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明人當朝史的修撰

由于明清學者的刻意貶低,對明代史學的研究一直未能獲得較多的關注。近代以來,隨著學界不斷的反思追問,該研究才在原來基礎上有了很大的突破和進展——不僅有越來越多的明代史家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對明代史學的定位和評價也脫離了早期陳詞濫調的影響。涉及明人當朝史撰述方面,已有不少專門的學術論文。如錢茂偉《論明中葉當朝史編撰的勃興》《論晚明當朝史的編撰》[1]二文對明當朝史編撰的分期以及取得的成就、繁榮的原因、存在的問題等進行了詳細的剖析解讀。楊艷秋《明代中后期私修當朝史的繁榮及其原因》[2]則對明代中后期當朝史繁榮的表現和出現原因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分析。除此之外,在一些著作中也對明人當朝史著作有所論述。如白壽彝先生主編的《中國史學史》第5卷《明清時期·中國古代史學的嬗變》,向燕南先生主要執筆撰述了明代史學部分。在“私人的本朝史撰述”一節中,向先生將它們按照史著體例分類之后,分別對其編纂上的特點進行論述,最后總結了明人私修當朝史的成就及不足,諸如直指明代野史中“不乏趨時射利、標榜風雅的無聊文人之作”[3]。廖瑞銘先生《明代野史的發展與特色》,在分明為前、中、后三期的基礎上分別討論明代野史的特點,各階段私修當朝史著作也被囊括其中。在他看來“明代可以說是野史的時代”,野史作者的當代意識非常強烈,又通過“留心時局,記錄見聞……撰述史書,延續傳統”[4]這兩個方面體現。上述的這些學術作品對我們了解明人當朝史撰述的基本情況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它們多是將明人當朝史著作分為官、私兩個整體,探討各自的發展變化以及興起的原因、產生的影響等。結合本書的研究重點,筆者則主要是從明官、私修當朝史的整體出發,從史著和史家兩個方面來總結各家長短。

一 明官方當朝史的修撰

在明近三百年的統治中,官方奉敕所撰諸書“可考者約二百部”[5],其中史部類著作約有一百一十六種,比經、子、集部總和還多。縱覽史部諸書,不難發現這些官修史籍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它們同現實政治緊密相連,具有鮮明的政治目的和指向,且隨著列帝統治背景的差異,官修史籍的重心也出現相應的變化。這種現象的出現,同明代統治階級對史學的功用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能夠在現實統治中積極主動地利用史學為其服務密不可分。然自始至終,在前代備受統治階級重視的、撰修當朝紀傳體國史的舉動在明代備受冷落——僅神宗在位時官方有過唯一的一次官修紀傳體國史,且半途廢止。有明一代,上至帝王下到儒臣最重視、最常態化的當朝史修撰舉措僅有撰修列朝實錄、寶訓。

(一)明代實錄與國史的關系

何謂“國史”?縱覽典籍,大體包括了史官和史著兩種概念。“身為國史,躬覽載籍,必廣記而備言之”[6],很明顯是指代國之史官。然“國史”一詞的概念使用最多的還是“一朝的歷史”。如范曄在《后漢書》中記“有人上書顯宗,告固私改作國史者”[7]。此語中的“國史”顯然是指班固所修的紀傳體斷代史《漢書》。唐代劉知幾又云“古之國史,皆出自一家”[8],還特舉“魯、漢之丘明、子長”為例,可見劉氏是將編年體的《左傳》和紀傳體的《史記》同列為國史。唐貞觀年間太宗再三要求閱覽“當代國史”,房玄齡等人只能“刪略國史為編年體,撰高祖、太宗實錄各二十卷,表上之”[9]。武周時“吳兢撰《國史》以則天事立《本紀》”[10],至德二年于休烈又上奏“國史、實錄、圣朝大典,修撰多時,今并無本”[11]。綜合此三條史料可知,唐代官方已經撰修了當代的紀傳體國史,并且同編年體的實錄區分開來,自成一類。與此同時,實錄也可算作國史,不然在太宗朝史臣何以能刪減國史而上奏實錄?宋代官修史學發達,“實錄云者,左氏體也;正史云者,司馬體也”[12],可見宋代國史是由紀傳體寫就。這也可從胡旦上疏建議“修帝紀、表、志、列傳……以備將來國史”[13]的要求中得到證實。元將宋之疊床架屋式的官方修史制度進行了簡化,以“翰林兼國史院,仍舊纂修國史、典制誥、備顧問”[14],主要任務是“纂修累朝實錄及后妃、功臣列傳”[15]。可見元代官方所謂的“國史”即是列朝實錄。然而,在元人文集中,以“國史”為“一國歷史”的看法依舊存在。如“金有中原百余年,將來國史何如”[16]“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史也”[17]。上述諸例充分說明,在明代之前作為“史籍”這個概念而言的“國史”的含義并未固定,既可以不拘泥于撰史體裁從廣義上指一朝之史,又可如兩宋般特指官修本朝紀傳體國史。

“國史”一詞的這種使用特點在明代體現得非常明顯。明人中,如王世貞“國史之失職,未有甚于我朝者也”[18],焦竑“歸之至公,其有功于國史甚大”[19]等觀點,都是以《實錄》為國史。而從陳于陛的修史構想“《實錄》中有后妃事跡、廷臣三品以上有小傳……可以為國史之列傳”[20]中,可清晰看出陳氏所指“國史”是以紀傳體修撰的當朝國史。“國史”概念使用不確定性的典型代表莫過于沈德符。“本朝無國史,以列帝實錄為史”[21],沈氏顯然是在批評明代官方不修紀傳體國史,以編年體的《實錄》充當國史。然其在比較楊士奇、張治兩人所云“特未總裁國史耳”[22],而又肯定了《實錄》的“國史”地位。沈氏的這種自相矛盾正是“國史”含義在明代還未確定的明證。

正是因為國史概念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再加上實錄為國史也有前例可依,從而給了明統治階級極大的便利。關于明實錄的國史地位、學術淵源、修撰情況、版本與收藏、價值與缺陷等問題,謝貴安先生專門撰有《明實錄研究》一書,進行了詳細研究。謝先生指出明代“人們普遍認同了實錄的國史身份……然而,在明代學者的心中,總覺得國史應該是紀傳體的正史”[23],這一點筆者是認同的,但謝先生所說實錄在明代“被賦予‘國史’的地位”則似有不妥。從上文筆者征引的史料來看,實錄在唐代就已經有國史之稱,明統治者所做的不過是在古人稱實錄為國史的基礎上刻意抬高實錄的地位,從而達到強化皇權的目的。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表現。

首先,著手早。新君甫立,均要“依祖宗故事,纂修實錄以彰盛羙”[24]。從歷朝實錄所記來看,繼位諸帝一般會在其登基之后的半年左右內下旨,敕令翰林院為前朝纂修實錄。在天下諸事皆為乾綱獨斷的情況下,不可謂不及時。憲宗親撰《明英宗實錄·序》中“朕繼統之初,首命儒臣纂修實錄”[25]一語,表明撰修實錄被當成他親掌大權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來做,足見修撰實錄在明代受重視的程度。反觀紀傳體國史,終明一代也無一位皇帝主動敕諭臣下修撰。實錄和紀傳體國史在明代君主心中地位高下立現。

其次,地位高。宣揚實錄具有“萬世是非之衡,亦一時勸懲所恃”[26]的功用。從第一部《明太祖實錄》起,朱棣就昭告天下修實錄為的是“垂憲萬世”,能“維持天下于悠久”[27]。祖有成法,后嗣之君無不遵從。實錄之所以備受皇帝矚目尊崇,主要就是繼任者可以通過用修前“定調”、修完作序的方法,達到彰顯自己擁有至高無上皇權的目的。享國史地位的《實錄》不僅事關皇帝的萬世是非,對整個社會皆是如此。從留存的《修纂凡例》以及列帝實錄自身的記載可以看出,不僅親王、郡王等皇親國戚諸事可以收入實錄,文臣武僚中凡“有治行功績顯著,不限職之大小皆書”[28],基本滿足了整個上層統治的需求。甚至還兼具了“旌表孝子、順孫、義夫、節婦”[29]這種籠絡、表彰下層代表人物的功能。這些舉措不僅使得明代的實錄能夠在堅持自身特色,即以皇帝為核心的基礎上,同時還能夠兼顧到時人時事,更加符合紀傳體國史的標準。

再次,彰身份。讓參與實錄修撰的人視此為榮。以耳目股肱出任修書成員。如“總裁用閣臣充之,副總裁用翰林等官”[30],連“不預秉筆”的監修一職都也多是由公侯出任,這種規格是其他明官修諸書所不能及的。實錄修完后,皇帝還賜宴于禮部,對史館人員進行等次有差的賞賜,以示恩寵。最能體現臣下以參與實錄修撰為榮的,莫過于在家史中詳細記載。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如楊士奇所撰《楊公榮墓志銘》中提及“重修《高皇帝實錄》命……公為總裁……修《文皇帝實錄》公預總裁……修《仁廟實錄》仍預總裁……修《宣廟實錄》皆為總裁”[31],詳舉了楊榮出任的每一次實錄總裁。而楊榮撰寫的《蹇公義墓志銘》中也有“時修《太宗皇帝實錄》命公監修……繼奉命監修《仁宗皇帝實錄》,書成賜白金、文綺、鞍馬”[32]

最后,有一套完整的、獨屬的程序。不僅實錄草纂完畢進呈御覽之后,要將實錄草稿“于內府焚燒”防止為人所見外,皇帝史臣還皆著朝服,按照禮部制定的儀注,擇一吉日舉行盛大、煩瑣的進呈大典,將實錄一式兩份抄為正副本,正本尊藏于金匱石室,副本藏于內閣。此后皇帝倘再想閱覽,也必須要“尚冠恭看”,不得便覽。

通過上述的一系列方法和步驟,實錄在完全具備了國史必需的神圣性和權威性的同時,還兼有兩項紀傳體國史不能與之比擬的特點:每朝實錄皆以當朝皇帝為撰述核心且同時局緊密聯系。在這種情況下,以皇帝為代表的國家上層統治階級只要修好實錄就可以及時掌控住“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的歷史記載問題,獲得足夠甚至遠超紀傳體國史的益處,他們不重視紀傳體國史的修撰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1.以取鑒資治為主要導向

在可考的明代官修諸書中,除去《太祖御制集》《仁宗御制詩集》等列帝詩文集和《醫方選要》《本草品匯精要》等為數不多的具有專門“技術”性的著作外,剩下諸書基本上都有著同時局緊密相連的、非常鮮明的政治目的和意圖。

稽古定制。歷朝歷代打下江山者,無不“制之極密,防之極周,圖子孫長久之業”[33],由朱元璋一手打造的明王朝尤其如此。在他登基之后,為明王朝“稽古禮文制禮作樂,修明典章”的撰修工作全面展開。在制定法律方面,早在吳元年冬十月即“命中書省定《律令》”[34]。為了“使民家諭戶曉”,緊隨其后制定了可直解“民間所行事”諸義的《律令直解》,方便使用。正式登基之后全面推行“立法甚嚴,臣民有犯必誅,無輕貸者”[35]的“重典”治國策略,并針對不同身份、不同等級的人,修撰了一大批針對性很強的專門法典。如因“武臣出自戎伍,罔知憲典”[36],有《武臣大誥》。在社會禮制方面,因朱元璋認為元朝之所以敗亡皆是“貴賤無等,僭禮敗度”[37]造成的惡果,遂奉行“明禮以導民”,對明代的禮制做了全方位的規定。不僅有《大明集禮》《禮儀定式》這樣的總則,還分門別類地纂修了針對不同階層、不同類別的“禮”。在官制設定方面,不僅借分權之名行攬權之實,還對諸司職掌進行詳細界定。先是在洪武二十五年十一月“命儒臣重定其品、階、勛、祿之制”[38]昭告天下,又在洪武二十六年三月緊隨其后頒布《諸司職掌》,以防“后之位官者,罔知職任政事施設之詳”[39]。為了方便文移案牘的下達執行,朱元璋定《案牘減繁式》以達到“減其繁文”的目的。這些雖僅為洪武朝敕撰的一部分著作,也足以看出朱元璋事無巨細地為他一手創建的帝國勾勒出各項制度措施。

罷黜異論。對思想的鉗制也是封建專制統治的一項重要內容。朱元璋統一天下之后“宗朱子之學”為正統,令儒臣纂修了大量同理學相關的書籍,把對群經的解釋權牢牢掌控在官方手中。學者“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40],連科舉成式也以“試四書”作為首場,使得天下士子皆入朱子之門。永樂年間,官方匯刻的群經更多,如《性理大全》《周易直指》等,大大強化了朱子之學的統治地位。后世官方雖未再有大規模刊刻群經舉動,但因明代朱學盛行,連帶朱熹所創綱目類著作都受到了追捧。如嘉靖二年岷王奏求書籍,世宗賜“《皇明祖訓》《五經》《四書》《通鑒綱目》各一部”[41],足見綱目類著作地位之高。明代也官修了不少綱目類著作,憲宗就以“盡去后儒所著考異、考證諸書”[42]為標準敕令儒臣考訂《資治通鑒綱目》。

垂訓鑒戒。雖早于唐朝之時太宗就曾特令魏徵收錄“古來帝王子弟成敗事”[43],撰成《自古諸侯王善惡錄》一書,用以分賜諸王。然而,在發揮史書具有的“鑒往所以訓今”警示作用方面,明代是遠超前朝的。從太祖時起,各類史鑒型著作的編寫就已成為官方修撰的重要任務,直到萬歷朝時仍未停歇。明代的史鑒型著作不僅訓誡對象廣闊,訓誡包含的內容也是豐富多彩。如有專為皇子皇孫提供鑒戒者,洪武二年修的《祖訓錄》是要“定封建諸王國邑及官屬之制”[44],永樂二年成祖敕撰的《文華寶鑒》主要采輯“自古以來嘉言善行有益于太子者”[45];專為告誡功勛貴戚者,洪武初的《宗藩昭鑒錄》針對的是藩王,《志戒錄》“采輯秦漢唐宋為臣悖逆者”[46]用以訓誡臣子;專針對民間的《務農技藝商賈書》《教民榜》等。此類書籍的大量出現,除是受理學中摘編風氣的影響外,更為重要的是明代統治階級對“從來亂臣賊子有所懲戒者,全在青史一脈”[47]有較深刻認識,意圖借助史學彰善癉惡的功能,鑒誡、教化臣民,從而達到穩固自己統治的目的。

服務時局。中國古代史學一直同政治關系緊密,上述三類書籍在修撰時自然也和時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與歸入此類中的官修諸書相比,在同時局聯系的緊密度上還是稍顯薄弱了一些。如太祖時,胡藍兩黨案牽連功勛無數,結案后朱元璋針對此二案,刊布的書籍包括了《臣戒錄》《相鑒》《昭示奸黨錄》《逆臣錄》等。又如,景泰在位時意欲有所撰述,遂為“繼述先志”而撰《寰宇通志》,雖難免疏漏,但體例可稱完備。然書修完之后即逢奪門之變,英宗不欲景泰有此專美之名,書成不足三年便以“繁簡失益,去取未當”為由下旨重修為《大明一統志》。再如,世宗時因“統嗣”問題引發了大禮儀之爭,此番爭論雖以皇帝為首的“繼統不繼嗣”派系獲勝,但仍需穩定政局鞏固勝利成果,故催生了一大批敕修的、同“禮”相關的著作。先是在嘉靖四年敕令禮部修《大禮集議》;六年又再次令開館修《大禮全書》,書成更名曰《明倫大典》,世宗更親制序文以示重視;九年又修《郊祀宗廟祀儀》更定郊祀,等等。

2.不重視官修紀傳體國史

即便我們能以國初百廢待興,亟須構建王朝相關體制穩定統治,無暇顧及撰修紀傳體國史為由,替明初諸帝不重視撰修當朝紀傳體國史辯護,然萬歷年間的這次撰修紀傳體國史的失敗,以及自此以后明官方再未有過撰修紀傳體國史的事實,則充分說明有明一代列帝根本不重視紀傳體國史的修撰。同時官方的這種漠視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也激發了明人私修紀傳體國史的熱情。

終明一代唯萬歷朝一次的紀傳體國史修撰活動,從陳于陛上疏懇請修史,到張位“以皇極門左右兩廊被災故”[48]上疏建議皇帝暫停此次修撰止,前后僅用了不到五年的時間。并且此次大火雖然造成“三殿告燼,逼近宸居”[49],波及較廣,災情較重,但從時人記載可知因搶救及時,修史需要的各項基本典籍“不致廢失”[50],也無修史人員傷亡。也就是說,此次火災僅建筑物受損嚴重,對修史最重要的史料及人員而言,影響極小。加之開展修史時日尚短,雖受災也依舊兵強馬壯,完全可以另覓館閣,擇日繼續進行。況且當日神宗所下諭旨也是“暫停止,待修造完日,候旨行”[51],并未有廢止之語,然修史計劃卻就此擱淺。可見,所謂的因“火宅”停廢修史,只是君臣找了個體面的借口而已。關于此次修史,李小林先生《萬歷官修本朝正史研究》和錢茂偉先生《明代史學的歷程》都有專門研究。其中關于此次修史失敗何以會失敗,李小林學者指出“‘同列害成’是基本原因;宮中的火災是次要的原因,而且它主要是‘害成’的‘同列’所利用的一個借口”[52],錢茂偉先生則認為“發起者早卒,領導人不熱心,缺一個強有力的領導班子”[53]是修史失敗的直接原因,而根本原因則是“明朝官修機制弊端所致”[54]。筆者認為,此次修史之所以會失敗,除了上述兩位學者所指出的原因外,作為皇帝的神宗不重視當朝紀傳體國史的撰述,則是導致此次修史失敗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神宗漠不關心的態度首先就表現在此次的人事任命上。汪若霖“于陛既歿,同列害成,遂使九重懿舉,棄于半途,列圣芳猷,厄其全璧”[55]之語,直言不諱地點明了在他看來陳于陛死后出現的“同列害成”是造成此次修史失敗的實際原因。疏中雖未明言“同列”何指,緣何“害”之,但通過對實錄和當時一些記載的綜合分析,能很清晰地看出負責修史的班子,尤其是上層修史人員中存在嚴重的人心不齊現象。而神宗在人事任命上的草率、欠考慮等,是導致這種現象出現的直接原因。

從神宗諭旨可知,此次修史總裁官的權力包括了“博選儒臣”“分類派撰”“悉心考究,編緝成書”[56]等方面。雖然最終參與修史各官的任命仍需在總裁“合行題請,以侯圣裁”[57]的情況下選定,但分配撰史任務,時時監督,最后考訂、統稿都需要總裁決定,可見總裁的權限還是非常大的。在“史書命閣臣總裁乃祖宗舊制”[58]的陳規下,神宗便命當朝閣臣王錫爵、趙志皋、張位等人為總裁官。第二天又“以禮部尚書陳于陛、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詹事劉虞夔、少詹事馮琦充副總裁官”[59]

然此任命一下,副總裁之一的劉虞夔卻立刻招來“輿論嘖嘖,以為非人”。在“同官業已上請”的情況下,兵科右給事中逯中立仍在四月上《修史用人宜公輔臣擬旨未當疏》[60],直指劉氏是“漏網遺奸”,怒斥王錫爵為全自己與劉氏的桃李之情“而不顧天下之公議”。面對輿論的壓力,王錫爵在四月二十九日以“頭暈寒熱、胃脘刺痛之病”[61]為由首次請辭,直至五月二十三已是“八懇天恩”,才獲準“暫輟閣務,攜病扶親歸省”[62]。此時,史館未開總裁已去其一。同年六月劉虞夔仍“聽勘在籍”,二十四年閏八月其弟上奏朝廷“乞賜兄恤典,并給贈謚、錄蔭祭葬”[63],可見劉虞夔雖被提名副總裁,但終未能參與此次修史。

再看趙志皋。萬歷二十二年三月三日趙志皋首次“乞天恩俯容休致以全晚節事”[64]時,就提到自己早于“昨年”就已經有過兩次“乞休”的上疏。在所辭不允的情況下,又分別在十一日、十六日再次上疏請辭。隨著皇帝態度從“精力未衰,豈可復行引退”的溫言勸留,到“著鴻臚寺官宣諭,速出輔理”[65]的強硬拒絕,趙志皋才暫停了請辭的舉動。可見趙志皋在此次修史倡議開始之前就已有去意,故其沒有參與支持陳于陛、王錫爵的修史要求,不熱衷修正史也就在情理之中。隨著王錫爵的離職,趙氏成為首輔,但這也未能改變趙氏對修史一事的態度。八月二日,史館剛開,趙氏就因“兩目俱發紅腫……三日未能進閣辦事”[66],八日更是直接上疏“乞假調理”而獲準。且趙氏雖為首輔,但“老且衰”屢為言官所攻訐,言官甚至認為其“衰庸不堪為相,更不堪為首相”[67],大有他“不去則言不止”[68]的架勢。趙氏不勝其擾,屢求“放歸田里,無使人言再至”。可以想見,趙氏連輔政都無法安心進行,哪來心思治史。綜上,趙氏對修正史最大的貢獻或只能說是推薦了一些真正適合撰史的人才,尤其是將真正熱衷修史的陳于陛推薦入修史隊伍且提議“充正史總裁”[69]

同為總裁官、閣臣的張位與趙志皋本是同年進士,雖然趙氏名義上是首輔,但張位“精悍敢任,政事多所裁決”[70]。張位雖曾“授編修”之職,但卻“果于自用,任氣好矜”[71],沒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襟和氣度。他的這種性格特點,就決定了其一方面在萬歷元年之時以“前代皆有起居注,而本朝獨無”[72]為由,向萬歷上疏諫言重立起居注以圖“為他年實錄之助”[73],并在此疏末尾提出“如果臣言可采……特賜斟酌施行,則盛美傳國典,備史職,修人才,儲于治道,未必無補萬一矣”[74],表達了自己對修史的熱衷;另一方面又在開始的紀傳體國史修撰活動中無甚作為,甚至還伙同沈一貫上疏奏請“將纂修事務暫行停止,待修造完日,另題開館”[75],主動放棄了這個本可以“成一代不刊之典”的機會。不難發現,張氏之所以在修史問題上有如此判若兩人的態度,皆因為他在意的不是修史,而是從修史中能不能獲利,謀求政治資本。因此,在他主張立起居注時,他有首倡之功,所以表現出對修史的熱情和使命感。而萬歷二十二年的正史修撰,不僅此次發起者是陳于陛,負責具體執行的總裁官名義上也是內閣首輔趙志皋。也就是說張氏很難從這個能夠“名垂青史”的機會中得到任何實際的好處,那么他的不作為甚至暗中破壞就很好理解了。這樣一來,汪若霖疏中的“同列相害”暗指之人也就呼之欲出了。談遷在總結這次修史時的猜測之語“抑新建輩妒其成,謂不自我始耶”[76],也當是基于以上兩點理由對《明神宗實錄》中“同列相害”的推演。

與此同時,從副總裁升為總裁的沈一貫一樣對修史漠不關心。三月任命已下達,五月十八日“尚在原籍”[77]。六月十五日又上疏請辭,以“史事”是“天下第一難勝之職,宜用天下第一難得之人”[78],而自己卻以“性資惼陋,才術迂疏”難當大任為理由,希望自己可以“照舊在籍養病”。從他為達到懇請皇帝收回成命的目的,拖延時間、不惜抹黑自己,就可以看出沈氏根本不想參與此次修史。然萬歷不允仍“緊起召”。九月十六日沈一貫繼續上疏,要求“辭免閣任”又未獲準。這才最終于十二月初六到任,并照慣例在十四日丁巳“充正史總裁”,而即便到任也是“殊不以為意”[79]。張氏用以自謙的“碌碌無所建明,容容但有虛糜”[80]之語,卻在實際上恰當地總結了沈氏身居高位卻尸位素餐的實情。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在神宗先后指派的王錫爵、趙志皋、張位、陳于陛、沈一貫這五位總裁官中,王錫爵雖對修史懷有熱忱,然因舉薦私黨劉虞夔被言官攻擊,五月離京時史館還未開,未能真正參與其中。趙志皋、張位、陳于陛、沈一貫四人皆為閣臣,國事多端,“機務出入最為繁重”全賴諸人主張料理。在日常政事纏身的情況下,也很難有條件真正沉下心修史。況且除陳氏外,趙志皋早有去意,沈一貫無心參與,張位雖有心修史,卻因心胸狹隘妒其成,才會在陳氏死后出現了“主議虛無人”的尷尬局面。

同樣地,副總裁馮琦雖“明習典故,學有根柢”[81],有“采摭繁富,頗為賅洽”的《經濟類編》等著作存世,但在此次修史過程中也是完全沒有盡心盡力。其一,馮琦已有去意。他在萬歷二十一年八月已有求退之辭,未能獲準,才退而求其次回鄉“覲省”。假滿之后又欲以“移病”請,上“不許予寬假”[82]。在此期間,朝廷又以副總裁起用,才出現了萬歷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止有少詹事馮琦,給假未到”[83]的情況。可見馮琦一開始就對撰修本朝正史并不十分熱衷,迫于皇威不得已才啟程前往。馮琦好友公鼐“修國朝正史,起公(馮琦)為副總裁,不得已就道”[84]即為明證。其二,修史同時還兼任禮部右侍郎,政務繁忙。其三,馮琦自父親萬歷二十四年八月病后,“一日三上疏乞歸”[85]。父卒,守喪在籍,待到“服除”之時已是萬歷二十六年。花在修史上的時間和精力實在有限。結合現有資料分析,此次指派的修史副總裁中除了余繼登對修史工作非常熱忱、屢次上疏諫言外,其余諸人多不以為意,也就難以有所作為。

綜合來說,在參與此次修史的直接負責人中,只有非常小的一部分人能夠認真負責地對待這次皇帝指派的任務,從總體上講這次修史的上層人事任命是非常失敗的。

其次,神宗自身對修紀傳體國史同樣興致缺缺。清修《明史》“明之亡,實亡于神宗”[86]的看法并不為過,神宗中后期嚴重的怠政行為要對明亡負重要責任。自萬歷十四年獨攬大權始,神宗曾有的“宵衣聽政,日昃橫經,無時少懈”[87]的景象便不復存在。不僅自萬歷十七年后“每元旦皆不視朝”[88],萬歷十九年之后連祭太廟都要“遣官攝行”。發展到最后甚至出現了“上奏之疏,十留六七”[89]的景象。

然神宗雖然怠政,對自己的興趣愛好卻絲毫未放松,其中就包括了讀史,尤其是本朝史。萬歷十六年三月神宗下旨要求申時行將歷朝實錄寶訓裝幀成帙,方便自己閱讀。且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圖袞玩別意”,還特意將自己“知我祖宗治國治家之法,修身勤政之要”[90]的目的寫了進去。這次的謄寫進呈一直持續到了萬歷十八年年末。后又因此次上進的實錄等書在二十四年三月乾清宮大火中被焚,四月二十二日,神宗主動下旨要求“著內閣查例謄錄進來”[91]。而陳于陛修史建議剛剛被提出的時候,距離神宗讀本朝實錄寶訓時間未久,正好同神宗此階段“每覽前史,觀其治亂得失之故,懼然興思”[92]的想法不謀而合,立刻獲得了神宗的共鳴。

然讀史是一回事,由獨攬大權的自己做總指導,處理與之相關的繁雜庶務則又是另外一回事。神宗之怠政體現在此次官修正史上,主要表現為不僅對閣臣要求增派人手的奏疏要么留中不發,需要閣臣再三要求懇請才敷衍應允;要么只有簡單批復,對內閣推薦史臣能否勝任史職未有絲毫詢問,更不要說關切本次修史的進度、修史的相關細節、修史已有成果了。如萬歷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趙志皋等人列出為纂修本朝正史增添的纂修官、牧掌官、謄錄等人員名單,就因“未敢擅便,謹題請旨”遲遲不曾批發未能成事。隨著“開館期逼”,趙氏只得在二十八日再次上疏“伏望速賜批發,以便各官供事”[93],神宗這才批復曰“已有旨了”;二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奏請補陶望齡為正史館編修官,李尚珍為謄錄官,因未蒙批發“未奉欽依,不敢趨事”[94],在二十三年正月五日再次上奏“伏望俯賜批發”,神宗才簡單批復“是”[95];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閣臣趙志皋、張位等四人聯名上奏,循例劉楚先、朱國祚、顧天埈“先后到任,例應供事史館”,但未經題請,不敢擅便“謹題請旨”,神宗旨下“是”[96]

伴隨著正史修撰活動的逐步深入,神宗還發現不少大臣希望能借此機會改正實錄中的遺留問題,對以建文、景泰為代表的帝紀的處理問題就是典型代表。對此二人的書寫不僅關系到皇位繼承的合法性,也同如何評價先朝密切相連。在這種情況下,神宗即便在剛開始時確有想成一代不刊之典的豪情壯志,等到修史真正開始后,各種因素綜合在一起,神宗對其熱情冷卻下來也就不難理解了。于是,皇極殿等處的大火就成了君臣上下拖延懈怠的絕佳理由。盡管萬歷三十四年十一月,禮科給事中汪若霖再次奏請“申命閣臣,開局修舉”[97],此奏疏也如石沉大海,而“不報”二字充分說明神宗此時對修史已興趣全無。自此以后終萬歷一朝,撰修正史一事就徹底地在皇帝不提、閣臣不問中悄然終止。

由此可知,正是因為神宗不重視紀傳體國史的修撰,所以在人事任命這一關就未能真正全面地選賢任能,挑中的官員不僅多數無心修史,甚至還有張位因妒而暗地阻撓。在修撰過程中,皇帝漠不關心的態度更是給了諸如張位“同列相害”者可乘之機。趁天降大火之機,明代唯一一次纂修紀傳體國史的舉動就在上不關心、下不用心的態度下慘淡收場。

再看熹宗朝。天啟四年正月解學龍曾上疏“請修正史”,建議“開局纂修正史,刻期告成”[98]。他于疏中言辭懇切地指出在列朝所修實錄還只是仿編年體的情況下,不僅難以知曉本朝人、事始末,修紀傳體國史更是為了要由官方控制對革除、土木等事的解釋權,同時還提出了可從“搜其人”“萃其書”和“督其程”三個方面促成紀傳體正史的及時完成。結合當時時代背景來看,此疏上奏的時機應該是恰當的:一修《光宗實錄》已于去年完成,《三朝要典》等為翻案所撰史籍也還未提上日程。史局當下只有《神宗實錄》在修,時間、人手都算充裕,但熹宗卻以“實錄成議之”打發了這個要求。可見,在熹宗心目中為前朝修實錄才是“奕世子孫覲揚首務”[99],而修“知事之首尾、人之本末”的紀傳體正史遠遠不及替前朝修實錄來得重要。

故而,結合前文的分析可清楚知道,明代列朝皇帝及當權者非為不重視修史,而是他們撰述的興趣只在穩固自己的統治,撰述的核心又同政治目的緊密相連。在此大前提下,明代官方的撰述行為自然向這個方面傾斜,所以關乎鞏固皇權、訓誡教化的書籍層出不窮。由于官方為此耗費了大量的精力,無暇顧及修撰當朝紀傳體國史也就不難理解了。而萬歷年間紀傳體國史纂修的失敗和自此之后明代官方再未有撰修紀傳體國史的舉動,則能更加充分地證明有明一代統治階級都不重視對當朝紀傳體國史的撰述。這種漠視的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明代史學生態的進一步惡化,加劇了史家對明代官方修史及官修史書的不滿。

(二)明私家當朝史的修撰

有別于明代官方撰述諸書“成于洪武、永樂兩朝者超過半數”[100]前多后少的情形,明私家撰述的發展則全然相反——前期沉寂、中后期勃發,稱得上是中國古代史學里私人撰述的一個高峰。在這個“家期馬班,人各操觚”的撰史浪潮中,當朝史的撰述構成了其主要內容。而這些數量可觀的私修當朝史,不僅內容豐富、體裁多樣,撰史者的隊伍也十分龐雜。正如一枚硬幣具有兩面一樣,明代私修史籍在繁榮的同時,也存在質量參差不齊的缺點。姜勝利先生在《明代野史述論》[101]一文中較早地將明代野史分為洪武至正德年間和嘉靖以后兩個階段;錢茂偉先生同廖瑞銘先生觀點相同,將野史分為明初到正德的前期,嘉、隆二朝的中期和萬歷到明亡的晚期。突出了嘉、隆二朝作為“明代的轉折期”對史著、史家的影響,更細致地展示了明代野史的流變。為了能更好地探討本書的主題,筆者在贊同三分法觀點的基礎上,還特意將南明遺民史家及其史著引入一并討論,這對全面認識明私家當朝史的修撰情況還是有一定益處的。

1.明私家修史的發展狀況

明代私人修史的發展變化,同實錄的流布以及時代背景的變化有密切關系。顧炎武曾對明代史學的發展做了一個總結。在他看來,明初史學廢失皆因那時“人樸厚,不敢言朝廷事”[102]。從正德朝時起,坊間才有了一些當朝史的作品流傳。然撰述者“不見實錄”,故書中所記多是“草澤之所聞,與事實絕遠”[103]。盡管如此,民間信其書者甚多。到了萬歷年間“天子蕩然無諱”,才開始有藏于金匱石室的實錄“稍稍傳寫流布”。至光宗時,明實錄全部流入民間“而十六朝之事具全”,又“卷帙重大”價格昂貴,唯“士大夫累數千金之家”[104]方能全部買下。盡管如此,民間已是“野史日盛而謬悠之談遍于海內”。囿于時代局限,顧氏此番評論雖存在一定的錯誤和偏頗,卻從總體上把握住了明人私家修史的基本發展脈絡和存在的不足。

洪武至正德年間私人修史總體沉寂,然國初諸人不敢書“朝廷事”卻并非“樸厚”所致。太祖喜好讀史還深諳為帝之道,政治控制極嚴。為了鞏固皇權,朱元璋不惜誅殺貴戚功臣,同時還特意在學界展開高壓統治,巧立名目行鏟除異己、鉗制思想之實。朱棣因靖難一役篡權上位,對歷史記載控制更加嚴密。不僅在《太祖實錄》中革除建文史事,更是借葉慧仲在一修《太祖實錄》時“以直書帝起兵事”[105]而將其“族誅”。在這種文網嚴峻、政治高壓的情況下,著書立言稍不留神就會引來殺身亡家滅族之禍。況且此階段的官修當朝史十分活躍,通過實錄、各種史鑒型著作的撰寫,官方掌握了對國初諸事,譬如功臣之死、靖難事跡等的解釋權。在這種情況下,私人只能保持沉默,因而作品零星有限。

民間直到嘉靖之前都沒有大部頭的當朝史問世,可見洪武、永樂時期的高壓統治所帶來的影響是持續而深遠的。此階段私修的當朝史作品,唯《西域行程記》《西域番國志》《星槎勝覽》《瀛涯勝覽》等書因記錄了域外史料而顯得彌足珍貴。除此之外,時人還奉獻出了零星的開國史史著和筆記,如劉辰的《國初事跡》、葉盛的《水東日記》等,這些作品的史料價值雖各有高下,但在官方資料多保密的情況下,它們的開創作用無疑是巨大的。

嘉靖到隆慶是第二個時期,在這個階段明人私撰的當朝史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了明顯的增長。嘉靖以小宗入嗣大統,圍繞著繼嗣還是繼統引發的“大禮議”之爭對明初以來的政治環境、文化環境產生了極大的震蕩,國初的政治禁忌至此基本不復存在。加之時局危機頻現,世宗初政時對“法祖宗”的高調宣傳,都進一步促進了士子對當朝史的關注和研究。此時期明代歷史上第一部私修當朝通史著作——《皇明資治通紀》應運而生,被眾人“推為本朝典故權輿”[106]。此后,鄭曉的《吾學編》、鄧元錫的《皇明書》、高岱的《鴻猷錄》、雷禮的《皇明大政記》等書也相繼問世。

萬歷之后至甲申之變為第三個時期。此階段的時局除了在張居正當國之時有了些明顯好轉外,基本處在不斷下滑中。面對內憂外患的時局,經世致用的思想日益盛行。同時,嘉靖時期又有閣臣如徐階等借職務之便,將“金匱石室之藏”抄出,而萬歷時宮內對實錄的三次重抄[107]更加劇了實錄的外流,甚至出現了“家藏戶守”的景象。于是,在時局的刺激下,實錄的大量外流以及官方紀傳體國史撰修的失敗,都極大地促進了民間私修當朝史的風潮。

此時的明人私修諸史除了包含大量內容較為嚴肅、體例相對完備的史著外,還涌現了大量的野史筆記,其內容幾乎涵蓋了整個明代社會。可見,明人私修的當朝史撰述是從國初的零星記載開始,最終發展為多種體裁并存,上至“一代全書”下到“小小異同,小小源流,動成掌故”[108]蔚為大觀的景象。它們反超官修當朝史,成為明代史學的一股洪流。在這個發展過程中,我們能夠很清晰地看到社會背景、學術環境對史學的深刻影響。

除此之外,需要著重指出的是南明階段中遺民史家對故國歷史的撰述。對忠于明王朝的這部分士子而言,南明政權的存在,不僅給了他們心靈上的慰藉,有的史家還為之奔走呼號,親自參與其中。而全國各地風起云涌的反清斗爭,以及清廷此時對知識分子優容、籠絡的懷柔政策,都給了遺民史家生存和撰史的空間。他們深受忠孝節義思想影響,拒絕新朝的征召,秉持著“修故國之史以報故國”的精神和“國亡史存”的傳統,寧愿隱居守貧為故國撰史。撰述的主要目的也從明中后期強烈的資治意識演變為探究朱明王朝何以從興盛走向滅亡。尤其在面對明空有國祚三百年卻只有實錄而“無成書”,私修國史中即便刨去“淺陋蕪雜”固不足道的部分,剩下的那些“號稱淹雅,儼有體裁者”,如果一一精審之“亦多疏漏舛錯,不得事情”[109]的局面時,他們自動肩負起了為后世存信史,證野史之謬誤的任務。這類史著尤以談遷的《國榷》和張岱的《石匱書》為代表。此二書皆在明末始修而成于清,無論是從史家的身份認同,又或是史著始撰時間,都同明代有著密切關系,況內陸地區以南明為旗幟的反清斗爭在康熙三年才徹底終止,綜合這些因素考量,算是明人私撰國史也不為過。

2.私修當朝史體裁多樣,內容豐富

用“汗牛充棟,不勝數矣”[110]來形容明人私修當朝史的數量是恰如其分的,但這也只是表現了明人私修當朝史數量多的一面。除此之外,這些史籍還具有體裁多樣,內容豐富的特點。

史著體裁多樣。編年、紀傳、典制、紀事本末四大類型在明代私修當朝史中均占據了一定的比例。以《千頃堂書目》相考:正史類共收錄明人私修紀傳體的當朝史著作10部[111]。因受到現實局限和明代學風影響,這些作品無論是書名還是內容都與一部標準的紀傳體史著有一定距離,但還是具備了紀傳之體的內核。私修編年體當朝史共39部。這些史著時間斷限不一,最長者始自洪武終于天啟,也有單記一朝史事者。另外,涵蓋了職官、典故、食貨、儀注、政刑五門的私修典制體著作數目較多。不僅有綜合性明代典制體著作,如徐學聚所撰《明朝典匯》、王圻《續文獻通考》,更開創了許多帶有專史性質的典制體史著,如楊宏《漕運通志》、史啟哲《兩淮鹽志》、俞汝為《荒政要覽》等。典制體史著的大量出現,反映出明嘉靖之后史學經世致用之風盛行下史家對社會問題的關注。紀事本末類著作在《千頃堂書目》中并未單獨成類,以高岱《鴻猷錄》、田汝城《炎徼紀聞》為代表。

在其他史部小類中,傳記類、昭令奏議類也是明人當朝史撰述中選擇較多的類型。傳記類中有黃金《開國功臣錄》、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雷禮《國朝列卿記》等。此類史著的產生一方面是受明初匯編之風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經世思想下舉名臣事跡可“為后人師法”的直接體現。詔令奏議類史著中比較重要的有黃訓《名臣經濟錄》、陳子龍《明經世文編》等。雖它們“大抵剽諸類書策略,空談多而實際少”[112],但收錄了大量事關國計民生、軍國大計的奏議,凸顯了有志之士的憂國愛民之心,在當時帶有非常鮮明的經世致用性質。時至今日,這些照原文收錄的“上以備一代之典則,下以資后世之師法”[113]內容,對研究明代歷史而言更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除此之外,明人私修當朝史中數目最多、最具特色的作品當屬各類的野史筆記。因其體裁、內容等具有很強的自主性和隨意性,明清書目對其分類不一,收錄的數目也不同。大體而言,在《千頃堂書目》中比較集中存于《別史類》《小說類》《雜史類》,《明史·藝文志》則多將它們劃歸到《史部·雜史類》《子部·雜家類》《子部·小說家》類中,《四庫全書總目》則比較多地收錄在《子部·小說家類》《史部·雜史類》中。再加上大量的明人文集未能整理出版,時至今日其種類、數目究竟有多少仍是未知。

史書內容豐富。在以編年、紀傳等傳統體裁為代表的史部著作中,史家多從大局出發,記載的是緊連時代脈搏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在野史筆記中,史家好以自己的視角,記錄其所見所聞,尤能對當時的社會時局、民情風俗甚至神怪異象都有所描摹。此外,皇族秘聞也一直是稗史關注的焦點,更何況不少明朝皇帝自身就頗具話題性,隨著文網的松弛和政局的衰變,秘聞稗乘更是層出不窮禁無可禁。

然而,多數私修的當朝史著作同一部優秀的當朝史著作之間還有較遠距離。紀傳體類的缺點集中體現在標目不全、編次失當上。編年體類在時間斷限上的隨意性,也使得史著對明崇禎之前的十六朝史事記載不均,且以己之力編排百余年史事,難免出現詳略失當的情況。更不用說名目繁多內容不一的稗史家乘,怪異之事、無根之言比比皆是,但其中所包含的為清代史家所鄙夷的所謂大量的“俚俗戲謔之語,閭里鄙穢之事”,卻為當今學者認識有明一代的整體社會狀況“提供了大史學家不可能留下的遺產”[114]

3.私修當朝史的撰史隊伍龐雜

雖陳建所著《皇明資治通紀》在嘉靖六年被焚毀,卻有越來越多的人突破明代官方阻礙私家修史的藩籬,加入撰修當朝史的行列。這些作者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有著不同的教育背景,可粗略地分為史官型作者、非史官類官員型作者、學者型作者三類。

史官型作者。雖明代官修當朝史在史書數量、史書體裁、史書內容等方面明顯弱于私家修撰,但在私修當朝史的隊伍中卻有著大批的官員。在他們中,只有一部分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史官,造成這種現象最主要的客觀原因即為史官人數相對較少。明代“以修撰、編修、檢討專為史官”[115],官階較低。最高的是修撰,也僅是從六品,實在算不上什么。然能任史職者皆為科考的佼佼者——明代慣例,每科“狀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編修”[116],絕對可稱得上是士子中的精英。剩下進榜士子中“考選庶吉士者,皆為翰林官”[117]。可見,明代史官整體上皆是經由科舉考試層層選拔出來的精英,人數自然相對較少,但這卻不是他們撰述少的根本原因。

正是因為明代史官多由科舉考試中的精英充任,為了能夠充分發揮他們的作用,自太祖時起多以史官入閣參與機務,更是一度出現了閣臣“皆出諸翰林”的局面。這樣一來史官雖自身官階低,但卻只是入仕的第一步。終明一代從翰林累遷至六部侍郎、尚書乃至閣臣者甚多。況且,明代史官除了有條件、有希望能夠出入權力中心外,還有各種各樣的日常任務,諸如派出充任各地鄉試的“考試官”,會試“同考官”,殿試還負責收卷的“收卷官”等。可見,明代史官大量的時間、精力都浪費在與史職無關的各項政務上,連官修任務的完成“亦不過綴拾完書”[118],根本無暇切磋討論。即便有意講求故典,卻又擔心同僚自己不作為卻還嫉賢妒能,為了明哲保身多數人“只得隨行逐隊,而不敢周咨天下之務”[119]。因此,即使身任史職有近水樓臺之便,礙于上述諸原因,私家撰述當朝史中史官的比重較少,甚至出現了“今史官不編史”[120]的局面。我們可從《千頃堂書目》中找到一些比較直觀的例子:當朝紀傳體史著中唯撰《史概》的朱國禎曾任檢討,剩下9部作者皆非史官;編年體史書著作者中,也只有《嘉靖大政編年紀》的著者黃鳳翔、《兩朝大政紀》的著者馮琦曾任編修,《明大政紀》的著者張元忭曾任修撰,剩下諸人也不是史官。相較編年、紀傳這種已經發展成熟的,要求體例完備,編次得當、內容翔實等高規格、高標準的體裁來說,更多的史官選擇了“非編年,非紀傳,雜記歷代成一代之事實者”[121]的別史撰述,如錢士升《遜國逸書》、申時行《召見紀事》、楊士奇《三朝圣諭錄》等。

非史官類官員型作者。早在洪武三年,朱元璋就下令“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122],不是科舉出身者“毋得與官”。因此,但凡在明代科舉三級考試制下能過其一者,撰述行文是必備能力之一。除了入選翰林外,剩下的多出任“給事御史、主事……知州、知縣等官”[123],并不在權力的核心區域,故花費在日常政務上的時間較史官要少,相應的也就能多出時間從事撰述。同樣以《千頃堂書目》的編年、紀傳二類舉例。剩下的9部紀傳類當朝史著作中,可查證的如鄭曉嘉靖進士,陳翼飛、何喬遠、吳士奇皆是萬歷進士,鄧元錫嘉靖舉人,尹守衡“萬歷壬午舉于鄉”[124],雷叔聞萬歷舉人,即共7人通過了科舉考試;編年體類中,官員型作者占到的比重更大,共計有進士雷禮、黃光升、夏浚、薛應旂、沈越、范守己、支大倫、譚希思、薛敷教、姚文蔚、周永春、張銓12人,舉人有陳建、涂山2人。此外,蔡于榖“由歲貢入太學,授湖廣行都司經歷”[125],吳瑞登“由貢生官光州訓導”[126],楊維休任“保定通判”,占絕對主力。同樣地,野史筆記中此類官員的著作也是不可勝數。囿于篇幅僅舉數例:正統進士葉盛有《水東日記》,景泰進士尹直《蹇齋瑣綴錄》,景泰舉人黃瑜《雙槐歲鈔》,天順進士陸容《菽園雜記》,成化進士張志淳《南園漫錄》等。

學者型作者。在明人私家撰述的各類當朝史史著中,也有不少作者未有官職在身。如《龍飛紀略》著者“嘉靖中布衣”吳樸,太學生許重熙著《憲章外史續編》,王大綱著《明朝野記略》等。在明末清初涌現出的一批優秀史著中,張岱、談遷也屬學者型作者。查繼佐雖曾中過舉,但也未出仕做官。

通過上文所舉數例可見,在私撰當朝史的明人中既有位高權重如申時行、楊廷和等人,也有布衣者如劉振、沈國元。既有問鼎一甲者如彭時所撰《可齋雜記》,也有連舉人都未能中的馮復京修的編年體史著《明史右略》。甚至連“未必知書”的楊銘也可以“口述,令人書之于冊爾”[127]。一方面這些書籍豐富了明代史料,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明代官修失職造成的史料流失;但另一方面野史繁盛帶來的不足也是顯而易見的,最嚴重的莫過于內容失真、失實,對后世考訂史實也帶來了不小的阻礙。

(三)明當朝史撰述中存在的問題

王世貞“三史論”是評價明當朝史史著中較客觀公正的,時至今日仍受到肯定。今人研究中,如錢茂偉在《論晚明當朝史的編撰》一文里總結晚明的當朝史編撰存在四個主要問題為“多殘缺不全,多書美而不書惡,缺乏理論力度,目標定得比較低”[128]。更多的研究成果是就某一種或某一類史著進行探討,除了上文中已經列舉的吳晗先生、謝貴安先生對明實錄的研究之外,[129]還有學者從諱飾曲筆、嚴重失實,注記不興、取材不足,焚毀底稿、破壞原件三個方面概述了明實錄的弊病。[130]這種研究的路子固然對深入認識某一種或某一類史著的基本情況是有必要的,然明當朝史招來后世非議最多的地方是史事記載同歷史真實之間存在較大的差異。這不僅違背了史學求真求實的本質,也是明代有識之士要奮力改正的,因此非常有必要對明當朝史史著記載中存在的問題進行綜合論述。

1.實錄失實

在明代官方未有紀傳體國史的情況下,“備史”實錄成為明代唯一的國史。盡管從總體上講,列朝實錄多是采用官方原始檔案材料編撰而成,內容具有權威地位,有不可忽略的史料價值,但隨著歷史禁忌話題的解禁和實錄的流散,眾多具有自覺意識的史家很快發現實錄所記有些內容存在極為嚴重的失實現象。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包括先天史料的缺乏和后天撰述中的刻意歪曲。

其一,史料不全。雖“以實錄名書以《敦煌實錄》為最早”[131],但實錄作為一類專門的史著發展完善并得到帝王的高度重視,是同封建皇權的不斷強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宋代完備的修史制度下,實錄的諸項撰修事宜也有了詳細的規定,形成了“采百司奏對事實為《時政紀》,取柱下見聞為《起居》,類次而潤色之為《日歷》,修而成之為《實錄》”[132]完整的流程。相較之下,明代實錄史料的缺失就顯得格外嚴重。

《起居注》不常有。明建國伊始便置起居注官,將其看作警醒帝王自律的一個方式,顯示了朱元璋對此的重視。即便如此,作為創始人的他也未能堅持到底。據史載,明代起居注官始置于甲辰年,僅洪武一朝品秩就多次變動。吳元年時最高為正五品,四年降至正七品,六年又稍升至從六品,九年更定官職,又設“起居注二人”,為“從七品”[133],未過多久“革。十四年復置”[134]。由此可見,起居注官在洪武朝就已有時立時廢的先例,官階不僅低還處在不斷的變動中,并總體呈下降態勢。再將這些變化同朱元璋為了集權而廢相綜合起來思考,不難發現朱元璋對緊隨自己身邊、隨時掌記自己言行的起居注官的復雜心理:需要籠絡人心時抬高品秩,皇權穩固之后不想掣肘與人,打壓降至從七品,還好時廢時立。起居注官的最終廢止當是在宣宗以后。[135]此后雖不斷有大臣上疏要求恢復,但一直未能成行,展現出皇權的極端強化。直到張居正當國之時,對明代史職進行了較大規模的改革,其中之一就包括了設日講官一職“專記注起居,兼錄圣諭、詔敕、冊文等項及內閣題稿”[136],以圣旨的方式恢復了《起居注》的編寫,并要求“每月史官編完草稿”一冊,在“送內閣驗訖”后存放于“小匱”之中,歲終一并取出再放入大匱。這種設置有利于監督帝王和便于日后實錄修撰,但具體執行情況因文獻記載的缺乏已難以考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起居注制度之所以能夠在張居正時期得到了恢復,也是因為此時權臣當國而君權式微,起居注官能發揮的作用也大打折扣。盡管如此,其職位當一直存在,修《光宗實錄》時還用到了“起居言動”[137]的史料,就是明證。

仿《時政記》諸書不常有。據宋代史書記載,《時政記》的內容主要是“宰執朝夕議政,君臣之間奏對之語”[138],明代官方有過兩種類似此書的編纂。如太祖朝曾令各臺、省、府收錄“欽錄、圣旨及奏事簿籍、紀載時政”[139],依照《會要》體例編為《欽錄簿》以備稽考。其內容同宋代《時政記》十分接近,但自洪武之后未能再見于史載,當屬廢止。萬歷張居正史職改革還有一項就是將“朝廷政事見于諸司章奏者”[140]按照各自所屬的六曹部司,分別修撰為《六曹章奏》。從《六曹章奏》搜集史料的范圍和張居正將其同《起居注》相提并論的地位來看,也當與宋代的《欽錄簿》類似。將“《起居》《六曹章奏》”[141]并列相稱的還有張岱,也可證明《六曹章奏》的地位。此《章奏》每月修六冊,其余上交諸事同《起居注》。除神宗朝外,熹宗朝也有天啟三年令“編纂《六曹章奏》”[142]的記載。可見,萬歷時期史職的改革還是取得了一部分的成功,至少輻射到了緊隨其后的光、熹二宗。但對整個明實錄的修撰來說,這是遠遠不夠的。此二者自身搜集史料時就未能全面,即便是萬歷年間才設置的《六曹章奏》,大臣的奏本能編入其中者“不啻十中之一”[143],寥寥如此何以采居?而談遷也批評《六曹章奏》的主要內容實屬“職掌參駁,近虛文塞責,于大字多略”[144],更不用說這二者本身也并非明代官方的修撰常態。至于宋代時期以《時政記》《起居注》編成的《日歷》,僅洪武七年五月修成《大明日歷》藏之,并令“以后凡有圣政史官日紀錄之隨類增入”[145],然剩下諸帝皆未見有《日歷》修成,故時人謂之“前代有起居注、日歷、會要諸書,明代獨有實錄”[146]

既然明修實錄在絕大多數之時未能在日常積累史料方面取得應有成效,不能走宋代標準化的程式,故史官在修撰實錄之前就不得不更多地從源頭上搜訪史料。這一點可從歷朝《進實錄表》中可以一窺究竟。綜諸《進實錄表》可知,搜訪的史料以內府秘藏和諸司職掌為主,另還要“兼考章疏,參之見聞”,以圖達到“凡禮樂刑政之施以及名物度數之等經因革者”[147]皆書之的結果。

在各部、各級都自稱“案牘收藏有庫,典守有人”,看似史料保存完好,搜集計劃又非常詳備的情況下,搜訪工作當萬無一失。然實際情況并不如想象般美好。自然損耗首當其沖。在公文檔案多為紙墨所書的情況下,儲存手段單一,不及時加以編修,經年累月堆積如山,容易散佚;而且記錄史料的載體,如紙、絹都是易損物品,墨跡遇水則暈,“回祿之災”或“鳥鼠嚙啄、風雨沾浥”等損耗常有發生,甚至連“內府冊庫”都曾發生過火災。一旦地方上吏治敗壞,官員尸位素餐,這些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更高。其次,移文上繳拖拖拉拉。各部門直接將修史視為史館專屬之事,“不關其職掌,故了不經意”[148]。在上繳過程中,要么拖拖拉拉行動遲緩,要么“行文催取者兩年,而各衙門寂然不應”[149],有的干脆直接以“年久案牘無存”為由拒不上交。再者,史料搜訪弊端叢生。雖然禮部多派遣“博雅端詳”者親自四處訪尋史料,也有條目細化的纂修《事宜》等明文條例,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具有的局限性和片面性是皇權專制體系下無從避免的。一方面收錄的都是“曾授內外文武官職,有功績顯著者及丘園之士、曾遇優獎者……孝子順孫,忠臣烈士,義夫節婦,曾經旌表及奉旨褒譽者”[150],不僅標準模糊涵蓋有限,抄錄的史料還以“行狀、神道碑、墓志、壙志等文及曾有所上章奏”[151]為主。不令考校、不辨真假,全憑抄寫者自覺。隆慶時還一度因財政緊張終止了派人尋訪史料,而是讓“各省提學官采輯編匯”本處史料后上交史館。這就給了各省作弊、偷懶的機會,只“令禮生秀才抄錄一二大臣墓志塞責”[152],完全失去了搜集史料最初的本意。

由此可見實錄在撰修時雖以原始史料為主,但極易在天災人禍的作用下,導致很多與現實政治有關的內容不能及時、準確地收錄,更不用說同皇帝聯系不甚緊密的世間百態,這些原本能夠在紀傳體國史中體現出的內容在實錄里全無棲身之地。

其二,記載失真。實錄史料搜集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是明代官修史籍固有弊端所導致,但實錄內容記載失真卻在很大程度上是當權者和撰史者的主動行為。不僅皇帝中意利用實錄達到或粉飾美化,或貶斥打壓的目的,就連參與撰史的史臣也將個人恩怨、朋黨之爭帶入其中。

皇權對國史撰述的影響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尤其自宋代始,皇帝不僅能從原始記載處就開始過濾對自己不良的記錄,如《時政記》要“每月先以奏御,后付有司”[153],《起居注》也是“每月御,后降附史館”,對《國史》《實錄》的撰修過程也是全程監控,“未幾撰成三卷,先以進御”。可見,在官修制度完備的宋代,皇權對當朝國史撰述的影響就已經滲透到了各個方面,并成為凌駕于史權之上的,引導國史寫什么、如何寫的決定性因素。到了明代,史官、史職的設置雖沒有沿襲宋代,然卻延續了實錄修成、上進御覽的慣例,也就意味著一并繼承了皇權對撰述國史的主導地位。從這個角度講,明之歷朝實錄出現不同程度的失真情況是無法避免的。而實錄中因皇權干涉失真最為嚴重的當屬《太祖實錄》《太宗實錄》《英宗實錄》,其中涉及的皇位斗爭讓史臣難以下筆。

無論是“立嫡立長”還是“兄終弟及”皆輪不到朱元璋第四子的朱棣,最終還是以靖難一役登上了皇帝寶座,而《太祖實錄》“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為靖難一事”[154]。究其原因,歸結起來就是不但要美化自己,更重要的是抹黑建文帝,稱其矯詔嗣位甚至在國喪期間“荒淫酒色,晝夜無度”[155]。除此之外,《太祖實錄》還需兼顧為朱元璋諱飾——不僅要凸顯朱元璋的英明神武,而且要掩蓋他曾投靠韓林兒、政策失誤、屠殺功臣等方面,而這些都成了晚明史家考據的焦點。《太宗實錄》雖在宣宗時期才正式修完,但作為成祖一脈,宣宗史臣在撰述《太宗實錄》時,對朱棣的出身、所建功業、帝位得來、靖難一役始末等的記載,完全承襲了《太祖實錄》,從而使得這兩部前后相繼的實錄成為“《明實錄》最矯誣之典型”[156]。景泰帝因時勢故取英宗代之,登基為帝,保住了大明的江山,卻沒能保住自己的身后名。成化初年修成的《英宗實錄》,景泰帝依舊是以“廢帝郕戾王”名義附于英宗之后,“其政令尚可考見,但曲筆為多”[157],查繼佐毫不留情指出“明以實錄教欺也”。

臣子雖不敢擅改內容,卻可借修實錄之機,通過刪增史料、任情褒貶達到自己的目的,此類失真在《孝宗實錄》中表現得極為突出。

據修《武宗實錄》史臣披露,焦芳在依附劉瑾取得權柄,得為《孝宗實錄》總裁官之后,掌握了實錄的話語權,遂在實錄中“一任已私,以好惡定之”[158]褒貶而不問史事究竟如何。一時間天下稱許的“端人正士”,如葉盛、何喬新、彭紹等人在各自的小傳中被焦芳“肆其詆誣,不恤公論”。而與焦芳同修實錄如李東陽等人,權微言輕“畏避其惡,皆不敢為異同”[159]。此言實有據。如《孝宗實錄》就評價天下稱贊的彭華“為人儉譎用數,深機莫測”[160]。又如同載何文淵之死,《英宗實錄》記何文淵認為自己曾參與議國家立太子之事,更“首發父有天下傳于子之言”,擔心遺禍家人,何文淵“懼,即自經死”[161]。《孝宗實錄》則書何喬新“貽書勸其父自引決。文淵果自盡”[162],并不忘在文末加上“士論恥之”四字評價。何以有此天壤之別?經查,焦芳與何喬新有隙,修《英宗實錄》時,焦芳僅為“稽考參對”并無纂修權,而修《孝宗實錄》其為總裁,可“操史筆”任情褒貶。

在別朝實錄中因史官私心失實的例子也不在少數。如按照慣例,歷朝修實錄成升遷者基本“未有調升外任”,然費宏與席書爭權,借席書之弟席春參與撰修實錄理本應升遷之機,將其“改除館職按察司僉事”[163]放了外任。又如為了偽飾溢美,《英宗實錄》載太監李永昌在土木之變后力主抗戰,更是吹捧正是因有他“指陳靖康事辭甚切”之事才致使“中外始有固志”[164]。真實情況卻是南遷之議實乃“太監金英斥之”,張冠李戴至李永昌不過皆因修史時,正值李氏手握司禮監之大權,“嗣子泰以學士在史館”[165],為討好權貴而溢美粉飾耳。對此現象,清人夏燮“明人恩怨糾纏,往往藉代言以侈懟筆”[166]的總結還是非常中肯的。

除了個人恩怨,朋黨之爭也波及實錄的撰修。因此項原因導致的失實最集中地表現在《穆宗實錄》和二修的《光宗實錄》中,又尤以明末《光宗實錄》修撰過程最為典型。此實錄初修時,撰述人員以東林黨為主。盡管存在“有干礙而難直書,牽連而難盡書者”[167],但初修的《光宗實錄》還是于天啟三年六月進呈。史家評論其“立論頗正,而又忠厚不盡人之情”[168],稱得上“良史”。且從熹宗“具見詳慎”之評語,不難看出熹宗對初修的《光宗實錄》還是滿意的。然隨著閹黨的得勢和其對東林黨人的報復,將三案重新定調成為他們打擊迫害東林黨人的一個重要途徑。天啟六年正月,熹宗下詔官修《三朝要典》為“三案”翻案,四月而成。因東林黨主持修撰的《光宗實錄》與《三朝要典》對“三案”的解釋天差地別,為避免出現同為官修而“一信一疑,必滋猜謗”[169]局面,重修《光宗實錄》勢在必行。而時人評論此次重修不過為“忠賢意在掠美,令史臣有所撰述”[170]一語,充分說明魏忠賢等人改修實錄的真實用意在當時就已被識破。既然大肆涂改過的二修版《光宗實錄》主要是為“傳會楊漣、左光斗諸人之罪”[171],也就使得其徹底淪為了黨爭工具。由此可見,權臣、黨爭對實錄記載內容真實與否的影響也是不容小覷的。

2.私修之史秕謬失真

明代官方對明代私家撰述評價整體不高,認為所傳“不足據”,且層出不窮“豈能盡禁之”。然一旦觸及統治者底線者,官方處置起來從不手軟:

(《天鑒錄》諸書)意在報復恩仇,傾陷異己,本當追究重處;恐致株連,姑且不究。今后凡系此等私書,一見即為焚毀,毋得鈔傳談說,混亂是非;有不遵的,著緝事衙門訪拿治罪。[172]

曹學佺私撰野史,本當拿問,姑奪職為民,書板行撫按官追毀。[173]

相較禁忌多多的官修史書,私家修史最大的優勢就在于史家具有相對自由的自主權,這使得他們更有機會秉公于朝、直抒胸臆。然也正是基于此,史家的個人素養直接決定了史著的質量。總體而言,明私修諸史在史著內容上存在的比較集中的問題有以下幾點。

第一,毀譽任意。在私人修史時寫什么、如何寫都基本取決于自己的情況下,個人好惡對品評事件、人物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事涉當朝之時,這種情況表現得更加明顯。政見不一、學派不同,甚至家族矛盾,都有可能成為史家在撰述中毀譽對方的直接原因。這種現象雖非為明代獨有,但于此季卻表現得極為明顯。僅舉兩例加以說明。

例一,高拱與張居正素有隙,在著《病榻遺言》時,常以微言大義的方法詆毀之。如“上崩……居正雖哭,乃面有喜色,揚揚得意”[174]。如此描寫,高氏的“司馬昭之心”也就昭然若揭了。例二,林時對在《荷插叢談·自序》中聲稱此書內容或是自己“親經目睹”,或是“得之故老傳聞、名賢手授”,力云書中言而有據,自我標榜為“不敢以平生喜怒恩怨參錯其間”[175],但在《東林中依草附木之徒》一節中將自己的“喜怒恩怨”表現得淋漓盡致——評價錢謙益是“吳門輕薄兒”“齷齪小人”,不僅放浪名教、貪淫縱恣,明亡后未全節而死還“望風納款,希圖進用”,進而更是稱錢謙益所私撰之明史因絳云樓大火付諸一炬,完全是“天意不欲留此穢史”[176],從錢謙益之為人、為官到其立言撰述,批駁得一無是處,又何來公允之說?

詆毀污蔑者有之,譽美回護者亦多。祝允明為徐有貞外孫,因“親串之私”故《蘇材小纂》中凡涉徐有貞事“頗有諱飾”[177]。雷禮所撰《列卿記》,對內閣行實所記頗為詳備,論斷亦多持公道,然許是因同鄉之誼對陳文大加回護——史多謂陳文無所建白,而雷禮獨稱其“政體多達而勛德未昭”[178],為史家詬病。華亭人楊樞,撰有《淞故述》一書。書中稱贊永樂時人李至剛為人“德量寬宏,吏民化服”,更是惋惜“前后《松志》于至剛之事皆略之”[179],然事實卻是李氏“以善于附會,深蒙傾險之譏”[180]。楊樞之所以如此美化李氏,恐于此二人同為松江華亭人,有“回護鄉曲之私也”。

第二,廣采傳聞。在古代信息流通方法單一且原始檔案材料多為官方壟斷的情況下,私人撰史之時極易出現“甲涇乙渭,左軒右輊”的情況。作者往往不加分辨地將街談巷語、山言海說之語采錄其中。

明代皇室內部秘聞甚多,關于這些內容的傳聞在明代私家撰史中常有出現,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建文事跡。因其內容的復雜性和話題性,以及官方記載的缺失,在文禁解除之后有關建文事跡的記載“真偽相半,疑信互爭”層出不窮,眾說紛紜下后人感慨建文史事已“成一聚訟之案,糾結靡休”[181]。不僅明人私修的編年體、紀傳體類史著中有所涉及,還有不少專門以建文朝事跡為內容的史著,層累地構成了建文史事。如鄭曉《吾學編》中就有《遜國記》《遜國臣記》兩個部分專記建文史事,收錄了有關社會上廣為流傳的事關建文帝下落,或是被焚身亡“成祖為發喪治葬”[182],或是“帝發火宮中,即削發為僧”[183]的說辭,即為明證。同時,也正是因建文史事一手史料的缺失,坊間傳言又太盛,博洽如鄭端簡也在書中出現了記一事卻前后矛盾之處。如記建文帝歸來,《遜國記》載“天順中出自滇南”[184],同書又另記正統七年之時廣西“有僧……自稱建文皇帝”[185],同一事時間相差如此,傳聞之盛可見一斑。另有著建文專史者,如屠叔方《建文朝野匯編》一書就將其所見的建文朝諸野史傳聞之說,按照遜國編年、報國為列傳,建文傳紀、建文定論為目,裒合成編為二十卷。內容“大抵沿襲訛傳,不為信史”[186]。曹參芳的《遜國正氣紀》,所記建文時事同樣“大抵沿襲傳聞,無從考正”[187]

除了建文出奔這種舉國關注的大事傳聞紛出外,明人著書時不喜甄別史料來源、傳言真假的這個特點,在各類史事中都出現過。如皇甫錄撰《明記略》所記皆為正德以前舊聞,記“仁宗或云死于雷,或云為宮人所毒,或云為內官擊殺”[188],即是典型表現。

第三,好“神仙詭怪”。在明人野史筆記中,幾乎隨處可見獵奇詭怪之載。這些記載在今天看來是荒誕不經的表現,但能在當時被廣為傳頌和相信,一方面是明代史學世俗化、通俗化的表現,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明代社會的心理。然從史學的紀實性、嚴肅性來講,這些記載無疑是明代史學不足征的鐵證,嚴重影響了明代史學的整體水平。如楊儀在《高坡異纂·自序》中談到了自己對“神仙詭怪”從“心竊厭之,一見即棄去”的不信到認同的過程。而現在之所以深信不疑,則是因在正德、嘉靖時曾兩次目睹了“邑中怪事,始嘆古人紀載未必皆妄”[189]。文中“怪事”指“聞王維賢親見仙人騎鶴”[190]。除此之外,他還重點指出了書中內容“或本于父老之真傳,或即其耳目之睹記”,皆是鑿鑿有據。都穆撰《都公譚纂》記明初史家陳子經“晝寢夢……宋主”[191]。祝允明《志怪錄》一書“所載皆怪誕不經之事”[192],盡管祝子自身也認為志怪之事確實不常有,“然幽詭之事,固宇宙之不能無”[193]。王同軌《耳聞》一書分門別類地纂集了洪武到嘉靖年間的異聞,且據王氏自言全書收錄標準就是“以奇耳者也,不奇不耳”[194]。雖每條皆詳所說之人以示征信,但其書“奇且誕”[195]的特色卻是掩蓋不了的。

從上述諸例中,可窺見明代好神仙詭異風氣之盛。雖囿于文章篇幅,上文所舉諸例是明人野史筆記中記載此類事件比較集中的,但這并不代表其他的著作中沒有這些內容。因為身處這種時代大背景下,史家想置身事外不受影響幾乎沒有可能。如王世貞也在《弇山堂別集》中有“《盛事》《奇事》諸述,頗涉談諧”[196]的記載。而上述三個缺點,在明人所撰當朝史作品中都有所體現,即便是“信今而傳后”的《國榷》,一些史事記載的前后失守,災異祥瑞出現的頻率也過于繁細,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更能凸顯明人獵奇好誕的性格。

主站蜘蛛池模板: 建平县| 乐清市| 沧源| 鄂尔多斯市| 苍南县| 吉首市| 西丰县| 辉县市| 汉源县| 新丰县| 霍邱县| 大足县| 遵义市| 大悟县| 河北区| 嘉峪关市| 长宁区| 三明市| 奉化市| 宝坻区| 永嘉县| 海丰县| 陆良县| 富阳市| 东辽县| 舞阳县| 平果县| 富阳市| 磴口县| 中西区| 青川县| 白水县| 青铜峡市| 金秀| 堆龙德庆县| 中阳县| 青田县| 扬中市| 九江县| 柳州市| 涡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