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兜轉: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兜轉
- 文化意蘊中的詩學建構:許地山創作論
- 寧芳
- 2664字
- 2025-04-28 10:02:30
一 “浪漫主義色彩”的評價轉向
1949年7月,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舉行,這標志著我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文學歷史由此結束,社會主義時期的文學歷史從此開始。新中國成立后的短短幾年中,許地山的文學作品以選集的形式多次出版。1951年7月,開明書店出版了《許地山選集》(由楊剛作序);1958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許地山選集》(由鄭振鐸作序,分上下卷),楊剛與鄭振鐸都在序言中對許地山其人其作進行了評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主流話語是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階級論的批評方法,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為指導,走文藝政治化、社會化的路線來進行研究,所以這一階段的文學研究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這種時代的烙印,文藝工作者對許地山作品的評價出現了轉向,對其早期作品里所體現出的浪漫主義色彩予以質疑和否定,而對于以《春桃》為代表的后期作品所體現出的現實主義則評價較高,這一時期,研究者們更加關注許地山身份的轉變,即從一個倡導人道主義的小資產階級人士進步為無產階級的先鋒戰士。
楊剛認為《許地山選集》所收錄的15篇作品,按照排序可以大致顯示出許地山“從空想走到現實的一個有發展性的思想內容”,他認為許地山早期作品中帶著命定論的浪漫主義“基本上是不健康的”,許地山“徘徊于現實和空想之間,有時企圖逃避(《黃昏后》),有時企圖以主觀幻想來解決現實的問題(《枯楊生花》)。這種思想狀態不能不產生他對既存現狀根本的妥協和承認的態度”。究其原因,楊剛認為是許地山小資產階級的身份以及所受的佛教影響。對于許地山較后期的作品,楊剛則認為其平民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較為明顯,同時浪漫的、空想的成分也逐漸褪色,現實的成分在他的小說里不斷加強,并且通過對《春桃》《危巢墜簡》《歸途》的分析,指出許地山“對一般人民有深厚的同情,可是對于人民的運動和斗爭卻因為他的哲學而抱著懷疑,加以回避”。楊剛進一步指出,許地山對當時的社會情況并不能算作了解,甚至對國家的來路和前途也是茫然、悲觀的,“他只是努力地依靠著他從平民主義出來的對受壓迫人民的同情,從人道主義出來的正義感支持自己,甚至于強迫自己一天一天的來接近現實;他很痛苦,有時是很迷亂的來接近他本來不愿接近的現實;他的這種努力并非白費,抗戰幫助他跨了很大的一步。在這時候他放棄了佛經研究,也不多寫作,而盡力參加民族解放的實際行動,努力于人民的工作?!盵11]
二 “二分法”評價漸成主流
最開始提出“二分法”這種說法的是茅盾,而到了20世紀50年代,“二分法”的說法一時成為主流。王瑤在其評述中基本上沿襲了茅盾的關于許地山一面是積極昂揚的,一面是消極退隱的“二重性”的結論,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一書中,他評價許地山“對人生有些懷疑的色彩,但并不悲觀”[12]。
楊剛也認為,相比之下,許地山的《春桃》才是“平民主義的成就”,是比較難得的、現實主義的作品,因為在形式上也沒有許地山在早期小說中出現的傳奇性色彩。并且,楊剛認為許地山“基于他的落華生式的感情內容,對于樸實的勞動人民有相當深的了解與愛好”。就這樣,楊剛把許地山的后期創作歸屬到了“無產階級的道路”上,并認為“他的道路也和聞一多先生的道路基本上沒有什么不同。他是中華民族值得驕傲的一個正直的有血性的兒子”[13]。
丁易的觀點與楊剛相近,1955年,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略》中先以《綴網勞蛛》為例,指出許地山思想上既帶有“不健康的命定論的浪漫主義傾向”,同時兼具“現實的平民主義思想的因素”,在后期的作品中,許地山平民主義思想有了進一步發展。丁易認為《春桃》“雖然不能從階級關系上去分析問題,但卻寫出了勞動人民純潔的品質和高貴的階級同情”[14]。
1956年,劉綬松在《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中從階級政治的角度對許地山及其創作進行了評述,指出“由于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特性和他對于佛教哲學的長期沉浸,作者早期的思想很明顯地存在著虛無主義和自然主義的傾向”,而許地山“雖然沒有讓自己在‘云封霧鎖’的人生路程上墜落到頹唐感傷以至于絕望的深淵中去”,但“支持和鼓舞著他的不是對前途的‘樂觀’的信念,而是一種聽自然安排的‘達觀’的想法”[15]。另外,劉綬松還指出許地山早期的作品中“顯露著他對于勞動人民的樸素深厚的感情”,《綴網勞蛛》中的尚潔到土華以后,“便在珠船里工人們身上去探求‘那些靈性的珠子’”,正是由于許地山對于勞動人民的這種深厚感情,他的創作才能逐漸走向后期堅實的現實主義的道路。
起筆于1961年,由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對許地山早期作品格調的總結是“宗教色彩和對現實生活的大膽反映,出世思想和平民主義,相互糾結在一起”[16],結合小說集《綴網勞蛛》收錄的一些作品,唐弢指出許地山筆下的人物既有對宗教的虔誠,以及“命定論”的思想,又對生活有著“堅韌厚實”的毅力。而面對不合理的現實,以往作品里的人物很少進行正面反抗,這種不足終于因為《春桃》的出現而獲得彌補,標志著創作上的“重大進步”。
在新中國初期的一些現代文學史的論著中,對于許地山及其作品評述的篇幅并不大。臺灣地區出版的一些論著,對許地山的介紹也都比較概略。相比之下,旅居美國的華裔學者夏志清和香港學者司馬長風在他們各自的文學論稿中對許地山的關注度較高,評價較為翔實。
1961年,夏志清在其《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專設章節評論許地山,指出許地山是個“生性浪漫的作家”,他所關心的宗教經驗是慈悲或愛。許地山“給他的時代重建精神價值上所作的努力,真不啻是一種苦行僧的精神,光憑這點,他就已經值得我們尊敬,并且在文學史中應占得一席之地了”[17]。夏志清著重評析了《綴網勞蛛》和《玉官》兩篇小說,贊揚了小說《玉官》是“在淺薄的思想和唯物主義泛濫的時代中不可多得的一個重申精神力量的寓言”[18]。
1975年,司馬長風在香港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史》中肯定了許地山作品的獨特價值,并認為許地山的作品“正因為有虔誠的宗教情感,才能寫出常人所無的深刻情操”[19]。夏志清和司馬長風由于身在當時主流意識形態之外,從而發掘出了許地山作品超越時代價值的獨特之處。
盡管“兩分法”的評價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里漸成主流,但是這一時期里關于許地山創作的研究與評價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同質化和片面性,主要顯現在許地山作品中的浪漫主義被視為消極的成分遭到過度放大,被視為消極的、迷信的宿命論而加以批評。研究者和評論家著重挖掘的是文學作品的現實意義,開發其教化功能和斗爭性,對許地山小說的藝術性和思想內涵的發掘嚴重不足。此后,由于國內政治運動對文藝的嚴重影響,關于許地山的研究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里基本處于停滯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