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獨自在空曠的操場上踱步，一圈又一圈，跑道上印下他略顯沉重的足跡。十月的風(fēng)帶著初秋的涼意，卷起幾片枯黃的樹葉在他腳邊盤旋打轉(zhuǎn)。平日里喧鬧的星宇高中校園此刻寂靜得只剩下風(fēng)聲，高一的新生們?nèi)缤x巢不久的雛鳥，懷揣著對家的深深眷戀，早已迫不及待地飛回了各自的溫暖小窩。
“楊旭，真不回去？“早上張華拖著半舊的行李箱，在宿舍門口又回頭問了一次。楊旭搖搖頭，看著好友那寬厚卻略顯孤單的背影消失在鐵門外，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他想起了入學(xué)第一天哭成淚人的小胖子劉千運(yùn)——那份對家的思念，像野草一樣在每個初次離家的少年心頭瘋長，只是大家都學(xué)會了沉默地咀嚼這份離愁。
另兩個留在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一大早就結(jié)伴去城里逛了。楊旭和他們不熟，也無心攀談。在空蕩蕩的宿舍里翻了幾頁書，卻怎么也靜不下心。寄出家信后，一種混雜著思念、憂慮和茫然的情緒就在胸腔里翻騰。想家，想師父張宇，更愁的是兜里越來越薄的生活費。臨行前師父拍著他的肩膀說：“旭子，出了山，你就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了，路得靠自己走。“他實在張不開嘴向家里伸手。
“啪！“楊旭有些煩躁地合上數(shù)學(xué)課本，決定出去透透氣。操場上空無一人，他仰頭望著高遠(yuǎn)的湛藍(lán)天空，幾朵白云悠然飄過。師父張宇那張溝壑縱橫卻眼神銳利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師父對他總是信心十足，教給他的那些本事，反復(fù)叮囑要“活學(xué)活用“。師父最看重的就是野外生存的本領(lǐng)——那是他作為老兵在叢林血火中淬煉出的真功夫：觀察環(huán)境，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活下去。
楊旭的目光投向操場圍墻外更廣闊的天地，心中一個念頭漸漸清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SH市地處平原，沒有連綿的大山，但城北二十多里外，有一條寬闊的河流。來學(xué)校時坐火車，他曾透過車窗看見它在陽光下閃著粼粼波光。二十多里路，對一個從小跟著師父翻山越嶺、腳底板磨出厚繭的山里娃來說，算得了什么？更別說有整整七天的假期。他決定去試試釣魚。魚能果腹，若釣得多，或許還能換些錢。
兒時在紅星村外小河邊釣魚的情景，帶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涌上心頭。魚鉤是母親縫衣針在灶火里燒紅彎成的，魚線是納鞋底的粗麻繩，拴在隨手折下的細(xì)長柳條上。挖幾條蚯蚓穿鉤，高粱稈做浮漂，就能在河邊消磨一整個下午。陽光碎金般灑在河面，魚兒躍起的“撲通“聲是最動聽的樂章。那時的快樂，簡單得像河水一樣清澈。
主意已定，楊旭立刻行動起來。他先去了校外的日雜商店，買了最便宜的魚鉤和一卷尼龍魚線，老板看他學(xué)生模樣，還送了一小包魚餌。浮漂是用撿來的破拖鞋泡沫底剪的，雖然簡陋但很實用。最后，他花兩塊錢買了個白色塑料桶。
來到城北的河邊，濕潤的水汽混合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岸邊柳樹成行，他很快選中一根長而柔韌的枝條，利落地去掉枝葉。綁鉤、穿漂、掛餌，動作麻利。找了一處水流舒緩的回灣，他甩竿入水，坐了下來。
河水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碎金，偶爾有魚躍出水面，“撲通“一聲打破寧靜。等待并未持續(xù)太久，魚漂猛地一沉！楊旭屏住呼吸，手腕輕抖，一條巴掌大的銀白鯽魚被提出了水面，在陽光下活蹦亂跳。他熟練地將魚取下，放進(jìn)盛了水的塑料桶里，看著它在水里驚慌地游竄，嘴角不禁勾起一絲笑意。要是能多釣些，拿到菜市場去，生活費不就有了著落？
然而釣魚這事兒，最忌心急。越是盼著魚上鉤，浮漂越是紋絲不動。楊旭漸漸感到內(nèi)急，剛想起身，魚漂卻猛地扎進(jìn)了水里！這一次的下沉力道異常兇猛，魚線瞬間繃緊，手中的柳條彎成了一張驚心動魄的弓！
楊旭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著尿意，全神貫注地與水下那倔強(qiáng)的力量周旋。水花激烈地翻騰著，魚線發(fā)出細(xì)微的“嗡嗡“聲。幾分鐘的僵持后，一條足有兩斤多重、鱗片閃著金紅色光澤的大鯉魚終于被拖上了岸，在草地上拼命拍打著尾巴，濺起無數(shù)水珠和草屑。楊旭喘著粗氣，看著桶里這條還在徒勞掙扎的“戰(zhàn)利品“，疲憊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帶著汗水和泥土的、由衷的笑容。
日漸當(dāng)午，腹中傳來清晰的鳴叫。楊旭這才想起自己出門匆忙，粒米未進(jìn)。目光落在桶里那條最大的鯉魚和幾條小鯽魚上，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何不就地解決？
他手腳麻利地收集枯枝干草，掏出隨身攜帶的火柴，這是跟師父養(yǎng)成的習(xí)慣，“嚓“一聲點燃。火苗“噼啪“作響，漸漸旺盛。他挑出兩條小鯽魚，用細(xì)樹枝穿好，架在火上慢慢烤炙。魚皮很快變得焦黃，油脂滴入火中，“滋滋“作響，誘人的焦香在河岸邊彌漫開來。楊旭咽了口唾沫，一種久違的、源自食物本真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他剛撕下一塊滾燙的魚肉塞進(jìn)嘴里，遠(yuǎn)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戴著遮陽帽、背著釣具包的人騎著自行車沿河岸而來。那人看到楊旭和裊裊升起的青煙，臉上露出驚訝，停下車招呼道：“楊旭？國慶沒回家？“
楊旭一看，竟是丁校長！他連忙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和泥土：“丁校長！我家遠(yuǎn)，來回耽誤時間，車費也貴，就沒回。“他指了指旁邊的釣具和火堆，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閑著也是閑著，來河邊碰碰運(yùn)氣，釣點魚，看能不能換點生活費。“
丁校長支好自行車，取下背包，笑著走過來。他走到楊旭的白色塑料桶邊，探頭一看，那條兩斤多重的大鯉魚還在桶底有力地甩著尾巴，濺起水花。“嚯！“丁校長眼睛一亮，贊道，“收獲不小啊！這么大一條鯉魚，手氣不錯嘛！“旁邊還有幾條小鯽魚在游動。“運(yùn)氣還行。“楊旭靦腆地笑了笑。丁校長看著桶里的魚，興致也上來了：“行，那我也在這兒下竿，咱爺倆邊釣邊聊。“他利落地取出釣具，在楊旭不遠(yuǎn)處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開始準(zhǔn)備。
楊旭看著丁校長開始釣魚，又看看自己桶里的大鯉魚和烤架上快吃完的小鯽魚，肚子里的饞蟲又勾了起來。他抓起那條大鯉魚，對丁校長說：“校長，您剛來，光看我吃了。這條大的，我收拾了烤上，咱倆嘗嘗鮮？“說著，不等丁校長回答，就用隨身小刀的刀柄在魚頭后精準(zhǔn)一擊，魚立刻停止了掙扎。
丁校長剛掛好魚餌，聞言轉(zhuǎn)過頭，看到楊旭動作麻利地去鱗、剖腹、清理內(nèi)臟，在河邊捧水洗凈，不禁笑道：“好小子，手腳夠麻利的！看來是真沒少弄這個。“
楊旭在河邊轉(zhuǎn)了一圈，拔了幾根水芹菜，又撈了些鮮嫩的浮萍。他熟練地將水芹菜切段，和浮萍一起塞進(jìn)魚腹。“可惜沒帶調(diào)料，“他有些遺憾地說，“這魚烤出來味道怕是要淡了。“
丁校長聞言抬起頭：“調(diào)料？“他放下釣竿，饒有興致地走過來，“我包里倒是帶了些零嘴，看看有沒有能用上的。“說著打開背包，從保溫箱里翻找起來。
“嘿，還真有！“丁校長掏出兩包方便面調(diào)料，“紅燒牛肉味的，能用上不？“
楊旭眼睛一亮：“太好了！“他接過調(diào)料包，又看到丁校長翻出來的兩根紅腸，不禁驚喜道：“還有火腿腸！校長您這裝備可真齊全。“
丁校長哈哈一笑：“年紀(jì)大了，出門總愛帶點吃的。年輕時挨過餓，落下的毛病。“他撕開調(diào)料包遞給楊旭，“盡管用！“
楊旭將方便面調(diào)料均勻地抹在魚身上，又掐了幾段紅腸塞進(jìn)魚腹。他解釋道：“水芹菜能去腥，浮萍帶點清甜味，再加上這些調(diào)料，應(yīng)該不錯。“說著，他用一根粗樹枝將處理好的魚穿好，架在重新?lián)芡幕鸲焉峡酒饋怼?
魚肉在火焰的炙烤下漸漸變得金黃，方便面調(diào)料的香味混合著水芹菜的清香在河畔彌漫開來。丁校長深深吸了口氣，贊嘆道：“這搭配，香得很！你小子真會就地取材。“
幾罐啤酒下肚，面包、紅腸和那條大鯉魚也被兩人分食殆盡。楊旭正是能吃的時候，大半進(jìn)了他的肚子。吃飽喝足，兩人繼續(xù)釣魚。丁校長不僅學(xué)識淵博，還健談隨和，聊起書法、下棋，甚至年輕時練過長跑的經(jīng)歷，十幾里山路去上學(xué)，不想遲到就得跑，都讓楊旭感到親切，這位校長身上沒有半點架子。
聊到興頭上，楊旭也敞開了心扉，說起紅星村的家，說起父親楊來福的腰傷和堅韌，尤其詳細(xì)地說了師父張宇——那個救過他命、教他本事、傾囊相助送他上學(xué)的老兵。丁校長聽得十分專注，眼神里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了不起！你師父是個真漢子，奇人！“丁校長感嘆道，“能遇到這樣的師父，是你小子的造化。他教你的那些東西，是書本上學(xué)不來的真本事，也是安身立命的根啊。“
楊旭用力點頭，眼神堅定：“嗯！師父常說，本事在身，心里就踏實。做人更要有骨氣，有良心。“
“這話在理！“丁校長贊許道，“有本事，有德行，到哪兒都立得住！“
話題自然轉(zhuǎn)到了星宇高中。丁校長的神情認(rèn)真起來：“辦這學(xué)校，其實也是機(jī)緣。前些年在教育局幫忙，看到不少中考落榜的孩子，年紀(jì)輕輕就沒了去處，眼神都木了，有的在家憋出病，有的在社會上瞎混學(xué)壞了…看著揪心啊。“他嘆了口氣，“正好趕上單位改制，發(fā)了一筆股票分紅，加上兩個志同道合的老伙計也愿意出力，就想著，能不能給這些孩子一個繼續(xù)讀書、走正路的機(jī)會？星宇就這么辦起來了。“
他掰著手指頭算：“好老師要請，工資不能低；校舍是租的，租金水電哪樣不花錢？學(xué)費看著比公立重點貴一倍，可刨去開銷，也就勉強(qiáng)打個平手，想改善點條件都緊巴巴的。“丁校長笑了笑，笑容里有無奈，也有坦然，“老話說'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我們這幾個老家伙，也算不上'達(dá)'，就是有點余力，又放不下這份心，想給社會、給這些走點彎路的孩子們，盡點力吧。“
楊旭靜靜地聽著，心中涌動著復(fù)雜的情緒。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這所外表破舊、收費不菲的私立高中的由來。看著丁校長被河風(fēng)吹拂的灰白鬢角和平和的側(cè)臉，一種深深的敬意油然而生。這敬意，不僅僅是對一位校長，更是對一位在困境中依然試圖點亮他人前路的踐行者。
夕陽的余暉將河面染成一片溫暖的橙紅。楊旭看著桶里自己釣的幾條魚和丁校長后來釣到也放進(jìn)桶里的兩條鯽魚，說了想拿去賣的想法。丁校長爽快地一揮手：“都拿去！我就是圖個樂子，消磨時間。能幫你解決點實際困難，這魚更有價值了。“他想了想又說，“勤工儉學(xué)的事，我?guī)湍懔粢庵２贿^，“他語氣轉(zhuǎn)為嚴(yán)肅，“學(xué)習(xí)也要注意方法，像前陣子你們點蠟燭熬夜那種事，太危險，得不償失。身體和安全永遠(yuǎn)是第一位的。“
楊旭用力點頭：“我記住了，丁校長。謝謝您！“
暮色漸濃，兩人收拾好東西，沿著河岸推著自行車往回走。晚風(fēng)帶著涼意，卻吹不散楊旭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收獲——不僅僅是桶里的魚，更有與這位可敬長者一番懇談帶來的溫暖與力量。生活的路或許依舊艱難，但此刻，他感覺自己腳下的步伐，似乎比來時更堅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