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序穆仁《綠色小唱》
一
穆仁做了一輩子文藝編輯:先在《重慶日報》,近些年在重慶出版社。他做編輯和做人都太認真了,有時認真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因此也招惹來一些議論——現(xiàn)在要做點事也真難。其實,穆仁的“不近人情”首先表現(xiàn)在對待他自己上。他寫了四十年詩,卻不愿出集子。除了對自己作品太苛刻以外,主要還因為他是重慶出版社副總編。朋友們都催促他,我也是這“們”中的一個,但穆仁總是固執(zhí)地說:“在我當副總編期間,絕不在重慶出版社出書,也絕不在其他出版社出書!”固執(zhí)中有謹慎,固執(zhí)中更有天真;固執(zhí)得“可恨”,又固執(zhí)得可敬。朋友們無可奈何!
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9月的一天,我上了課回家,因為人在發(fā)燒,疲乏極了。正準備回家后上床躺躺,誰知門一推開,穆仁已經(jīng)坐在我家里,正同我妻子談天呢。我有一種興奮的預(yù)感——果然,他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本書稿,這就是《綠色小唱》。從重慶出版社到西南師大,幾乎有近百里地,他擠公共汽車專程而來——足見他的鄭重與喜悅。我在推門前似乎已難以忍受的勞累剎那間變得能夠忍受了。我靠在長沙發(fā)上,端了一根板凳放在面前,把雙腳抬起擱上去,然后,靜靜地聽著客人的自白。他談了許多:詩,詩之路,詩人之路……當然,有一個重要話題被他藏匿起來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由于年齡關(guān)系從副總編崗位上退了下來,這才將幾十年心血編成一本小小的詩集。手里捧著《綠色小唱》,我覺得我的心也變綠了,我想起他的《豆蔻天竺葵》:
和她的花瓣握握手
你的手就香了
你就變成一朵芬芳的花了
是的,雖然還來不及展卷細讀,但我已經(jīng)被《綠色小唱》所感動,詩人的人品飄著清香呵:
希望整個世界都能變成一朵
香氣撲鼻的花
多美呀
我這樣想
我覺得:自己的思想
也有了一點兒香了
二
詩評家任愫有一次用他那濃濃的東北口音問我:“你老兄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你老兄前幾年在干什么呀?”的確,這似乎是不少人心里藏著的一個疑問。記得去年外省一家省級出版社編辭典,要把我作為一個詞條,來信叫寄材料去。過了一些時候,他們又來了一封信:“先生原是學外語的,現(xiàn)在從事詩歌理論研究,可否請先生對此略加說明。”
得坦白承認,我的確是外文系畢業(yè)的,而且現(xiàn)在每年都還在翻譯外國詩歌和詩論,而且過去在課堂上我是很少講漢語的。我這“出身”至今還為有的“科班”出來的飽學之士所不齒。但也是無法可想的事。誰叫你年少時要去投考外文系?你既然從小就喜好新詩,為什么不去投考新詩系——看,我這出身卑微的人又開“黃腔”了:迄今中國哪里有什么新詩系?因為不是“科班”,我倒也有我的笨方法——憑直覺去認識詩和詩人。然后,對有興趣的詩歌現(xiàn)象追根溯源。
近幾年,穆仁有幾首詩打動我了,于是,我開始尋找他的腳印。找到的是1956年出版的他與詩人楊山的合集《工廠短歌》。說句大實話(請楊山鑒諒,這年頭在人際關(guān)系上可得千百倍小心),我的興趣突然退潮了。
一直到1984年前后,穆仁送了我一本他珍藏的詩集《早安呵,市街》(突兀文藝社1946年版)。這集子開本小,篇幅小,印刷也粗糙,典型的“其貌不揚”。靜夜,讀著詩集,我的眼睛亮了。這才是穆仁的真正面容呵。后來遇到詩人,我直言不諱(我反正是外文系畢業(yè)的,這種心理因素給我?guī)砹恕把哉撟杂伞保骸澳憬▏暗脑姳冉▏蟮脑妼懙煤谩!?/p>
現(xiàn)在看來,這話其實并不對。其一,用20世紀50年代的作品去評價一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開始歌唱的詩人常常是不公正的。50年代,詩人們面對嶄新的生活一時茫然無措,這是普遍現(xiàn)象;另外,由于詩與時代、詩與政治、詩與政策、詩與詩人等一系列理論命題上不全面的答案,詩人們削弱個性去表現(xiàn)“人民之情”,這也是普遍現(xiàn)象。怎能苛求當時在政治激情推動下丟掉“蘆笛”的穆仁呢!其二,穆仁的《綠色小唱》中近年的新作給人印象是深刻的。只要自己的季節(jié)來到,穆仁的詩花是可以開得繁茂、開得美麗的。
現(xiàn)在,我可以明白無誤地概括《綠色小唱》留給我的總體印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均有佳作,但是新時期是詩人穆仁更加值得紀念、價值珍貴的年代。
三
我更喜歡《綠色小唱》中那些抒寫人生體驗、吟詠詩人性情的篇章。許多詩行像連綿不斷的海浪拍打著我的心,激起陣陣回音。
我覺得,穆仁為人的突出特點是實在,他抒寫的人生體驗也是實在的。穆仁是個“歸來者”,而且屬于那種被懲罰最兇又歸來最遲的人中的一個。這種不幸給他的這類作品帶來深厚。
人們近年喜歡談?wù)撛佻F(xiàn)與表現(xiàn),我倒更注意另一個范疇——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詩的生命恐怕在于發(fā)現(xiàn)——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對時代的發(fā)現(xiàn),對人生的發(fā)現(xiàn);或者,從發(fā)現(xiàn)自己去發(fā)現(xiàn)他人,由發(fā)現(xiàn)他人來發(fā)現(xiàn)自己。詩人之所以是詩人,詩人之所以是民族的智慧與良知,主要在于他對精神世界的開拓,或者,他對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詩意的裁判。
許多不朽詩篇或詩句并不靠(至少主要不靠)技巧取勝。它們得以流傳,是由于憑借詩人的慧眼,人們發(fā)現(xiàn)了人生,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飽含在這“發(fā)現(xiàn)”中的“表現(xiàn)”技巧往往被忽略了。
“這可不是混著好玩,這是生活,/一萬支暗箭埋伏在你身邊,/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檢點”(臧克家);“凝視著一片化石,/傻瓜也得到教訓:/離開了運動,/就沒有生命”(艾青);“陽光,誰也不能壟斷”(白樺);“為揚旗般高舉的手臂歌唱/為路障般不舉的手臂歌唱”(劉祖慈),諸如此類的詩篇發(fā)出的是詩人的呼吸,而不是匠人的呼吸。
單向技巧討生活的詩人只是匠人或小詩人而已!
《綠色小唱》中屬于詩人自己的“發(fā)現(xiàn)”的精彩之作不在少數(shù)。《驚異》《記憶與遺忘》《希望》《最初的》《到運動場去》《我愿做一顆小小的螺絲釘》《給老師》等,引起我的強烈共鳴。
即以《記憶與遺忘》來說吧,它可以被認為是穆仁的“歸來的歌”。在二十多年的“漫天風霜”之后,來到這“美好動人的時光”,他的人生態(tài)度是,“要學會記憶,也要學會遺忘”:
美好的記憶是一盞長明的燈,
它將照亮你滿眼的陰云;
幸福的往事是一盆不滅的火,
它將暖和你冰僵的心魂!
為什么任悲愁模糊你明亮的目光?
為什么叫失望窒息你躍動的心房?
抖落它們,像綠樹抖落積雪,
掃除它們,像白晝把黑夜遺忘。
真是精辟,它道出了歸來后的穆仁生機勃勃的心靈秘密,也唱出了一個更帶普遍價值的人生態(tài)度。老實講,在共鳴之余,我從中汲取了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呢。
我比穆仁年輕一二十歲,他的“漫天風霜”中的滋味我沒有嘗過。但是,現(xiàn)在要做一點事,可也得“學會記憶”“學會遺忘”。友誼的支持,勇敢的維護,無私的扶植,我的生活中的這些“記憶”給我溫暖和信心。而對生活中有些影子和聲音,我也努力“學會遺忘”。學會帶著輕蔑意味的“遺忘”,綠樹就不會被積雪壓垮了,白晝就不會被陰影籠罩了。今天的時代多美好,人的一生多短暫,學會記憶也學會遺忘,就能堅韌地走向豐富而有價值的人生。《記憶與遺忘》絕不只屬于歸來者!
《驚異》也是令人難忘的詩篇。它也是對人生的實實在在的發(fā)現(xiàn):
人生原應(yīng)是不斷的發(fā)現(xiàn),
熟悉常會蒙蔽觀察的眼睛;
對老朋友也該像新相識,
在驚異中,心兒貼得更近。
友誼原本就不是凝固的東西。凝固總是消亡的先聲。友誼是熟悉中的陌生,友誼是驚異中的親近,友誼是淙淙流動的泉水。
穆仁身邊有一群朋友,大體上都是患難之交。這群友人湊在一起總是很熱鬧:說不完的話,分享不完的溫暖。穆仁珍重友誼,當然,這毫不妨礙他常常當面(未必總是正確的)數(shù)落別人的某篇作品“一點也不行”。《驚異》是他珍重友誼的見證:一位從不寫詩的老友突然發(fā)表了一首絕妙好詩所引起的詩人的喜悅。驚異就是興奮,驚異就是進一步的理解與敬重。從“驚異”中開拓更寬闊的詩情,生活中的發(fā)現(xiàn)就升華成了散發(fā)著人生馨香的詩的發(fā)現(xiàn)了。
《綠色小唱》中抒寫人生體驗、吟詠詩人性情的篇章之所以有魅力,我以為,首先在于詩人的人格有魅力。沉穩(wěn)、真摯而又熱情、天真的詩人本身就像一首耐讀的詩。
四
相比之下,我不太喜歡《綠色小唱》中有些著力挖掘哲理意蘊的小詩和短詩。
穆仁也是個雜文作家。他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系,又長期在報社供職,養(yǎng)成了隨聽隨記的習慣。他的聽力不行,所以,在各種會議上,總可以看到他在吃力而又帶著微笑地聽著和記著,那樣子有時有些滑稽。他的各種本子上記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擁擠而工整。隨聽隨記隨思隨寫,大概這就產(chǎn)生了他的雜文。
可以再擴展地說,穆仁是由雜文而接近文學的。四十年代的詩集《早安呵,市街》是至今讀來也不覺遜色的作品,但他當時主要寫作的是雜文。雜文和他的青年時代是連在一起的。當他現(xiàn)在興趣盎然地談?wù)撀櫧C弩時,你完全可以作這樣的理解:他在回憶他自己的青春。
雜文家可不能寫詩。
第一,雜文和詩總是尋找著各自的對象。詩在各種文學樣式中是最富感情的,或者干脆地說,詩就是感情。可是并不能說,雜文就是感情。
第二,雜文和詩總是尋找著各自的美。詩是不講“理”的藝術(shù),它的美恰在化理為情。和雜文相比,詩在自己的規(guī)范中也沒有能力如雜文那樣把“理”說透。
第三,詩也富哲理內(nèi)蘊,但它是更高層次的更超脫的哲理(這里,我又得請雜文家們鑒諒,我這是“屠夫談豬,書生談書”,絕無對雜文家有絲毫不恭敬之處),它的著眼點在世界、自然、人生。雜文則更現(xiàn)實,它的眼睛將現(xiàn)實事件盯得很緊。詩的哲理是一種滲透,雜文的哲理是行動的指導;前者更飄逸,后者更帶功利性。
一個人誠然可以既寫雜文又寫詩,但是,寫雜文時必須是雜文家,寫詩時必須是詩人。詩人寫不出好雜文,雜文家寫不出好詩。也就是說,兼寫雜文的詩人在揮動詩筆的時刻,必須調(diào)整自己的感覺系統(tǒng)、心理結(jié)構(gòu)和審美眼光。
在《綠色小唱》中,當穆仁不能成功地調(diào)整自己,用詩心去感覺生活、感應(yīng)生活,用詩的眼光去審視生活的時候,他的挖掘哲理意蘊的作品就顯得詩味不濃,失之淺泛。比如《鬧鐘》:
在該提醒你的時候
我提醒你
黎明時分,我準點
攆走那糾纏你的夢
當你忘記了時間在流逝
我厲聲呵斥:“快快趕路!”
不介意你的感謝或厭煩
我是棱角分明的畏友
我注視著你生命的節(jié)奏
我要把流逝的浪濤注入你的心中
這樣的詩得來太容易。“棱角分明的畏友”倒有新意,但全詩的象征義卻嫌淺顯,讓人為之動情、為之回味的詩韻不多。這是雜文家在寫作。
又如《航標燈》:
在洶涌的道路上,
舉起微弱但清醒的光,
千里遙遙相望。
站在險灘口,
站在暗礁上,
身旁讓出一條
逼退黑夜的路,鋪在水上。
“洶涌的道路”和“鋪在水上”的路,這是新鮮意象。而就全篇的立意講,就太熟了,似曾相識。在航標燈上,詩人穆仁沒有找到詩。
再如《致詩人》,也是缺少將詩人的哲理思索化為詩的功夫。類似作品還有一些。
與此相反,當穆仁成功地調(diào)整感覺系統(tǒng)、心理結(jié)構(gòu)和審美眼光時,他的哲理色彩濃厚的佳作就從筆下流出。
詩集第四輯《綠色小唱》中有不少好詩。樹、芽、花、果都是詩人人格的外化,都是詩人對樸質(zhì)與奉獻的禮贊。《落葉樹》有詩人的發(fā)現(xiàn)。那種稍遇挫折就由驕傲而頹喪、從綠色到灰色的脆而不堅的性格,和詩人堅實的性格截然相反:
昔日年青的笑聲呢?
昔日倔強的生機呢?
是詢問,是惋惜,也是嘲笑。同時,是詩人與“落葉樹”相反的人生哲學的宣泄。《果實》也有詩的發(fā)現(xiàn),寫得深厚、含蓄。全詩一共只有四行:
收斂了炫目的色彩,
閉合了撲鼻的芬芳,
艷麗悄悄化為甜美,
在樸素里深深隱藏。
你可以說詩人在寫果實;你又何嘗不可以說他在寫人生,在歌唱成熟的人生。你同樣可以聯(lián)想到藝術(shù),聯(lián)想到詩:“落其紛華,然后可造平淡之境”;“躍躍詩情在眼前,聚如風雨散如煙,敢為常語談何易,百煉功純始自然”。這些理解都是對的。因為這是詩。詩的“理”和詩的“純”渾然一體時,詩就“體正而意圓”了。“體正,故無偏駁之弊;意圓,故有超詣之妙”(明人王祎《書劉宗弼詩后》,《王忠文公集》卷十七)。
屬于此類的成功之作尚多,第六輯《鏡的折光》就有不少。我讀了這輯中的《春天的花》后,那開始一行就被銘刻于心了:
春天是冬天凝成的花
一本詩集有這么三兩個使人過目不忘的詩行,這詩集的價值就很可觀了吧?
五
詩離不開文化。進而言之,詩人應(yīng)當是文化人。再進而言之,詩人應(yīng)當是自己民族、自己時代文化的最高代表。
新中國成立初期,曾經(jīng)大力扶持工農(nóng)詩人,這心意自然是好的,但請讓我斗膽地說一句,這里面有理論的糊涂——工農(nóng)和文化人在社會主義社會中是對立關(guān)系還是兄弟關(guān)系呢?由此而來的另一個糊涂是,文化素質(zhì)和詩人素質(zhì)有沒有直接聯(lián)系?
這些疑問,過去可不能提出,但又不能不常浮現(xiàn)于心,真所謂“聰明難,糊涂難,變聰明為糊涂更難,難得糊涂”。現(xiàn)在我想直率地說,詩的領(lǐng)域是文化素質(zhì)好的人才可以顯身手的地方。
讀《綠色小唱》,我覺得穆仁的文化素質(zhì)很好。讀者只需注意一下那些聽音樂、看畫展之類的作品,也許就會得出和我相同的結(jié)論。
《看芭蕾舞專場(三首)》的前兩首是精妙詩章。《隔著一道柵欄》在寫舞臺之實,更在寫詩人之意。詩中的芭蕾舞已經(jīng)融進了詩人細膩的藝術(shù)感應(yīng)。最后一節(jié):
他們可曾在柵欄兩邊呼喚浪潮?
他們可曾想到:
泛起心的浪潮,
沖毀那道柵欄?
(幕落下來了。我仿佛聽見
誰在無聲地叨念……)
舞臺藝術(shù)有“第四堵墻”的理論,就是說,除了可見的三堵墻,還有面向觀眾的第四堵看不見的墻。這里,詩人已經(jīng)“泛起心的浪潮”“沖毀”那第四堵墻而進入藝術(shù)世界了。
四十年代寫的《大合唱的指揮》是更妙的詩章。這首詩言此而意彼,這,我就不管它了,我只談詩人的藝術(shù)感覺。在寫這首詩時,穆仁已經(jīng)變成音符,變成琴鍵,已經(jīng)消失在大合唱里。請看詩筆下的指揮:
你捏攏拳頭,使聲音集合
你攤開雙手。讓聲音分散
你把聲音挑起來,像白云一樣飄忽繚繞
你把聲音壓下去,像海水一樣騷動低嘯
你猛猛地捶擊,使聲音跳起來
又陡然停住,使聲音斬釘截鐵地凝結(jié)
你引導聲音,為聲音開辟道路
又關(guān)切聲音,時時注視著它們的希望和痛苦
我過去津津樂道艾青的《小澤征爾》。如果考慮到《小澤征爾》是80年代之作,而《大合唱的指揮》是40年代之作(也就是說,當時新詩還只有二、三十年歷史);如果再考慮到《小澤征爾》單純是寫音樂指揮,而《大合唱的指揮》則是富有彈性;我想說,《大合唱的指揮》和《小澤征爾》完全可以并肩而立。要寫這樣的詩,只能欣賞《語錄歌》的人可是不濟事的。
我不知道在自然科學領(lǐng)域里如何。在詩(包括詩論)領(lǐng)域,詩人(詩評家)的文化素質(zhì)并不體現(xiàn)在(至少,并不一定要體現(xiàn)在)作品的高深莫測、晦澀玄奧上。穆仁的美學追求是:短小、明朗、自然,我覺得這正是他站在較高文化層次上的證明。“炫目的色彩”“撲鼻的芬芳”“艷麗”都留給了剛剛起步的年代。
《綠色小唱》的不少篇什,短小,卻并不單薄;明朗,卻內(nèi)涵豐富;自然,卻有“無跡”的工力。(正像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的那樣,“雕琢”,又無“斧鑿痕”。)
在尋覓自己的美學目標的時候,他并不在寫法上“定于一尊”。穆仁嘗試著各種路子,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詩人的這一點明慧,雖然未必總是成功的。比如,《天,是在路上亮的》就閃射著陌生光彩:
我們的車燈閉上眼睛
天空的眼睛猛然睜開了
趕夜路人的天
是在路上亮的
昏睡的影子在我們心上消失
清新的晨風
在田野上奔忙了……
這最后一節(jié)已經(jīng)顯示了這首詩的風貌。詩發(fā)表以后,叫好的人不少,我卻沒有說話。在這里我可以公開一個秘密:對一具體作品我不說話,常常并不是無話可說。談點理論,我常常忘乎所以,我是個典型的“紙上談兵”者。可是,當別人(尤其是十幾歲的青年同志)拿來作品要我判斷成敗優(yōu)劣時,我卻十分缺乏自信。我很怕自己的胡言亂語害了別人,甚至將詩友引向坎坷,所以一般都是沉默。這沉默,首先是對別人的保護,其次也是對自己的保護。如果你愿意,這沉默也是一種滑頭。
對《天,是在路上亮的》其實我是有想法的。
穆仁在藝術(shù)上注意走新路,凝重中見活潑,這是我敬重的。同樣寫云南植物園,《豆蔻天竺葵》更自由,《小小溫室》更嚴整。同樣寫樹,《睡蓮》含蘊不露,趣在筆外;《尤加利樹》傾吐積愫,暢快淋漓。但是,問題還有另外一面。
熱學中有個熵增加原理,它與進化論恰成對照。原理揭示這樣一個規(guī)律:物質(zhì)的演化隨著熵的增加逐漸由復雜到簡單、由高級到低級退化。退化的極限是熵最大狀態(tài),即無序的平衡態(tài)。且把熵增加原理特定的物理學內(nèi)涵去掉,把它升華為哲學:世界的演化總是多樣歸一的。我看,詩人的藝術(shù)風格也是如此。多樣的追求、多樣的技法,最后還得歸到特定的基本風格去,如果這是一位成熟的詩人的話。
穆仁的基本風格是短小、明朗、自然。從形式著眼,他的詩更接近均齊美、格律美。詩人的氣質(zhì)、個性、興趣造就風格,時代造就風格。多樣的努力必然要歸到“一”去。《天,是在路上亮的》是一首好詩,但從它更偏向散文美、更適合默讀(而不是訴諸聽覺)看,它不會成為穆仁的基本道路。《天,是在路上亮的》是屬于叫好的友人們的。
把握自己的“一”(當然,這個“一”也不是凝固不變的),去尋求多樣,出現(xiàn)佳作的契機就會更多些。
六
穆仁把詩集交給我的時候,誠懇地說:“你覺得哪些應(yīng)當取掉,就告訴我。”對誠懇應(yīng)報以誠懇,我牢牢記住了他的囑托。
翻來覆去地看,抱著“雞蛋里面挑骨頭”的決心去讀,最后結(jié)論:“一首也不能刪。”
作為老編輯,穆仁有一句“名言”:“編集子要掐豌豆尖。”《綠色小唱》是對詩人四十年收獲的精選,“豌豆尖”委實不少。這集子是結(jié)實的。有一首《最初的》:
第一片葉芽最鮮潤,
第一朵花兒最姣好。
第一次歌唱動人心,
第一封來信忘不了。
最初的思念常反復,
最初的印象活到老……
假如把對人的愛情改換為對詩的愛情,這詩同樣是穆仁活生生的寫照。從青年到老年,他對詩始終保持著初戀的甜蜜與神往,“豌豆尖”必然就會有許多。
當然,集子中也有一部分算不得“豌豆尖”,但是我主張通通編入,因為它們是“化石”。
穆仁的詩之路是有代表意義的:一個從40年代開始為詩的進步詩人之路。建國前,詩的音符在參加斗爭大合唱、革命大合唱、解放大合唱。那時的詩光彩照人,神氣十足。50年代后,許多詩人(包括二三十年代成名的老詩人)丟掉或基本丟掉自己的個性,去充當“炸彈與旗幟”,去歌頌現(xiàn)實。從史學看,當年真摯歌頌的在歷史上未必都保留著光輝;從詩學看,詩在與詩人的自我脫鉤以后消失了。70年代末,詩人又在喪失自己后找回自己。這個彎路是普遍的,不獨穆仁經(jīng)歷過。
打量歷史得用歷史眼光。我覺得恩格斯在《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中的一個見解是正確的:“凡今天被承認是真理的東西,都有現(xiàn)時隱蔽著而過些時候會顯露出來的錯誤的方面;同樣,凡現(xiàn)在被承認是謬誤的東西,也都有真理的方面,因而,它從前才能被認做真理;那被斷定為必然的東西,是由種種純粹的偶然所構(gòu)成的;而被認為是偶然的東西,則是一種有必然性隱藏在里面的形式,如此等等。”夸張地講:歷史就是彎路。在對待一代詩人走過的道路上,我主張寬厚一些。
在指責前輩的時候,請想想,你以后也會是前輩。對于未來而言,現(xiàn)在就是歷史,而歷史總是幼稚的。
編《綠色小唱》時,穆仁把“彎路”之作幾乎全部推開了。現(xiàn)在留下一點,作為時代和個人詩史的“化石”供人研究,我以為大有必要。
另外,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一個過程。寫詩也是一個過程,穆仁四十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一個過程。留下少量每個時期未必是最好的作品作為詩人自己小小的紀念,我以為也大有必要,而且,這對于讀者、研究者也是一個方便。
以“豌豆尖”為主,留下少量“化石”,這也許是個人選集的最佳編法吧?
七
不知道別人如何,我自己常常被孤獨感所折磨。尋覓純潔的心可不是容易的事兒。
不過,在這世界上也有一些人,以他們的人格使我的人生充滿溫暖。穆仁便是其中一個。
穆仁實在是個好人,以至于有一次我向他提出這樣一個荒誕的問題:“你當年是怎么被劃為右派的?”因為在我想象中,當年受害的人們大概總有一些容易被“階級斗爭專家”作為口實的弱點吧,比如喜歡講話、性情孤傲、抗上等等。但我在穆仁身上卻沒能找到這些。對我的問題,穆仁哈哈一笑,用詩的含蓄語言拋給我一個答案:“你怎么問我自己呢?”
穆仁的為人,有許多故事。
有一次,他和重慶出版社幾位同事搭公共汽車,見到一名青年不向站在面前的白發(fā)老者讓座,于是,找上前去和青年說理。穆仁是喜歡“杯中物”的,那天大概又喝了幾口,所以大說了一頓“胡昏話”,最后也沒有在辯論中獲勝。坐著的仍然坐著,那位不相識的老者仍然站著。
又一次,他從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了一部較有質(zhì)量的散文集,喜不自勝,決定親自跑一趟,去和素昧平生的作者商量修改方案。穆仁是粗中有細的人。他不愿告訴作者行期,怕勞煩別人到碼頭去迎接,更怕別人擺出酒席。但他又擔心,如果一點消息不露,萬一到了萬縣(那作者在萬縣工作)別人不在,豈不冤枉?想來想去,拍了一個含含糊糊的電報,只說將到萬縣,不言具體行期。
誰知那熱情的作者還是跑到碼頭去等,手里舉著一張寫有姓名的紙條。只見穆仁肩扛行李隨一老婦拾級而上,作者以為是副總編的母親同到了。結(jié)果才知道,這老太太穆仁并不相識,他見她單身一人,行李又多,于是……
詩這種藝術(shù)很怪,作品與作者是連在一起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品。所以,人品好,這可是詩品高的前提呢!
穆仁又是十分勤奮的詩人。傅天琳在《音樂島》的《代后記》中寫到過他:
因此我那樣地崇敬
從相鄰的辦公室
跳出的帶格子的燈光
一位新歸隊的老編輯正在寫詩
詩句穿過午夜
化期盼和忠誠為彩虹
彩虹
就是人們常指的信念嗎?
穆仁應(yīng)當早應(yīng)不是現(xiàn)在的穆仁了。
他失去的太多,以致到了1986年才由不學無術(shù)的呂進為他新中國成立后單獨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寫序。
唉,……
1986年10月20—22日于新詩研究所
(穆仁:《綠色小唱》,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