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末清初西陵詞壇研究
- 耿志
- 12361字
- 2025-04-27 18:13:22
一 西陵詞壇研究概況
西陵詞壇在現代詞學研究中是一個尷尬的存在,以其所取得的“詞的全面復興”成就,與其在現代詞學中的處境相比較,不得不說它一定程度上充當了詞史建構的犧牲品。自20世紀80年代《全清詞》編撰工作開展以來,清詞研究逐漸成為唐宋詞以外新的學術增長點,陳水云教授稱之為“清詞研究的全面繁榮”[44]階段。明詞研究也在近年來呈現出良好的發展勢頭,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突破。但西陵詞壇的研究,無論是宏觀層面,還是微觀層面,均遠不及同時期的其他地域詞壇。它長期徘徊在現代詞學研究的邊緣,或因身歷兩代而被割裂,或因流派色彩缺乏辨識度而遭輕視,在研究深度、廣度以及系統性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開拓空間。其中最具標志性的問題,是其群體性質和詞史定位模糊不清,有稱之為“云間詞派支脈”者,有以之為“浙西六家”羽翼者,有呼其為“詞學流派”者,有視其為“詞人群體”者,但無論哪種定位和定性,均不能作為定論被現代詞學界普遍接受。學界關于西陵詞壇的爭論雖然遠遠談不上激烈,但分歧尤大,已經在事實上構成了對明清詞學關系史研究、詞學中興史研究的巨大限制。以下擬分別從文獻整理、理論研究兩個層面梳理西陵詞壇的相關研究成果,借以凸顯學界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一)基礎文獻類
得益于《全明詞》《全明詞補編》及《全清詞·順康卷》《全清詞·順康卷補編》《詞話叢編》《清詞序跋匯編》《明詞話全編》等大型文獻整理成果的問世,西陵詞人的生平資料、詞作文獻、詞學文獻已獲得不同程度的梳理。
1.詞人資料
與明末清初其他地域詞壇相比,西陵詞壇的群體規模更加龐大。而在個人影響上,雖有徐士俊、沈謙這樣詞名遠播、足以服眾的大家,但由于他們多僻隱一方,高蹈不仕,缺少像陳子龍、朱彝尊、陳維崧這樣擅詞的京官或地方要員為之主持大局,大力播揚。故整體而言,西陵詞人的生平信息與交游信息等資料的整理工作存在更大難度,落后于其他地域詞人。
民國年間周慶云嘗撰《歷代兩浙詞人小傳》十六卷,今有夢坡室刻本與《浙江文叢》本,綜合《兩浙軒錄》《詞綜》《詞綜補》等文獻,為包括多位西陵詞人在內的浙籍詞人分別立傳。但由于該書本依西溪秋雪庵兩浙詞人祠堂而作,故其體例詳于姓名、字號、籍貫、詞集名稱等,其特點在廣,其價值主要在于保存詞人基本信息,不得以翔實相苛求。與此書先后問世的一部西陵詞學專書是鄭道乾的《國朝杭郡詞輯》,以稿本存世,體例略仿《國朝杭郡詩輯》,選錄清代西陵詞人詞作并附小傳,得失并同周著。而葉恭綽《全清詞鈔》選詞立傳,亦曾參考鄭著,詞人信息更為簡略。
嚴迪昌先生的《清詞史》體大慮周,于一代詞史有創構之功,而于西陵詞人,僅略及沈謙、丁澎、毛先舒、張綱孫、卓回、姚之骃數人而已,未遑多論,且談及卓回等人身份問題,偶有失考之處。
吳熊和先生的《〈西陵詞選〉與西陵詞派》是較早展開西陵詞壇專論的文章,有開辟之功。該文據《西陵詞選》統計詞人175位,并且專門考察了徐士俊、陸圻、柴紹炳、沈謙、毛先舒、丁澎、張綱孫、陸進、俞士彪、沈豐垣、張臺柱、徐昌薇、吳儀一等詞人。更重要的是,吳先生將西陵詞派劃分為三代詞人,“以徐士俊、卓人月為先驅”,以“西陵十子”為中堅,以“‘西陵十子’門下”為后進,[45]一舉奠定了相關研究的基本框架,影響深遠。只是該文以《西陵詞選》為研究對象,越出此外的詞人尚未及納入。
吳先生的弟子谷輝之所著《西陵詞派研究》,針對這一問題,強調“明清之際西陵一地的詞人,并不止于本書所選”,并指出《瑤華集》《百名家詞》《國朝杭郡詞輯》等選本中存在一批《西陵詞選》之外的詞人。而在實質性的研究過程中,谷文并未真正將這批詞人納入研究范圍內。[46]其整體思路繼承了吳先生的“三代”論,突出貢獻在于擴充了一批乃師未及展開的問題,并以專章之力為沈謙、毛先舒編輯年譜,資料豐富,內容翔實,惜未出版。
吳先生另一弟子李康化著《明清之際江南詞學思想研究》,其中以《西陵詞選》為中心,結合其他選本,考得明末清初西陵詞人231家,進一步拓展了統計范圍,揭示了一批罕為人知者的存在。
胡小林的《明末清初西泠詞人群體研究》是谷文之后第二部研究西陵詞學的博論,晚于谷文12年,在《西陵詞選》之外,另輯補兩份詞人名錄,分別補入詞人74人和82人,共得西陵詞人351家,研究視野大幅度地擴展。該文將吳先生的“三代”論落實到了具體的時間節點:公元1625年到1635年為先導期,以徐士俊、卓人月為代表;從1635年到1672年為中堅期,其所認定的主體詞人也不再局限于“西陵十子”,而擴充到“北門四子”、嚴氏詞人群;從1672年到1721年為余波期,以東江八子、西泠三子、姚氏昆仲為中心,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以“西陵十子”為詞壇中心的固有認知,是一步重要的突破。
許伯卿的《浙江詞史》也繼承了吳熊和先生的“三代”論框架,統計《全清詞·順康卷》及其《補編》,得浙籍詞人727家,其中“杭州詞人243家,嘉興詞人175家,湖州詞人97家,紹興詞人47家,寧波詞人14家,金華5家,溫州4家,衢州3家,臺州2家”[47],在對比中非常鮮明地呈現了杭州地區詞人規模。然而結合胡文可知,該書所輯名錄中尚有較多遺漏。
《全清詞》作為一代總集,目前為止收錄西陵詞人最為完備。在《順康卷》2105位詞人中,計有杭州詞人342位,《順康卷補編》新增455位詞人中,又補杭州詞人30位,合計372位,約占詞人總量的14.5%。[48]其詞人小傳內容涉及別名、字號、籍貫、基本履歷、文集或詞集名稱等,且考證了部分詞人的在世時間,用力甚勤。但是,由于《全清詞》卷帙浩繁,背后工作量極大,所收詞人尚有遺漏,其詞人小傳亦不求詳備,至于“事跡不詳者,蓋從缺略”和考證失誤的情況,皆在所難免。如誤“王倩玉”和“楊琇”為兩人而重收,誤“呂漺”與“呂澄”為兩人而重收。《全明詞》亦是如此。
在這方面,馬興榮、吳熊和、曹濟平三先生合力主編的《中國詞學大辭典》恰能與其相互補充。該書收錄相關詞人不如《全清詞》完備,但詞人小傳更加翔實,涉及交游、倡和等內容,雖然其中也難免存在著生卒年考證失誤的地方。此外,譚新紅的《清詞話考述》對吳農祥、張臺柱、卓回、吳儀一、鄭景會等詞人也展開了相應的介紹。
在規模龐大的西陵詞壇中,僅極少數詞人有年譜存世,尤其珍貴。據楊殿珣的《中國歷代年譜總錄》(增訂版)、來新夏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目錄》著錄,查繼佐有《查東山先生年譜》(沈起編,《嘉業堂叢書》本1601—1676),曹元方有《淳村年譜》(自編,抄本1606—?)、今釋澹歸有《澹歸大師年譜》(王漢章編,稿本1614—1680)和《金堡年譜》(容肇祖編,秦翰才抄本),應謙有《應潛齋先生年譜》(羅以智編,稿本1615—1683),陸嘉淑有《陸辛齋先生年譜擬稿》(王簡可編,崔以學補,靜得樓校抄本)和《陸辛齋先生年譜》(陳乃乾編,1937年鉛印本),洪昇有《洪昇年譜簡編》(胡晨編,《文學遺產》1963年第12輯《洪昇考略》附)和《洪昇年譜》(章培恒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鉛印本),查慎行有《查他山先生年譜》(陳敬璋編,《嘉業堂叢書》本)。沈謙有《沈謙年譜》(谷輝之《西陵詞派研究》,浙大博士論文1997年),毛先舒有《毛先舒年譜》(谷輝之《西陵詞派研究》,浙大博士論文1997年;《歷史文獻》2000年第3輯),卓人月有《卓人月年譜》(郎凈輯,《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1年第4期),胡介有《胡介年譜簡編》(胡春麗輯,《歷史文獻》2017年第20輯),孫治有《孫治年譜簡編》(胡春麗輯,《古典文獻學術論叢》2017年第6輯)。
此外,鄧長風的《周稚廉、丁澎生平考》《丁澎和他的〈扶荔堂詩稿〉》《文學奇才卓人月的生平行狀》《卓人月:一位文學奇才的生平及其與〈小青傳〉之關系》,以及多洛肯與胡立猛的《著名回族詩人丁澎生平補考》、胡小林的《清詞人張丹卒年考》等文章,各在一定程度上細化了西陵詞人的考察,部分文章可補正《全清詞》《全明詞》之缺失。[49]
然而,與龐大的詞人群體相比,已有的考察還非常有限,西陵詞壇許多重要詞人的基本身份及其交游情況仍隱晦不彰,尚未獲得相應關注,這是制約西陵詞壇相關研究的主要因素之一。
2.詞作相關文獻
在明末清初詞壇中,西陵詞人的創作活動尤其活躍,詞集數量首屈一指。吳熊和先生曾根據《西陵詞選》卷前目錄統計,175位詞人之中,有詞集者共50家50種,[50]并結合其他文獻初步斷定“明清之際西陵詞人詞集,總數在八十種以上。這是同時代的其他詞派所不能比的”[51]。谷輝之按照吳先生的思路,在《西陵詞選》之外,又結合《瑤華集》《百名家詞鈔》《國初杭郡詞輯》三部總集的記載,共統計出詞別集82種。然而,兩位前輩皆沿襲了況周頤、趙尊岳之誤,將陸嘉淑《射山詩余》系于其父陸鈺名下。直到林枚儀作《陸嘉淑詞輯校》、胥洪泉作《〈全清詞·順康卷〉重出〈曲游春〉作者考》、張仲謀作《〈全清詞〉作者小傳訂補》才澄清這一事實。[52]然而,明末清初西陵詞集遠不止此數,詳見后文。
由于《全明詞》《全明詞補編》《全清詞·順康卷》及《全清詞·順康卷補編》的出版,目前西陵詞壇的詞作文獻獲得了相對全面的整理,許多罕為人知的詞作賴此進入了公眾視野。以上四書共錄388位西陵詞人9730首詞作,是西陵詞作風貌的集中呈現。且可喜的是,學界仍在持續地輯補和訂正。其中規模較大的,如王兆鵬指出《明詞匯刊》所收胡文煥《全庵詩余》14首、胡介《旅堂詩余》44首、曹元方《淳村詞》有349首可據補;《明詞匯刊》之外,尚有朱一是《梅里詞》三卷164首、《歷代詩余》所錄張大烈21首等;[53]和希林指出李式玉《曼聲詞》142首中有129首失收。[54]這些成果尚待采入《全明詞》與《全清詞》系列中。如此計算,西陵詞作數量已經超過1萬首。
比起全集的輯補、訂正工作,西陵詞壇諸多選集、別集的版本梳理、真偽鑒別、異文考訂等工作,是更為復雜而艱巨的任務。然而到目前為止,這方面的成果寥寥無幾。谷輝之曾點校了《古今詞統》及《徐卓晤歌》,已收入《新世紀萬有文庫》。[55]程有慶在《〈古今詞統〉版本考辨》一文中,首先根據《古今詩余選序》認定“現存《古今詞統》的選詞標準與卓人月最初的思想已有較大改變”,是非常具有見地的;文章又對《古今詞統》的刊刻時間提出了質疑,認為該書應刊于卓人月去世以后,“《古今詞統》的增補修訂工作也就有可能非是他本人最終徹底地全部完成”“現存《徐卓晤歌》系經后人纂輯,其內容已非原本舊貌,而篇幅當較舊本增添了許多”,這些觀點多為學界前所未聞。詳繹其依據,蓋由作者的版本學經驗推測而來,但缺乏直接證據,頗有可討論的空間。又云“今存十六卷本《古今詞統》,絕非卓人月生前所刊印的那一冊《詞統》”“原本《詞統》應該是一個以探討詩余寫作為目的的著作,其內容當以詞的評論為主,若按古書分類法進行分類,它應歸入詞話而并非詞選”[56]。作者以孟稱舜所作《古今詞統序》等文獻,認為另有詞話著作《詞統》一書,亦屬過度解讀,原不足信。
林枚儀曾就陸嘉淑《射山詩余》《辛齋遺稿·詩余》《射山詩鈔》,及陸弘定《憑西閣長短句》等詞集版本進行了詳細考訂,并以各本與《全明詞》《全清詞·順康卷》互校,為目前最為精細翔實的西陵詞作文獻研究成果之一。[57]黃強在考訂了徐旭旦《世經堂初集》抄襲情況的基礎上,又發表了《〈世經堂詞鈔〉中抄襲之作考》,指出康熙刻本《世經堂詩詞樂府鈔》中有59首詞作抄襲自吳綺、毛際可、丁澎等18人。[58]此類成果皆足征信,有待采入《全明詞》《全清詞》的后續修訂工作中。
經過清代文字獄、四庫工程、太平軍與清軍的杭州攻防戰火,以及流傳過程中其他因素的破壞,西陵詞壇有相當一部分詞集已然不存,如徐士俊《云誦詞》、徐之瑞《橫秋詞》、關鍵《送老詞鈔》、卓回《休園詩余》、吳儀一《吳山草堂詞》、洪昇《嘯月詞》等。但在各公私圖書館及相關家藏資料、別集、書信、筆記、方志中仍存在不少詞集、詞作鮮為人知,有待訪求。
3.詞學文獻
明末清初的西陵詞學文獻非常豐富。從內容上講,包括詞論、詞律、詞韻及詞樂;從形式上說,包括詞話、詞集序跋、評點、論詞詩詞、論詞書札等。吳熊和先生曾指示,西陵詞壇的相關詞學文獻可以輯成專書,就筆者所見,甚至可以輯成系列叢書,非一二冊可以盡其事。而截至目前,獲得有效整理和利用的卻非常有限。
《詞學全書》是西陵詞壇的代表性成果,傳播最廣也最受關注。原有康熙十八年刻本及乾隆十一年世德堂本,包括毛先舒《填詞名解》、王又華《古今詞論》、仲恒《詞韻》、賴以邠《填詞圖譜》、柴紹炳《古韻通略》五種。1916年木石山房及1921年大東書局曾分別石印發行。中國書店1984年曾據木石山房本影印,但因書前有查培繼序,而誤編者“查繼超”為“查培繼”。1986年書目文獻出版社推出了吳熊和點校本,以康熙十八年原刻本為底本,參校世德堂本和木石山房本,不僅更正了編者,而且對賴以邠《填詞圖譜》之誤做了詳細糾訂。1990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又推出了陳果青、房開江以木石山房本為底本的校訂本。據該書寫于1984年的序言可知,校訂者不曾參閱過吳校本,其成書或稍早。
1934年唐圭璋先生編成《詞話叢編》,收詞話60種,因自費而僅刊行200冊。在此基礎上,1986年又重新修訂出版,共收詞話85種,其中包括王又華《古今詞論》一卷、沈謙《填詞雜說》一卷,除了點校以外,還逐條擬加題目,并撰目錄。
2012年鄧子勉畢數年之力輯成《明詞話全編》八冊,廣泛采錄了明人別集,其中收錄有卓人月、卓松齡等數位西陵詞人的論詞文字。
乘《全清詞》編撰之機,2013年馮乾輯成《清詞序跋匯編》四冊,收錄詞集序跋、題詞等3000余種。其中有西陵詞人朱一是、毛先舒、王晫、陸堦、陸進、徐士俊、沈謙、丁澎、張綱孫、孫治等人的諸多詞集序跋。本書收羅宏富,洋洋大觀,但詳于別集,略于總集,尚留大量輯補空間。如梁允植、丁澎、陸進、俞士彪《西陵詞選序》各一篇,為西陵詞壇重要文獻。
此外,清初詞籍評點之風頗盛,西陵詞人大量評點文字散見于各別集、選集中,此類文獻最不易匯輯。一人評點數集、數十人評點一集的現象并不鮮見。或者以眉批、行中批等形式存在,或者匯集于卷首、卷末而統名之“某某詞話”“某某詞評”。更有一集兼有多種形式者,如《柳煙詞》四卷,不僅有卷尾《柳煙詞評》52則,亦有諸多眉批散列各頁。這類文字雖多有阿諛之嫌,但往往就詞論詞,切實可采,時露精義。目前為止,其價值并未得到充分重視,相關整理成果難得一見。
谷輝之的《西陵詞派研究》于詞學文獻用力尤勤,該文下編選輯了毛先舒詞論21篇,丁澎12篇,沈謙10篇,徐士俊、孫治、俞士彪、吳儀一、卓回各2篇,陸進、洪昇各4篇,王晫3篇,沈豐垣、張臺柱、陸次云各1篇,共67篇,另附錄方象瑛詞論3篇,是目前整理西陵詞學文獻較多的學術成果,其中披露了相當一部分未被現代詞學研究者關注和利用的材料,如毛先舒《唐詞通韻說》、孫治《問柳詞序》、丁澎《問鸝詞跋》、王晫《題王遵行〈香影詞〉》,等等。然而,既名之為“西陵詞人詞論選編”,自不能求全責備,其溢出此編外者,尚不知幾倍于此。
孫克強的《清代詞學批評史論》從《古今詞匯》輯錄出卓長齡《羨門臆說》5則、毛先舒《詞辯坻》5則。又與弟子楊傳慶合編《詞學書札萃編》,輯錄了徐士俊、毛先舒、沈謙、王晫論詞書札共10通,其中除沈謙、毛先舒互通之什及王晫《與友論選詞書》以外,余皆罕睹。
西陵詞學文獻體量龐大,種類繁多,即使是最常被作為西陵代表的毛先舒、沈謙二人,其詞學文獻獲得整理者仍然非常有限,其他詞人、詞論家自不待言。最典型的如吳農祥,其詞學文獻約在30000字左右,迄今未見有所整理,其《詞苑》六十卷,雖為選本而實多詞論,《歷代詩余》《詞苑萃編》《詞林紀事》《歷代詞人考略》皆有轉引;《梧園詩文集》中亦有詞集序跋數種。再如李式玉《詞源》22則,至今未見提及者。
許多詞學文獻長期寂寂無聞,一方面限制了對西陵詞學思想、詞風詞貌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導致學界的研究視野長期停留在以沈謙、毛先舒為核心的狹小范圍內,深刻制約了西陵詞壇研究的推進。
(二)理論研究類
西陵詞壇龐大的群體,宏富的詞學文獻背后,是其獨到的理論建樹和豐碩的創作實績。但目前為止,西陵詞學的學理性研究卻相當冷清。譚新紅的《詞學檔案》一書以皇皇三百余頁的篇幅結撰《近百年詞學論著提要》,較為全面地梳理了現代詞學史上的主要研究成果,但其中關于西陵詞學的專題論著卻難得一見。[59]在1978年改革開放以前,這一狀況尚不難理解,但到2021年仍未見有新著出版,西陵詞壇相關研究的蕭條與滯后,不能不讓人驚訝。值得欣慰的是,在吳熊和《〈西陵詞選〉與西陵詞派》一文之外,終于有西陵詞學專題論文見諸期刊,以胡小林《明末清初西泠詞壇與詞學復興》為代表。此外,仍以附屬于詞史、詞學史著作,為西陵詞學研究的主要存在形式。但由于研究視野有限,并習慣于簡單地將“西陵十子”中的沈謙、毛先舒、丁澎等寥寥數人等同于西陵詞壇整體,相關研究所涉及的主要問題也相對集中,現分述如次。
1.詞壇定性與定位
在派別林立的明末清初詞壇,是否存在著“西陵詞派”?西陵詞壇眾人是一個詞學群體還是一個詞學流派?它與云間詞派、浙西詞派之間是什么關系?這是關系到明清詞史格局的大問題,也是西陵詞壇研究的根本性問題。截至目前,這一問題仍懸而未決,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對的聲音。
以吳熊和為代表的一批研究者對西陵詞人的“詞派”性質持肯定態度,但是鮮有明確給出依據者。吳先生較早提出了“西陵詞派”的概念,強調了其多元包容的審美主張,并指出西陵詞派“與云間詞派交往甚密,但不是云間支派”[60]。這一點可視作吳先生認定其為詞派的核心依據,此外,吳先生并未就這一問題進行系統的闡釋。這一提法影響甚深,此后有許多研究者直接繼承了吳先生的觀點,如谷輝之《西陵詞派研究》、孫克強《清代詞學批評史論》、朱麗霞《清代辛稼軒接受史》、閔豐《清初清詞選本考論》、姚蓉《明清詞派史論》、徐伯卿《浙江詞史》等,皆以“詞派”稱之,而未見相關的理據闡釋。其中姚蓉并未接受吳先生關于兩個詞派關系的定位,而是與《中國古典詞學理論史》一樣,將西陵詞派視為“云間詞派的旁支之一”[61]。陳世赟的《明末清初詞風研究》雖然也認為“清初西泠詞派與云間詞派淵源頗深”,但是同時指出“‘西泠十子’中的許多詞人卻并未恪守陳子龍的‘小道’觀”[62],并具體分析了沈謙、丁澎和毛先舒推尊詞體的意識,觀點與吳文近似。
與此同時,另有一批研究者并不認可西陵詞人的詞派性質。在20世紀80—90年代的幾部詞史中,如嚴迪昌的《清詞史》、許宗元的《中國詞史》、黃拔荊的《中國詞史》,西陵詞壇未能占據一席之地。其中《清詞史》指出張丹“無云間前期詞風的痕跡”,丁澎與張丹相近,沈謙“與云間論詞主張漸剝離”,而只有毛先舒“是清初典型的‘云間’余香末流之一”,在此情況下,該著依然將“西泠十子”與蔣平階、計南陽等并列為“云間詞派的余韻流響”[63],所論似乎不夠圓融。嚴先生與吳先生的文章約作于同一時期,而觀點相悖如此,西陵詞壇之撲朔迷離,于此可見一斑。與嚴先生持相似觀點,李康化并不認同其詞派性質而稱之為“西陵詞人群”,并首次給出了明確的闡釋:“西陵詞人反對‘派’的觀念”,并且“西陵詞人不具備形成流派的前提,即沒有大致相同的主張和一致公認的宗主”[64]。其《明清之際江南詞學思想研究》以《西陵詞選》為中心,在吳先生的三階段論的框架下,分別闡釋了徐士俊、西陵十子、西陵后勁的詞學思想,勾勒出一條清晰的西陵詞學思想的流變線索,并指出其與云間詞派的顯著差異以及向浙西詞派的過渡,這些都是非常有突破性的研究成果。然而,由于李著需要呈現整個江南的詞學思想脈絡,對于西陵詞壇的考察不能過于鋪張,其所以為據的“西陵詞學思想”亦不出吳熊和先生“三代”論之范圍,許多詞人的詞論并未進入作者的視野。即使如此,在現有著作中,李著所運用的西陵詞論文獻之廣,也少有能比肩者。胡小林同樣認為西陵詞壇只存在著一個龐大的詞人群體,并不認可其流派性質:“西泠詞人群體的詞學思想和創作風格都呈現出開放包容、異質并存的特點;也沒有公認的領袖人物”“彼此的詞學觀也不盡相同。所以,從嚴格意義而言,西泠詞人群體沒有形成一個詞學流派”,其理由與李康化先生大同小異,但同時作者也指出“他們彼此之間亦有詞學共識,氣脈相通”,“又區別于毫無關聯的詞人群體,群體內部的詞學思想雖同中有異,卻也自成體系”[65],這一點為前人所未發,是目前為止比較接近事實的描述。更難得的是,作者將西泠詞壇置入“詞學復興”的大背景下進行觀照,指出其在明詞向清詞過渡階段的重要意義,并考察了其與陽羨詞派、浙西詞派的交往。但是作者對于西陵詞壇的創作和理論的總結仍有許多未盡之處,缺乏內部的比較和聯系,尤其是其創作和理論之間的深層關系,為相關研究留下了廣闊的空間。
閔豐的《清初詞選與浙派消長》通過對選陣的分析,明確指出“在《見山亭古今詞選》中,二陸的作品已經呈現出風格上的多元趨勢”,“陸次云編選此集,也并不是為了標舉浙西詞派”,此說客觀公允。但受到學界長期的思維定式的影響,作者認為蔣景祁《刻瑤華集述》已“指出陸進與陸次云作詞由明清之際西泠詞風逐漸向浙西詞派靠攏的事實。但是云間余緒仍然很重,帶有相當濃厚的冶蕩底氣,尚不能以浙派成員視之”。[66]與此同時,該文從選陣的角度對嚴迪昌將卓周之爭視為“浙西清空詞風走上歷史舞臺、取代陽羨豪壯詞風的一個標志”[67]提出了質疑,是非常具有說服力的,但是卻認為《古今詞匯三編》旨在維護云間傳統詞風,將西陵詞人視為云間詞派的影從者。如果擴大研究視角,不難發現,“風格上的多元趨勢”并非陸進、陸次云、卓回所專有,西陵詞壇中持此論者甚眾,遠非云間、浙西所能籠罩。
2.詞作與詞學
由于對西陵詞壇的定性與定位不同,學者在研究范圍、研究視角等方面也各有不同。但現有研究成果之間存在著許多可以對話的空間,從中頗能見出西陵詞壇的某些共性特征。
目前為止,最具廣度的研究成果當屬胡小林的《明末清初西泠詞人群體研究》,論及三代詞人的創作風貌、六部詞選的價值意義,以及眾詞家的詞體論、詞風論、詞法論等。該文從詩人之詞、詞人之詞、學人之詞三個角度對西陵“異質并存”的詞風進行了劃分,是學界首次對西陵詞風全面系統的考察,意義非凡。此外,該文還從詞源、詞韻、詞譜等角度考察了西陵詞人的詞體學理論。更為難得的是,作者初步闡釋了西陵諸選本婉約豪放并重的相似追求。然而遺憾的是,這一問題并未被作為一個重點問題進行深入地考察,這一審美取向之于西陵詞壇乃至清初詞史的價值,并未得到重視。相對而言,胡著之長在考察的全面性,其短在學理的深刻性。
張宏生的《統序觀與明清詞學的遞嬗——從〈古今詞統〉到〈詞綜〉》較其高足胡小林的論著,更注重縱向的比較和聯系,提出《古今詞統》的統序觀念問題。文章揭示了《古今詞統》變革風氣的意義,由其標舉辛詞、以“典雅格律”為選詞標準、重南宋詞等角度出發,重點挖掘了其與《詞綜》的區別和聯系,認為“從《古今詞統》到《詞綜》,可以看出一種特定的思路,即越來越明確地在詞學中確定統序”,“《古今詞統》的統序觀念還不夠明晰與自覺,其選詞也難免雜蕪,至朱彝尊則有了更為強烈的建立統序觀的意識”[68]。此文視野開闊,目光犀利,見解深刻,從內在理路上呈現了明清詞學嬗變軌跡之一端。但白璧微瑕,文章考察《古今詞統》統序觀念的視角,受到了《詞綜》不小的影響,與卓人月、徐士俊本人的編選意圖與標準有所偏離。另外,徐士俊論述“統序”的文獻或為先生所未經見。
后此三年,張仲謀在《明代詞學通論》的基礎上發表《論〈古今詞統〉的詞史建構》,將《古今詞統》的統序觀念闡釋得尤為清晰:“合古、今為一體,著意強調今詞即明詞的地位;合婉約、豪放為一體,意在打破嘉靖以后貶抑豪放獨尊婉約的傾向;合詞史百匯于一體,既開拓了選源也豐富了詞史”[69],非常準確地揭示了該選的編選宗旨與意圖。
兩位張先生關于西陵詞壇詞統觀念的考察,是現有研究中頗具深度和高度的成果。二人皆以微觀見宏觀,從明詞和清詞的不同角度關注著《古今詞統》的統序觀念,一位向后追尋余緒,重在其外在影響;一位向前追溯動機,重在其內部解剖,全面揭示了《古今詞統》的內在和外在價值,對相關研究有重大的啟發意義。但也正因兩位先生各有立足點,并非西陵詞壇的專題研究,所以該詞統觀念在其直接繼承和弘揚者西陵詞人內部的強大生命力及動態演化過程,并未進入作者的研究視野,尚付闕如。
方智范等先生合著的《中國古典詞學理論史》也曾經略及“詞統”問題,該書引毛先舒、沈謙詞論各一條,以認定其“云間余響”的性質,并稱:“被稱為‘即云間派也’的‘西泠派’,倒有不少論詞文字,然而,在承繼‘詞統’的問題上,卻未曾表現出接棒前行的足夠熱情”[70],頗有將“詞統”觀念歸于云間的意味。
沈松勤著《明清之際詞壇中興史論》一書,通過對徐士俊、卓人月《徐卓晤歌》中46首倡和詞的分析——自設詞韻者“調寄小令,以‘婦人語’抒閨閣情,風格倩麗婉約”,步前賢韻者“調寄長調,以‘文士語’寫須眉志,風格剛健豪放”,“卓、徐二人通過調寄小令與長調的倡和模式,共同昭示了多元化的詞學主張,這一主張便成了崇禎年間他們合選《古今詞統》的宗旨”[71],敏銳地指出“《古今詞統》的首要任務在于建構詞的統序”,“兩宋以來詞的統序就是由多層面的情感世界與‘種種畢具’的表現風格所構成的,《古今詞統》所呈現的正在于此”[72],此說頗能契合徐卓二人詞學之大旨。此外,沈著也初步揭示了《東白堂詞選》“融合異同,兼采各種風格,‘以為詞學正法’”的選詞宗旨。[73]雖然限于體例,西陵詞壇亦未作為一個整體進入《史論》中,作為該詞壇三部重要著作——《東白堂詞選》與《徐卓晤歌》《古今詞統》在詞學祈向上的前后聯系及區別也不在該著的關注范圍內,但是這種前后聯系已隱然于其中。
沈著關于《徐卓晤歌》《古今詞統》《東白堂詞選》的分析,恰可與李康化關于西陵詞人“沒有大致相同的主張和一致公認的宗主”等觀點以及胡小林關于西陵詞風“異質并存”的論述相發明。對于西陵詞壇的這種認知,在現代詞學研究者中非常具有代表性,此不具論。
近年來關于西陵詞壇的詞譜學、詞韻學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江合友的《明清詞譜史》將明末和清順、康朝分別看做詞譜學的發軔期、成立期。對謝天瑞《新鐫補遺詩余圖譜》的得失及其與張綖《詩余圖譜》的關系都做了精細的分析和中肯的論定,對沈謙《古今詞選》的圖譜性質進行了挖掘,并指出《詞學全書》本《填詞圖譜》系賴以邠、查繼超二人合作。另外,本書還對《填詞圖譜》《填詞名解》的貢獻、成績與其局限做了詳細的分析和總結。張宏生《清詞探微》之《明人詞譜及其在清初的反思》一節通過《倚聲初集》附錄沈謙、毛先舒的詞韻著作來說明王士禎等人對于《詩余圖譜》《嘯余譜》的反思,而忽略原作者沈謙、毛先舒在其中的價值與意義。李宏哲的《康熙詞壇研究》以浙西詞派為主體,論康熙詞壇詞選、詞派、詞譜,但種種跡象表明西陵詞壇并未進入到作者的研究范圍內,從一個側面也反映出了西陵詞壇諸人在現代詞學研究中所面臨的窘境。
在相關研究成果中,為數最多的是通代史論性著作。限于體例,此類著作關于西陵詞壇多未遑申論,僅僅偶及,但也最能體現學界關于西陵詞壇的整體認知。上述《明清之際詞壇中興史論》《明清詞譜史》即為其中較為深入者。謝桃坊的《中國詞學史》認為《詞學全書》“未能脫離明人的積習,粗疏訛誤,未能達到編者所預期的效應”,“適應了清初一段時期填詞的實際需要,并無多大的學術價值,僅為詞學復興做了準備工作”[74],揭示了該書的歷史局限性,肯定了其歷史價值而否定了其學術價值。朱崇才的《詞話史》對沈謙《填詞雜說》、毛先舒關于北宋詞的看法、丁澎的詞源理論進行了簡短評價。[75]孫克強的《清代詞學》第七章論廣陵詞學與西陵詞學,于西陵一地以“西泠十子”之沈謙、毛先舒、丁澎為據,分析了其尊體理論、詞體觀念,以及“宏通的詞體風格取向”[76]。
以上著作可代表當前多數學者對于西陵詞學的關注點,主要集中于名聲在外的西陵十子身上。此外,極個別論著也關注到了其他西陵詞學。如丁放、甘松、曹秀蘭合著的《宋元明詞選研究》,考察了陸云龍《詞菁》的版本、體例、選詞宗旨及其之于清初詞論的影響,并簡要分析了《古今詞統》的集大成意義及其中的詞學評點。[77]閔豐的《清初清詞選本考論》抽取了《見山亭古今詞選》與《古今詞匯》作為通代選本的范例,對其選陣、選旨進行了比較和聯系,認為二者雖有一定的差別,但“作為同出西陵詞人之手的詞集,《古今詞匯》與《見山亭古今詞選》的選心可謂相通,這兩種通代詞選當屬同一選系”[78]。其所謂選心,乃指偏愛小令這類問題,并不涉及二者在基本選旨上的深刻聯系。
綜合而言,西陵詞壇的研究已經具備一定的基礎,但還遠遠滯后于其他詞壇。
(三)已解決及待解決的問題
截至目前,關于西陵詞壇的研究呈現出以下基本特點:視野窄而高度不足,基礎弱而深度不足,話題多而共識少,分歧大而爭論少。
就非理論問題而言:第一,西陵詞壇的群體陣容及內部構成,尚未全面吸收《全清詞》《全明詞》的成果,仍有待于進一步的擴充;第二,西陵詞別集與總集的版本流變、詞論與詞譜等文獻的考辨與整理尚未展開;第三,關于西陵詞人或作品的個案研究,主要集中于《古今詞統》、西陵十子等個別專題,就事論事,不同個案研究之間往往相互孤立,缺少比較和聯系。
就理論問題而言,西陵詞壇研究面臨著一個更為棘手的麻煩,由于西陵詞人詞風多樣,或者說不具有一致的創作風格,這就決定了西陵詞風不太可能由特定的幾位詞人作為代表。但恰恰也是由于同樣的原因,整體研究的難度非常大,研究者不得不以個案考察代替整體考察。而個案的選取差異、理解角度差異、缺乏整體立足點等因素又導致對西陵詞壇的認知與定位出現不可彌合的分歧。由陸進詞學切入的研究者,將西陵詞人視作浙西詞派,由卓回詞學切入的研究者,將其視作云間詞派,殊不知二人詞學思想的核心旨趣并無二致。這就暴露了西陵詞壇研究進程中的一個陷阱:由整體無法切入,由個體也無法切入。
概括起來,西陵詞壇研究尚存在如下問題需要系統性考察:第一,明末清初的西陵詞人是一個詞學流派還是一個詞人群體?第二,西陵十子是不是能夠代表西陵詞學?西陵十子在西陵詞壇中的地位、作用及其影響是什么?第三,西陵詞壇詞風與詞學觀念經歷了怎樣的嬗變過程?其成因與影響如何?第四,西陵詞壇與云間詞派、浙西詞派之間是什么關系?第五,西陵詞壇是否具有某種一致的詞學主張與創作風貌?開放性的審美取向、多元化的創作風貌,能得到西陵詞人多大范圍內的認可?能夠獲得多大力度上的文獻支撐?
其中的核心問題:西陵詞壇的定位與定性,與其創作風貌和理論主張,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需要建立在個案考察的深入性與廣泛性的基礎上,也需要在前后比較分析的基礎上形成整體視角和動態視角,破除先入為主的“云間”支派論和“浙西”支派論的影響。同時,還需要將西陵詞壇置入明末清初詞學演化的整體語境中進行觀照,不深入揭示明代詞學的基本情況,很難深刻理解清初詞學的演化邏輯。對于云間、浙西等其他詞派來講,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