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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章節概說

本書將通過“藝術旋渦”“他山之石”和“政治旋渦”三個抽象比喻色彩與豐富現實指涉并存的語匯,貫穿起伊茲拉·龐德這位“旋渦中的美國詩人”之整體人生軌跡及思想發展線索。中外學界在龐德與現代視覺藝術、龐德與中國文學文化、龐德與政治的研究中都取得一定進展,但如何找到一條線索,從而整體把握龐德其人、其詩、其思、其生平,仍有待探討。這是本書研究的緣起、構成和目的所在。

“旋渦”之名散見于龐德本人及后來學者對他的研究之中——即使在論述對象并不涉及“旋渦派”“旋渦主義”時,類似的表達方式也不時出現。在一篇發表于1915年的文章中,龐德用到“旋渦”的比喻色彩。他以此說明以費諾羅薩發掘的東方文化為代表的“外在刺激力”對于西方現代視覺藝術及文學的意義,“這些新發現的藝術與信息形成的團簇(masses)涌入倫敦的旋渦之中”[21]。韋斯(William C.Wees)很有可能是在沿用龐德本人的上述表達方式,從而以“旋渦”來描述“新鮮的藝術與思想之流”在當時倫敦社會中的奔涌狀態。[22]蘇源熙則在龐德接觸費諾羅薩手稿后、對某一具體意象的表意文字式理解中,讀出了詩人對“旋渦”的指涉:例如,在對“櫻桃樹”的讀解中,龐德超越了意象主義式“直接處理事物”的思路,將之進一步“理解為一波‘力的集束’(bundle of energies)……更準確些說,該意象意味著旋渦”[23]。而雷德曼(Tim Redman)在觀察詩人1930年前后的思想與行動后,以類似的譬喻說:“龐德需要相信,一場新的文藝復興在意大利蓄勢待發。在一定程度上,他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個人需要身處一場新運動——無論其具體為何——的旋渦核心。他希望助力實現之……”[24]韋斯、蘇源熙、雷德曼三位均為龐德研究的相應領域(龐德與西方現代視覺藝術、龐德與中國、龐德與意大利法西斯主義三方面)中的重要學者。而以他們的論述為代表,這種不約而同地以“旋渦”作為比喻或借代的表達方式,提示著以如此思維方式去嘗試對這位復雜的美國詩人——從時間上跨越20世紀,地域上連接歐洲與美國,專業涉足文學、藝術、政治、經濟、東方、西方等——進行綜合研究的可行性與必要性。

由此,第一章以“藝術旋渦”為核心,觀察彼時身處20世紀初的龐德如何在自己的倫敦歲月期間與以旋渦派為中心的西方現代視覺藝術的互動過程中,從一位“意象主義者”自然而必然地轉變為“旋渦主義者”,并形成了以“力”為核心的旋渦主義詩學。這是他后來對“力”持續一生的追尋之時間起點與思想淵源。本章將對旋渦派藝術團體從無到有、從高潮到破滅的短暫發展史進行回顧,并分析龐德在1920年前公開發表的幾篇“旋渦主義”文章,從而觀察他如何在現實中為這個唯一誕生在英國本土的先鋒視覺藝術流派提供理論建樹和宣傳推廣幫助的同時,隨文學與藝術的互動而在詩與思方面發生了深刻變化。本章還會介紹由休謨(T.E.Hulme)轉述、給龐德及相關視覺藝術家們帶來深刻影響的德國藝術史學家沃林格(W.R.Worriger)的藝術分類理論,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打響之后,龐德在其中或重申或發展他以“力”為核心的旋渦主義詩學的《戈蒂耶-布爾澤斯卡回憶錄》(Gaudier-BrzeskaA Memoir,1916),以此兩方面材料展現就“藝術旋渦”而言,龐德旋渦主義思想形成的前期鋪墊以及直接后續——詩人的現實關懷在后者中已然初現。最后將分析龐德分別作于旋渦派視覺藝術團體發展高峰期和消散期的兩首詩作——《關于國際象棋本身及玩法的實用描述》(“Dogmatic Statement on the Game and Play of Chess”)和《休·賽爾溫·莫伯利》。這兩部文學作品是20世紀初來自美國的現代主義詩人與歐洲現代主義先鋒視覺藝術間發生深刻互動的直接產物。本章希望強調的是,首先,雖然旋渦主義運動在宣告誕生之后迅速夭折,但龐德本人以“力”為關鍵詞的旋渦主義詩學由此而生并貫穿于其后一生;再者,同旋渦主義運動一樣,龐德的旋渦主義詩學從一開始就不僅是一種美學思想和創作方式的表達,同時也是具有叛逆、抵抗甚至敵對精神的生活態度的體現。這種思維方式在他對歷史與現實、東方與西方、他國與祖國的博弈式評判中一次次卷土重來。

第二章以“中國內容”為研究思路,討論龐德追尋的旋渦之“力”如何在與“藝術旋渦”互動生成的同時,受到了來自東方,特別是中國文化多方面內容的滋養。龐德與中國之間的關系是學界的熱門話題,而從本書的思路來看,詩人旋渦主義思想中的中國內容主要包括兩部分:中國古典詩歌與詩學,中國儒家思想。前者是本章的主要研究對象。從時間上來看,龐德對中國古典詩歌與詩學的接受,與西方現代視覺藝術間的互動二者幾乎同時發生。首先,這與20世紀初歐洲文學、藝術領域中由“中國熱”而來的“東學西傳”有關。就龐德個人而言,他在倫敦期間直面華夏的一系列機緣就包括:他在大英博物館中的流連,他偶然間獲得美國東方文化研究者費諾羅薩的手稿,他在比尼昂(Laurence Binyon)的引導下對“氣韻生動”的中國詩畫語言的深切感知,以及由此而發生的對中國古詩的詩意譯寫,等等。于是,他不僅受到平常意義上的“中國熱”的席卷,也開始有機會真正嘗試去把握這種與他既往生命體驗全然異質的文化之深層結構。本章將通過龐德對《作為詩歌媒介的中國書寫文字》的編輯,觀察他的旋渦主義思想如何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深化及他的側重點落于何處。從《意象派詩人》的四首中國古詩到《華夏集》的詩意譯寫,二者雖前后出版時間相近,但龐德在譯寫策略上發生了顯著變化。由此觀之,詩學旋渦的影響從此時期生發,已經開始對他的旋渦主義詩學思想和創作發揮深刻作用。再通過他在旋渦主義思想生發期和生命后期對同一首《詩經·小雅·采薇》的不同譯寫,分析他以動態而抽象的以旋渦之“力”為核心的理念如何持續他一生。最后回歸東方傳統藝術,體會“氣韻生動”的中國詩畫語言如何啟發了龐德的旋渦主義思想表述并對旋渦派視覺藝術創作帶來直接影響。

第三章以“過渡”為名,結合龐德個人的詩學思想和現實行動,觀察他所追尋的旋渦之“力”如何在遷居意大利之后進一步發展,成為他后半生深陷的“政治旋渦”的先聲。此中“過渡”意味在于,一種在文學、藝術中的抽象詩學之“力”逐漸具體化為在經濟領域中對某一種理念的信奉,最終在后來的“政治旋渦”中成為對某一位領袖及其代表的意識形態之“意志力”與“行動力”的現實追尋。這一切發生在他離開倫敦之后的二十余年間。本章將從龐德在與現代視覺藝術的接觸中生發的若干經濟因素談起,分析激發他熱心經濟的若干契機,包括歷史中的馬拉泰斯塔(Sigismundo Malatesta)和現實中的奎因(John Quinn)成為他繼續追尋當代藝術的理想贊助人的參照,奧里奇(A.R.Orage)及其《新時代》(The New Age)使他初步接受了經濟學教育。在他轉向法西斯之路的過程中,他在文學、經濟方面的自主探索及意大利法西斯政權的文化民族主義也起到了進一步的激發作用。同時,道格拉斯(D.H.Douglas)、格塞爾(Silvio Gesell)及波爾(Odon Por)三位經濟學家在客觀上使他的思想逐步向法西斯主義靠近。《經濟學ABC》(ABC of Economics,1933)是以文學為主業的詩人在經濟學領域的“不專心”也“不專業”的成果。

第四章以系于龐德一身的“詩人”和“罪人”這兩個矛盾而真實的身份為核心,繼續文史互證的研究方法,梳理他的“政治旋渦”。對于龐德個人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及之后階段的中心事件是他的“罪”與罰:他在為意大利法西斯政權服務的羅馬電臺從事播音工作,頻現有“叛國”“反猶”之嫌的言論,而且在美國正式加入反法西斯同盟戰線陣營之后仍在繼續,于是被美國司法部以“叛國罪”起訴。隨著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及其意大利法西斯主義政權的大勢已去,龐德兩度踏上還鄉之旅:從羅馬到拉帕洛,從意大利到美國。在第一段苦旅中,他僅靠雙足走過了大半個意大利;而在第二段旅程中,他戴著枷鎖被遣返回國。1945—1957年,詩人在位于美國首府華盛頓的圣·伊麗莎白醫院中被監管、限制自由長達12年半之久。在罪名被撤銷之后,他隨即離去,再也沒有踏上這方他終生都沒有放棄國籍的土地。對于祖國的方方面面,龐德始終懷有復雜的感情,美國對他的態度也很“復雜”,給他授詩歌方面的榮譽,卻也因他的罪而總有保留(例如,不追授名譽博士學位,且理由含混)。從《比薩詩章》(The Pisan Cantos)(特別是第74章和第80章)中,我們能夠讀出經歷了數十年對“力”的追尋之后,理想的初心之失敗的結果為龐德帶來的巨大的悲劇感。與此同時,在詩人晚年的反思與沉淀過程中,中國儒家思想漸成為指點迷津的東方智慧,并在此時期出版的《鑿巖機詩章》(“Rock-Drill De Los Cantares”,1955)中留下了深刻印記。而在他的幾位同時期詩人對龐德的回憶與評價中也體現出他身上最為復雜的矛盾性,一位文學、藝術方面的“天才”與一位經濟、政治領域的“蠢材”無縫對接于他一身——一位詩人有可能成為背叛者嗎?

結語部分將以“藝術旋渦”“他山之石”和“政治旋渦”為順序和邏輯,對全文展現的龐德其人、其詩、其思、其生活中的復雜性甚至矛盾性進行歸納式梳理。在龐德終其一生對“力”的不懈追尋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跨越文學、藝術、經濟、政治,東方、西方,歷史、現實等多領域多層次、全面而徹底的現代性;而在他不同人生階段、于不同領域對“力”的追尋卻最終帶來的不同結果中,20世紀的世界格局在諸多方面的裂變是其中隱性的背景之一。


[1] 本節主要參考資料:“龐德的生平及其成為詩人的學術追蹤”,見蔣洪新、鄭燕虹《龐德學術史研究》,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25頁;“龐德生平年表”,見蔣洪新《龐德研究》,外語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20—425頁;“Chronology” in Ira B.Nadel,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zra Pou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p.xvii-xxxi。此部分轉述上述資料不再一一標出。個別細節另有出處,在相應位置注解說明。

[2] 楊仁敬:《簡明美國文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3頁。

[3] Rebecca Beasley,“Visual Arts”,in Ira B.Nadel,ed.,Ezra Pound in Context,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314.

[4] [英]托·艾略特:《東庫克》,《四個四重奏》,裘小龍譯,漓江出版社1985年版,第192頁。

[5] Charles Norman,Ezra Pound,New York:Macmillan,1960,p.275;See George Bornstein,“Ezra Pound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sm”,in Ira B.Nadel,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zra Pou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22.

[6] [美]龐德:《意象主義者的幾“不”》,載[英]彼德·瓊斯編《意象派詩選》,裘小龍譯,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152頁。

[7] 詳見吳其堯《龐德與中國文化——兼論外國文學在中國文化現代化中的作用》,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頁。

[8] 四條“詩藝的最高造詣”分別為:(1)按照我所看見的去描繪(paint)事物;(2)美;(3)擺脫說教;(4)重蹈他人覆轍時,唯有至少做到更好或者更簡潔才值得肯定,我們做不到純粹的原創。見D.D.Paige,ed.,The Selected Letters of Ezra Pound 1907-1941,London:Faber and Faber,1951,p.6。

[9] 原段落全文為:“The image is not an idea.It is a radiant node or cluster;it is what I can,and must perforce,call a VORTEX,from which,and through which,and into which,ideas are constantly rushing.In decency one can only call it a VORTEX.And from this necessity came the name ‘vorticism.’ Nomina sunt consequentia rerum,and never was that statement of Aquinas more true than in the case of the vorticist movement.It is as true for the painting and the sculpture as it is for the poetry.”原載于Ezra Pound,“Vorticism”,Fortnightly Review,September 1,1914,pp.461-471;見Harriet Zinnes,ed.,Ezra Pound and the Visual Art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0,p.207。

[10] 原文為“The Vortex is the point of maximum energy.”見Ezra Pound,“VORTEX”,in Wyndham Lewis,ed.,Blast,No.1,London:John Lane,The Bodley Head,1914,p.153。

[11] Ezra Pound,“VORTEX”,in Wyndham Lewis,ed.,Blast,No.1,London:John Lane,The Bodley Head,1914,p.153.

[12] 原載于Ezra Pound,“Vorticism”,Fortnightly Review,September 1,1914,pp.461-471;見Harriet Zinnes,ed.,Ezra Pound and the Visual Art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0,p.207。

[13] 對于“Ts'ai Chi'h”一名學界尚有爭議,此處采傅浩觀點,見傅浩《Ts'ai Chi'h是誰?》,《外國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其他三首詩作中譯名亦從傅浩。

[14] 見耿幼壯《何謂詩意譯寫?——伊茲拉·龐德的中國詩歌和儒家經典翻譯》,載《世界漢學》(第1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161頁。

[15] Haun Saussy,“Fenollosa Compounded:A Discrimination”,in Ernest Fenollosa and Ezra Pound,The Chinese Writing Character as a Medium for PoetryA Critical Edition,Haun Saussy,et al.,eds.,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8,p.4.

[16] [美]薩克文·伯克維奇主編:《劍橋美國文學史第5卷:詩歌與批評1910年—1950年》,馬睿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頁。

[17] Walter Baumann,“The Ezra Poun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EPIC”,https://ezrapoundsociety.org/index.php/about/collaborations.

[18] 參見“Finally,an EPIC at Penn”,http://thepenngazette.com/finally-an-epic-at-penn/及John Timpane,“Penn conference on Ezra Pound:Homecoming for a bad-boy genius”,http://www.philly.com/archive/john_timpane/penn-conference-on-ezra-pound-homecoming-for-a-bad-boy-genius-20170620.html。

[19] John Timpane,“Penn conference on Ezra Pound:Homecoming for a bad-boy genius”,http://www.philly.com/archive/john_timpane/penn-conference-on-ezra-pound-homecoming-for-a-bad-boy-genius-20170620.html.

[20] T.S.Eliot,“Introduction”,in T.S.Eliot,ed.,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London:Faber and Faber,1954,p.xii.

[21] Ezra Pound,“AFFIRMATIONS:Analysis of this Decade”,in New Age,February 11th,1915;in Ezra Pound,ed.,Gaudier-BrzeskaA Memoir,London:John Lane,1916,p.140.

[22] William C.Wees,Vorticism and the English Avant-Garde,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72,p.37.

[23] Haun Saussy,“Fenollosa Compounded:A Discrimination”,in Ernest Fenollosa and Ezra Pound,The Chinese Writing Character as a Medium for PoetryA Critical Edition,Haun Saussy,et al.,eds.,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8,p.23.

[24] Tim Redman,Ezra Pound and Italian Fasc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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