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地山創作研究的歷史流脈》:延宕:單向維度向多重視野的延宕
- 文化意蘊中的詩學建構:許地山創作論
- 寧芳
- 3190字
- 2025-04-28 10:02:30
1921年,許地山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他的文學處女作《命命鳥》后,關于許地山和這篇小說的文學評論也緊隨其后,層出不窮。《小說月報》在改革過程中專門增加了《創作批評》專欄(后又改為《讀后感》專欄),刊發了一些討論許地山作品的文章。如潘垂統的《對于〈超人〉〈命命鳥〉〈低能兒〉的批評》(原載1921年11月《小說月報》第12卷11號)、吳守中《批評落華生的三篇創作》(原載1923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等。許地山作品中獨特的異域風格、濃重的宗教意味和對當時文學號召的響應,吸引了很多研究者對他的關注,可以說,關于許地山的生平、文學創作等的研究,在同時期作家中算是比較早的。時至今日,近百年的時間里,關于許地山的研究從未停止,經歷過時間的淘洗,許地山的作品逐經打磨,其中所隱藏的光芒也逐漸散發出來,如同一面多棱鏡,在不同的階段里呈現出不同的層面和萬象形色。
一 “異國情調”引發的早期評判
關于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的研究,是很難脫離當時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現實的,尤其是同時期的評論,必然帶有彼時很鮮明的時代特征,因而時間的相近性,也就必然導致未經時間過濾所產生的一定的局限性。許多評論也就難免或多或少地帶有思考和闡釋的粗糲感,但卻在很大程度上呈現出與作品同時代更有效的審美尺度。1921年開始,隨著許地山一系列短篇小說的發表,其作品中所呈現的異國情調和傳奇色彩最先受到關注。《命命鳥》《商人婦》《綴網勞蛛》等故事的發生地分別為緬甸、新加坡、印度、馬來西亞等,這樣特殊的地理環境,讓許地山的作品在以中國為文學地理背景的其他作家中脫穎而出。沈從文認為,許地山將緬甸和其他南方國度里的僧侶、社會場景、家庭等“異方風物”整合成為異國情調,在品讀小說《命命鳥》以及《空山靈雨》中收錄的一類散文時“總覺得這是另外一個國度的人,學著另外一個國度里的故事”[1]。茅盾認為,“許地山作品里沒有現代都市的生活。他的《命命鳥》充滿了‘異域情調’,背景在緬甸的仰光,……《商人婦》是新加坡和印度,《綴網勞蛛》在馬來半島;《換巢鸞鳳》的背景是在中國了,可是‘山大王’的生活,也帶點‘異域情調’的味兒,最近他再拾起創作的筆,好象還是‘積習難忘’”[2]。成仿吾在《〈命命鳥〉的批評》一文中提出:“本來真的藝術,決不為地方色彩所無損”,但是“為補救國民藝術的單調起見,這種異鄉的情調,也實不可少”。在出現一部分肯定的聲音的同時,還有更大一部分的聲音,是對許地山作品的質疑,“異域”如同一把雙刃劍,在增添作品新鮮感的同時,在某種程度上(或者說在某些評論者看來),“異域”也會產生隔離感。成仿吾在肯定《命命鳥》藝術豐富性的同時,也對這種“豐富性”的價值提出了質疑,尖銳地指出小說“不幸被地方的與時代的色彩蒙蔽了”,他認為許地山的異域情調是“在地方與時代的薄膜上現出了的假象”“沒有把這層薄膜下的實在教給我們”“由這篇作品,尋不出作者自己想揭起這層薄膜的何等的努力”[3]。顯然,這樣的批評和研究,更加充分地體現了那個時代的社會、文化、政治和文學的真實風貌。
二 “宗教色彩”導致的評價爭議
對于許地山的創作,在現代文學的語境中是一直存在爭議的,而爭議最大的點就是關于許地山作品中的“宗教色彩”。“宗教色彩”對于五四時期作家的創作來說并不罕見,與許地山同時期的作家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帶有一些宗教的意味,但是像許地山這樣作品宗教色彩濃厚并存在一定爭議的作家并不算多。成仿吾認為,《命命鳥》中主人公的心態和行為與佛教的真諦有出入,因此他判定小說所透露出的宗教信仰是淺薄的,他透過小說所營造的異域幻境、敏明和加陵一同赴死的結局、小說對人物心理的描述等方面分析,得出這部小說“只顯出了一些無意義的宗教的色彩,并且只是宗教,沒有傳出什么情緒”的結論。阿英在肯定《空山靈雨》對小品文運動的價值的同時,也提出了許地山小品文的境界“不是完全與現代思想契合的,基于他的思想與生活,反映在他的小品文中的,是一個很混亂的集合體”[4]。1930年沈從文在《讀書月刊》第1卷第1期上發表的《論落華生》是關于許地山研究的第一篇論文,對其作品進行了深入的論述,沈從文十分欣賞許地山用“異教特殊民族生活”作為創作的基本,以“佛經中邃智明辨筆墨”使散文發展到一個和諧的境界,最終把“基督教的愛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與古舊情緒,揉合在一處,毫不牽強地融為一片”,在沈從文看來,融合著多個宗教精華的“最散文的詩質”[5]才是許地山風格的特異之處。
對許地山了解較為深入的、評論最多并且研究興味最濃厚的是茅盾。在一篇以訪談錄為形式的、較為全面系統的作家論中,茅盾從評價許地山為人的“怪癖”到評述他作品“別致得古怪”卻又“充滿了泥土氣”,指出了許地山作品“雖然喜歡用‘異域情調’材料,可是他在那些小說里試要給一個他所認為的‘合理’的人生觀”的特質。從人生觀的構筑到生命哲學的闡發,茅盾更加關注許地山作品的內在特征,他認為在五四初期的這些作家之中,許地山是“頂不‘回避現實’的一人”,他雖然嘗試著構筑自己“合理”的人生觀,卻又并沒建成什么“理想”的象牙塔,這種人生觀是“多少帶點懷疑論的色彩”的,而且“懷疑論者的落華生不會相信宗教”[6]。關于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茅盾指出“作品中主人公的思想多少和宗教有點關系”,甚至一些人物是明顯“厭世”的,雖然早期作品中的人物都是“隨著‘命運’播弄的”,如《綴網勞蛛》《換巢鸞鳳》《商人婦》,并且在“被播弄中發明了她們的自慰和哲學”,但是再看春桃時“那簡直是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命運’了”[7]!茅盾雖然也是從社會歷史學的角度進行評價,但也明確關注到了許地山小說中的宗教情結,“作品中主人公的思想多少是和宗教有點關系”,并進一步分析,“《商人婦》的主角惜官在基督思想里得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氣”,《綴網勞蛛》里的尚潔靠自己對基督教義的理解才有膽量面對生活的困苦,《黃昏后》更體現一種“愛的宗教”,在《換巢鸞鳳》中,和鸞對祖鳳“一定要發達”的這種“幻想”就是“她的宗教”。茅盾認為,許地山小說中的人物,雖然不是宗教徒,卻有著勝似宗教徒一般虔誠的信仰與樸素的感情,“他們是有點什么在代替了‘宗教’”[8]。盡管茅盾指出了這種宗教思想,但他并沒有展開論述,而且最終肯定了許地山的現實主義風格,這與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有很大關系。當時的社會劇烈變動,民族矛盾日益加重,在救亡壓倒一切的歷史年代中,宗教思想是與時代主潮相抵觸的,因此,茅盾雖然從客觀上承認了許地山作品中的宗教意識,但出于社會與時代的考慮,就將這種宗教意識背后所隱含的懷疑色調看作“五四”落潮時代的反映,而沒有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
在1935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茅盾又提出了關于許地山的“二重性”的人生觀:“一方面是積極的昂揚意識的表征(這是五四初期的),另一方面卻又是消極的退嬰的意識(這是他創作當時普遍于知識界的)。”這種思想上的二重性使得許地山的作品也顯現出了二重性:“浪漫主義成分是昂揚的積極的五四初期市民意識的產物,而寫實主義的成分則是五四的風暴過后覺得依然滿眼是平凡灰色的迷惘心理的產物。”[9]
許地山病逝后,1941年9月21日,茅盾在香港《大公報》發表《論地山的小說》專論,他由《命命鳥》帶有的浪漫主義色彩在五四初期“頗堪注目”談起,聯系到“易卜生主義”對中國文學的重要影響,評價許地山小說是在浪漫主義的風度之下,有著一副“寫實的骨骼”。文章指出許地山的熱情“常為理智所約束,故不常見其噴薄”,他對人生的態度“異常嚴肅”,他表現在外的又常常是“愛說愛笑愛詼諧”[10]。在茅盾發表此文當天,香港文化界編印了《追悼許地山先生紀念特刊》,其中收錄了柳亞子、郭沫若、陳寅恪、楊剛等人的悼念文章20篇,該特刊及當時散見于《大公報》《星島日報》《南洋周報》等刊物上的老舍、郁達夫、胡愈之等人的悼念文章,都是當時研究許地山生平及創作思想的珍貴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