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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總序 傳播接受視域中的中國現代詩歌

王澤龍

在新文學經歷了百年歷程之后,系統考察中國現代詩歌的傳播接受,是為了從新詩傳播的歷史語境與讀者接受的視角,深入闡釋中國詩歌現代緣起與變革,重現新詩經典建構過程中的歷史圖景,總結新詩變革的規律特征與經驗教訓,為當下詩歌理論建設與創作實踐提供參照。

一 科學思潮傳播與“五四”新詩變革的歷史語境

清末民初現代科學思潮的傳播與大眾啟蒙是中國新詩濫觴的重要語境,白話新詩運動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中國詩歌的歷史是古代中國文明歷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史與詩是古代人文知識結構中最重要的內容。從《詩經》開始,中國詩歌幾度輝煌。然而,在經歷了唐宋詩歌詩體之變的探索與創新之后,中國詩歌再沒有大的改觀與新變,至清末民初,在外來科學與文化思潮的洪濤巨浪沖擊中,中國詩歌顯得更加衰弱萎靡,失去了中華帝國往日的精神氣象,與20世紀初世界格局中的新思潮、新文化格格不入。20世紀初,一批留學海外的先進知識分子,強烈地感受到了中國古老文化的日趨沒落,共同意識到只有傳播西方現代文明的種子,才能改良中國文化的基因。經歷過洋務運動、辛亥革命政治運動的社會變革與思考,一批精神界精英、思想家更加堅定且更加深入廣泛地開展了思想文化啟蒙運動。他們把辦報與倡導文學改良運動作為傳播新思想、啟蒙大眾的雙翼。梁啟超從1890年第一次在上海看到介紹世界地理的《瀛寰志略》和上海機器局所翻譯的西書后,就萌發了創辦白話報的初衷,先后在北京主筆《萬國公報》,在上海主筆《時務報》;百日維新失敗后,流亡日本,創辦《清議報》《新民叢報》;同時,借助白話報這一新的傳媒發起了影響廣大的文學改良運動。陳獨秀1903年協助章士釗主編《國民日報》,1904年在家鄉蕪湖創辦《安徽俗話報》。從1908年開始,胡適參與、主編上海《競業旬報》。白話報刊成了這兩位新文學運動領袖在“五四”前大力傳播啟蒙思想與白話文的舞臺。“五四”前這一代知識精英,大力借助現代報刊出版傳媒,采用現代白話翻譯外來科技、人文思想著作,廣泛傳播科學知識與現代文明。他們認識到,要啟蒙愚弱的國民,提高大眾智慧,了解現代科技文明,必須讓老百姓有文化,必須對古老的漢字進行改革。有學人聲言:“今日議時事者,非周禮復古,即西學更新。所說如異,所志則一,莫不以變通為懷,如官方兵法、農政、商務、制造、開礦、學校。余則以變通文字為最先。文字者,智器也,載古今言語心思者也。文字之易難,智愚蠢強弱之所由分也。”[1]從20世紀之初的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到“五四”白話文運動,雖然文字改革策略不同,但是目標一致,就是要通過改革文字,實現文言合一,它們為“五四”白話新詩運動做了有力的鋪墊與充足的思想準備。

清末民初的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包括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并沒有完成語言的變革,因為當時仍然是文言、白話兩套話語并行,知識分子也仍然在并用兩套語言,文言分離問題沒有解決,對傳統文言文持保留立場。方言問題,白話文推廣與運用得不到根本解決,中國語言與文學的現代轉換不可能實現。“五四”文學革命的成功,最重要的就是公開堅持了白話文對文言文徹底革命的立場,主張了對文言文毫不含糊的取代。“五四”文學革命作為現代文學的標志,“五四”白話新詩運動作為新詩的界碑,是眾多因素影響的結果——“五四”文學革命是一次有思想、有陣地、有組織、有綱領、有成果,通過廣泛的傳播,被大眾較普遍接受,有廣泛社會影響、被官方認可的自覺文學運動。

“五四”白話新詩運動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相伴而生,白話新詩運動的成敗是“五四”文學革命成敗之關鍵。中國人的心目中只有詩歌是最純粹的、最正宗的、最有成就的文學,也是不可以隨便革命的。可以說,白話新詩運動是中國文學歷史轉變的一個界碑,它開啟了中國文學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把中國詩歌帶到了一個與20世紀西方現代詩歌一體化的新階段,與中國新文化一道突破了傳統文化的封閉與禁錮,開啟了古老文明與西方現代文明全面匯通交流、共生發展的新時代。盡管我們的現代文明、現代文學與新詩還不盡如人意,但是我們的民族真正從“五四”開始新生,開始了人類共同追求的民主、自由、科學、平等的現代文明的嶄新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科學、民主、革命、自由的社會思潮的傳播接受不同程度地成了中國詩歌轉型的歷史語境。

清末民初西方科學技術的迅速傳播與接受,促進了中國現代報刊出版的興起與發展。從1900年到1919年,中國有100多種科學刊物創刊,包括物理學、地理學、數學、生物學、氣象學、醫學、農業、水利等,其中最有影響的中國科學社1915年創刊的《科學》月刊,全部采用橫排書寫,成為現代傳播方式的一個重要標志。《新青年》1915年創刊(原名《青年雜志》),1918年1月第4卷第1號改版,全部采用白話與新式標點。中國古代傳統的豎排書寫形式已經不能適應西方科技知識(大量的科學公式擬定與演示必須橫排書寫)的傳播,西方表音文字橫排書寫成為與科學技術傳播、人們閱讀生理條件更加適應的書寫符號。接受外來科學思潮與外來詩歌翻譯的影響,白話詩歌開始迎來采用橫排書寫的時代。

現代報刊的橫排書寫,直接改變了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為白話自由體詩歌的倡導與推廣創造了傳播接受的便利條件。書寫、閱讀習慣的改變,直接影響了詩歌形式與觀念,詩歌可以不必歌,主要依靠固化的韻律聲音節奏的口頭傳播傳統開始被打破,鏡像閱讀逐漸成為普遍形式,分行書寫、自由排列、多元現代節奏等成為可能,給自由詩體的自由實踐提供了平臺。現代報刊的白話文字,自由多樣、便于閱讀的詩體形式,提供了現代詩歌走向廣大讀者的新途徑,沒有現代報刊的廣泛傳播,就不會有新詩廣泛而迅速的傳播與詩歌形式的現代轉變。

二 現代漢語傳播接受與“五四”現代詩歌形式建構

現代漢語詩歌的新構型是建立在現代漢語廣泛傳播接受基礎之上的現代形式。現代漢語與“五四”新詩形式變革的關系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大量現代漢語詞構成了新詩的語言基礎。大量的現代漢語詞來自外來科技與人文社會科學新詞匯的翻譯與借鑒。語言學家王力指出:我們的現代漢語詞匯大量來源于對外來詞匯的接受,“近百年來,從蒸汽機、電燈、無線電、火車、輪船到原子能、同位素等等,數以千計的新詞語進入了漢語的詞匯。還有哲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各方面的名詞術語,也是數以千計地豐富了漢語的詞匯。總之,近百年來,特別是最近五十年來,漢語詞匯發展的速度,超過了以前三千年的發展速度”。[2]現代漢語詞匯,其中包含了豐富的思想觀念的內涵,這些詞語的現代性與精確性從根本上順應了現代人、現代生活與現代思想情感交流、表現的需要。

二是新的語義關系(現代漢語語法或漢語組織結構)改變了漢語詩歌的思維方式。現代語言的傳播與接受帶來的是語言思維、語言內部關系的新變化。傅斯年認為,在白話新詞的產生中,“不得不隨西洋語言的習慣”,“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詞法、句法、章法、詞枝……一切修詞學上的方法”。[3]現代漢語接受西方語言的影響,包括語法觀念體系的影響,形成了文言一致與表意的完整與精密,改變了傳統格律詩歌的文言分離,把古漢語超語法、超邏輯的功能轉向了接受語義支配的表述功能,特別是虛詞成分的激增,使得現代漢語具有了與講究嚴密邏輯的西方語法相生相融的便利條件。

三是現代詩歌語言重新建構了新詩形式與新詩趣味。新詩的濫觴是與對西方詩歌的翻譯借鑒直接聯系的。朱自清認為,“新文學大部分是外國的影響,新詩自然也如此”。“新文學運動解放了我們的文字,譯詩才能多給我們創造出新的意境來。”譯詩不僅豐富了我們的語言,“它還可以給我們新的語感、新的詩體、新的句式、新的隱喻”。[4]在新詩發生期,新詩倡導者大都通過翻譯自覺探索著新詩形式的建構。比如胡適自認為最滿意的譯詩《關不住了》,就是他對新詩自然口語節奏與新詩自由詩體的嘗試。

現代漢語直接影響了漢語詩歌現代形式建構。比如人稱代詞在古代漢語格律詩中較少入詩,較多處在一種被省略或缺位的狀態,或者以人物身份作為指代。受西方翻譯詩歌與語法體系的影響,現代漢語人稱代詞大量入詩,帶來了詩歌書寫觀念與表達方式的轉變。第一人稱代詞大量入詩,體現的是詩歌主體意識的覺醒、人物身份確定與敘寫視角的變化。第二人稱代詞大量入詩,體現的不僅僅是對話的敘事方式,也是平等立場、客觀交流的現代價值觀念反映。人稱代詞的大量交叉使用,既是敘事方式的轉換,也是豐富復雜的現代世界與現代人思想表達的必然要求。受西方科學主義思潮傳播影響,在邏輯化、理性化詩思方式與知性化表現詩潮影響下,現代漢語虛詞大量入詩,成了中國詩歌現代形式變革的一個重要因素,現代漢語虛詞的入詩擴充了漢語詩歌的句式,改變了漢語詩歌語義關系與詩歌內部結構,是構成詩歌現代節奏形態最活躍的因素,增強了詩歌敘事與知性表達的功能,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形態,把抒情表意的傳統詩歌風格推進到了宏闊、深厚、復雜的現代審美境界,有效地促進了漢語詩歌語言的轉化、詩體的解放、詩意的深化與審美的嬗變。

三 中外詩歌傳統的接受與新詩變革

毫無疑問,現代詩歌是自覺接受外來現代詩學觀念、詩歌形式影響的結果。我們應該怎樣評價“五四”以來新詩的歐化傾向呢?我們應該在歷史語境中,發現、梳理現代詩人對外來文化與外來詩歌傳統的取舍立場與探索實踐;客觀看待西方資源選擇接受中的復雜性。從“五四”前的南社詩人開始,他們革新社會的態度受同盟會影響,政治上是激進的,但是對文學變革卻持保守主義態度,像他們在上海成立國學保存會,出版《國粹學報》(陳去病主編);柳亞子、蘇曼殊等一批南社詩人用文言文翻譯外國詩(胡適、郭沫若也曾嘗試用文言文翻譯外國詩歌,但是無一成功)。五四期間白話新詩派詩人在翻譯與創作中都走上了現代白話、自由體詩歌的散文化路子。他們從正反兩方面啟示我們,現代白話與自由詩體是與外來詩歌語言、詩體最兼容的選擇。而這種接受選擇中的中國文化、詩歌傳統趣味,語言、節奏等傳統形式都會不同程度地起作用,這都需要我們深入辨析。

西方詩歌的影響也不僅僅是藝術形式的。像郭沫若五四時期詩歌個性的張揚,發揚踔厲的青春氣息;徐志摩詩歌呈現的自由個性、真誠人格、瀟灑的抒情風格,分明體現的是西方現代浪漫主義個性解放、主體精神高揚的反傳統思想。如徐志摩《雪花的快樂》:“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悵——/飛揚,飛揚,飛揚——/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飛揚,飛揚,飛揚,/——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這一首詩的現代品格,采用的雖然是傳統的擬物抒情的方式,但是自主的個性,真誠的人格,對愛情理想的堅定向往與追求,這在古代詩歌含蓄委婉的文人抒情詩里是較少見到的。徐志摩代表的新格律派詩歌注重形式對稱、韻律和諧的傳統烙印,在這一首詩歌中有鮮明體現。外來現代詩歌影響與中國古代傳統作用互相交織,是中國現代詩歌演變的主流。

30年代以戴望舒為代表的現代派一方面接受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影響,同時他們對古代詩歌的優秀傳統也用心吸納。現代派詩人對傳統的接受,主要繼承了晚唐詩歌流派中的溫李一派,它們都屬于一種追求純藝術的文學潮流,偏離“詩教”傳統,社會擔當意識削弱,文學功利性降低,主體性增強,注重表現豐富的“內宇宙”;他們一反“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庸傳統,在情感表現上具有情韻纏綿、感傷憂郁、縱情聲色、頹然自放的特征。在意象使用上超越了感物吟志的比興傳統,以心靈主觀化打破時空界限,詩意晦澀朦朧;詩歌語言典麗精工,雕琢鍛煉,注重韻律、對仗和典事使用,具有改造傳統,化古為新的形式美和音韻美。

三四十年代現代派詩歌中的另外一脈,以廢名為代表的京派詩人(包括廢名、林庚、朱英誕、杜南星等)一方面接受了西方現代知性詩學的影響(像朱英誕就明確表示,他的詩受到了艾略特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們的詩歌中以議論為詩、詩思融合的知性特征,簡練平實的語言,講究用典,含蓄而晦澀風格等均有鮮明的宋詩傳統的痕跡。當然,他們的出發點是與古為新,不是厚古薄今,是繼承傳統,別立新宗,對古代詩歌傳統接受的辯證態度與現代立場是我們不應該忽視的。

新詩對外來詩歌的接受傳播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在新詩濫觴期,外來詩歌的翻譯接受是為了突破古代詩歌僵化格律的限制,創造新生的語言詞匯,對傳統詩歌較多持有對立姿態,胡適倡導的“話怎么說詩就怎么寫”,是為了建立一種白話的口語節奏,求得文言一致的目標,并不是要混淆詩歌與散文的界限。像周作人早期的白話詩集《過去的生命》,就是采用現代白話語言與口語自然節奏。有一些詩歌借鑒了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散文化敘事結構,戲劇化手法,現代派的隱喻藝術(比如《小河》)探索新詩的道路。“五四”白話新詩運動高潮過后,新詩初步得到了接受群體的認可,可是新詩的藝術規范并沒有建立起來,詩人們便開始了重建新詩秩序的藝術化探索。以聞一多、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格律詩體實踐,把視野向外轉向英美近現代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詩歌的翻譯借鑒,向內轉向對傳統詩歌的理性反觀。同時期,以李金發、穆木天為代表的象征派詩歌,開始了對法國現代象征主義詩潮的引進與藝術模仿。30年代戴望舒代表的現代派,表現出對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知性化現代傳統與中國古代詩歌抒情傳統的綜合性融通與選擇。40年代穆旦代表的現代主義詩潮,標舉告別中國抒情傳統,走向“象征、玄學、現實”,他們選擇接受的主要是艾略特、葉芝、里爾克、燕卜蓀、奧登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詩學傳統,但是,他們的創作中又無不含混地交織著古代詩歌精神與現代社會的民族情緒。外來詩歌的接受傳播與現代中國詩歌藝術變革道路的探索,民族的現實國情與文化語境的緊密聯系,外來詩歌接受傳播的自主性、復雜性、含混性構成了中國現代詩歌接受傳播語境的主導性歷史態勢。

在新詩外來詩歌的接受傳播的影響研究中,我們有了許多可喜的成果,而中國古代詩歌優秀傳統的接受傳播與西方現代詩歌的會通是我們研究的薄弱環節,也是我們新詩傳播接受研究新的生長點。

四 近現代學校教育與現代詩歌傳播接受

清末民初,現代科學文化思潮的廣泛傳播,推進了中國現代學校教育的興起與發展。基礎教育主要是白話文的推廣與普及教育。1903年,京師大學堂的一批學生上書北洋大臣:“竊思國之強不強,視民之智不智;民之智不智,視教育之廣不廣。……如欲開民智以自強,非使人人能讀書、人人能識字、人人能閱報章、人人能解詔書示諭不可。雖然時至今日,談何容易,非有文言合一字母簡便之法不可。彼歐美諸邦,所以致強之源,固非一端,而其文言合一,字母簡便,實其本也。”[5]當時基礎學校教育為了推動白話文的傳播,擴大教育啟蒙的影響,借鑒西方與日本的樂歌教育,以白話歌謠對學生開展文化知識啟蒙教育。早在1898年,康有為在《請開學校折》中就主張向西方與日本學習,廢除科舉,廣開學校,培養人才,并提出了將樂歌課程納入學校課程體系的建議。

1891年,在他開辦的廣州萬木草堂,就開設了樂歌和體操等課程。梁啟超指出,“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則詩歌音樂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6]。梁啟超認為,西方兒童教育得法在于其注重實物教育和按照兒童心智發展規律來展開教學,并強調詩歌音樂教育在兒童教育中的重要作用,歌謠音樂,“易于上口也;多為俗語,易于索解也”。[7]在他主編的《新民叢報》上就刊載了他自己用白話作詞的《愛國歌》《從軍樂》《終業式》《黃帝歌》等,還刊登有黃遵憲的《出軍歌》《軍中歌》《旋軍歌》等。

中國古代素有詩教傳統,誦讀古詩是兒童啟蒙教育的重要課程;古代把眼看的詩稱為“徒詩”,用嘴唱的稱“聲詩”。清廷訂立的《學堂章程》,到1904年小學普遍開始實施樂歌課堂教育(成為與物理、算術等同樣的新式課程),學堂樂歌當時成為一種普及與時尚的活動。當時把這種有聲音的樂歌也稱為“新聲詩”。不少文學改革者、倡導者都是學堂樂歌與新聲詩的作者。在文學改良運動時期的黃遵憲就專門寫有《小學校學生相和歌》;李叔同寫有大量樂歌,像廣為傳唱的《送別》就是由他寫詞譜曲的。“五四”前后,大量的現代白話詩被譜曲成廣為傳唱的樂歌,如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胡適的《上山》、劉大白的《賣布謠》等。

還有不少教育界人士專門寫有大量的現代白話教育詩。像陶行知共創作白話教育詩700多首,不少詩歌被譜曲后在學校與社會廣為流行。民國初年,出版媒介專門出版有樂歌專輯,代表性的有沈心工編輯的《學校唱歌三集》(商務印書館1912年版)、王德昌編輯的《中華唱歌集》(中華書局1912年版)。民國小學國文教科書中也選用有歌謠內容;官方還推薦出版有通用的樂歌教科書,像胡君復編輯的《共和國教科書新唱歌》(1—4冊)(商務印書館1914年版)。

如果說小學教育是白話詩歌教育啟蒙與傳播接受的基礎,那么大學教育則是現代詩歌啟蒙教育與傳播接受最活躍的成分。北京大學的《新青年》《新潮》,清華大學的《清華周刊》等,是“五四”新文化與新文學運動最為活躍的校園期刊。《新青年》作為倡導與推動“五四”文學運動與白話新詩運動最有力的前沿陣地,為學界所共知,《新潮》《清華周刊》作為“五四”文學革命運動與新詩運動的重要舞臺,卻較少被關注。美國學者維拉·施瓦支在《中國的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一書中指出:新潮社及《新潮》是北大青年學生共同覺醒下的產物,作為學生雜志的《新潮》,通過與老師輩創辦的《新青年》進行代際間的合作,在文學革命尤其是語言革命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加速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進程。[8]黃日葵在《北京大學二十五周年紀念刊》中指出:“《新潮》于思想改造、文學革命上,為《新青年》的助手,鼓吹不遺余力,到今這種運動已經普遍化了。”[9]

新詩倡導與推廣是《新潮》最重要的內容之一。《新潮》雜志除第1期外,每一期都開辟有新詩專欄,主要人物都是活躍在“五四”詩壇的主將。包括胡適在《談新詩》中評價的新潮社的幾個主要新詩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新潮》詩歌作者還包括汪敬熙、傅斯年、楊振聲、周作人、羅家倫、顧頡剛、葉紹鈞、江紹源等。《新潮》第1卷第5號刊登有周作人以筆名仲密發表的兩首新詩——《背槍的人》和《京奉車中》。周作人是最早嘗試散文化自由詩體方向的現代詩人之一。《新潮》主帥俞平伯與康白情十分活躍。俞平伯發表于《新青年》的《白話詩底三大條件》和康白情發表于《少年中國》的《新詩底我見》,在當時詩壇上非常有分量,前者得到了胡適的認同,后者則被聞一多視為新詩的“金科玉律”之一。《新潮》在《新青年》的影響下誕生,它與《新青年》恰似一種結盟關系,二者不僅互相為對方刊登廣告宣傳,還在思想主張與新詩倡導方面彼此應和,為白話詩浪潮推波助瀾。正如《新潮》主將羅家倫所說:“我們主張的輪廓,大致與《新青年》主張的范圍,相差無幾。其實我們天天與《新青年》主持者相接觸,自然彼此間都有思想的交流和相互的影響。”[10]查閱《新青年》的目錄,可以看到俞平伯的詩作經常和胡適、劉半農、周作人等老師輩的詩作共同刊登在《新青年》“詩”欄目里。如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5號第一次出現了俞平伯的詩《春水》,并且這一期還有唐俟(即魯迅)、胡適、劉半農的詩作;《新青年》第8卷第3號在“詩”欄目刊登了俞平伯的三首詩《題在紹興柯巖照的照片》《紹興西郭門的半夜》《送緝齋》,胡適的《〈嘗試集〉集外詩五首》,周作人的《雜譯詩二十三首》。1921年1月1日,俞平伯的兩首詩《潮歌》《樂觀》刊登于《新青年》第8卷第5號“詩”欄目上,同期還有胡適的三首詩《夢與詩》《禮》《十一月二十四日夜》。康白情、俞平伯作為《新潮》的代表詩人,不僅立足于自身的刊物《新潮》,還通過在當時社會的主流期刊上發表新詩創作與新詩理論文章,有力擴大了《新潮》的白話詩影響。事實上,《新潮》第1卷發行后,就受到了許多師生的歡迎,《新潮》作為傳播“五四”新思想、新文學、新詩歌的期刊,每一期銷量都遠遠超過預期,在青年讀者中產生了廣泛影響,“顧客要買而不得的很多,屢次接到來信,要求重版”。[11]

另一本影響較大的大學生校園期刊《清華周刊》,1914年3月創刊,直到1937年5月結束。1914年,年僅15歲的聞一多擔任《清華周刊》編委,隨后又當選總編輯,開始在周刊上發表詩作、評論文章。從創刊至1925年期間,聞一多在《清華周刊》及其副刊《文藝增刊》上共發表了25首新詩。1922年,“清華文學社”出版了聞一多的《冬夜評論》,聞一多差不多成了清華詩壇的新人領袖。《清華周刊》上發表新詩的主要成員有洪深、蔡正、陳達、湯用彤、李達、梁實秋、顧毓琇、朱湘、孫大雨、饒夢侃、陳銓、吳宓、楊世恩、羅念生、柳無忌等。《清華周刊》在“五四”前后的辦刊傾向相對《新潮》較為激進的變革傳統的姿態,顯得較為理性平和,它既發表自由體白話新詩,也發表文言舊體詩,同時開展新舊詩歌的爭論。對西化思潮的接受也較為中庸,創作上主張新創格律,藝術上倡導節制為美的原則,后來主要成員成為新月詩派的骨干。當時大學生期刊是學生社團活動的主要陣地,對新詩傳播起到了有力的引領作用。

大學課堂新詩講授在新詩教育傳播與接受中的歷史影響更是不可低估。廢名1936年在北京大學開講新詩,講授內容包括胡適、沈尹默、劉半農、魯迅、周作人、康白情、湖畔詩人、冰心、郭沫若的新詩,幾乎涵蓋了五四時期最有代表性的白話詩人及其詩集,抗戰開始后中斷。1939年朱英誕被林庚、廢名推薦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后,1940年至1941年接續廢名講授新詩。他講授的詩人與詩歌群體有:劉大白、陸志韋、《雪潮》詩人群(包括俞平伯、朱自清、梁宗岱、徐玉諾等)、王獨清、穆木天、李金發、馮至、沈從文、《新月》詩群(包括徐志摩、聞一多、朱湘、于賡虞、林徽因)、廢名、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現代》詩群(金克木、徐遲)等。廢名抗戰勝利后回到北京大學,繼續講新詩,講授內容包括卞之琳、林庚、朱英誕、廢名自己的詩歌。廢名與朱英誕的新詩講義(陳均編訂《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可以說是“五四”以來至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代詩歌經典詩人較為權威性的發現與甄選,形成了對中國現代文學史詩歌經典建構的基本敘述內容與呈現框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文學史現代詩歌敘述比較對照,各種文學史的敘述大多只是表現為對上述詩人不同的取舍,以及價值評述的差異,廢名、朱英誕的講義基本確定了中國現代詩歌學術研究與經典傳播的對象。

1937年8月至1939年8月,英國詩人、著名的英美新批評派代表人物燕卜蓀受邀到西南聯合大學講學。他對英美現代詩歌介紹與理論傳播(包括他自己的創作),啟發了以穆旦、袁可嘉、王佐良、趙瑞蕻、楊周翰、杜運燮等為代表的學生對英美現代主義詩歌的新認知,激發了他們現代主義新詩創作與理論探究的熱情,葉芝、艾略特、奧登、霍普金斯等成了愛好新詩創作學生們的偶像,一時間在西南聯大英美現代主義詩歌與理論成了時尚,西南聯大校園詩歌與理論傳播直接構成了影響40年代中國現代詩壇的一個新潮流,成為中國現代詩歌的一個新走向。

民國以來,現代學校教育制度的建立,白話文教育的推廣,國語教材的改革,現代報刊在學校的創辦,學生社團的勃興,現代詩歌的課堂講授,文學史教材的編撰等,為中國新詩的傳播開辟了最廣闊、最活躍的讀者市場,學校教育是中國現代白話新詩傳播接受最重要的途徑,直接參與并深刻影響了中國詩歌的現代變革。

五 傳播接受與中國現代詩歌經典建構

中國現代詩歌經典的建構是在中國現代詩歌的傳播接受歷史過程中形成的。經典是要經過文學歷史的檢驗,被不同時代廣大受眾接受的文學遺留,文學經典需要歷史的觀照,需要經過不同時代接受主體的闡釋、認同,在某種意義上經典是離不開讀者參與的,經典是作者與接受者共同建構的。詩歌歷史上有不少偉大詩人,在同時代沒有被認可,是經過后人的發現與闡釋被確認的。比如唐代山水詩人孟浩然,在他去世后100多年才被提及,開始引起文人關注;陶淵明經宋代蘇軾的推崇才被彰顯;杜甫也直到宋代才被尊崇為大詩人。

現代詩歌理論批評是一種重要的詩歌接受與傳播活動,是對現代詩歌經典形成、歷史建構的一種闡釋與確認。其主要內容應該包括詩歌理論與批評(包括專家學者、詩人的評論與研究),包括歷史上的詩歌選本(專家選本,比如朱自清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卷》、民間書商選本、詩人自選本、國文教材中的詩選等),包括不同時期文學史的敘述評價,還有序跋廣告等副文本等,只有多視角的傳播接受研究,才會形成對詩歌經典較為全面的認知。我們應該怎樣把握上述不同層面的關系,研究主體價值觀、考辨史料能力與歷史意識將起到重要作用。比如我們對郭沫若《女神》經典性問題的闡釋,首先應該在“五四”時代語境中、中國詩歌歷史長河中這樣一個時間空間交集的坐標上來討論它。《女神》在中國詩歌歷史演變中,以“天狗”般的自我高揚的現代主體精神,“鳳凰涅槃”似的發揚踔厲姿態,浴火重生,沖破了傳統思想與格律規范的禁錮,為中國詩歌思想解放與形式自由開辟了新境界、新天地,成為最能表現“五四”時代精神、最具現代審美氣息的“五四”時代的鏡像,聞一多稱它是“五四”“時代底一個肖子”。發表《鳳凰涅槃》的《學燈》編輯宗白華稱《鳳凰涅槃》如驚雷閃電,“照亮了中國詩歌的天空”。當然,《女神》中的詩歌,有不少作品經過詩人多次修改,并且詩歌藝術水平參差不齊,需要我們在接受過程中細心辨析。其中,哪一些作品是經典,還需要我們繼續探究,進一步接受后人的檢驗。經典的形成過程構成了經典作品的傳播接受史。

傳播接受會受時代語境的影響,經典闡釋中常常會出現過度闡釋或消解經典的傾向,經典建構的過程是歷史再發現、再闡釋,真正的經典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我們今天的經典定位,是現代經典,不同于傳統經典,我們不能簡單地用唐宋詩歌經典價值與趣味來檢驗現代詩歌經典。然而,我們共同面向的是文學經典,不能搬用政治學、社會學的價值觀來判斷詩歌經典,古今中外的詩歌藝術有著共同的基本美學元素。總之,歷史視野、現代觀念、審美價值是我們共同要堅守的現代經典研究的原則。

詩歌的傳播與接受是以讀者為本位的。傳播是向讀者傳播,讀者的接受影響傳播主體。傳播主體一是詩歌創作主體,二是評價或批評主體。詩歌創作主體往往通過詩歌自選、編輯、序跋、注解(創作談)推介自己的作品。現代文學史早期,大量詩歌集的出版,都是由詩歌作者自己編輯、自費出版,或者由名家推薦出版。胡適的《嘗試集》自己編輯,初版于1920年3月,至1922年10月出版的《嘗試集》是經過作者增刪過的第4版,初版本與第4版有了很大不同。第4版在第1版基礎上新增加詩歌15首,刪減詩歌22首,同時刪減序言3篇(錢玄同序1篇,自序2篇),第4版保留第1版詩歌僅32首,增刪篇幅比保留的還要大。從自選本的不同版本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思想與藝術探索變化的軌跡。《嘗試集》增加的詩歌,是作者集中于民國九年、十年的創作,作品中增加了關注時事的詩篇(《平民學校校歌》《四烈士冢上的沒字碑歌》《死者》《雙十節的鬼歌》,另有4首寫給親友的詩)。這些詩歌更加注重自然音節與白話語言的探索,所刪詩歌作者認為有較多舊詩詞的氣息,“是詞曲的變相”[12]。他最滿意的詩作集中在第二編,包括《鴿子》《老鴉》《老洛伯》《關不住了》《希望》《“應該”》《一顆星兒》《威權》《樂觀》《上山》《一顆遭劫的星》等,幾個版本都保留上述作品原樣,未做修改,收集的主要是民國六年到民國八年的作品,在內容上具有新時代氣息,藝術上作者認為是真正的“白話新詩”嘗試。胡適在《再版自序》中說:“我本來想讓看戲的人自己去評判。……我自己覺得唱工做工都不佳的地方,他們偏要大聲喝彩……我只怕那些亂喝彩的看官把我的壞處認做我的好處,拿去咀嚼仿做,那我就真貽害無窮。”[13]胡適的《嘗試集》自選本的變化與序言,包括自序(特別是再版自序)對接受者認識評價胡適的新詩實踐與早期新詩觀都具有較重要的作用。

作為《嘗試集》副文本的錢玄同的《〈嘗試集〉序》(初版本序,1918年1月),從文言一致的白話文學史的梳理辨析中,以評論者的身份、新文學同路人有力聲援了《嘗試集》的傳播,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們現在作白話的文學,應該自由使用現代的白話,自由發表我們自己的思想和情感,這才是現代的白話文學,——才是我們所要提倡的“新文學”。[14]可以說,這是五四文學革命時期最切近新文學或現代白話文學的定義,從思想觀念上為《嘗試集》的傳播與現代詩歌經典闡釋做了鋪墊。以接受主體身份編選的權威詩歌選本,經過歷時性的讀者檢驗,對經典的形成會產生較重要的影響。比如1935年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趙家璧主編),其中由朱自清編輯的“詩集卷”對中國現代文學史與現代詩歌經典建構可謂影響深遠。朱自清對新詩第一個十年主要詩人詩選與評述(導言),對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征詩派的分類,幾乎影響了從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到錢理群等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寫作。文學史的傳播對詩人形象的建構與新詩經典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民國時期文學史對新詩的評介極為簡略,對現代詩歌的歷史性描述的系統框架是從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開始建立的,后來的文學史有了不同程度的觀念性變化,對詩人經典性選擇與意義定位也有不同。在王瑤的文學史中,40年代穆旦代表的西南聯大詩群就是缺席的,對30年代現代派詩人的評介也是非常單薄的。后來文學史接受了80年代以來學術研究成果的影響,補充、豐富了現代主義詩歌在文學史中的評述,提升了現代主義詩歌的地位,而對某一些藝術性缺失的詩人評價有了改寫。特別是官方性文學史或權威性文學史的寫作,在現代文學經典的傳播中對讀者的接受有較重要的影響。

總之,現代傳播接受從多元通道開啟了中國詩歌的現代轉型,決定了現代詩歌嬗變的路向,成為建構中國現代詩學品格、形成現代詩歌豐富形態的重要動因與思想資源,為我們深入研究現代詩歌提供了廣闊空間與新的生長點。

“中國新詩傳播接受文獻集成、研究及數據庫建設(1917—1949)”是由我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項目由五個子項目組成:一是現代漢語傳播接受與中國現代詩歌形式變革;二是外來詩歌翻譯傳播與中國現代詩歌;三是現代報刊出版傳播與中國現代詩歌;四是現代詩歌理論批評與中國現代詩歌傳播接受;五是現代學校教育與中國現代詩歌傳播接受。整個項目由華中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首都師范大學詩歌中心有關專家分別帶領子項目團隊共同實施。主要成果將陸續按專題結集出版,相關數據庫平臺建成后陸續向社會開放。我們殷切期待廣大讀者的建議與批評。

2021年4月18日于武昌桂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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