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的暖意被大興安嶺料峭的春寒悄然取代。張宇把心底因“田慧”這個名字掀起的驚濤駭浪，連同那杯涼透的茶水，一并壓回了心底深處。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山林與回憶，但楊旭的肯定和宋芳熱切的眼神，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再找個伴兒？”這念頭沉甸甸的。他下意識地掂量起自己：一個常年與山林為伍、靠微薄津貼度日的護林員，能給誰安穩的生活？田慧在SH市獨力支撐門戶，照顧李坤父母的那份堅韌，讓他敬佩更讓他心疼。但現實的考量并非指向具體的“配不配”，而是他長久以來對自身價值的迷茫——除了守著這片林子，守著對亡妻的念想，他還能做什么？還能為別人帶來什么？這份對未來的無力感，像冰冷的山石壓在心頭，眉宇間刻著化不開的溝壑。
楊旭返校前，師徒倆在山道上走了走。少年敏銳地捕捉到師父的沉默與眉宇間的沉重。他停下腳步，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聲音不高卻清晰：“師父，您是不是覺得……守著這片林子，守著過去，就是一輩子了？心里……還是放不下？”
張宇腳步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清冽的山風，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望著蒼茫的遠山。
“師父，”楊旭轉過身，眼神帶著文科生特有的洞察和說服力，“您本事大著呢！守著這片林子是守護，可您這身本事，也該照亮更多人。教人習武強身健體，弘揚國粹；或者，您那手起沉疴、正骨療傷的絕活，在咱這方圓百里，誰不念您的好？再不然，咱這大山就是寶庫，山珍野味運出去，也是一條路。您才五十出頭，還有大半輩子，總不能就這么……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回憶過下去吧？師娘在天有靈，也一定希望您能重新活出個樣子來！”
張宇搖頭，花白的鬢角在晨光里格外醒目：“教武？時移世易，分寸難握，容易招禍。經商？”他苦笑，“師父可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門道。治病救人倒是本分，可……”他嘆了口氣，帶著一絲時代變遷下的無奈，“如今講究規矩，給人瞧病，得先有國家蓋了紅戳的‘醫師資格證’，沒它，就是非法行醫，寸步難行。”
“那就去考！”楊旭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文科生對“制度”與“路徑”的清晰認知，“有法可依，我們就依法而行！不為別的，就為您這身救人的本事，能堂堂正正地用出來！也為了您自己，能有個立身之本，活得更有底氣！”
“考？”張宇看著徒弟年輕卻堅定的臉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小子，你師父這把年紀，五十出頭了。字是認得，可那些洋碼字（指西醫理論）、厚書本，早丟到爪哇國去了。跟醫學院剛出來的小年輕擠一個考場？這把老骨頭……”他搖搖頭，未盡之言是力不從心。
“五十正當年！”楊旭毫不退讓，文科生的邏輯清晰展開，“您有幾十年實打實的經驗！您那些方子救過多少人命？這就是您最大的資本！考不過就當熟悉規則，怕什么？再說，”他走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點少年人的狡黠，“您那些槍林彈雨里滾出來的老戰友，如今在各地扎根，枝繁葉茂。找老首長、老兄弟們聊聊，打聽打聽門路，總比咱們在這山里悶頭瞎琢磨強吧？又不違反原則，只是了解情況。”
“戰友……”張宇的目光再次投向遠方，那些在炮火硝煙中同生共死的面孔一一浮現。確實，有些老伙計如今在地方上頗有根基，甚至衛生系統里也并非無人。他一生剛直，恥于求人，但這次……為了自己這身本事能光明正大地施展，為了能挺直腰桿重新活一回，不再困守孤寂，這張老臉，豁出去一次又何妨？
一股沉寂多年、類似當年戰場沖鋒的銳氣，在他眼底悄然凝聚。他重重拍了拍楊旭的肩膀，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行！聽你的！考！為了……能挺直腰桿做點事！為了這身本事，不白瞎！”
看著師父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楊旭心中稍安。師父的路需要他自己披荊斬棘，而他自己的戰場，在SH市。
高二下學期的星宇私立高中，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作為一所年輕的民辦學校，丁校長卯足了勁要打出名氣，而高考成績無疑是最響亮的招牌。他深知，若能有學生提前一年金榜題名，那將是星宇最耀眼的宣傳，足以讓他在同行和主管部門面前揚眉吐氣。因此，學校早早開了學，將空氣都繃緊成弦，對尖子生更是寄予厚望。
而楊旭和展虹，正是星宇高二年級文理科當之無愧的領頭羊。楊旭在文科班獨占鰲頭，史論政析見解獨到；展虹則在理科班一騎絕塵，數理邏輯嚴密清晰。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星宇沖刺高考的王牌。
圖書館臨窗的位置，是他們固定的堡壘。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灑在攤開的《世界近代史》和《政治經濟學》上。展虹合上做完的數學競賽題集，清亮的眼眸望向對面正凝神梳理“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脈絡”的楊旭，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楊旭，我決定了，今年報名高考。而且，我已經跟丁校長談過了。”
楊旭握著鋼筆的手一頓，筆尖在稿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今年？高二就考？丁校長……同意了？”作為文科生，他太清楚高考這座獨木橋的寬度與深度，那需要時間積累的厚重底蘊，尤其是文科課程體系性強，高三往往還有重要的新課內容。
展虹點點頭，指尖輕輕劃過攤開的數學筆記：“丁校長非常支持，星宇需要這樣的突破。他說了，只要我們下定決心，學校會全力配合。高三理科的核心課程，我已自學完成，學校會安排老師針對性地給我‘吃小灶’，進行拔高訓練和模擬考試。今年權當是星宇的尖刀，去探探路，提前感受考場氛圍。若僥幸得中，是意外之喜；若不能，”她頓了頓，嘴角揚起一抹屬于頂尖理科生的自信弧度，“也等于比別人多了一次寶貴的‘診斷考’，更能精準定位薄弱環節，高三一年目標明確，效率更高。”她的目光落在楊旭臉上，帶著鼓勵和一絲挑戰，“丁校長問起你了。他說，文科這邊，你是最有希望沖一沖的。星宇的文科能不能一鳴驚人，就看你了。你的理科思維已完全打通，文科更是你的主場，史論政析根基深厚。放手一搏，未必沒有機會。至于新課……”她微微蹙眉，“星宇進度快，高二下學期基本已涵蓋大部分核心內容。丁校長承諾，會協調最好的文科老師，利用課余和假期，幫我們突擊剩下的新課和進行高強度模擬訓練。關鍵是，你敢不敢和我一起，為星宇，也為我們自己，搏這一把？”
“丁校長的支持……尖刀……搏一把……”楊旭心中震動。提前一年！這不僅意味著可能提前叩響大學之門，離改變命運的夢想更近一步，更承載著學校的期望和證明自己的機會！想到師父張宇年過半百尚敢挑戰行醫資格，想到丁校長的信任和展虹并肩作戰的邀請，一股屬于少年人的熱血與文科生特有的“敢為天下先”的豪情瞬間沖涌。他放下筆，眼神灼灼如星，斬釘截鐵：“好！我們一起上！你為理科探路，我為文科沖鋒！新課怕什么，有丁校長和老師們的支持，啃就是了！星宇的牌子，我們一起扛！拼了！”
共同的、近乎“瘋狂”的目標，加上學校最高層面的支持，將他們更緊密地聯結。丁校長雷厲風行，很快為他們量身定制了復習和模擬考試計劃。
楊旭的文科攻堅，核心在于政治和歷史。幸運的是，星宇有一位從綏化師專請來的兼職王牌——王淑芳老師。她雖然教的是高三畢業班，但其名聲早已在低年級學生中如雷貫耳。王老師對時事政治的敏銳度，超乎想象，她的思維就像天然帶著觸角一樣，國內外大事甫一發生，她就能迅速提煉出背后的政治經濟學原理和哲學內涵，將其巧妙融入課堂。她講哲學，能把深奧的辯證唯物主義講得如同剝筍般清晰；講經濟學，那些抽象的價值規律、供求關系在她口中都變成了活生生的生活邏輯。更妙的是，她與歷史老師沈彥斌配合默契，兩人的課常常產生奇妙的交集，一堂政治課能從當下的經濟政策追溯到歷史上的改革得失，一堂歷史課又能從王朝興衰中提煉出深刻的政治哲學命題。這種史政融合的教學方式，正是文科高考的制勝法寶。
為了能聽到王淑芳老師的課，楊旭只能“劍走偏鋒”。他仔細權衡了自己的會考科目，這些科目相對基礎且非高考核心，他便大膽地利用這些課時，或者擠出午休、放學后的碎片時間，悄悄地溜進高三文科班教室的后排，如饑似渴地汲取王老師課堂上的精華。王淑芳老師很快注意到了這個常來“蹭課”的陌生面孔，在得知他就是高二那個要提前高考的“尖子”楊旭后，非但沒有責備，反而在課后常主動詢問他是否有疑問，甚至私下給他開點“小灶”，點撥一些關鍵的思維方法和答題技巧。楊旭感覺在王老師的課堂上，那些龐雜的政治理論、哲學概念、經濟模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變得清晰、通透。
語文、數學、英語這三門主科，則成了楊旭和展虹共同探討、互相促進的戰場。他們會一起分析名家散文的立意與結構，爭論作文題的最佳切入點；會互相講解各自擅長的數學難題解法，展虹的理科思維為楊旭打開新的視角，楊旭的文科邏輯則讓展虹的解題步驟表述得更嚴謹清晰；英語的閱讀理解和寫作更是他們頻繁交流的內容，互相修改作文，分享閱讀技巧。
另一個關鍵助力來自李煥文。得知楊旭和展虹要提前高考，他立刻動用了自己在道外區教育局的關系，費盡周折搞來了幾套HEB市第三中學最新的模擬考試試卷。哈三中是全省乃至全國聞名的頂尖中學，其試題的難度、廣度和命題思路，都代表著極高的水準。拿到這些寶貴的“密卷”，楊旭和展虹如獲至寶。他們嚴格按照高考時間模擬作答，每一次做題都像經歷一場真實的戰役。雖然一開始分數并不驚艷，甚至有些打擊，但在王淑芳、沈彥斌等老師的悉心講解和自身的刻苦鉆研下，他們對哈三中試題的適應度迅速提升。尤其是楊旭，在經歷了王淑芳老師的高強度思維訓練后，再面對哈三中政治、歷史卷中那些融合了時事、史實和深刻理論分析的壓軸大題時，思路變得異常清晰。幾次模擬下來，他們的成績穩步攀升，這無疑給他們本就緊繃的神經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大大增加了挑戰高考的信心。
圖書館的燈光見證了他們廢寢忘食的鏖戰。楊旭在王淑芳老師的引領下，將浩繁的歷史事件編織成清晰的脈絡圖，將抽象的政治哲學理論提煉出精要的辯證邏輯；展虹則在數理化的海洋中不斷突破極限。疲憊如影隨形，但彼此眼中那份燃燒的光芒，以及肩負的期待，是暗夜里最強勁的動力。
然而，高強度的透支并非沒有代價。
高考報名前的體檢如期而至。楊旭和展虹并肩走進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體檢站。身高、體重、視力、心肺……程序按部就班。楊旭起初并未在意，只感覺連日熬夜帶來的隱隱頭痛。就在進行內科檢查時，醫生剛用聽診器按在他的胸口，楊旭忽然覺得鼻腔一熱，一股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哎！流鼻血了！”護士眼疾手快，連忙遞過棉球。
楊旭有些狼狽地仰起頭，用手指壓住鼻梁上方。鮮紅的血珠迅速染紅了棉球。醫生看了看他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下的青影，了然地嘆了口氣：“小伙子，用功是好事，但也得悠著點。火氣太大，肝火旺了吧？最近是不是熬夜熬得厲害？壓力太大？”
展虹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遞過新的紙巾。
“是…最近睡得有點晚。”楊旭含糊地應著，心里卻是一沉。這突如其來的鼻血，像一記警鐘敲在他心上。身體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他抗議了。雖然醫生說是“火大”、“肝火旺”，這在青春期男孩子身上常見，但他自己清楚，這是連日來不顧一切透支精力的結果。高考報名在即，體檢表上這小小的“鼻衄”記錄，雖無大礙，卻像一根刺，提醒著他：前路并非坦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丁校長和展虹的期望，師父的榜樣，都建立在健康的基石之上。
體檢結束后，楊旭拿著那份基本合格的報告單，心情卻有些復雜。早春的風帶著寒意鉆進衣領，他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千里之外，師父張宇或許正為改變命運而枯燈夜讀；SH市里，少年楊旭的人生航船，承載著星宇的期望、同伴的并肩與個人的夢想，在知識的激流中奮力前行，卻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身體發出的疲憊信號。前路光明，挑戰亦巨，需全力以赴，亦需步步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