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縫里滲著血褐色,蘇硯的破履粘起半張帶牙印的樹皮。太倉門前的老槐樹早被剝得白骨嶙峋,枝椏上懸著的襁褓隨風輕晃,裹尸布上“丙寅“二字是用莨菪汁寫的,在暮色里泛著鬼火般的幽藍。
“領粥——“
老倉吏的破鑼嗓劈開寒風。三千饑民蠕動如蛆,陳年霉米在陶釜中翻涌,騰起的綠霧裹著尸臭味。蘇硯的銅碗突然震顫,碗底映出個倒寫的“燕“字——這碗正是哥舒翰戰車上摔落的銅鏡殘片改制。
二
老儒生裴旻的白須垂進粥釜,他哆嗦著撕下《鄉黨》篇:“米霉而氣腐,紙潔而性溫...“泛黃的紙頁在沸水里舒展,墨跡暈染成蛛網,粘住幾粒發黑的稗子。當“割不正不食“的殘句浮起時,餓瘋的流民突然暴動,裴旻的襕衫被撕去半幅,露出腰間玉玦——那正是嚴莊妻子當在洛陽的陪嫁。
“圣人之言,當啖之!“
裴旻將《述而》篇塞入口中,紙漿混著霉米從嘴角溢出。突然火箭破空,某支箭簇釘穿他的《衛靈公》竹簡,燃起的火舌舔舐“仁者愛人“四字,灰燼竟在空中凝成個血紅的“仁“字。
三
蘇硯被熱浪掀翻在石貔貅旁,懷中的銅符突然發燙。他看見叛軍火箭的尾羽纏著五彩絲——與潼關戰死的唐軍刀柄上的一模一樣。太倉瓦當暴雨般墜落,某片殘瓦上粘著粒黍米,米上刻的“亨“字被血水泡脹,竟與太子李亨的私章分毫不差。
“快看米倉!“
瘸腿婦人的尖叫刺破濃煙。燃燒的梁柱轟然倒塌,露出夾墻里三千石幽州苧麻——正是黃河纖繩的原料。麻絲間纏著《霓裳羽衣曲》殘譜,焦黑的音符在火中跳躍,竟與叛軍進攻的號角聲暗合。
四
裴旻跪在沸騰的粥釜前,將《堯曰》殘頁投入烈焰。紙灰如黑蝶紛飛,在他滿是燎泡的掌心拼出“清渠“二字。突然有馬蹄踏碎燃燒的《論語》,安祿山的狼頭纛掃過他的白發,旗面赫然縫著楊貴妃的十二破留仙裙殘片。
“仁...仁...“
老儒生最后的呢喃被馬蹄碾碎。蘇硯爬向他時,發現其緊攥的玉玦里藏著粒黍米——米上刻著嚴莊幼女的小像,眼角掛著顆用龜茲墨點的淚痣。
五
子夜暴雨澆滅余燼,蘇硯在廢墟里翻找。焦尸堆中突現完好的《顏淵》篇,紙頁遇雨顯出血字:“丙寅大寒,食人者王?!爱斔ь^時,朱雀門闕樓上的銅雀竟轉向范陽方位,雀喙滴落的雨水泛著硫磺味——與華清池密道中的氣息如出一轍。
更鼓聲里,幸存的饑民開始啃噬石貔貅。蘇硯的銅符突然引動地鳴,太倉地底浮出三百口薄棺——每口棺內都鋪著纖繩編成的河朔地圖,死嬰口中含著刻“燕“字的開元通寶。
當最后一個“仁“字灰燼飄落時,興慶宮突然傳來裂帛之音。張云容抱著燒焦的琵琶沖出火海,琴腹中掉出的金步搖正指向太倉廢墟。楊貴妃在驪山頂望見長安紅光,卻不知那是焚書之火——她腕間的七寶瓔珞突然崩散,三百顆珍珠滾入溫泉,每顆內壁都刻著陣亡將士的姓名。
而此刻的范陽金帳,安祿山正用陌刀串起《論語》殘頁,將“仁“字烙在戰俘額頭。黃河底的王十三尸身突然坐起,手中緊握的橫刀映出蘇硯在廢墟翻找的身影,刀柄五彩絲已凝成“丙寅大寒“的血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