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語世界的古代詩話譯介與研究
- 歐婧
- 5719字
- 2025-04-28 19:32:46
一 研究對象
本書的研究對象是以英語進行創作、發表,并以中國古代詩話作品為研究對象的學術專著、期刊論文、學位論文等,主要關注的是國外學術界對中國古代詩話的介紹、翻譯、闡釋、論述,以及其所采用的各自不同的關注視域與方法視角。英語世界對古代詩話的研究成果,包括不同時期不同學者對不同詩話的譯介、研究,或同一學者有所延續、發展的相關研究。其中需要重點關注的是,英語世界研究者對共計53部詩話作品進行的英文全譯或選譯。以此英譯現狀為基礎,再展開對詩學術語英譯與研究方法論等層面的進一步探討。與此同時,能夠通過這一研究,關注到中西方文化視角對傳統詩歌理論的建構差異,從而凸顯出“他者”文化視角下的中國詩話,是如何在譯介、研究的傳播接受過程中,產生了相應的文化過濾與闡釋變異。借助英語世界研究者以西方文論方法視角對古代詩話相關理論的解讀,立足“他者”以觀“自身”,對中西方不同語言邏輯、話語方式之間的溝通融合有所理解,有助于針對受“失語癥”所困的文論發展現狀,展開中國文論話語重建方法的思考,既能以對外傳播的實例,彰顯古代詩話自身的藝術成就與理論價值,也能為中華文化后續對外交流提供有效的參考借鑒。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本書題目所涉及的兩大關鍵概念——“英語世界”與“古代詩話”。“英語世界”這一已被多處學術研究所采納的概念范圍,并不簡單指涉歐美等西方國家,也并不只是由“英語”所限定的地理“世界”范圍。黃鳴奮《英語世界中國古典文學之傳播》認為,“‘英語世界’現今包括三個層面。它們分別以英語為母語、通用語和外國語。以英語為母語的文化圈在發生學意義上僅限于英國;以英語為通行語的文化圈導源于英國的殖民活動,其他地理范圍為英國的殖民地或前殖民地;以英語為外國語的文化圈是由于各英語國家的對外影響而形成的,目前幾乎可以說覆蓋了全球”[4]。這一較為權威的界定,大致上限定了“英語世界”這一學術視域所涉及的范圍,并且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后續學界對這一概念的定義,由此而導向了作為研究對象的所選議題相關文獻材料的生成。在博士論文《英語世界的〈莊子〉研究》中,何穎更為明確地細化了黃鳴奮所定義的三個層面:“(1)發生學意義上的地域(英國、美國);(2)語言使用的區域;(3)傳播媒介:主要指以英語或翻譯成英文作為文本的《莊子》,也包括中國人自己翻譯成英文的《莊子》。”[5]由此可見,“英語世界”這一學術范圍定義,不僅僅局限于作為英語發源地的英國,或廣泛將其應用為官方通用語的北美、大洋洲等地區國家,同樣也包括其他將英語作為外國語而用其作為語言載體進行的學術寫作,由此各非英語國家的學者用英語進行的翻譯、寫作,同樣隸屬于英語世界所關注的材料范圍。
其次需要明確界定的是“古代詩話”的范圍。蔡鎮楚在《中國詩話史》中將詩話界定為“中國古代一種獨特的論詩之體”[6],并將其進行了“廣義”與“狹義”的劃分。“廣義”的詩話,是一種可以囊括各式詩歌評論樣式的文體,不以某部作品為起始標志。“狹義”則可按其文本內容,界定為詩歌之“話”,即詩歌的相關閑談、論述,并按照體裁劃分為與詩歌相關的隨筆散文體,“以歐陽修的《六一詩話》為首創,以資閑談為創作旨歸”[7]。吳文治也認為“詩話,就其狹義而言,本指我國古代詩學理論批評的一種專著形式”[8],這種“狹義”的定義嚴格了“詩話”作為文學體裁的外延,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定了古代詩話著作的歷史年限。本書中的“中國古代詩話”的限定范圍,即明確采用這一“狹義”定義,特指在著作名稱或內容中明確體現“詩話”特點的,即以北宋歐陽修《六一詩話》為起點,截止到清朝的文人詩話作品。
歐陽修《六一詩話》一卷,共計28則,成書于北宋熙寧四年(1071),體式為類似宋人筆記的散文、隨筆。許顗《彥周詩話》成書于南宋,略晚于前者,許顗通過自序,對這一文類體裁進行了為后世學界所廣泛認同的定義。需要注意的是,這一界定與其他類似詩話的詩評、詩品、詩格作品的區別。清人沈濤在《匏廬詩話·自序》中指出:“詩話之作起于有宋,唐以前則曰品,曰式,曰條,曰格,曰范,曰評,初不以詩話名也。”[9]即宋之前,雖已經出現了專門記述詩歌、詩人、詩史、掌故逸事等相關議題的文體,例如南朝梁鐘嶸《詩品》、唐孟棨《本事詩》等,但因其未具備“詩話”的題名,而在嚴格意義上并不屬于本書所關注的古代詩話作品的范圍。
將“詩話”視作一種體例明確的古代文學體裁或文學批評門類,應從形式與內容兩方面對其進行界定。郭紹虞等現代學者,將《六一詩話》視為嚴格意義上的中國詩話作品的起點,郭紹虞在《清詩話·前言》中論及詩話的起源:“溯其源流所自,可以遠推到鐘嶸的《詩品》,甚至推到《詩三百》或孔、孟論詩片語只言,但嚴格地講,又只以歐陽修《六一詩話》為最早的著作。”[10]他又在《宋詩話輯佚·序》中說:“詩話之稱當始于行歐陽修,詩話之體,也創自歐陽修。歐陽氏自題其《詩話》云:‘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所以詩話之體原同隨筆一樣,記事則泛述見聞,論語則雜舉雋語,不過沒有說部之荒誕,與筆記之冗雜而已。所以僅僅論詩及辭者,詩格、詩法之屬也;僅僅論詩及事者,《詩序》《本事詩》之屬是也。詩話中間,則論詩可以及辭,也可以及事,而且可以辭中之事,事中及辭。這是宋人詩話與唐人論詩之著之分別。”[11]
北宋之前論詩作品所采用的“格”“式”“法”“本事”等詞,直接體現出它們在題名上區別于“詩話”的特點。《四庫全書總目》在“詩文評”類小序中,對論詩的歷代作品進行了分類:“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為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后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12]可以看出,不同類別的詩評各有其文本特點。鐘嶸的《詩品》追溯歷代詩歌創作的源流,在這一分類舉例中更接近于詩歌史視角下詩人特點的梳理與評價;而唐朝皎然的《詩式》、王昌齡的《詩格》等論詩作品,則多談及詩歌創作的體例、風格;而孟棨《本事詩》則關注詩人創作的相關故實,其體例分別都有一定側重的特點。
而北宋時期的《中山詩話》與《六一詩話》,則呈現出隨筆化的特點,以較為零散的結構對詩歌創作、鑒賞等層面,進行較為直觀、微觀的記錄、品評,也更類似于宋朝時大為興盛的筆記體,從而更加凸顯出“詩話”自北宋起的獨有特點。以此為代表的宋及以后詩話,既符合《四庫全書總目》劃分的“詩文評”詩學批評門類,又因其對詩人軼事典故的記述考證,而“體兼說部”。王運熙、顧易生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中的定義是:“‘詩話’云者,就是詩論和說話的結合”[13],即側重于詩話隨性輕松,偏口語化表達形式的風格,與詩歌批評理念論述的結合。由此可見,“詩話的詩學傳統有二:一是詩學批評傳統,二是詩學敘事傳統”[14],體例發展成熟的詩話,往往呈現出詩論述評與記事記言兼備的特點。歐陽修所處的北宋時期,正是士人文化逐步興起的時代,“以資閑談”的《六一詩話》承襲了前代論詩專著的隨筆散文體例,又以分條列目的形式,記錄下的多是片段式的審美感悟與評論,并同時奠定了以“詩話”這一文類限定論詩著述體例的傳統。北宋早期以記事記言為主的詩話,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擴充自身范疇,從而將詩歌語言技法、美學理論、詩學術語等詩歌批評探討納入其中。
由此可見,若將宋代以前的論詩作品,囊括在體例限定較為模糊的“大詩話”范圍之中,那本書所論及的對象,則應明確為自北宋《六一詩話》起,在體裁范式上都較為獨立清晰的“小詩話”。在自北宋到晚清的“小詩話”的限定范圍中,著重關注歷代的詩話文本在英語世界的不同程度的英譯與研究。古代詩話主要出自后人編選的《宋詩話全編》《遼金元詩話全編》,《明詩話全編》《清詩話》《清詩話續編》《歷代詩話》《歷代詩話續編》等所收錄的書目,也包括《苕溪漁隱叢話》《詩話總龜》《詩人玉屑》等由古代文人編撰修訂的詩話總集。值得一提的是,“詩話”作為論詩作品的標題,雖然是限定古代詩話體裁的一大標準,但并不代表詩話作品一定會以此為題名。界定其邊界,還應以“話”體詩歌批評具備“詩文評”與“體兼說部”相結合的特點,作為另一大衡量標準。因此《詩藪》《詩法家數》《原詩》等不具“詩話”之名的論詩作品,也是被收錄在古代詩話作品集群之中的考察對象。值得注意的是,除去前文所述等詩話總集,《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五至卷一百九十七中,“集部”中“詩文評類一”“詩文評類二”“詩文評類存目”中所收錄的宋朝至清朝的部分詩評,或以“詩話”入名,或其內容為品評詩歌藝術及理論。這一總目所涵蓋的詩話作品,符合上述有關體裁文類的界定,故而也應成為本書所關注的對象。
清代學者何文煥收編選錄的《歷代詩話》[15]一書,共收錄作品有28種,近代學者丁福保編選的《歷代詩話續編》[16],對其進行補充,在原基礎上新增收錄共計29種。《歷代詩話》及其續編,作為收錄從唐至清的各種論詩作品的近代編選總集,在詩話文本傳播流通的過程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代表性。但需要注意的是,此兩部選集中所收錄的《詩品》《詩式》《二十四詩品》《本事詩》《樂府古題要解》《詩人主客圖》《風騷旨格》等論詩作品,按照上述體裁標準,都不被納入古代詩話的考察范圍。宋代詩話作品,其創作數量雖頗為眾多,但據郭紹虞的《宋詩話考》[17],現存完整的宋人詩話僅有42種,又另有46種,是保存部分殘余的版本,或本無其書而由后人纂輯而成,又有50種是已佚或本有佚文傳世而未及編輯成書者,由此共計138種。后續又有《宋詩話全編》共十卷[18],收錄宋代詩話達多達562種。又有《遼金元詩話全編》[19]共收錄遼詩話21種、金詩話154種、元詩話245種,總計420種,又有《明詩話全編》[20]收錄詩話722種,其中有120余種是原已單獨成書的詩話著作。觀此數量,可見由宋至明,詩話作品的創作發展已卓為顯著。據丁福保收編《清詩話》[21]與郭紹虞收編的《清詩話續編》[22],清朝詩話則共計收錄77種。張寅彭編纂、楊焄點校的《清詩話全編·順治康熙雍正期》[23],則按照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的斷代,共收錄詩話89種。在上述卷帙浩瀚的詩話著作資料中,能夠看出古代詩話作品對于詩學話題的選擇和探討范圍十分廣泛。數以千百計的古代詩話著作,既直接闡述了作者本人對詩詞創作的理論見解,又傳達了作者對前人創作的品評鑒賞,以及由此體現出的不同歷史時期的詩歌審美,并對故實掌故、創作軼事、詩人語錄等進行記述點評。詩話既是獨立的傳統詩學、美學、文學的著作,也極大地豐富了傳統詩歌批評研究的理論體系,由此為眾多英語世界研究者所關注。
針對上述古代詩話,可按照其文本內容進行一定類別的劃分,這種對于文本內容范疇進行分門別類的方式,既為長期以來國內學界理解古代詩話的發展流變提供了導向,也是英語世界研究者關注、研究詩話作品的一種潛在標準。郭紹虞指出:“論詩之著不外二種體制:一種本于鐘嶸《詩品》,一種本于歐陽修《六一詩話》,即溯其源,也不出此二種。……其介于二者之間的,只能說是歐派的支流。至于專論詩格詩例或聲調等問題的,又可說是鐘派的支流。大抵這兩派,《詩品》偏于理論批評,比較嚴肅;《六一詩話》偏于論事,不成系統,比較輕松。”[24]以《六一詩話》為代表的一類詩話,多承襲自它的“閑談”特點,即著重于對前代或當時詩人及其創作軼事、言行起居等進行記錄考釋,而較少對詩歌寫作、鑒賞層面的美學理論進行闡述。
《詩品》雖不能納入本書所考察的古代詩話范圍,但其開創的“論詩及辭”的理論傾向,對北宋以后的詩話發展演變起到了提綱挈領之用。尤其是進入明清的詩話作品,雖然也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六一詩話》記事論人的“閑談”風格,但更側重于詩評、詩論,并運用相關術語為自身論述增添學理性,更加注重詩歌批評的邏輯性,從而突出了詩話作品以美學鑒賞、詩學理念等為中心的內容特點。蔡鎮楚在《中國詩話史》中指出,這種轉變的標志是南宋初年葉夢得的《石林詩話》,雖然該作品的理論闡述所占比重較少,卻開啟了“詩話”這一文體對于詩歌學理進行闡述的風氣。明清詩話作品例如胡應麟《詩藪》、王夫之《姜齋詩話》、葉燮《原詩》等,都呈現出了明顯的理論化,甚至脫離論詩論人的“閑談”隨筆特點,而傾向于更為系統化的論述。在此之中也有特例,如嚴羽的《滄浪詩話》,雖然創作于南宋,卻以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等五個層面開啟了以禪喻詩的理論傳統。該詩話獨到的文論價值,歷來是英語世界研究者的關注重點。這種劃分詩話的標準,也被英語世界的研究者們所吸納。在他們對詩話的文本內容進行介紹、英譯以及研究傳播時,會結合相關背景知識,從而對古代詩話文本進行有意圖的選擇、過濾,并對這些文本展開攜帶著前提信息的接受與研究。明確這一劃分詩話類別的標準,才能完成對古代詩話作品集群的范圍框定,從而有助于明確本議題所關注的研究對象,有助于對其展開進一步的學理分析。
綜上所述,本書的研究對象明確為以英語為語言載體,即以英語為母語或主要外語進行寫作的,此為研究材料的語言范圍;其創作者主要為中國本土區域以外的外國學者,即歐美國家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理論的學者,同時也應包括在國外進行了長時間學習與研究,以西方視域為重要前提的華人或華裔學者;文本材料等出版物范圍,則是以上述年代與體裁所嚴格限定的古代詩話作品為研究對象的,在中國本土之外所發表的論文、專著等研究成果,或在個別必需的特殊情況下,有可能也會將國內學者所發表的英文譯本或英文研究成果納入研究考察的范圍。按照一定的時間線索與思路,整理、歸納英語世界對數以千百計的古代詩話作品,所進行的選擇性英譯、介紹、闡釋論述等研究現狀,本書共統計出53種古代詩話作品的譯介情況。英語全譯或選譯、節譯,是英語世界研究者在就作品、作者等信息進行介紹概括的基礎上,對詩話文本展開的進一步具體研究,從而使研究者能夠就詩人軼事語錄、具體詩句、詩學術語、理論概念等展開譯介解讀與論述分析。最終使英語世界研究者得以運用“他者”視角下的西方文論方法論,展開對傳統詩歌批評、詩學話語的闡釋分析與系統建構。針對上述53種詩話的英譯,以及數量更廣的詩話的對外介紹、傳播展開研究,其意義與價值所在,則需要聯系本議題的研究現狀,展開進一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