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的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如同冰冷的荊棘叢,將楊旭死死纏繞。陽光透過東窗,在飛舞的粉筆灰中投下迷離光柱。陳老師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鏡,鏡片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粉筆在關鍵步驟上重重一頓,“咔!”一聲脆響后,驟然轉向后排:“楊旭,這個二次函數極值的求解過程,你來說說看。”
教室瞬間陷入死寂,只剩下楊旭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聲在耳膜里轟鳴。他僵硬地站起,鐵質課桌邊緣刮過膝蓋,發出沉悶的“咚”響。黑板上那些抽象的符號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跳躍,帶著無聲的嘲弄。x和y咧著怪異的嘴,等號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左右搖晃。喉嚨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音節,只有太陽穴處血管在絕望地“咚咚”搏動。這該死的數理世界,像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將他的思維死死困住,而語文、英語、歷史這些科目里游刃有余的感覺,此刻蕩然無存。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校服下擺,布料發出細碎急促的“沙沙”聲。陳老師看著他,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堆積成失望的溝壑,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搖了搖頭。粉筆從指尖滑落,在水泥講臺上摔成幾段,白色的粉末濺上锃亮的黑皮鞋。“坐下吧,課后把第二章基礎概念再好好捋一捋。”
下課鈴聲像一道赦令。楊旭的筆記本上,只有半頁歪歪扭扭、如同掙扎痕跡的公式,墨水的污漬暈染開,像幾朵頹敗的灰花。他默默收拾書本,臉上火燒火燎,羞愧和深重的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溺斃。數學,這堵由冰冷符號砌成的高墻,將他徹底隔絕在渴望的知識殿堂之外。
“老陳頭專挑人下不了臺的問,真夠嗆!”付勇湊過來,臉上也帶著數學課堂掙扎留下的苦相,他也聽得一知半解,“走,撒泡尿去,憋死老子了!”他用粗魯的玩笑試圖驅散好友的煩悶。
張華沒說話,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厚實溫暖的手掌在楊旭肩頭用力按了按,傳遞著一種無需言語的理解和共情。他的數學同樣步履維艱,有種面對天書般的茫然與無力。“晚上…老地方還去不?”他低聲問,目光指向西側那間小語種教室。
“去!”楊旭抿著嘴低聲應道。他需要攻克數學和物理這兩座堡壘,否則總成績會被拖住后腿。盡管其他科目能讓他維持在班級十多名,但這遠遠不夠,離他心中那個讓父母挺直腰桿的目標,還差得太遠。
熄燈后的校園沉入黑暗。楊旭、張華和付勇,像影子般溜進那間門縫下透出昏黃燭光的小教室。里面已有三四個人影,搖曳的燭光在幾張年輕卻寫滿焦慮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紙張、汗水和蠟油混合的沉悶氣息。這里并非都是掙扎者,角落里那個戴著厚厚眼鏡、身材瘦弱的少年王永明,是一年三班公認的數學尖子,筆記工整得如同印刷品。
“永明,這道題…奇函數還是偶函數啊?咋看定義域?”付勇煩躁地抓撓著頭發,鉛筆尖狠狠戳在草稿紙上,留下一個破洞,終于忍不住向角落求助。
王永明抬起頭,厚厚的鏡片后眼神專注。他沒有嘲笑,只是平靜地接過付勇的練習冊,湊近燭光,用筆尖點著題目:“定義域首先要看,它關于原點對稱不?你看這里……”他的聲音不高,邏輯卻異常清晰,筆尖在草稿紙上快速劃動,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剖析著題目,“代入f(-x)看看結果……對,這樣,就是奇函數了。關鍵是這個隱含條件,題干里給了提示……”他一邊講解,一邊在草稿紙上寫下一行行簡潔有力的步驟。
楊旭和張華也趕緊湊過來,頭挨著頭,貪婪地吸收著王永明的思路。王永明講得耐心細致,不時停下來問:“懂了嗎?”看到楊旭眼中仍有困惑,他又換了一種方式,用更具體的例子解釋那個抽象的概念。燭光將幾人專注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王永明的聲音是這片困惑海洋中唯一清晰的航標。
一幫少年苦熬著,或有所得,緊繃的弦終于斷裂。有一晚上,別人都陸續回去休息了,王永明還在給楊旭講解一道復雜的函數綜合題。他講得過于投入,意識都沉浸在題目里,手肘猛地撞倒了燃燒的蠟燭。滾燙的蠟油飛濺,火苗“騰”地竄起,貪婪地吞噬了攤開的練習冊!
“火!著火了!”驚呼撕破寂靜。王永明驚慌失措地用校服外套撲打,火星像受驚的螢火蟲四散飛濺。楊旭、張華幾人手忙腳亂,總算用腳踩、用書本拍滅了火焰,但王永明那本珍貴的練習冊已化作焦黑的殘骸,桌面留下猙獰的灼痕,刺鼻的焦糊味久久不散。
翌日晨會,教導主任肖晴站在旗桿下,灰白短發在晨風中顫動,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昨夜!西側小語種教室!有學生無視校規,私自點燭,引發嚴重火險!”她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每個人的耳膜,“性質惡劣!誰干的?現在站出來!否則,嚴懲不貸!”
隊伍死一般沉寂。楊旭感到身旁張華和付勇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肖晴凌厲的目光掃視全場,最終落在了高一一班隊伍前端的魏紅星身上——他臂彎上那個鮮紅的“紀律巡查”袖章,在晨光下格外顯眼。
“魏紅星!”肖晴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昨晚巡查,有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魏紅星應聲出列,動作標準得像訓練有素的士兵。他站得如同標槍般筆直,下巴微抬,聲音洪亮、短促、如同操練報數般刻板:
“報告主任!昨晚熄燈后按例巡查,發現小語種教室有異常火光和煙霧,立即報告了值班甄老師!”他的報告純粹是履行程序、陳述事實,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魏紅星身上,隨即又像探照燈般掃向高一一班的方向,充滿了驚愕、不滿、甚至憤怒的審視。楊旭感到臉頰像被無形的烙鐵燙過,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識地看向一年三班隊伍里的王永明,他同樣臉色蒼白,鏡片后的目光充滿了懊惱和后怕。魏紅星這種“大義凜然”的規則執行,冰冷、堅硬,將包括學霸在內的違規者都當眾釘在了恥辱柱上,比任何嘲笑都更讓人感到無力與窒息。
禁燭令像一道鐵閘落下。楊旭在校門口小賣部買了一支虎頭牌手電筒,被窩成了他新的戰場。
為防止光線影響別人,他用被子捂住頭部,蜷曲著身子,就著手電光看書。這非常累眼睛,很快酸澀腫脹,淚水模糊。渾濁悶熱的空氣里,汗味與塑料味交織,令人作嘔。
月底月考成績公布。楊旭看著發下來的卷子,心情復雜。物理試卷上那個鮮紅的“61”,數學試卷上刺眼的“58”,像兩把冰冷的錐子扎在心上。然而,旁邊語文試卷上醒目的“86”、英語試卷上清晰的“82”,以及歷史、地理、政治等文科科目都在八十分上下徘徊的成績,又給了他一絲微弱的支撐。班里的總分排名貼在教室后墻,他的名字在第十三位。這個位置讓他既羞愧于數理的拖累,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至少,沒有跌落到更深的谷底。這十多名,是他用其他科目的汗水,在數理的泥沼邊緣勉強支撐住的一個平臺。
更大的打擊悄然而至——黑板上的字跡徹底淪為一團團蠕動模糊的灰影。他揉著眼睛,試圖看得清晰些,仍是徒勞,只能問同桌。
楊旭知道自己近視了,到眼鏡店驗光,結果冰冷:近視兩百多度,輕度散光。
“唉,你們這些孩子啊,太拼了…”驗光師邊寫單子邊嘆息。楊旭的目光死死釘在墻上的價目表:最便宜的黑色塑料框十元,玻璃鏡片四十。他摸了摸口袋,猶豫再三,還是得配一副眼鏡。
“能…能試試嗎?”聲音干澀沙啞。
當冰涼的試鏡片架上鼻梁,世界驟然清晰得令人心顫!柜臺玻璃上的指紋纖毫畢現,窗外廣告牌上的蠅頭小字清晰可辨,甚至驗光師眼尾細密的皺紋也一覽無余。他眨了眨眼,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原來清晰的世界,竟是這樣。而這清晰的代價,如此沉重。
他最終帶走了那副最便宜、鏡腿帶著一道細小劃痕的黑色塑料框眼鏡。戴著眼鏡在座位剛坐下,便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他抬眼,正對上魏紅星審視的視線。魏紅星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他臉上那副嶄新的、略顯笨拙的眼鏡上停留片刻,眼神里沒有嘲笑,只有一種近乎苛刻的評估,像是在判斷這副眼鏡是否符合他心中某種關于“學生儀表規范”的模糊標準。魏紅星的視線似乎還掃過楊旭攤在桌上的語文卷子上那顯眼的86分,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評估和不解的意味——一個語文能考86分的人,數學怎么會只有58?隨即,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看他那本整潔得如同儀仗隊隊列般的課本。這種基于紀律和規范的沉默審視,比任何譏諷都更讓楊旭感到一種冰冷的、難以逾越的距離。
周六下午,一封用方格紙精心糊成的、邊緣毛糙的信封,靜靜地躺在楊旭空蕩的床鋪上。鉛筆字歪歪扭扭地寫著學校和班級。他顫抖著手撕開,里面是作業本撕下的格子紙,字跡稚嫩卻如刀似劍:
“哥:
爸上山采藥,讓野豬攆了,從坡上滾下來,右腿讓石頭劃了老長一道口子,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波浪線表示傷口,流了好多好多血,可嚇人了!爹躺炕上發高燒,燒了好幾天,老是迷迷糊糊喊你名字。媽把咱家下蛋最勤快的那只花母雞殺了燉湯給爹喝,“燉”字寫錯了,寫成了噸,她自己一口都沒舍得喝…爸不讓我告訴你,怕你擔心,不好好念書,我是偷著寫的!地里的苞米我都替爸收完了!我借的牛車!摔了兩跤,可疼了,不過苞米棒子一個都沒掉。”
信紙在楊旭手中劇烈地顫抖,“嘩啦”作響。眼前的景象瞬間被淚水徹底模糊:父親那張常年日曬雨淋、黝黑堅毅的臉,此刻因高燒而灰敗,干裂起皮的嘴唇不停地翕動,呼喚著他的名字;那雙曾為他仔細包過新書書皮、在他高燒不退的寒夜里整夜焐著他冰涼腳心、臨行前將帶著滾燙體溫的錢用力塞進他兜里的手,此刻卻無力地搭在冰冷的炕沿,手背上還殘留著刺眼的輸液膠布。師父張宇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巡林的小路上,還是在暖和的炕頭抽著旱煙?他醫術精湛,肯定給父親熬了不少草藥。
“楊旭?你…你咋了?”張華的聲音仿佛隔著厚厚的棉絮傳來。楊旭這才驚覺臉上冰涼一片,淚水早已決堤,大顆大顆沉重地砸在信紙上,迅速洇開了那些用鉛筆寫下的、如同刻在他心上的字跡。鏡片一片模糊,他慌忙摘下眼鏡,用粗糙的衣角徒勞地擦拭,新的淚水卻更快地奔涌而出,鏡片越擦越濕。
國慶將至,校園里洋溢著輕松歡快的節日氣息。白楊樹的葉子鑲上了金邊,在微涼的秋風中沙沙低語,仿佛也在慶祝。同學們興奮地討論著歸家的喜悅。徐巖聲音洪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我爸開車來接!新買的任天堂紅白機帶來給你們開開眼界!”方艷詠翻著嶄新的旅游手冊,語氣輕快:“爸媽帶我去BJ,想去長城好久了……”楊旭沉默地站在人群中,手指在褲兜里無意識地摩挲著。回家,他可以想想卻做不到,路遠,車費多,時間和金錢,他都不充裕。想家,想爹娘,也想師父。想師父帶著松木清香的粗糙大手拍在他肩上的分量,想師父看他練字時那專注又帶著點嫌棄的眼神,想師父小院里那棵老杏樹,秋天該結滿黃澄澄的果子了……這些念頭像細密的針,扎得心口生疼。
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聲悠長地回蕩在走廊。室友們如同出籠的鳥兒,興高采烈地涌出宿舍門,腳步聲和談笑聲迅速遠去。轉瞬間,喧囂散盡,偌大的宿舍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空曠和寂靜。楊旭慢慢爬上自己的床鋪,在冰冷的月光下攤開信紙。筆尖懸停在紙的上方,仿佛有千斤之重。終于落下,在紙上劃出深而滯澀的痕跡:
“親愛的爸爸媽媽:
我在學校一切都好,你們千萬放心。這次月考語文考了86分,英語82,歷史也考得不錯,總分在班里排第十三名。數學…數學考了78分(他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枕邊那張被淚水微微濡濕、寫著‘58’的試卷),比上次進步了些,老師還當堂表揚我進步快呢(他努力讓謊言聽起來更可信一些)。食堂的飯菜很香,頓頓吃得飽,我都感覺自己長胖了點。就是看書看得多,眼睛有點累,不過新配了副眼鏡,看東西可清楚了,同學們都說我戴上顯得挺精神的……”
寫到這里,筆尖猛地一頓。魏紅星那審視的目光仿佛又落在了鼻梁的鏡架上。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里翻涌的苦澀、擔憂和謊言帶來的刺痛強行壓下,繼續寫道:
“…你們在家一定要保重身體,別舍不得吃穿,千萬別為我操心。生活費還夠用,不用惦記著寄。天涼了,媽,您記著把咱們的厚棉襖都找出來曬曬太陽,去去潮氣和霉味,爸的腿怕寒……替我向師父問好,說我一切都好,讓他別惦記。”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無數雙冷漠俯視的眼睛。楊旭的思緒飄回離家前夜。父親蹲在低矮的門檻上,沉默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在濃稠的黑暗中明明滅滅,像一只疲憊而執著的螢火蟲。“到了城里…腰桿子挺直嘍,別讓人瞧不起。”那沙啞的聲音,混合著劣質煙葉辛辣嗆人的氣息,早已深深烙進他的靈魂深處。他也深深記起師父說的話:“小子,好好念,別給咱山里人丟臉。遇事別慫,也別莽,心里那桿秤端平了。”師父的話,此刻在空曠的宿舍里回響,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清冷的月光透過那副嶄新的、略顯笨重的眼鏡片,在信紙上投下淡淡的、帶著一圈朦朧光暈的影子。鏡架的邊緣,靠近太陽穴的位置,有一道新鮮的、細小的壓痕——是昨晚他獨自蒙在被子里,緊咬著牙關壓抑慟哭時,牙齒無意識留下的印記。此刻,冰冷的數學公式如同盤踞不去的藤蔓,家庭突降的災難像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單薄而稚嫩的肩上。窒息感如影隨形,渺小感深入骨髓,前路在淚光中一片迷茫。對家的思念,對父母的愧疚,對師父的牽掛,連同學業上的重壓,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拍打著這個少年剛剛筑起的、名為“堅強”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