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潼關殘月

一

哥舒翰的輪椅碾過冰棱，碎冰在月光下如散落的開元通寶。楊國忠的監軍使者將五色絳絲勒進他癱瘓的雙腿，戰車上的鐵環扣住肩胛時，他聽見自己骨縫里傳來黃河纖夫號子的回聲。“出關！“金吾衛揮鞭抽碎殘月，潼關城門鉸鏈的吱嘎聲，像極了梨園老樂工臨終前扯斷的琵琶弦。

親兵王十三將銅鏡綁在車轅，鏡面映出哥舒翰銀須上的冰碴：“大帥，您的刀...“話音未落，箭雨已撕破晨霧。第一支狼牙箭釘在輪椅扶手上，箭桿纏著的五彩絲，正是嚴莊妻女端午時編的百索絳。

二

戰車沖下斜坡時，哥舒翰看見冰封的黃河泛起胭脂色。唐軍的陌刀陣在叛軍鐵騎前如麥浪倒伏，某個年輕士卒倒下時，手中開元通寶滾落冰面——錢幣背面用莨菪汁畫著孕婦輪廓，正是他妻子臨盆前的剪影。哥舒翰想喊，卻只能從喉間擠出破風箱般的嘶鳴。

“護住大帥！“

王十三的橫刀劈開飛來的火箭，刀身映出安祿山金帳上的狼頭纛。戰車突然傾斜，哥舒翰的額頭撞上銅鏡，血水模糊的鏡面里，史思明正在高崗揮動令旗，旗面赫然是用《霓裳羽衣曲》殘譜縫制。

三

黃河冰面炸裂的剎那，哥舒翰嗅到華清池硫磺泉的氣息。唐軍墜入冰窟時，無數枚開元通寶從甲胄內襯滑出，在血水中沉浮。王十三的尸首仰面漂過，左手緊攥的錢幣里，畫著雙目失明的老母，右眼位置被箭簇洞穿。

“娘...娘子...“

垂死的呼喚聲中，哥舒翰看見嚴莊的親兵在鑿冰。那些漢將的皮甲內縫著長安西市的胡餅，餅面用芝麻粒拼出“丙寅“字樣。冰層下的尸體突然睜眼，正是太廟祭器里失蹤的高祖靈位，漆面裂紋拼出“清君側“三字。

四

叛軍的鉤鐮槍勾住戰車轅木時，哥舒翰的輪椅墜入冰河。銅鏡在水底映出詭異畫面：楊國忠正在興慶宮焚燒《金剛經》，灰燼里顯影的卻是潼關地形圖。哥舒翰的銀須纏住枚開元通寶，錢眼里的畫像突然活動起來——畫中少婦懷抱的嬰孩，竟在襁褓上繡著朔方軍的鷹旗。

窒息之際，他聽見嚴莊在岸上吟唱灞橋纖夫號子。叛軍的馬蹄踏碎冰面，每塊碎冰都嵌著枚錢幣，畫像里的百姓正被戰火吞噬。史思明的令旗掃過水面，殘譜音符化作帶火的箭矢，將漂浮的尸首點燃成血色燈籠。

五

殘月西沉時，幸存的唐軍被鐵鏈串成珠簾。哥舒翰的輪椅半浸在血水中，車轅銅鏡突然映出安祿山的金帳——蔡希德正用陌刀挑起個襁褓，刀尖刺破的錦緞里，掉出枚刻著“亨“字的開元通寶。黃河上游忽然漂來三千盞河燈，每盞燈芯都燃著《霓裳羽衣曲》的殘譜，火光中浮現張云容在密道哭泣的臉。

最后一枚錢幣沉入河底時，哥舒翰的瞳孔映出長安方向的紅雪。他潰爛的指尖觸到王十三的橫刀，刀刃倒影里，楊貴妃正在華清池拋灑開元通寶，每枚錢幣背面都畫著陣亡將士的遺容。

當血月沉入黃河時，長安西市的胡商突然拋售開元通寶。蘇硯在錢堆里發現枚帶“翰“字的錢幣，畫像里的哥舒翰眼中滴出血淚。而此刻的范陽金帳，安祿山正用陌刀串起戰死唐軍的錢幣，將畫像里的婦孺面孔烙上“燕“字。黃河底的王十三突然睜眼，手中橫刀順著暗流漂向香積寺，刀柄纏繞的五彩絲漸漸凝成“丙寅“的血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