵木兒,建義效忠,戡平內難,以定邦國,協恭推戴扎牙篤皇帝。登位之始,即以讓兄之詔明告天下,隨奉璽紱,遠迓忽都篤皇帝,朔方言旋,奄棄臣庶。扎牙篤皇帝薦正宸極,仁義之至,視民如傷,恩澤旁被,無間遠邇。顧育眇躬,尤篤慈愛。賓天之日,皇后傳扎牙篤皇帝顧命于太師、太平王、右丞相、答剌罕燕鐵木兒,太保、浚寧王、知樞密院事伯顏等,謂圣體彌留,益推固讓之初志,以宗社之重,屬諸大兄忽都篤皇帝之世嫡。乃遣使召諸王宗親,以十月一日來會大都,與宗王、大臣同奉遺詔,揆諸成憲,宜御神器,以至順三年十月初四日即皇帝位于大明殿。可大赦天下,自至順三年十月初四日昧爽以前,除謀反大逆、謀殺祖父母父母、妻妾殺夫、奴婢殺主、謀故殺人、但犯強盜、印造偽鈔、蠱毒魘魅犯上者不赦外,其余一切罪犯,咸赦除之。
大都、上都、興和三路,差稅免三年。腹里差發并其余諸郡不納差發去處,稅糧十分為率,免二分。江淮以南,夏稅亦免二分。土木工役,除倉庫必合修理外,毋復創造,以紓民力。民間在前應有逋欠差稅課程,盡行蠲免。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官并內外三品以上正官,歲舉才堪守令者一人,申達省部,先行錄用。如果稱職,舉官優加旌擢。一任之內,或犯贓私者,量其輕重黜罰。其不該原免重囚,淹禁三年以上、疑不能決者,申達省部,詳讞釋放。學校農桑、孝義貞節、科舉取士、國學貢試,并依舊制。廣海、云南梗化之民,詔書到日,限六十日內出官,與免本罪,許以自新。
于戲!肆予沖人,托于天下臣民之上,任大守重,若涉淵冰。尚賴宗王大臣、百司庶府,交修乃職,思盡厥忠。嘉與億兆之民,共保承平之治。咨爾多方,體予至意!故茲詔示,想知悉。[3]
在這份詔書中,正式公布了文宗以明宗之子為帝的遺愿,為燕鐵木兒立明宗幼子為帝提供了正當性的理由。按照以往的慣例,詔書除了宣布大赦天下外,還包含了減租稅、省造作、免逋欠、舉賢官、決疑案、勸農桑、興學校、正風俗、行科舉、撫邊徼等方面的施政要求。尤為重要的是,詔書強調的“共保承平之治”政治訴求,所要體現的就是實際主政的燕鐵木兒能夠繼續保持文宗時的執政風格,使朝廷不偏離文治的軌道。
(二)以文飾政的延續
幼帝即位,燕鐵木兒要求“中書百司政務,咸啟中宮取進止”,并于至順三年十月專門為卜答失里皇后設立了徽政院、中政院兩個機構。十一月,又正式冊立卜答失里為皇太后,但是冊封儀式不久幼帝懿璘質班即病死,后來上廟號為寧宗。[4]
借帝位空缺的機會,燕鐵木兒再次提出了以燕帖古思繼承帝位的動議,又被卜答失里拒絕,理由是“天位至重,吾兒恐年小,豈不遭折死耶?妥懽貼睦爾在廣西靜江,可取他來為帝,且先帝臨崩云云,言猶在耳”。也就是說,皇太后還是要堅持實現文宗的遺愿,燕鐵木兒不得不再次作出讓步,派人前往廣西接妥懽貼睦爾回京。[5]
妥懽貼睦爾返京抵達良鄉時,燕鐵木兒特別趕來迎接,既向妥懽貼睦爾表示自己是積極的迎立者,又表明治國的艱難所在。妥懽貼睦爾出于恐懼,沒有一句答復,引起燕鐵木兒的猜疑,“恐其即位之后追舉前事”。妥懽貼睦爾入京后,燕鐵木兒不僅不安排即位事宜,還唆使太史院官員上書,稱不能立妥懽貼睦爾為皇帝,“立則天下亂”。拖延了數月,燕鐵木兒病死,妥懽貼睦爾即位的最大障礙才得以消除。[6]
需要說明的是,燕鐵木兒雖然以擅權的姿態操弄帝位繼承,但是依然能夠保持文宗的以文飾政執政風格。至順年間有人提出的“嚴武備以備不虞,簡兵卒以壯國勢,全功臣以隆大體,惜官爵以清銓選,考實行以抑奔競,明賞罰以杜奸欺,計利害以孚民情,去民賊以崇禮節”的八條施政建議,[7]以及頒喪制、立政刑、專倉官、革舊弊等建議,[8]顯然引起了燕鐵木兒的重視,并由此帶來了一些善政行為。如對于江南常州路億豐倉的整治,按照當時人的記載,就頗有成效。
國家謹租賦之入,東南諸郡尤加之意,故二千石長官專任其事,所以重民食也。常之為郡,沃壤多而稅石夥,于是置倉無錫州以便海漕。合是州及義興、溧陽之糧,凡為石四十七萬八百五十有奇,悉于此輸納焉。歲率大府分官董之,其責至不輕也。今總管丁侯(名亦祖丁)以開敏練達之才兼得為政之體,歷揚中外,周知民間利病。至順三年冬,實蒞是倉。先是,倉吏并緣為奸,往往高下其手,當民租入時設計漁取,或至倍輸,羨余既多,則縱奸民乘間為欺,詭攬掩冒,莫能究也。夫漕事有嚴,發廩視之,米色腐黑者有焉,糧數折閱者有焉,向常為官府之累矣。侯思所以革之,爰命屬吏疏厥糧多者使先輸,且躬授教條,立期程,信賞罰,壹斗概,均富貧,政不擾而民信從,率皆趨事唯謹,務先期以濟。向之漁取倍輸之患,有不征而自息焉。[9]
燕鐵木兒雖然抱有左右帝位繼承的擅權觀念,但又有以文飾政的文治觀念,使得文宗時的文治得以延續到了寧宗在位前后,這恰是當時的儒臣并不反感燕鐵木兒的重要原因。因為儒臣眼中的權奸,一個重要的標志就是反對儒家的治道學說,尤其是表現出強烈的反文治傾向,燕鐵木兒顯然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權臣并不必然就是權奸,這正是燕鐵木兒與伯顏的最大區別。
二 元統年間的文治表象
燕鐵木兒去世之后,卜答失里以皇太后的身份確定了妥懽貼睦爾之后由燕帖古思繼承帝位的原則,使妥懽貼睦爾在至順四年(1333)六月得以在上都即位,并以立雙相的舉動帶來了元統年間(1333—1135年)的平衡政治形態和短暫的文治景象。
(一)皇太后的政治平衡術
妥懽貼睦爾的即位詔書,只是講明了擁立新皇帝的理由,并宣布大赦天下,沒有對施政措施的說明,詔書全文如下。
洪惟我太祖皇帝,受命于天,肇造區夏;世祖皇帝,奄有四海,治功大備;列圣相傳,丕承前烈。我皇祖武宗皇帝入纂大統,及致和之季,皇考明宗皇帝遠居沙漠,札牙篤皇帝戡定內難,讓以天下。我皇考賓天,札牙篤皇帝復正宸極。治化方隆,奄棄臣庶。
今皇太后召大臣燕鐵木兒、伯顏等曰:“昔者闊徹伯、脫脫木兒、只兒哈郎等謀逆,以明宗太子為名,又先為八不沙始以妒忌,妄構誣言,疏離骨肉。逆臣等既正其罪,太子遂遷于外。札牙篤皇帝后知其妄,尋至大漸,顧命有曰:“朕之大位,其以朕兄子繼之。”時以朕遠征南服,以朕弟懿璘質班登大位,以安百姓,乃遽至大故。皇太后體承札牙篤皇帝遺意,以武宗皇帝之元孫,明宗皇帝之世嫡,以賢以長,在予一人,遣使迎還。征集宗室諸王來會,合辭推戴。今奉皇太后勉進之篤,宗親大臣懇請之至,以至順四年六月初八日,即皇帝位于上都。
于戲!惟天、惟祖宗全付予有家,栗栗危懼,若涉淵冰,罔知攸濟。尚賴宗親臣鄰,交修不逮,以底隆平。其赦天下。[10]
之所以發出這樣的詔書,是因為燕鐵木兒死后,朝政操于皇太后卜答失里之手,她只關心趕緊立一個皇帝,所以不會考慮具體的施政措施,任命輔政大臣之后,即可由其打理具體政務。
卜答失里在政治上依賴燕鐵木兒家族的勢力,但是對這一勢力又有所忌憚,于是使出了政治平衡的手段,在順帝即位后即任命伯顏為中書省右丞相,燕鐵木兒弟撒敦為中書省左丞相,燕鐵木兒子唐其勢為御史大夫,并明確規定“太師、右丞相伯顏,太傅、左丞相撒敦,專理國家大事,其余官不得兼領三職”。為了拉攏燕鐵木兒家族,卜答失里還于至順四年八月將燕鐵木兒之女答納失里立為順帝的皇后,時人稱之為伯牙吾氏皇后。
新皇帝即位要有新氣象,所以特別改用了“元統”的年號,并在至順四年十月的改元詔書中強調:“在昔世祖皇帝,紹開丕圖,稽古建元,立經陳紀,列圣相承,恪遵成憲。肆予沖人,嗣大歷服,茲圖治之云初,嘉與民而更始。乃新紀號,誕告多方,其以至順四年為元統元年。于戲!一元運于四時,惟裁成之有道;大統綿于萬世,思保佑于無疆。”[11]也就是說,所謂的“元統”,就是要維系一元之大統。
(二)維系文治的要求
中書省右、左丞相并立,伯顏的勢力與燕鐵木兒家族的勢力對峙,兩股權臣的勢力都不敢亂來。在政治相對平衡的狀態下,主政者提出了以下有利于文治的要求。
一是延續科舉、優待儒戶和興辦學校的要求。元統二年二月,“詔內外興舉學校”。同年三月,“詔科舉取士,國子學積分,膳學錢糧,儒人免役,悉依累朝舊制,學校官選有德行學問之人以充”。該詔書的主要內容,可轉引于下。
集賢院官人每奏:“我世祖皇帝潛邸以來,首務立學養士,及登寶位,天下混一,內自京師,外及郡縣,無不立學,以明人倫,以厚風俗,以養人材。列圣相承,諄諄勉勵,科舉條章,國學典制,俱以昭明。伏慮有司□為文具,怠于學行,皇帝即位作新學校的圣旨,頒降四方,以期成效。”么道,奏有。如今科舉取士,已有成規。國子積分(下缺)圣旨行者。秀才儒戶每,不揀甚么差發,依著世祖皇帝圣旨體例里,休當者。儒戶及民間俊秀子弟(下缺)使臣軍人休安下,休斷詞訟,休假筵會,休造作,休頓(下缺)休侵奪者。在學錢糧,供辦春秋二丁,朔望祭祀(下缺)學舍者。曲阜林廟如有損壞,依例修理者(下缺)壞者。儒學提舉教官人等遴選有德行學問(下缺),路府州總管人每,常切用心提調者。[12]
需要說明的是,元統元年已經有過一次科舉取士,錄取的進士有同同、李齊等一百人(蒙古人、色目人五十名,漢人、南人五十名)。[13]再發詔旨,只是為了表明朝廷要延續科舉取士做法的態度。
二是肅正臺綱的要求。元統元年六月,脫別臺、唐其勢被任以御史大夫之職,并發出了“首振臺綱”的詔書,詔書的主要內容如下。
元統元年六月二十四日,欽奉圣旨:中書省、樞密院及內外諸司官吏人等根底宣諭的圣旨:世祖皇帝立御史臺,彈劾中書省以下內外百司官吏人等奸邪非違,肅清風俗,審理冤滯,刷磨案牘,益國便民有來。今命脫別臺、唐其勢為御史大夫,首振臺綱。凡軍民士庶諸色戶計,所在官司不務存心撫治,以致吾民困苦,或囚獄冤滯不為伸理,及官吏侵盜欺誑,贓污不法,若此之類,監察御史、肅政廉訪司官有能恪盡乃職,用心糾按,量加遷賞。監察御史、廉訪司官察到公事,取問其間,諸人無得攪擾沮壞。曾經監察御史、廉訪司官按問糾劾官吏人等,不得摭拾陳告元問元言官吏。果有冤抑,在內赴御史臺、在外赴行御史臺陳告。及被問之際,推稱事故,欲脫其罪,近侍人員朦朧題說、宣喚的,不揀是誰,休奏者。但有朝廷得失,軍民利害等事,從監察御史、廉訪司官盡心題說。其余合行事理,并遵世祖皇帝以來累降圣旨條畫事意施行。[14]
元統二年四月,改為唐其勢、馬札兒臺并任御史大夫,下詔“肅清風紀,振舉憲章”,重申了與元統元年六月詔書相同的規定。[15]元統三年七月,又發出新的詔書,對監察官員巡視邊遠地區的時間作了明確的規定。
云南廣海地面多系煙瘴,又經值變亂以來,生民百無一二。雖有郡名,無州縣之實。若于中原一體,八月中分巡,次年四月中還司,正當煙瘴肆毒之時。其出巡官吏多系生長中原,不服水土。刷按已畢,他每不敢回還,坐待日期,虛吃著祗應。久在瘴鄉,因而感冒成疾,死于邊荒,誠可哀憫。今后至十月初間分巡,二月末旬還司,首思省久之費,分司官吏免煙瘴之害。[16]
無論是首振臺綱、振舉憲章,還是規范監察官員的巡視地方時間,所要強調的都是按照文治的要求,以肅正臺綱的方式強化監察機構的作用。
三是限制朝廷開支和注重恤民的要求。元統二年四月,中書省官員上言:“佛事布施,費用太廣,以世祖時較之,歲增金三十八錠,銀二百三錠四十兩,繒帛六萬一千六百余匹,鈔二萬九千二百五十余錠。請除累朝期年忌日之外,余皆罷。”這一建議,被主政者所采納。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伯顏也多少表現出了一點恤民的姿態,“贊帝率遵舊章,奏寢妨農之務,停海內土木營造四年,息彰德、萊蕪冶鐵一年,蠲京圻漕戶雜徭,減河間、兩淮、福建鹽額歲十八萬五千有奇,賑沙漠貧戶及南北饑民至千萬計”。[17]
需要注意的是,在兩大權臣勢力的相互制約下,只能提出一些具有表象意義的文治要求,因為這樣的文治要求不會損害各勢力的根本利益。在這樣的文治要求下所展現的“元統之治”,亦不過是朝廷作了文治的一些表面文章而已。
(三)臣僚的善政建議
在文治觀念依然占主導地位的形勢下,朝臣尤其是朝廷中的儒臣自然會提出善政的訴求,可列舉一些有代表性的建議。
成吉思汗時的功臣木華黎的后人朵爾直班,元統元年任監察御史后,即上書就時政問題提出了弭災變、祀宗廟、用正直、明賞罰、止盜賊五條建議。
其一曰太史言三月癸卯望月食既,四月戊午朔,日又食。皇上宜奮乾綱,修刑政,疏遠邪佞,顓任忠良,庶可消弭災變以為禎祥。二曰親祀郊廟。三曰博選勛舊世臣之子,端謹正直之人,前后輔導,使嬉戲之事不接于目,俚俗之言不及于耳,則圣德日新矣。四曰樞機之臣固宜尊寵,然必賞罰公,則民心服。五曰弭安盜賊,振救饑民。
在河北和山東發生嚴重旱蝗災難后,朵爾直班又在上書中提出了杜幸門、節財用、減佛事、汰冗官、均公田、鑄銅錢、罷理財機構、停止經理土地、禁止官員取高麗女為妾九條建議。
一曰比日幸門漸啟,刑罰漸差,無功者覬覦希賞,有罪者僥幸求免,恐刑政漸墮,紀綱漸紊,勞臣何以示勸,奸臣無所警懼。二曰天下之財皆出于民,民竭其力以佐公上而用猶不足,則嗟怨之氣上干陰陽之和,水旱災變所由生也。宜顓命中書省官二員督責戶部詳定減省,罷不急之工役,止無名之賞賜。三曰禁中常作佛事,權宜停止。四曰官府日增,選法愈敝,宜省冗員。五曰均公田。六曰鑄錢幣。七曰罷山東田賦總管府。八曰蠲河南自實田糧。九曰禁取姬妾于海外。[18]
朵爾直班兩次上書提出的十四條建議,盡管有重復的地方,但是其主調是君主對大臣要有所節制,并明確指出了朝政的缺失,表明的恰是與主政大臣不同的堅守治道原則態度。
在元統元年的科舉考試策問中,儒士亦對守成君主的應有作為提出了各種建議。[19]如蒙古、色目人進士第一甲第一名的蒙古人同同,主要強調的是君主行仁政,不僅要注重正心守道的要求,還要特別注意法祖宗、明庶政、納諫言、用賢能、崇節儉、隆教化、興禮讓、謹號令等方面的要求。
臣聞自古之有天下者,創業至難,守成尤難,何也?天將有以大奉而王天下,必先使之勤勞憂苦,涉險蹈阻,功加百姓,德澤及四海,然后授之大寶,以為天下之誼主。是故人之情偽,事之得失,稼穡之艱難,前代之興廢,靡不歷覽而周知。蓋操心常危,而察理也精,慮思常深,而立法也詳,故能平一四海,而無不致治者。守成之君兢兢業業,恪守先王之憲章,猶懼不治,況且深宮而登大位,習于宴安,不復知敬畏。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便佞日親,師保日疏。聲色,貨利、游畋、土木,與夫珍禽異獸,所以惑志而溺心者,不可勝數,管仲所謂宴安鴆毒是也。茍非剛明而大有為者,詎不為其所動。其間間有足以有為之資,則其頌功德、稱太平、奏豐年、獻祥瑞者,投間抵隙,接踵于朝廷。于是志驕氣盈,窮兵黷武,以祖宗之法為不足法,好大喜功,分更變異,至失厥位而墮厥宗者比比又如此。
臣聞治天下莫大于仁政,而仁政莫先于教養。……承悅慈極,尊任師傅,博求賢能,修明庶政,進敦篤,退浮華,謹訪問,納規諫,以天下之耳目為之視聽,以天下之心志為之思慮。萬國至廣也,吾為天地以容之。萬民至眾也,吾為日月以照之。人之所欲者安也,吾為行仁政以安之。人之所欲者富也,吾為崇節儉以富之。人之所欲者壽也,吾為隆教化、興禮讓,使之驅善遠罪以壽之。立經陳紀,不以小有故而沮撓;發號施令,不以小利鈍而變更。次第而行之,強力以守之。念祖宗之勤勞,致王業之不易,慎終如始,必其成功。心即祖宗之心,治即祖宗之治,將見功高大禹,德并文武,日新又新,同符成湯保天下之事備矣,持盈守成之道至矣。[20]
蒙古、色目人進士第一甲第三名的畏兀兒人壽同海牙,重點強調的是遵祖訓和重賢臣的要求,并明確指出正君心和親賢臣是本末之間的關系。
臣聞人君知創業之艱難,當知守成之不易。其守成之道莫不有先后本末焉,知其先后本末而力行之,則圣德光而天下治,禮儀行而刑罰措矣。自古明王之紹治天下也,未嘗不以遵祖訓為先,順時宜為后之,正君心為本,親賢臣為末。……蓋不能遵祖訓,正君心,是以自我作古,人之欲,放其本心,遺棄忠良,求治而愈亂,求安而反危,以至不能繼承也。
臣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夫春者,四時之首也;祖訓者,萬世之法也。春能體天生生之德,化生萬物,四時之候,則當長養順成之;祖宗之訓盡善盡美,子孫則當尊奉持守之,此臣之所以愿陛下遵祖訓也。春既王矣,物不可以終生,故夏以成之,秋以實之,冬以藏之。夫法久必弊,文在乎損益以就中,此臣之所以愿陛下順時宜也。心者,身之主;人君者,天下之主。君心正,則天下正矣,此臣之所以愿陛下正圣心也。賢臣者,君之輔;善言者,德之輔,此臣所以愿陛下親賢臣也。……世祖皇帝典章文憲具在方冊,炳乎若日月之在天。學而行之,乾乾不息,天下治矣。其或法久而弊者,又愿陛下咨訪大臣,以置乎無過不及之中。夫如是,可以繼祖宗之盛,六五帝而四三王。[21]
漢人、南人進士第一甲第一名的李齊,強調的則是祖宗之心就是帝王之心,所以君主要以法祖之心正朝廷、正百官和正萬民。
臣聞圣人之治本乎道,圣人之道本于心。古之圣人所以臨億兆之上而成一代之治者,孰有加于此心哉。……臣以為祖宗之心即皇帝王之心,祖宗之道德即皇帝王之道德,陛下欲法帝王,惟法祖宗,法祖宗,則可以至天德,行皇道而皇,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如何耳。
臣愚,惟愿陛下當春秋方富之時,人心望治之日,心祖宗之心,法祖宗之法,端一心以為出治之原,謹一心以為萬化之本。而又辟奎章之閣,設經筵之官,俾萬機之暇,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官寺宮妾之時少。涵泳圣德,保泰圣躬。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由是而推之,則道可以配三皇,德可以邁五帝,功可以過三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矣。[22]
漢人、南人進士第三甲的陳植,重點強調的則是君主要以正學來正心,而所謂的正學,就是理學家所闡釋的心學。
夫皇而帝,帝而王,應時而立號,因時而制宜,此其治之不同也。然其所以出治之道,則未始以不一。一者何,心是也。故皇、帝、王有不同之治,無不同之道者,心而已矣。伏惟陛下講求學術之要,慎察此心之微,則心即皇、帝、王之心,而道德之歸有日矣。
臣愚,知今日且復元之元而春之春矣。蓋天地有大氣運而后有大混一,今之混一,曠古所無有,曠古所無之世,必有曠古所無之治。陛下神圣聰明,由乎天稟,有志師古而問及邵子之學,邵子之學先天下之學也,先天下之學,心學也,臣知陛下有志于正心之學矣。[23]
臣僚和儒士的善政建議,重點盡管有所不同,但是都希望新即位的皇帝能夠成為一代明君。這樣的要求,既是文治思想的合理發展,也是短暫的元統之治的一種重要表象。
三 伯顏的反文治觀念
順帝妥懽貼睦爾年少即位,并且被皇太后卜答失里視為過渡性的皇帝,只能表現出順從的姿態,以求自保。有人曾向他建議:“天下事重,宜委宰相決之,庶可責其成功;若躬自聽斷,則必負惡名。”這樣的建議顯然符合順帝的愿望,他特別營造出了“深居宮中,每事無所專”的樣態,為伯顏的專權提供了便利的條件,伯顏則肆無忌憚地展開了惡劣的政治表演。[24]
(一)清除異己
元統二年五月,中書省左丞相撒敦請求以唐其勢代其為相,唐其勢謝絕了這一安排。燕鐵木兒家族成員的這種自我更換位置的行為,引起了中書省右丞相伯顏的警覺,他由此加緊了消滅與之對峙力量的步伐。一方面,為拉近與皇太后的關系,伯顏于元統二年十月籌劃了為皇太后上尊號的儀式,并且派船只出海貿易,專為皇太后營利。另一方面,伯顏于元統三年三月唆使御史臺官員上言:“丞相已領軍國重事,省、院、臺官俱不得兼領各衛。”這一建議被采納,使得燕鐵木兒家族的撒敦和唐其勢等人不再擁有掌管侍衛親軍的權力,而伯顏則能夠將朝廷的侍衛親軍全部抓在自己手中。在做了這些準備之后,伯顏借撒敦去世的機會,于元統三年五月假惺惺地請求將中書省右丞相的位置讓給唐其勢,皇太后當然不會應允,只是任命唐其勢為中書省左丞相。[25]對于這樣的安排,唐其勢大為不滿,明確表示:“天下本我家天下也,伯顏何人而位居吾上。”唐其勢等人密謀殺死伯顏,伯顏乃搶先動手,于元統三年六月以謀逆罪抓捕唐其勢及其弟塔剌海,并由此涉及了順帝的伯牙吾氏皇后,《元史》對這一事件有以下記載。
初,唐其勢事敗被擒,攀折殿檻不肯出。塔剌海走匿皇后坐下,后蔽之以衣,左右曳出斬之,血濺后衣。伯顏奏曰:“豈有兄弟為逆而皇后黨之者。”并執后。后呼帝曰:“陛下救我。”帝曰:“汝兄弟為逆,豈能相救邪。”乃遷皇后出宮,尋鴆之于開平民舍,遂簿錄唐其勢家。[26]
在危急時刻,順帝不肯對伯牙吾氏皇后施以援手,一方面是懾于伯顏的淫威,另一方面也有對伯牙吾氏皇后的不滿。順帝先已納高麗女子祁氏(名完者忽都)為妃,甚為寵愛。伯牙吾氏皇后身為權臣的女兒,“習于嬌貴,又輕帝年幼,見帝寵祁氏,心不平之,日夜捶楚祁氏,幾不勝。一夕,又跪祁氏于前,窮問其罪,加烙其體”。正是這樣的惡劣行徑,引來了順帝的憤恨,并葬送了伯牙吾氏皇后的性命。[27]
唐其勢等人被殺,撒敦弟答里聚集黨羽起兵,但很快被伯顏派軍鎮壓,并將答里等人處死。事定之后,在朝廷內部展開了清除燕鐵木兒余黨的行動,“罷燕鐵木兒、唐其勢舉用之人”。元統三年七月,朝廷正式發出了平定叛逆的詔書,全文如下。
曩者文宗皇帝以燕鐵木兒嘗有勞伐,父子兄弟顯列朝廷,而輒造事釁,出朕遠方。文皇尋悟其妄,有旨傳次于予。燕鐵木兒貪利幼弱,復立朕弟懿璘質班,不幸崩殂。今丞相伯顏,追奉遺詔,迎朕于南,既至大都,燕鐵木兒猶懷兩端,遷延數月,天隕厥躬。伯顏等同辭翊戴,乃正宸極。后撒敦、答里、唐其勢相襲用事,交通宗王晃火帖木兒,圖危社稷,阿察赤亦嘗與謀,賴伯顏等以次掩捕,明正其罪。元兇構難,貽我皇太后震驚,朕用兢惕。永惟皇太后后其所生之子,一以至公為心,親挈大寶,畀予兄弟,跡其定策兩朝,功德隆盛,近古罕比。雖嘗奉上尊號,揆之朕心,猶為未盡,已命大臣特議加禮。伯顏為武宗捍御北邊,翼戴文皇,茲又克清大憝,明飭國憲,爰賜答剌罕之號,至于子孫,世世永賴。可赦天下。[28]
按照這份詔書的說法,燕鐵木兒及其家族成員都成了叛臣,伯顏則成了平定國難的大功臣。但是細糾此事,伯顏乃是所謂叛逆事件的真正導演者,他以激怒唐其勢的方式,使其落入了早已布置好的圈套之中,達到了一舉而徹底消滅異己力量的目的。
(二)顛覆文治
作為平定叛逆的回報,伯顏于元統三年七月享有了獨相的位置,不再立中書省左丞相,政治平衡的格局變成了伯顏全面專權的格局。
為了給專權貼上合理的標簽,伯顏于元統三年十一月將年號改為至元年號,并借順帝之口,表明了要實施忽必烈時的善政。
朕祗紹天明,入纂丕緒,于今三年,夙夜寅畏,罔敢怠荒。茲者年谷順成,海宇清謐,朕方增修厥德,日以敬天恤民為務,屬太史上言,星文示儆。將朕德菲薄,有所未逮歟?天心仁愛,俾予以治,有所告誡歟?弭災有道,善政為先。更號紀年,實惟舊典。惟世祖皇帝,在位長久,天人協和,諸福咸至,祖述之志,良切朕懷。今特改元統三年仍為至元元年。遹尊成憲,誕布寬條,庶格禎祥,永綏景祚。赦天下。[29]
這樣的表態不過是為了做做樣子,伯顏所具有的是根深蒂固的反文治觀念,所以在大權獨攬后,陸續推出了八項顛覆文治的舉措。
一是破壞禮制。后至元元年八月,在伯顏的倡議下,準備將皇太后冊立為太皇太后,遭到中書省參知政事許有壬的反對。許有壬明確指出:“皇上于皇太后,母子也,若加太皇太后,則為孫矣,非禮也。今制,封贈祖父母,降于父母一等,蓋推恩之法,近重而遠輕,今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是推而遠之,乃反輕矣,豈所謂尊之者邪。”伯顏不聽許有壬的意見,于當年九月舉行了冊立太皇太后的儀式,并在十二月給太皇太后上了新的尊號。[30]伯顏為了獲得太皇太后的全力支持,經常出入太皇太后宮殿,太皇太后也常有豐厚的回報,如后至元四年,太皇太后曾特別命將作院官員“以紫絨、金線、翠毛、孔雀翎織一衣段,賜伯顏太師,其直計一千三百定,亦可謂之服妖矣”。由此,京城中有了“上把君欺,下把民虐,依著太皇太后”的傳言流行,指的就是伯顏在太皇太后支持下的擅政行為。[31]
二是廢罷科舉。后至元元年十月,監察御史呂思誠等三十人上書指中書省平章政事徹里帖木兒變亂朝政,伯顏包庇徹里帖木兒,不予處理,呂思誠等人全部去職。徹里帖木兒在江浙行省任職時,對于科舉考試時的“驛請考官,供張甚盛”頗為記恨,明確提出了罷科舉的動議。許有壬堅決反對廢罷科舉,于是在中書省內出現了伯顏與許有壬的以下對話。
伯顏:“汝風臺臣言徹里帖木兒邪?”
許有壬:“太師以徹里帖木兒宣力之故,擢置中書。御史三十人不畏太師而聽有壬,豈有壬權重于太師耶?”
許有壬:“科舉若罷,天下人才觖望。”
伯顏:“舉子多以贓敗,又有假蒙古、色目名者。”
許有壬:“科舉未行之先,臺中贓罰無算,豈盡出于舉子?舉子不可謂無過,較之于彼則少矣。”
伯顏:“舉子中可任用者唯參政(指許有壬)耳。”
許有壬:“若張夢臣(張起巖)、馬伯庸(馬祖常)、丁文苑(丁哈八石)輩皆可任大事。又如歐陽元功(歐陽玄)之文章,豈易及邪?”
伯顏:“科舉雖罷,士之欲求美衣美食者,皆能自向學,豈有不至大官者邪?”
許有壬:“所謂士者,初不以衣食為事,其事在治國、平天下耳。”
伯顏:“今科舉取人,實妨選法。”
許有壬:“古人有言,立賢無方。科舉取士,豈不愈于通事、知印等出身者。今通事等天下凡三千三百二十五名,歲余四百五十六人。玉典赤、太醫、控鶴,皆入流品。又路吏及任子其途非一。今歲自四月至九月,白身補官受宣者七十二人,而科舉一歲僅三十余人。太師試思之,科舉于選法果相妨邪?”[32]
許有壬盡管澄清了他與呂思誠等人的彈劾徹里帖木兒無關,并且陳述了保留科舉取士的理由,時任參議中書省事的鐵木兒塔識等人也明確表示了保留科舉的態度,但是難以改變伯顏的決定,因為伯顏早已向順帝表達過反對學習儒學和反對科舉的態度:“陛下有太子,休教讀漢兒人書,漢兒人讀書其間好生欺負人。往時我行有把馬者,久不見,問之,云往應舉未回,我不想科舉都是這等人得了。”在伯顏等人的堅持下,后至元元年十一月正式頒發了罷廢科舉的詔書。科舉取士是元朝中期以來的重要文治成果,罷廢科舉立即被視為反文治的代表性做法,引起了儒者的強烈不滿。次年七月,禮部侍郎忽里臺等人請求恢復科舉,亦被伯顏所拒絕。[33]
三是廢官員推選法。后至元元年十一月,伯顏請準“內外官悉循資銓注,今后無得保舉,澀滯選法”。已經實行多年的推薦官員方法,由此而終止。為使官員循資升降有所依據,又于后至元四年五月新建了考功機制,“命佛家閭為考功郎中,喬林為考功員外郎,魏宗道為考功主事,考較天下郡縣官屬功過”[34]。這樣的考較官員不過是走走形式,實則官吏大多靠賄賂升職。“自秦王伯顏專政,臺憲官皆諧價而得,往往至數千緡。及其分巡,競以事勢相漁獵,而償其直,如唐債帥之比。于是有司承風,上下賄賂,公行如市,蕩然無復紀綱矣。肅政廉訪司官所至州縣,各帶庫子檢鈔秤銀,殆同市道矣。”[35]
四是定嚴刑苛法。為了加強對臣民的控制,后至元二年八月頒布了從嚴處罰盜賊的詔令:“強盜皆死,盜牛馬者劓,盜驢騾者黥額,再犯劓,盜羊豕者墨項,再犯黥,三犯劓;劓后再犯者死。盜諸物者,照其數估價。省、院、臺、五府官三年一次審決,著為令。”當年十一月,又頒布了“禁彈弓、弩箭、袖箭”的禁令。[36]權奸最怕來自各方面的不滿和對抗,所以要用嚴刑苛法來震懾臣民。
五是強化民族歧視。元朝實行四等人制,本來就有涉及民族歧視的規定,伯顏則變本加厲,于后至元三年四月明令“漢人、南人、高麗人不得執持軍器,凡有馬者拘入官”。“詔省、院、臺、部、宣慰司、廉訪司及部府幕官之長,并用蒙古、色目人。禁漢人、南人不得習學蒙古、色目文字”。不許漢人、南人持兵器的禁令原來就有,但是過去從來沒有過全部拘收漢人、南人馬匹的做法,也從未禁止漢人、南人學習蒙古、色目文字。更為過分的是,伯顏還在后至元三年提出了盡殺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的建議,幸而未被順帝所采納。后至元五年四月,伯顏重申了漢人、南人、高麗人不得執軍器、弓矢的禁令,以彰顯其對漢人、南人的防范之意。[37]
六是增加課稅。伯顏于后至元三年二月設立了船戶提舉司和采珠提舉司,以增加課稅的方法為自己謀利。“立船戶提舉司十處,提領二十處。定船戶科差,船一千料之上者,歲納鈔六錠,以下遞減。”“中書參知政事納麟等請立采珠提舉司。先是,常立提舉司,泰定間以其煩擾罷去,至是納麟請復立之,且以采珠戶四萬賜伯顏。”[38]以前朝廷設立尚書省,重用理財之臣,還是為皇帝斂財,伯顏則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赤裸裸地為自己斂財,充分顯示了權奸的貪婪本色。
七是毀壞前朝玉璽。伯顏將太府監保存的歷代王朝玉璽磨去璽文,改制成押字圖書的印鑒或飾物等,分賜給其手下,只有武則天的玉璽因為尺寸太小,難作它用,才得以留存。[39]
八是濫殺宗王、大臣。后至元五年,伯顏構陷鎮守北疆的郯王徹徹禿謀反,“奏賜死,帝未允,輒傳旨行刑”。有人專門記錄了這一事件的經過:“丞相伯顏執國枋,忌王之賢。至元四年,王來朝,伯顏以子求婚而王不從,乃與從子婿知樞密院事者延不花謀構禍于王。明年,陰使人說昌王實藍朵兒只,告郯王將為變。時王既奉藩和林,征下樞密院獄,鞫其家奴,無一驗者。十二月,詔殺郯王光熙門外。”[40]還有人記下了當時人對伯顏濫殺的反映:“太師伯顏擅權之日,郯王徹徹禿、高昌王帖木兒不花,皆以無罪殺。山東憲吏曹明善時在都下,作《岷江綠》二曲以風之,大書揭于五門之上。伯顏怒,令左右暗察得實,肖形捕之。明善出避吳中一僧舍,居數年,伯顏事敗,方再入京。其曲曰:長門柳絲千萬縷,總是傷心處。行人折柔條,燕子銜芳絮,都不由鳳城春做主。長門柳絲千萬結,風起花如雪。離別重離別,攀折復攀折,苦無多,舊時枝葉也。”[41]任翰林學士承旨的唐兀人亦憐真班,亦因為敢于直言而受到伯顏的迫害,“元統、至元之間,伯顏為丞相,專權擅政,嫉其論事不阿,出為江南行臺御史大夫,尋殺其子答里麻,而謫置海南”[42]。伯顏制造這些冤案,完全是出于私怨,尤其是敢于向蒙古宗王下手,可見其已經到了毫無忌憚、為所欲為的地步。
伯顏專權帶來的亂政,引起了社會的動蕩,暴亂迭起成為順帝后至元年間的重要政治表征。在邊疆地區有廣西徭民起義和西番邊民起兵,在中原和江南地區見于記載的則有后至元三年正月的廣州增城朱光卿起兵,二月的汝寧信陽州棒胡起兵,四月的合州大足縣韓法師起兵,八月的“京畿盜起”,以及后至元四年六月的袁州周子旺起兵、漳州路李志甫起兵,后至元五年十一月的開封杞縣范孟起兵等。這些起義或起兵雖然都被朝廷派軍剿滅,但是已經顯露出了天下不穩的先兆。
朝廷的亂政亦導致了謠言的蔓延,后至元三年夏季發生了“民間訛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時嫁娶殆盡”的事件,有人專門記錄了這一事件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后至元丁丑夏六月,民間謠言,朝廷將采童男女,以授韃靼為奴婢,且俾父母護送,抵直北交割。故自中原至于江之南,府縣村落,凡品官庶人家,但有男女十二三以上,便為婚嫁。六禮既無,片言即合。至于巨室,有不待車輿親迎,輒徒步以往者,蓋惴惴焉惟恐使命戾止,不可逃也。雖守土官吏,與夫韃靼、色目之人亦如之,竟莫能曉,經十余日才息。自后有貴賤、貧富、長幼、妍丑匹配之不齊者,各生悔怨,或夫棄其妻,或妻憎其夫,或訟于官,或死于夭。此亦天下之大變,從古未之聞也。”[43]亂政必會帶來人心不穩,自然難免出現這樣的亂象。
對于伯顏的專權尤其是反文治惡行,有人勇敢地提出了對抗性的意見。如后至元三年陜西行臺監察御史瞻思上書提出了法祖宗、攬權綱、敦宗室、禮勛舊、惜名器、開言路、復科舉,罷數軍、一刑章、寬禁網十條建議,“時奸臣變亂成憲,帝方虛己以聽,贍思所言,皆一時群臣所不敢言者”。侍御史趙承慶為此特別發出了“御史言及此,天下福也”的感嘆。[44]其他人也對伯顏的惡行有隱晦的批評,見下面幾章的敘述。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對于伯顏的反文治行為,反對聲音是零散的,能像許有壬、瞻思一樣的勇敢直言者并不多見,所以難以起到阻遏反文治逆流的作用。
(三)盛極而亡
伯顏把持朝廷的軍政大權,氣焰極盛,儼然凌駕于君主之上,將權臣政治發展到了極致。正如后人的記載所言:“伯顏為中書右丞相,既誅唐其勢,益無所忌,擅爵人,赦死罪,任邪佞,殺無辜,諸衛精兵收為己用,府庫錢帛聽其出納。”“伯顏自領諸衛精兵,以燕者不花為屏蔽,導從之盛,填溢街衢,而帝側儀衛反落落如晨星。勢焰熏灼,天下之人惟知有伯顏而已。”“時天下貢賦多入于伯顏家,省、臺、院官皆出其門下,每罷朝,皆擁之而退,朝廷為之空也。”[45]伯顏還是個好名之人,不斷為自己樹碑加號,如后至元四年七月,“詔以伯顏有功,立生祠于涿州、汴梁”。后至元五年四月,“立伯顏南口、過街塔二碑”。當年十月,又以伯顏為大丞相,加元德、上輔功臣封號。[46]伯顏的官銜,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時人特別記錄了其無恥的撈取名爵行徑。
伯顏太師所署官銜曰:“元德、上輔、廣忠、宣義、正節、振武、佐運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秦王、答剌罕、中書右丞相、上柱國、錄軍國重事、監修國史,兼徽政院侍正,昭功萬戶府都總使,虎符威武阿速衛親軍都指揮使司達魯花赤,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奎章閣大學士,領學士院、知經筵事、太史院、宣政院事,也可千戶,合必赤千戶達魯花赤,宣忠斡羅思扈衛親軍都指揮使司達魯花赤,提調回回、漢人司天監、群牧監、廣惠司、內史府、左都威衛使司事,欽察親軍都指揮使司事,宮相都總管府,領太禧宗禋院,兼都典制神御殿事、中政院事,宣鎮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司達魯花赤,提調宗仁蒙古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司事,提調哈剌赤也不干察兒,領隆祥使司事。”計二百四十六字,此系至元五年五月所署之銜也。[47]
至元朝秦王太師潛行不軌,欲要譽于天下,以私錢十萬錠,濟怯憐口站戶之乏。庚申帝下詔曰:“有臣如此,宜極褒嘉。”加以美稱凡十四字。此又古之大臣所未有也,此又殆九錫之漸者乎。[48]
后至元間,伯顏太師擅權,諂佞者填門。略舉其尤者三事,漫識于此,余者可知矣。有一王爵者驛奏云:“薛禪二字,往日人皆可為名,自世祖皇帝尊號之后,遂不敢稱。今伯顏太師功德隆重,可以與薛禪名字。”時御史大夫帖木兒不花,乃伯顏之心腹,每陰嗾省臣欲允其奏。近侍沙剌班學士從容言曰:“萬一曲從所請,大非所宜。”遂命歐陽學士(歐陽玄)、揭監丞(揭傒斯)會議,以“元德、上輔”代之,加于功臣號首。又典瑞院都事建言:“凡省官提調軍馬者,必佩以虎符。今太師功高德重,難與諸人相同,宜造龍鳳牌,以寵異之。”遂制龍鳳牌三珠,以大答納嵌之,飾以紅剌鴉忽雜寶,牌身脫钑“元德上輔功臣”號字,嵌以白玉。時急無白玉,有司督責甚急,緝聞一解庫中有典下白玉朝帶,取而磨之。此牌計直數萬定,事敗毀之,即以其珠物給主,蓋厥價尚未酬也。又京畿都運納速剌言:“太師功勛冠世,所授宣命,難與百官一體,合用金書,以尊榮之。”宛轉數回,遂用金書“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字,余仍墨筆,以塞其望。[49]
伯顏的專權行為,不僅使順帝極為不滿,也使其族人有了可能被滅族的危機感。伯顏的侄子脫脫幼年時被伯顏養育,后師從于江南名士吳直方。在伯顏氣焰極為囂張之時,脫脫特別向其父馬札兒臺表示:“伯父驕縱已甚,萬一天子震怒,則吾族赤矣,曷若于未敗圖之。”要實施扳倒伯顏的舉動,自然有極大的風險,不能不問計于吳直方,吳直方即明確指出:“《傳》有之大義滅親,大夫但知忠于國家耳,余復何顧焉。”脫脫聽從了吳直方的建議,不僅與順帝所親信的世杰班、阿魯、楊瑀等人密切交往,亦以大義滅親、忘家殉國的表態獲得了順帝的信任。
脫脫等人原計劃在后至元五年秋季發難,但是擔心軍事準備不足,不能一舉拿下伯顏,不得不暫時隱忍不發。伯顏以開封杞縣范孟起兵為借口,唆使御史臺官員上書,稱漢人不可為廉訪使。吳直方告訴脫脫,以漢人為廉訪使是不可廢罷的祖宗法度,應直接向皇帝報告,脫脫即奏報順帝,順帝很快駁回了御史臺的上書。伯顏知道此事與脫脫有關后,乃向順帝怒言:“脫脫雖臣之子,其心專佑漢人,必當治之。”順帝則明確表示:“此皆朕意,非脫脫罪也。”[50]順帝還反其道而行之,特別于后至元六年正月發出詔書,下令恢復了推選御史臺官員的做法:“嘗謂立法任人,乃為政之本,竊惟盛朝汲汲于求賢,孜孜而圖治,然而立法雖已盡善,而守法者不能舉行,欲人才進而治道隆難矣。今后凡遇保舉德行才能可居風憲之人,監察御史并各道廉訪司官所舉之人,須要開寫出身、歷仕、行過,著明實跡,直言所長,結罪薦舉。御史呈臺司官,移牒總司,候承準劄付牒文,依例令蒙古、色目、漢人相參,覆察相同,然后申呈憲臺,以備區用。”[51]有了皇帝的保護和支持,伯顏一時難以對脫脫下手,但脫脫等人亦意識到形勢緊迫,確定了待伯顏上朝時將其擒拿的行動方案,并加強了宮廷的防衛。此舉引起伯顏的警覺,他也加強了自身的護衛力量。
后至元六年二月,伯顏攜燕帖古思等人出京前往柳林春獵,脫脫等人抓住這一時機,調動京中的怯薛和侍衛親軍,關閉京城城門,拒伯顏于城外,并發出了罷黜伯顏的詔書。
朕踐位以來,命伯顏為太師、秦王、中書大丞相,而伯顏不能安分,專權自恣,欺朕年幼,輕視太皇太后及朕弟燕帖古思,變亂祖宗成憲,虐害天下。加以極刑,允合輿論。朕念先朝之故,尚存憫恤,今命伯顏出為河南行省左丞相。所有元領諸衛親軍并怯薛丹人等,詔書到時,即許散還。[52]
這份詔書,是由順帝欽定的,有人專門記錄了順帝對詔文的改動,并以此來說明皇帝的聰明和智慧。
至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上御玉德殿,命史臣榻前草詔,黜謫太師伯顏。詔文有云:“其各領所部,詔書到日,悉還本衛。”上曰:“自早至暮,皆一日也,可改日字作時字。”時伯顏以飛放為名,挾持皇太子在柳林,意將犯分。詔既成,遣中書平章只理瓦歹赍至彼處開讀,奉皇太子歸國,而各枝軍馬即時散去。蓋一字之中,利害系焉。[53]
為防止伯顏以燕帖古思為人質,順帝已經派人于夜間秘密接回了燕帖古思。脫脫則在大都城門上向伯顏派來的人宣布皇帝旨意:“諸道隨從伯顏者并無罪,可即時解散,各還本衛,所罪者唯伯顏一人而已。”伯顏當時尚在柳林,其親信建議:“擁兵入宮,問奸臣為誰,尚未晚也。”伯顏知道所統侍衛親軍的各衛軍已經難以被自己所用,乃無可奈何地表示:“只為汝輩嘗時與脫脫不和,至有今日,尚欲誤我也。情知皇帝豈有殺我之心,皆脫脫賊子之所為也。”頒發圣旨的使者隨即來到柳林,各衛軍的將士皆散走,伯顏還想入京見皇帝,使者則明言:“皇帝有命,命丞相即時起行,無入辭。”伯顏不得不聽命前往河南,不久又被遷往嶺南安置,死于江西龍興路的驛館中。朝廷抄沒伯顏的家產,“數月摒擋不盡”。有人特別題詩譏諷伯顏:“百千萬錠猶嫌少,垛積金銀北斗邊。可惜太師無運智,不將些子到黃泉。”[54]
朝廷罷黜伯顏,還是有一定的風險,尤其是閉鎖大都的城門,可能導致城中百姓的不滿和騷動,所以楊瑀明確提出了穩糧價、安民心的建議,并特別錄下了當時的情形。
瑀于至元六年二月十五日夜,御前以牙牌宣入玉德殿,親奉綸音黜逐伯顏太師之事。瑀首以增糶官米為言,時在側者,皆以為迂。瑀曰:“城門上鑰,明日不開,則米價涌貴,城中必先哄噪。抑且使百姓知圣主恤民之心,伯顏虐民之跡,恩怨判然,有何不可?”上允所奏,命世杰班殿中傳旨于省臣,增米鋪二十,鈔到即糶。都城之人,莫不舉手加額,以感圣德。[55]
伯顏的盛極而亡,成為當時的重大事件。正如有人所記:“后至元間,太師秦王伯顏專權變法,謀為不軌,貶嶺南,道江西,死于薦福寺,遂殯于是。有人以詩吊之曰:人臣位極更封王,欲逞聰明亂舊章。一死有誰為孝子,九泉無面見先王。輔秦應已如商鞅,辭漢終難及子房。虎視南人如草芥,天教遺臭在南荒。蓋其在生,出令北人毆打南人不許還報,刷馬欲又刷子女,天下騷動。”[56]儒臣胡助則用長詩的形式,痛斥了伯顏的以反文治為基本特征的權奸行為,并強調其恰配得到的是遺臭百世的政治評價。
自從天歷干戈起,四海一家如鼎沸。權奸簸弄貪天功,攀龍附鳳皆倒置。海內蒼生望太平,鼎湖仙馭俄上升。老虎未死人莫測,孰扶日轂遲遲行。大夫當時秉大義,手挈神器正天位。爰立作相隆委寄,太師秦王勢益熾。朝廷大權既已歸,斥賢用邪圖己私。變亂法度施橫政,賣官鬻獄誰敢非。王侯將相望塵拜,歌功頌德多豐碑。九重深拱方無為,天下萬事由太師。起居玉食勝天上,生殺貴賤操主威。千兵萬馬常自衛,爪牙武士爭光輝。龍虎大符擅天寵,振古權臣無若斯。天變民災何足恤,神人怨怒宗社危。綱常萬古不可絕,君臣之分不可越。近郊出獵果何謀,飛揚跋扈當車裂。一朝天子奮乾剛,下詔薄責流遠方。太陽杲杲冰山摧,兇徒惡黨潛逃藏。家財簿錄不勝計,石崇元載猶毫芒。德音屢聞天下喜,治道復還舊典章。嗚呼,太師權勢如火滅,鼎覆餗兮車覆轍。作詩哀之戒后來,遺臭百世何為哉。[57]
朝廷清除了權奸,也算是正氣壓倒邪氣,使人歡欣鼓舞。理學學者李存特別在詩作中表示:“權奸近已死龍興,閩賊咸誅亦罷兵。”[58]元朝后期的理學家吳師道更在詩作中明確指出,消滅權奸后,需要撥亂反正,使朝政重歸文治的正軌:“上圣方虛己,元臺屢集兇。雷霆轟震怒,日月出溟蒙。一掃苛秦法,重恢大漢風。孔堂全簡在,郿塢積金空。覆轍垂明鑒,更弦起雋功。戚休開一相,黜陟正群工。急務除民蠧,先宜擇憲聰。”[59]也就是說,終結伯顏的權臣政治,就是要扭轉反文治的思想逆流,這在當時的儒者中顯然已經達成了共識。
需要注意的是,燕鐵木兒和伯顏主導的權臣政治,盡管在擅權方面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但呈現的是兩類不同的權臣觀念。一類是“善權”觀念,即將專擅的權力著力于善的方面,保持文治或善政的政治取向。在這樣的觀念下,緊握權力是為了個人或家族的私利,違背儒家的權力授受原則,但是權力的行為輸出具有穩定文治或善政成果的為公和利國作用,按照儒家的治道學說,還能勉強歸入“君子觀念”的類別,燕鐵木兒秉持的就是此類觀念。另一類是“惡權”觀念,即將專擅的權力著力于惡的方面,堅持的是反文治、反善政的政治立場。在這樣的觀念下,緊握權力完全是為了個人或家族的私利,權力的行為輸出具有明顯的惡政特征,所起的是蠹國、害國甚至亂國的惡劣作用。按照儒家的治道學說,此類觀念不僅應歸入“小人觀念”的類別,還可以專稱為“權奸觀念”,伯顏表現出的就是這類觀念。元朝以前就已經存在這兩類權臣觀念,燕鐵木兒和伯顏不過是在元朝后期的特定時點再現了這兩類觀念,并且突出表現為伯顏對阿合馬、桑哥、鐵木迭兒“惡權”觀念的繼承和發展,其行為自然會遭遇儒者的強力反對,并留下歷史的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