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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百草園”正名

針對魯迅1926年所作《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開篇所言“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這一說法,周作人在1951年有過一段解說:

百草園的名稱雖雅,實在只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平常叫作后園,再分別起來這是大園,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塊突出的園地,那便稱為小園。大園的橫闊與房屋相等,那是八間半,毛估當是十丈,直長不知多少,總比橫闊為多,大概可能有兩畝以上的地面吧。小園一方塊,恐怕只有大園的四分之一。[3]

在這里,周作人試圖強調“百草園”的本來狀貌和名字。從實際用途來看,周作人的講述是符合實際的,“百草園”對周氏家族來說,首先是一方生活場所。這里是一片菜園,種植了羅漢豆、黃瓜、蘿卜、南瓜、茄子、扁豆、辣茄、白菜、油菜、芥菜等不少菜蔬品類,供一家人一年食用。[4]此外,園中還生長著一些野菜(如薺菜等)可供挑食。[5]園中鑿有水井、提供一家人的飲用水。[6]冬天的百草園又是曬谷場。[7]遇有祭祀,“有時也在后園門內設祭”[8]。每逢過年,這里又是燃放爆竹的適宜之地。[9]

從實際用途看,“百草園”主要是菜園,倘若結合周作人早年日記,則會發現周作人認為“百草園”首先應叫作“后園”的說法也與當年情形基本吻合。他在日記中的確極少采用“百草園”的說法,“百草園”一名在日記中僅出現過兩次,[10]而“后園”一名則在“五四”以前(1898—1917)的日記中出現了十二次。需要注意的是,“后園”并非周家臺門所獨有,而是紹興民居院落通常的一個組成部分,[11]但周作人所說的“后園”則具有其獨特的個人印記。

周作人最早對“后園”進行集中書寫,是在離開紹興、前往南京求學期間。在南京的五六年時間里,[12]周作人曾有六次返回紹興的經歷。[13]其中,最早兩次返紹——分別因探母病與返鄉過年,均在日記中留下了多次游賞“后園”的記載。

以壬寅年(1902)年底至癸卯年(1903)年初為例,周作人返鄉度歲,在家待了二十四天,[14]這段時間他曾多次游賞徘徊于家中“后園”,行蹤頗為密集:

壬寅年十二月廿七日:“至后園一游”[15]

癸卯年一月初七日:“至后園游良久,午飯時始回”[16]

癸卯年一月初九日:“至后園一游”[17]

癸卯年一月初十日:“至后園一游”[18]

癸卯年一月十六日:“至后園游良久,又由塔子橋轉高田衖一游而回”[19]

癸卯年一月十八日:“又至后園游良久”[20]

周作人之所以在自家“后園”中流連不已,源自金陵風景的刺激,外面的世界重新燃起了他對于鄉間風景的“發現”興味,[21]同時也照亮了“后園”的意義。因此,周作人“后園”徘徊之時,也正是“后園”意識越發自覺、“后園”情感越發深厚之際。異鄉景物勾起了會稽周作人的“故園之思”,使其發出故鄉景象“寧可再得”的感嘆,[22]這一“故園之思”則落實到了自家的“后園”中。

“后園”對周作人而言甚至還具有某種治愈的奇效,不僅能用來輔助治療疾病,更有愉悅精神的功能。[23]隨著周作人離開家鄉的腳步越來越遠,“后園”在其心中的分量也越來越重,并帶有一種明顯的象征意蘊以及向傳統文化回歸的神秘引力:“后園”使得周作人一旦徜徉其間便能迅速回歸舊日軌道,甚至置身其間的周作人連平日所讀的書籍也變成了詩文、小說、筆記與雜覽。如壬寅年四月初九日“夜看《王漁洋集》”;壬寅年年末至癸卯年年初則看了《西游記》[24]《蕩寇志》[25]《結水滸》[26]《西游后記》[27]《西湖志余》[28]《十洲春語》[29]《韻鶴軒集》[30]《西湖志》[31]等。聯系這一時段周作人受到維新思潮的影響、在日記中大量記載閱讀維新書報的信息,這種向舊籍的短暫回歸現象頗耐人尋味。在前往新式學堂求學之后,當周作人重返家鄉時,曾對鄉人眼界不夠開闊進行了理智層面的批評:如其甲辰年(1904)新年返鄉時曾有“家居如處甕中”的閉塞感[32];但在情感層面,他則與“后園”關系越發親密。“后園”意味著從具體(如家藏舊籍)到抽象(如覆盆橋周家臺門的生活氛圍)的“傳統”。這正是錢理群指出的周作人思想、情感存在某種“規律”:“每當向傳統的傾斜,總要以‘故園之思’相伴隨”[33],這種回歸“后園”的潛層心理可謂周作人穩定的心理機制。

由此反觀周作人強調“百草園”首先是“后園”,便會發現周作人并不只是想要糾正魯迅的說法,更是在借助對《朝花夕拾》文本的解說,建構或還原出一個屬于周作人自己的“百草園”敘述。周作人1951年曾指出:“百草園的名稱……若是照字面來說,那么許多園都可以用這名稱,反正園里百草總是有的。不過別處不用,這個荒園卻先這樣的叫了,那就成了它的專名,不可再移動了。”[34]無論是強調“百草園”是菜園、“平常叫做后園”,還是指出“百草園”之名并非此園所專有,實際上周作人都在試圖把“百草園”之名從“這片荒園”上淡化乃至剝離。

需要注意的是,對于周作人而言,雖然更為心許,但“后園”只是約定俗成的一個名稱,這個名稱并未留下更多個人的印記。在他的敘述中,“百草園”還有一個更具個人色彩的名稱,就此說來,周作人也不只是通過對《朝花夕拾》的注解來建構自己的“百草園”,更是通過這番鉤沉回到周氏兄弟曾共同面對的那片園地的起點。

丙午年(1906)春,周作人寫作了一篇《秋草閑吟序》,這是周作人輯錄自己七八年來所作詩歌之后所作的序言,曾在丁巳年(1917)二月十二日的紹興《笑報》上發表,[35]晚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引述其全文,并在與《知堂回想錄》幾乎同時寫作的《知堂雜詩抄》序言中再次引述:

予家會稽,入東門凡三四里,其處荒僻,距市遼遠。先人敝廬數楹,聊足蔽風雨;屋后一圃,荒荒然無所有;枯桑哀柳,倚徙墻畔,每白露下,秋草滿園而已。予心愛好之,因以園客自號,時作小詩,顧七八年來得輒棄去,雖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無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娛,仍名秋草,意不忘園也。嗟夫,百年更漏,萬事雞蟲,對此茫茫,能無悵悵,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遲我久矣。卜筑幽山,詔猶在耳,而紋竹徒存,吾何言者,雖有園又烏得而居之?借其聲,發而為詩,哭歟歌歟,角鴟山鬼,對月而夜嘯歟,抑悲風戚戚之振白楊也。龜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蒼黃,如入夢寐,春風雖至,綠意如何,過南郭之原,其能無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秋草園客記。[36]

有意味的是,就在這一年夏秋,周作人去往日本留學,從此踏上了一段新途。但就在數月前,在人生嶄新篇章即將揭開之際,周作人寫作了此文,發表了一則回望“后園”的懷舊宣言。而《序》中所言“屋后一圃”指的正是“百草園”或曰“后園”。

周作人對“秋草園”之名可謂情有獨鐘,在《秋草閑吟序》之前,甲辰年(1904)十二月周作人曾將自己的日記取名為“秋草園日記”,并作有《秋草園日記甲敘》。[37]他將自己這一時段幾乎所有的重要文字——日記、詩歌等,冠以“秋草”之名,強調“秋草園”在其早年人生中的重要性。而在《秋草閑吟序》寫完后六年,1912年,從日本留學歸國暫居紹興的周作人,曾在本年2月紹興越社編印的《越社叢刊》第一集上發表了《秋草園》等四首詩,其中《秋草園》二首為:

大堤春日多游女,客路西風少敝裘。勝地雖多難著我,不如歸臥故園秋。

幽居卜筑在何許?獨樹參牙秋草長。非不欲栽花滿塢,四山無奈已邪陽。[38]

不難發現,《秋草園》二首與《秋草閑吟序》在用語、意象與風格上都有一脈相承之處,如詩中“幽居卜筑在何許”與《序》中“卜筑幽山”一句存在化用與改寫關系,而詩中“獨樹參牙秋草長”“非不欲栽花滿塢,四山無奈已邪陽”,則與《序》中所描畫的“秋草園”的蕭瑟與黃昏之感高度相似。1912年12月8日,周作人還專門到大街上“托文茂山房刻石章一:曰秋草園”[39],三天后“刻印取來,不甚佳”[40]。長居家中、時常能夠去往“后園”的周作人,卻鐫刻了一枚印有“秋草園”三字的石章,可見“秋草園”在周作人心中的獨特而重要的分量。[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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