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革,為了新詩在當代中國的繁榮
——卷末語
緣起
這本七人合集的緣起和上園飯店不無關系。1984年春,一個讀書會在上園飯店舉行。這是一家新建飯店,位于北京的西北角。一年多過去了,1985年隆冬,又一個讀書會的地址湊巧又是這里。
從第一個讀書會到第二個讀書會,上園飯店給一大群詩評家提供了結識機會。他們雖然大多過去不曾謀面,然而早就熟悉彼此的名字,以文會友,上園飯店的相聚使他們一見如故。
兩個讀書會的參加者雖然不盡相同,友誼卻是相同的,面對面的切磋,北往南來的鴻雁,深化了討論,也深化了友誼。于是,一個念頭應運而生:合出評論集子。于是,又一個念頭不謀而合:書名一定得有“上園”二字,以紀念在這家飯店萌生的學術友誼。這個念頭得到重慶出版社的熱情支持。他們不但將本書立即補入選題計劃,而且想方設法加快出書速度。
《上園談詩》的作者只有七位,唯一原因是篇幅有限。好在七位作者的詩學見解大概是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上園”朋友的。通過這個集子也許還能結識更多朋友呢!入集作品大多曾公開發表過,現在按照一定順序分輯編集,希望能給讀者諸君提供一個學派的整體性印象。少數作品由作者或編者作了些許更動。此外,還收入了穆仁、劉光、黃虹三同志的書簡和張志民、周政保同志的論文,它們和本書的內容有關,大多也是公開刊發過的。如果這個集子能收入更多朋友的著述該有多好!但就是現在這樣,本書也已超過了二十萬字,好在來日方長,且把這個愿望留給明天吧!
現在,請允許我依照入集的七位朋友的居住地區從北到南地對他們作一個簡單介紹。
東北的阿紅50年代初期畢業于南京大學,著有《漫談詩的技巧》、《探索詩的奧秘》、《詩歌技巧新探》和《漫談當代詩歌技巧》,最近又與人合著了《詩歌創作咨詢手冊》。北京的朱先樹長于對詩壇作全景式觀照。他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著有《追尋詩人的腳步》,編有《中國當代優秀短詩賞析》和《假如你要作個詩人》,后者是重慶出版社近年的暢銷書之一。山東的袁忠岳和江蘇的葉櫓都在大學年代就顯露出理論才華,而又都曾被1957年那股“奇異的風”卷到荒漠的遠方。袁忠岳以基礎理論研究見長,葉櫓以敏銳的詩美感受力著稱,他們現在都在大學執教,后者的《艾青作品欣賞》即將出書。楊光治和朱子慶則在南國的花城。楊光治文思迅捷,快人快語,是《野詩談趣》一書的著者。作為詩歌編輯,他對詩壇狀況的把握是敏銳的。朱子慶算是七人中的“小字輩”了。他1982年從中山大學畢業,是《詩刊》優秀評論獎的得主。呂進在重慶工作。為了讓有興趣的讀者獲得更多滿足,本書特意附錄了四篇文章。
七位作者的詩學見解接近,這當然完全不是指同一角度、同一層面、同一風格的重復與平行。歐洲好幾種語言中的“抒情詩”都源于古希臘的“里拉”一詞(英語的“lyric”,俄語的“Лирика”等),即“七弦琴”。七弦琴的七根弦奏出各自的樂音,彼此既不會雷同,也不能相互取代。(就是每一根弦,也在變換自己的聲音呢?。┤欢鼈冇趾椭C于同一旋律里。
至于《上園談詩》作者們各自的具體見解,自然就用不著我在這里饒舌了,有興趣的讀者完全可以直接閱讀他們的詩論。我在下面寫的,只是編完本書以后產生的零碎隨想。
第一點隨想
這個集子的求實意識。
本書作者們似乎對趨時缺乏熱情,正如同他們對于詩的變革充滿熱情一樣。表現在文風上,他們對樸實的尋求,對“新名詞轟炸”的拒絕,都給人突出的印象。
詩學面臨的對象是最豐富的非常規世界,最不具備實體性的流動世界,它是現實的幻影,它是良知的馨香。用非詩規范要求詩,用非詩人規范要求詩人,用全民族詩歌的使命衡評每一首具體作品,或者,用對時髦潮流的追趕去代替對詩的認真審視,都會使詩學喪失求實氣質。
詩學的基石是理解。馬克思在1892年1月16日致約·魏德邁的信中說過:“所有的詩人,甚至最優秀的詩人,多多少少都是喜歡奉承的,要給他們說好話,使他們賦詩吟唱?!娙恕还芩且粋€怎樣的人——總是需要贊揚和崇拜的。我想這是他們的天性?!?a id="w1">[1]
新時期詩人在作多方面嘗試。詩人的心是敏感的,又往往是脆弱的。在藝術道路上,他們常常會為現實生活中的那位“同貌人”的糾纏所煩惱。心靈藝術家最需要的正是心靈的同情與撫慰,認真的藝術變革最需要認真的關注與探討。以理解作為基石的詩學才有可能成為詩人的諍友,詩的誠實伴侶。
過去一個歷史時期,庸俗社會學的詩學與詩處于隔膜狀況甚至對立地位。一些評論對有情的詩進行無情的肢解后,最后“抽”出的那幾個給予肯定的詩行往往恰是敗筆。更不用說以“哨兵”自詡的評論了——詩人遇到它們,簡直是百分之百的“秀才遇見兵”,還談得上什么理解呢?
當然,理解不是詮釋性、附庸性、無個性的別稱。理解是為了超越——對詩的心心相印的推動。
真正的理論超越離不開人類創造的各種思想財富,離不開馬克思主義,后者是人類理論思維在近代的一大邁進。詩表現的被再造過的心靈是詩人心靈與社會歷史的聯結,而且,吟唱主體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存在。馬克思主義正是把文藝(包括詩歌)納入社會歷史框架進行考察的。馬克思主義誠然不能代替詩學,它卻能給詩學以俯視詩歌的歷史高度。
當然,馬克思主義也需要在實踐中(包括從馬克思主義以外的人類思想財富中吸取營養)求得發展。我們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具有尋求真理的同等自由,應當永遠結束那種認為人的思維與行動的一切結果都具有最終性質的看法。但是努力把握馬克思主義那些經受了歷史檢驗的命題,努力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無疑會有助于詩學沿著求實道路的前行。
第二點隨想
這個集子的創新意識。
珍視既往的詩學遺產絕不是盲目崇拜過去。詩學的生命力在于它不僅僅停留于對已發現的詩歌藝術規律的闡發,而是利用已有軌跡繼續向前開拓。
新時期是一個除舊布新、推陳出新的時代。新詩也在刷新:詩美規范的刷新,詩歌接受的刷新,詩壇格局的刷新。
詩的發展加強了詩學改造和加寬自己構架的緊迫性。詩學應當是多角度的,借助心理學、語言學、哲學、美學等的內部研究;借助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經濟學等的外部研究。詩學應當是多方法的,除了發展傳統研究方法外,還應當求實地吸收其他方法(符號學、現象學、接受美學、系統學、信息論、控制論……)中的普遍性因素以豐富自己。
克服思維惰性,打破思維定式,是我們時代詩學令人振奮的努力。詩學研究重心正在移動:由客體到主體的移動——審美不是欲念的滿足,審美判斷有著更復雜的心理因素,主體的回歸,是詩學極重要的進展;由外到內的移動——詩成為詩學直接、主要的審視對象,細微深入的研究多起來了;由一到多的移動——多側面、多層次、多方位的研究,“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詩的審美結構被更多地發掘出來。“高級廣告”“分配贊揚”式的評論、“車水馬龍”式的評論(胡亂引用一點車別杜、馬列、《文心雕龍》再加一點“水”)在新時期將會極少有機會為自己尋覓到一個堅固的立足點。
與詩的發展同步的詩學才會得到時代的尊重、詩的尊重。這種例子中外都有很多。18世紀萊辛寫出《拉奧孔》,針對溫克爾曼《關于在繪畫與雕刻中模仿希臘作品的一些意見》的陳舊觀點闡述了詩歌從封建宮廷趣味和古典主義的影響下解放出來所必須解決的重要理論課題。這樣的著作在當時就產生了革命性影響。歌德回憶說:“這部著作把我們從一種可憐的靜觀境界中拉出來”“像閃電一樣照亮了我們”。
豐富的詩歌現象不是原有的詩學規范所能容納的,而詩學的創新要求詩評家素質的變革。詩學研究是一種研究主體與研究客體之間沒有明晰分界線的領域。在對于詩的一般感覺終止的地方,創新意識的詩評論才真正開始。當代詩評家的素質首先應當不因循守舊,有變革的銳氣與明慧。
當然,創新的內核仍是求實:求實的突破、求實的推動。離開這個內核的華麗辭藻、玄乎術語、嘩眾取寵與創新是絕緣的。
第三點隨想
這個集子的多元意識。
新時期詩壇是多元結構。以年齡、創作方法等作為標準在詩人和詩評家中劃分優劣新舊是可笑的。不同心理類型、文化結構、思維方式、個性追求的老中青詩人和詩人群在作各種變革、嘗試;不同經歷、氣質、心態、風格的老中青理論家和理論家群也在作各種探索。多流派、多學派的競賽與共同發展有益于新詩藝術的進步與繁榮。反過來說,詩壇多元格局的初步形成也體現了時代的進步。只有詩人和詩評家的意志、情感、個性、愛好受到尊重的時候,只有創作自由和評論自由成為事實的時候,詩壇才會結束一元格局。
習慣于用“一花”“一家”的病態眼光去打量“百花”“百家”的健康世界將是可笑的。致力于一種風格、一種流派與學派對創新壟斷權的尋求本身就很陳舊。競賽不是一統天下的霸業,競賽是友誼。多元格局的詩壇就其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而言是一元的。因此,像丁國成在談到理論爭鳴時說的那樣,“僅僅理論的對峙不應該成為友誼的障礙”。[2]應當推崇好詩,不管它的作者屬于什么流派;應當贊成正確的見解,不管它是誰提出的。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新詩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文革”前是蓬勃發展,同時又開始積淀了一些潛在的危機,“文革”是這些危機合乎邏輯的發展。新時期則是新詩的成熟與探索期,流派的出現是成熟與探索的主要標志之一。評論應當促進創作流派的形成。比如說,在我看來,當今詩壇上有一個龐大的中青年群體,在和全國的詩人一起作出貢獻。這些詩人分布在北起新疆、南到廣東的遼闊地域,而評論對這個群體的矚目與支持顯然不夠。
這個群體注重詩的內視性,他們回避對外在現實進行廣泛描繪和分行敘述。他們將詩筆伸進人的內心生活,充分展現精神世界的豐富,尋覓著超脫的、真純的詩美。同時,他們又充分運用詩的抒情主體的無名性去達到高度的藝術概括性,從內視角去積極地對時代給予詩的表現,拒絕離開對時代的觀照而躲進封閉的自我。
這個群體在藝術上不守成規,他們似乎總是處在永恒的流動過程中。以傅天琳和劉湛秋先后出版的幾部詩集為例,就很有利于這個立論。這些中青年詩人總是在突破——突破別人,也突破自己。他們的藝術胸襟寬廣,既注重橫的批判借鑒,也刻意于縱的批判繼承。他們力求形成風格,但是十分回避落入“定格”。
這個群體看重讀者。他們確信:使讀者無所適從的詩不能帶去審美愉悅,而詩的最后完成總是仰賴讀者的參與意識、響應狀態與再創造活動。我所說到的這群詩人的形式、技巧能力是強的,但是他們不屑玩弄技巧,形式只是他們傳達詩情、和讀者實現心與心的感應的手段?!靶问健笔墙洸钾S、溫克爾曼等的使用而成為藝術的基本概念的。其實從詞源學出發,“形式”一詞在拉丁語里原指羅馬時代記錄用的在蠟板上刻字的鐵筆。也就是說,形式是工具,而不是價值本身。離開讀者,詩人是難以實現自己價值的。
新時期詩歌變革促成了中青年群體的形成,在新時期詩歌變革中也有這個群體的貢獻與功勛。為此,本書特意編選了一輯中青年詩人評論。
總之,多元結構的詩壇上各種流派都有自己的特色。促進它們的發展與成熟,促進它們之間的競賽以及在競賽中的相互借鑒,首先需要評論具有多元意識而不是相反。
春天在期待
編完《上園談詩》,窗外早已響起迎春的爆竹聲。春天,繁榮的季節。八十年代的中國春天,變革的季節,為了新詩的繁榮,需要大膽的變革。春天正期待著我們。
把隨想匆忙草出,也來不及征詢天南海北的朋友們(尤其是幾位入集的作者)的意見了。好在這只是個人隨想,而不是對本書的任何意義上的概括。是為“卷末語”。
丙寅年正月初四于西南師大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四日改定于北戴河
(呂進主編:《上園談詩》,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
[1] 馬克思:《約·魏德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郭大力、王亞南譯,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4頁。
[2] 丁國成:《古今詩壇》,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