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陳三更已將童男童女的棺木綁在牛車兩側。白小碗抱著沒耳朵的紙人坐在車尾,紙人懷里揣著收來的三十六份生辰八字,每份都用紅繩系著灶王爺的剪紙——這是她熬了半宿,用舌尖血染紅的。
“三更哥,”白小碗忽然指著牛車輪子,“車軸上纏著頭發,是黃皮子的。”
陳三更蹲下身,看見車軸縫隙里卡著幾縷黃毛,沾著黑狗血的車轅正在冒煙。他想起馬老黑臨終前的話,從懷里掏出半塊鐵牛碎塊,用紅繩系在車轅中央:“黃皮子陰魂不散,這鐵牛碎能鎮黃河水鬼,順帶克了它們的妖氣。”
牛車剛出村口,黃河方向就傳來悶雷般的響聲。陳三更回頭,只見老槐樹的人皮花正在枯萎,每片花瓣凋零時都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而樹下新堆起的墳頭,正是馬老黑的——他的尸首被陳三更用鎮河符裹著,埋進了槐樹三尺下,按《魯班書》說的“以槐鎮尸,借木鎖魂”。
行至鷹嘴灘,牛車突然陷入軟泥。陳三更剛要下車查看,水面上漂來具爛木船,船頭坐著個穿蓑衣的老漢,斗笠壓得極低,手里握著根纏滿尸油的竹竿——正是昨夜在九龍井見過的掌燈人打扮。
“渡河嗎?”老漢開口,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棺船渡魂,三錢銀子,童男童女半價。”
白小碗突然拽緊陳三更的袖口,紙人在她懷里劇烈顫抖,沒耳朵的腦袋對著老漢的斗笠。陳三更注意到船舷刻著歪扭的“七”字,與畫皮匠的骨刀相同,掌心的玉牌突然發燙,映出船底纏著的紅綢——正是昨夜祭轎用的引魂綢。
“是七門的人!”陳三更低喝,摸向腰間的棺材釘。老漢突然抬頭,斗笠下露出半張人皮,眼角垂著血淚,正是老周頭的臉——他分明已經死在昨夜的槐樹開花時。
“鎮河崽子,”老漢咧嘴,嘴里塞著紙錢,“你師傅的棺材鋪早被我們盯上了,現在去,不過是給老鎮河人陪葬。”他抬手,船尾突然冒出青霧,霧里浮著十幾具青銅棺,棺蓋大開,里頭的尸首右肩都有相同的胎記。
白小碗突然掏出紙刀,紙刀遇血即燃,朝著老漢面門飛去。老漢怪笑一聲,人皮面具剝落,底下是張稻草編織的臉——原來他也是畫皮匠假扮的!陳三更趁機將鐵牛碎塊擲向船舷,碎塊嵌入“七”字,木船發出吱嘎聲,開始滲水。
“走!繞路走旱灘!”陳三更拽著牛車往蘆葦叢里鉆,右手小指傳來劇痛——剛才用了厭勝術催動鐵牛碎,又折了三日陽壽。白小碗的紙刀追上畫皮匠,在他胸口劃出火星,卻見他化作稻草人倒下,稻草里掉出張紙條,寫著“棺材鋪密道通九龍井”。
旱灘的蘆葦足有兩人高,陳三更突然聽見頭頂傳來“沙沙”聲,抬頭只見蘆葦桿上纏著紅繩,每隔三步就掛著個紙人,紙人胸口貼著童男的生辰八字——正是七門用來追蹤的“魂引紙”。
“白小碗,用你的紙人吞了這些魂引!”陳三更扯下張紙人,發現紙人眼睛是活的,正轉動著看向童男的棺木。白小碗咬破指尖,血滴在自己的紙人眉心,紙人突然膨脹,張開嘴吞下周圍的魂引紙,每吞一張,眼睛就亮一分。
“三更哥,”白小碗指著前方,“有水!”
蘆葦叢盡頭是片淺灘,河水在此處形成漩渦,水下隱隱可見幾具浮尸,雙手交疊抱在船底——正是傳說中的“尸抱船”。陳三更想起《魯班書》里的警示:“尸抱船,鬼借道,撒錢不回頭,回頭魂留河。”
他摸出懷里的百家米,混著銅錢撒向漩渦,銅錢落水聲驚起浮尸,卻見每具浮尸頸間都掛著玉牌,右肩胎記在水下泛著紅光。白小碗的紙人突然掙脫她的手,跳進水里,撈出塊青銅殘片,上面刻著“鎮河第三十五代”——正是陳三更師傅的輩分。
“師傅果然和青銅棺有關!”陳三更握緊殘片,牛車突然劇烈震動,童男的棺木發出“咚咚”聲,像是有人在里頭撞門。他掀開棺蓋一角,只見童男尸首右手握著片槐樹葉,樹葉上用血淚寫著“七門掌燈人是你娘”。
白小碗驚呼一聲,紙人從水里鉆出來,渾身濕透,沒耳朵的腦袋上卻頂著片人皮——正是柳七娘的人皮燈籠上的。陳三更突然想起第三章井底的聲音,說生母在等他,難道七門掌燈人真的是他母親?
“先離開這里!”陳三更重新釘緊棺蓋,發現右肩胎記已經蔓延到鎖骨,龍形紋路清晰可見,仿佛隨時會破土而出。蘆葦叢深處傳來畫皮匠的尖笑,這次不止一個,四面八方都是稻草摩擦的“窸窣”聲。
白小碗突然指著陳三更的右手:“你的手指……只剩半截了!”
陳三更低頭,右手小指從第二指節處徹底萎縮,掌心的血痂連成北斗形狀,像是被某種力量吞噬。他想起師傅說過“鎮河人血脈蘇醒的代價”,或許每用一次秘術,就會被黃泉力量侵蝕一分。
“三更哥,看水面!”白小碗突然指向漩渦,只見水下浮尸開始蠕動,漸漸聚成一艘船的形狀,船頭站著個穿黑袍的人,提著人皮燈籠,燈籠上的臉與陳三更有七分相似——正是他的生母柳七娘。
“三更,”柳七娘的聲音從燈籠里傳出,帶著哭腔,“別去棺材鋪,那里有七門的人等著你——”話未說完,燈籠突然劇烈搖晃,她的臉被撕裂成兩半,露出底下的稻草人,“他們要拿你的血,祭煉百鬼朝圣圖的最后一道陣眼!”
陳三更渾身劇震,終于確認了生母的身份。原來她真的是七門掌燈人,卻在暗中保護自己。他剛要開口,水面突然炸開,無數水猴子從漩渦里沖出,指甲縫里嵌著童男童女的頭發,正是昨夜祭轎時剪下的。
“用黑驢蹄子!”陳三更甩出剩下的黑驢蹄,卻被水猴子一口咬碎。白小碗趁機掏出柳條,沾了浮尸身上的水(無根水),抽向水猴子,每抽一下,水猴子身上就冒出青煙,露出底下纏著的紅綢——正是七門用來操控它們的陰契。
“白小碗,砍紅綢!”陳三更將骨刀拋給她,白小碗的紙刀此刻已燃盡,只能用骨刀砍向水猴子腰間的紅綢。骨刀砍中紅綢的瞬間,水面傳來尖嘯,所有水猴子化作水泡破裂,只剩下柳七娘的人皮燈籠漂在水面,燈籠上的字漸漸顯形:“棺材鋪地下三尺,有鎮河人血契碑。”
晨霧漸漸散去,陳三更望著手里的骨刀,刀柄的“七”字還在滴血,血珠滴在青銅殘片上,竟浮現出棺材鋪的地圖。白小碗蹲在水邊,撿起柳七娘燈籠里掉出的半張符紙,上面寫著“鎮河血祭北斗,可斷黃泉倒灌”——這正是破解黃泉倒灌的關鍵。
“我們走。”陳三更重新綁緊棺木,鐵牛碎塊在車轅上發出蜂鳴,像是在指引方向,“不管七門有什么陰謀,我都要去棺材鋪,找到師傅的秘典,還有……”他摸了摸玉牌,“還有弄清楚,我娘為什么要把我扔進棺材鋪,又為什么要當七門的掌燈人。”
牛車在蘆葦叢里穿行,白小碗突然指著前方:“三更哥,你看!”
遠處的旱灘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臨時搭建的紙橋,橋板上畫著鎮河符,橋頭插著七盞人皮燈籠,正是柳七娘留下的。陳三更知道,這是七門內部的“掌燈引魂橋”,只有鎮河人血脈才能通過。
“過橋吧,”白小碗輕聲說,“你娘在幫我們。”
紙橋在腳下發出“咯吱”聲,每走一步,燈籠上的人臉就衰老一分,陳三更清楚,這是柳七娘在用壽元為他鋪路。走到橋中央時,他突然聽見耳邊響起母親的低語:“三更,記住,陰契不可信,但你的血……是鎮河人的鑰匙。”
橋對岸,蘆葦叢豁然開朗,露出一條直通棺材鋪的土路。陳三更回頭,紙橋正在消失,柳七娘的燈籠也隨之熄滅,仿佛她從未出現過。白小碗抱著紙人,紙人此刻安靜得可怕,沒耳朵的腦袋靠在她胸前,像是睡著了。
午后申時,棺材鋪的青瓦頂終于出現在視野里。陳三更卻發現,原本掛在門口的引魂幡歪了,門環上纏著三道紅繩——這是《魯班書》里的“棺鎮邪”被破的跡象,說明七門的人已經來過。
“小心,有埋伏。”陳三更按住白小碗,從懷里掏出百家米,撒在門口形成八卦陣。推開木門的瞬間,屋里傳來“嘩啦”聲,無數棺材釘從天而降,組成北斗陣砸向他。陳三更本能地側身,棺材釘擦著右肩劃過,在墻上釘出“七煞降世”四個大字。
白小碗突然指著里屋:“三更哥,師傅的棺木……開了!”
里屋中央,師傅的柏木棺蓋滑落在地,棺內空無一物,只留下塊黃布,上面用血寫著:“鎮河秘典在井底,血契碑刻著你的生辰八字。”陳三更想起柳七娘燈籠里的話,果然,棺材鋪的地井下,藏著通九龍井的密道。
他掀起地磚,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井壁上刻著與九龍井相同的鎮河符,井底傳來微弱的金光——正是秘典的所在。白小碗剛要往下爬,陳三更突然拉住她:“你留在上面,守著童男童女的棺木,還有這些生辰八字。”
“可是——”白小碗話未說完,井口突然冒出青霧,霧里浮著七具青銅棺,正是陳三更在黃河里見過的。每具棺上都刻著鎮河符,卻有七道裂痕,像是被人用骨刀劈開的。
“三更,”師傅的聲音從井底傳來,卻帶著回音,“下來吧,秘典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包括你娘當年的選擇。”
陳三更握緊玉牌,龍形紋路與井底金光共鳴,他知道,這是鎮河人血脈的召喚。深吸口氣,他順著井壁爬下,當雙腳觸到井底時,眼前豁然開朗——石壁上嵌著塊血契碑,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第一個就是他的,旁邊寫著:“庚子年七月十五子時生,鎮河第三十六代,血祭北斗,可鎖黃泉。”
秘典放在碑前的石臺上,封面是青銅材質,刻著北斗七星與黃河龍紋。陳三更剛要翻開,碑上的生辰八字突然發出紅光,他的右肩胎記劇烈灼痛,低頭只見右手小指已完全萎縮,手掌上的北斗紋與碑上的陣眼重合。
“原來如此……”陳三更喃喃自語,終于明白,鎮河人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血,釘死黃泉倒灌的陣眼,而七門要滅鎮河一脈,正是為了讓黃泉徹底打開。
井上突然傳來白小碗的驚叫,陳三更抬頭,只見井口被青霧籠罩,白小碗的紙人正在燃燒,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三更哥!童男的棺木……棺木里的尸首不見了,只剩下張人皮,人皮上寫著‘七門等你入甕’!”
陳三更握緊秘典,剛要爬上去,井底突然震動,血契碑上的生辰八字開始崩裂,他的玉牌發出蜂鳴,映出井上的景象——七門的人已經包圍了棺材鋪,為首的正是拿著人皮燈籠的柳七娘,而她的臉上,掛著陳三更從未見過的淚水。
“三更,對不起……”柳七娘的聲音從井上飄來,“七門用你的生辰八字煉了陰契,娘現在……不得不帶你去見長老……”
陳三更感覺渾身血液逆流,秘典在手中發燙,碑上的“血祭北斗”四字突然亮起,他終于明白,第三問的答案——鎮河人的血,既是鎖魂鏈,也是破局棋,而他現在,必須做出選擇:是跟著母親去七門,還是用自己的血,立刻釘死黃泉陣眼?
井口傳來鐵器碰撞的聲音,白小碗在哭喊,陳三更知道,七門的人已經進來了。他摸了摸秘典,翻開第一頁,上面畫著鎮河鐵牛與九龍井的方位圖,還有一行小字:“鎮河人需以身為餌,引幽冥水入九龍井,方得鎖黃泉。”
“娘,對不起。”陳三更低聲說,將秘典塞進懷里,掏出剩下的棺材釘,“我不能跟你走,因為……我是鎮河人,我的血,要用來守人間。”
當他爬回地面時,棺材鋪里已站滿了穿黑衣的人,每人耳后都貼著“七”字符。柳七娘站在最前面,人皮燈籠在她手中搖晃,照亮了她臉上的淚痕,還有她身后——童男童女的棺木已經打開,里頭的尸首不見了,只剩下兩張人皮,人皮上的眼睛,正盯著陳三更手中的秘典。
“三更,”柳七娘伸手,“跟娘走,娘保證他們不傷害你……”
陳三更后退半步,右手摸到《魯班書》殘頁,突然想起師傅臨終前的話:“鎮河人從不低頭,哪怕面對黃泉。”他咬破舌尖,用血在秘典封面畫了道雷火符,秘典突然爆發出強光,將七門眾人震退。
“白小碗,把生辰八字扔進灶膛!”陳三更大喊,“用你的紙刀,守住后門!”
白小碗點頭,將紅紙包塞進灶臺,紙刀遇火更旺,在后門處布下火墻。陳三更趁機將七枚棺材釘按北斗陣釘在房梁,引下天雷,劈向柳七娘手中的人皮燈籠。燈籠炸開的瞬間,他看見母親耳后貼著的符紙飄落,露出底下的鎮河符——原來,她一直是鎮河人在七門的內應。
“娘,我知道你在忍辱負重。”陳三更趁亂拉住柳七娘的手,將鐵牛碎塊塞進她掌心,“去九龍井,等我引幽冥水入陣,你用碎塊重鑄鐵牛——”
話未說完,七門長老從陰影里走出,手中握著染血的骨刀,刀刃上刻著完整的“七煞陣”。陳三更感覺胸口劇痛,玉牌發出碎裂聲,低頭只見右肩胎記已蔓延至心口,龍形紋路即將成型。
“鎮河余孽,”長老怪笑,“你以為拿到秘典就能破局?百鬼朝圣圖早已煉就,就差你的血祭陣!”
陳三更突然想起秘典里的“以身為餌”,轉頭對柳七娘大喊:“帶白小碗去林家村,重啟龍王廟的鎮河陣!我去黃河,引幽冥水——”
他轉身撞破窗戶,跳進后院的水井,秘典的金光引著他下沉,直達九龍井。井底,陳三更看見無數青銅棺圍繞著中心的泉眼,泉眼里涌出的正是幽冥水,泛著青黑色的光。
“鎮河第三十六代,陳三更,在此立契!”他掏出棺材釘,以血為墨,在泉眼周圍刻下北斗陣,“借黃河水勢,鎖黃泉倒灌,若違此誓,五鬼分尸!”
幽冥水突然沸騰,陳三更感覺身體被撕裂般的疼痛,右手小指徹底消失,換來的是掌心浮現的完整北斗紋。他知道,這是鎮河人最后的獻祭,用手指換陣眼,用壽命換時間。
井上,柳七娘望著兒子下沉的方向,淚水滴在鐵牛碎塊上,碎塊突然發出龍吟。她轉頭對白小碗說:“丫頭,跟我去龍王廟,我們要在三更引動水勢前,修好九龍井的鎮河符——”
白小碗點頭,懷里的紙人不知何時長出了左耳,用她的聲音輕聲說:“柳姨,我看見……看見馬大叔的魂,在黃河里游,他在等三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