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場上的汗水尚未干透，期末復習的緊張氛圍又沉沉壓了下來。楊旭和隊友們心知肚明，對陣龍威武校這場球賽，贏面渺茫，但輸，也絕不能輸?shù)秒y看！爭的就是這口氣。訓練愈發(fā)刻苦，每一個滑步、每一次卡位都帶著背水一戰(zhàn)的狠勁。與此同時，期末考的壓力如影隨形。令人意外的是，在展虹沉靜的陪伴下，那些枯燥的習題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難熬。兩人在圖書館角落并肩而坐，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里，偶爾交換一個眼神或一句低語，空氣中便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與暖意。這充實而輕快的時光，是楊旭緊繃神經(jīng)中難得的慰藉。
轉(zhuǎn)眼球賽就在周末。周五下午，楊旭正埋首教室題海，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
“楊旭！有人找！”靠門同學的喊聲打破了自習室的寧靜。
楊旭疑惑抬頭。逆著走廊傾瀉進來的光線，兩個風塵仆仆的身影赫然立在門口。一個高大挺拔，雖鬢角染霜，面容卻如刀削斧鑿般剛毅，眼神銳利如鷹——正是闊別半年的師父張宇！旁邊是曬得黢黑的半大小子，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閃爍著興奮的光——弟弟楊達！
“師父？！達子？！”巨大的驚喜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連日積累的疲憊與壓力。楊旭霍然起身，顧不上桌椅磕碰的聲響和同學們好奇的目光，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
“哥！”楊達像顆小炮彈，猛地撞進楊旭懷里，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熊抱。
張宇看著楊旭，嚴肅的臉上罕見地浮起溫和笑意。他抬手，寬厚有力、布滿老繭的手掌重重落在楊旭肩上，那沉實而熟悉的力道帶著無言的關(guān)切：“好小子，筋骨更硬實了。”目光掃過他汗?jié)竦男７I(lǐng)口和眼下淡淡的青影，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功夫沒撂下就好。”
“師父，您怎么提前來了？達子信里不是說暑假才過來？”楊旭的聲音里滿是激動和難以置信。
“待不住了，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幾個老戰(zhàn)友。”張宇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軍人特有的磐石質(zhì)感，“在大興安嶺窩了小十年，骨頭都銹了，該出來透透氣。”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暮色煙塵籠罩的城市輪廓，語氣摻進一絲沉重，“也順便……看看這外頭的世道，都折騰成啥樣了。”
楊達迫不及待地插話，少年人的憤懣溢于言表：“哥，你是不知道！家里那邊亂套了！到處都在毀林開荒！好好的林子，說砍就砍，說燒就燒！張大爺氣得想揍人，可攔不住！連林場頭頭都帶頭干！”他小臉皺成一團，焦灼萬分，“外邊都在傳糧食要漲價，大伙兒跟瘋了一樣搶著開地，恨不得把山都鏟平……”他喘了口氣，“爹看師父心情實在不好，就讓我別管期末考了，陪師父出來散散心。”
張宇沉默著，眼神愈發(fā)深邃，仿佛穿透了鋼筋水泥的叢林，看到了遠方正在消逝的綠色屏障和無聲的悲鳴。楊旭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師父刻在骨子里的守護者的痛心與無力，他感同身受。
“師父……”楊旭喉頭微哽。
張宇擺了擺手，截住他未出口的安慰：“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剛路上聽學生說，你明天有場球賽？”他巧妙地轉(zhuǎn)了話題。
“對！哥！你們要跟龍威武校的高手打籃球？聽說他們練武的可厲害了！我能去看嗎？”楊達的注意力瞬間被點燃，眼睛亮得像探照燈，方才的憤懣煙消云散。
看著弟弟興奮雀躍的模樣，再望望師父沉穩(wěn)的身影，一股暖流悄然注入楊旭心間，驅(qū)散了毀林消息帶來的陰霾：“行！明天下午，就在我們學校籃球場。”
“你們年輕人熱鬧去。”張宇點點頭，臉上波瀾不驚，“我和達子找個地方落腳，明天去給你助威。”
“師父，達子，你們還沒吃飯吧？”楊旭看了眼窗外漸濃的夜色，“走，我請你們?nèi)ァ镉洝 ?
師徒三人出了校門，直奔熟悉的“田記小館”。昏黃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在喧囂漸起的街道上投下沉默的印記。楊旭心中百感交集，二十天前，他也是這樣走向田記，只不過那時步履沉重，心里揣著借錢救急卻又難以啟齒的煎熬。最終，那頓飯吃得食不知味，滿腔的話壓在喉嚨口，最終化作離開后卷起袖管走向血站的決絕。此刻，雖然毀林的消息帶來沉重，但師父和弟弟的意外到來，卻像穿透陰霾的陽光，讓他暫時忘卻了那份不堪回首的窘迫。
推開田記小館吱呀作響的玻璃門，飯菜濃香、鍋鏟碰撞、食客喧嚷交織成的熱浪撲面而來。柜臺后的田慧正低頭算賬，抬頭見楊旭領(lǐng)著兩個陌生面孔，其中年長那位一身舊軍裝卻氣勢沉凝，立刻揚起熱情的笑容迎上。
“喲，小旭來了？這兩位是……？”她目光好奇地在張宇和楊達身上打轉(zhuǎn)。
“田姨，這是我?guī)煾笍堄睿@是我弟弟楊達。”楊旭趕忙介紹，聲音里帶著重逢的喜悅，“師父，達子，這是田姨，一直特別照顧我。”
“哎喲！張師父您好！楊達小朋友你好！快請進！”田慧笑容真誠燦爛，態(tài)度熱絡(luò)周到，仿佛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小旭的師父和弟弟，那就是自家人！甭客氣，快里邊坐！想吃點啥？姨給你們安排！”她麻利地引著他們到靠墻清凈的桌子旁，手腳利落地擦著本就干凈的桌面。
“叨擾了。”張宇微微頷首致意，帶著楊達坐下，腰背依舊挺得筆直，軍人風骨盡顯。
“老胡！老胡！快出來！”田慧朝后廚揚聲喊道，聲音里透著興奮，“小旭的師父來了！”
很快，系著圍裙、滿手油光的胡師傅從廚房門簾后探出身，目光落在張宇身上，眼睛一亮，快步走出。他一邊在油膩的圍裙上擦手，一邊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哎呀！這位就是教小旭功夫的張師父？久仰大名啊！這小子一身硬骨頭，站如松坐如鐘，一看就是名師高徒！我是胡友德，教這小子耍鍋鏟的！”他爽朗地笑著，伸出沾著油星卻粗壯有力、同樣布滿歲月印記的手。
張宇站起身，伸出同樣布滿老繭、骨節(jié)分明的手，與胡師傅緊緊相握。一個是在山林血火與嚴寒中淬煉的武者，一個是在灶臺煙火與油鹽里浸潤的廚者，兩只承載著不同力量與生活重量的手交握在一起，碰撞出一種奇異的、令人動容的和諧與相互尊重。
“胡師傅，幸會。”
“胡伯伯好！”楊達也乖巧喊道。
“好小子！虎頭虎腦的，精神！”胡師傅哈哈笑著，蒲扇般的大手在楊達肩上親切地拍了兩下。
田慧手腳麻利地端上茶水涼菜：“張師父，楊達，一路辛苦，先墊墊肚子。小旭，招呼好！老胡，你也坐會兒，陪張師父說說話！”她一邊張羅，一邊關(guān)切地看向楊旭：“小旭，你師父和弟弟住處安排好了沒？這大老遠來的……”
楊旭正給師父和弟弟倒水，忙道：“還沒呢田姨，正琢磨吃完飯帶他們?nèi)ジ浇衣蒙纭！?
“找啥旅社啊！”田慧一擺手，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商量的親昵，“我家地方寬敞！就我兒子和他爺爺奶奶，房子大，空房間現(xiàn)成的！就住家里！干凈利索還方便，張師父，楊達小朋友，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她不容置疑地拍板，臉上是真心實意的熱情。
張宇剛想開口婉拒這份盛情，楊旭卻先一步被另一個巨大的疑問攫住了心神。他看向田慧，帶著純粹的困惑：“田姨，您兒子回來了？我怎么一點風聲沒聽著？他回來了，怎么也得讓我見見這位哥哥吧？”在他的印象里，田姨的兒子一直在外地，是位神秘的存在。
田慧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看著楊旭那副茫然困惑、完全沒開竅的憨直模樣，再想起二十天前他坐在這里欲言又止、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連一旁剛坐下的胡師傅也看著楊旭這傻樣，忍俊不禁地直搖頭。
“你呀你呀，真是個實心眼的傻小子！”田慧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用手指虛點著楊旭，“你早就見過了，還差不多天天見呢！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啊？”楊旭徹底懵了，腦子里像過篩子一樣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食堂大叔？門衛(wèi)大爺？還是……？“天天見？誰啊？”
胡師傅看著楊旭百爪撓心、抓耳撓腮的憨樣，終于憋不住了，用帶著油星的手指隔空點著他，聲音洪亮地揭開了謎底：“還能是誰？你們新去的班主任，李煥文，李老師，可不就是老板娘親生的寶貝兒子嘛！”
“什么？！”楊旭如同被九天驚雷劈中，瞬間瞪大眼睛，嘴巴張得能塞下個鴨蛋，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老李？！李煥文？！是……是田姨的兒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在操場邊扯著嗓子吆喝訓練、在教室和大家比賽摞紙杯的野人、發(fā)現(xiàn)他賣血后眼神復雜難言的班主任李煥文，竟然就是他天天喊“田姨”、承蒙無微不至關(guān)照的老板娘的兒子？！這怎么可能？！巨大的信息差讓他頭暈?zāi)垦！?
田慧好不容易止住笑，看著楊旭目瞪口呆、靈魂幾乎出竅的樣子，眼神里卻多了份了然和深切的疼惜。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聲音放得柔和而清晰：“傻小子，嚇著了吧？煥文他呀，剛調(diào)來當班主任那會兒就跟我打過招呼了。他說，‘媽，您可先別急著跟學生說我是您兒子，尤其別跟小旭說。我得先站穩(wěn)講臺，摸清楚班里的情況，也省得孩子們知道了，心思活絡(luò)，反倒不自在，失了老師的本分。’我想著也是這個理兒，老師就得有老師的樣兒，便依了他。”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楊旭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溫和，聲音更低了些，幾乎帶著一絲嘆息：“后來……后來你二十天前那趟來，人往那一坐，魂不守舍的，眼神飄忽，筷子夾菜都夾不穩(wěn)，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好幾次……姨是過來人，還能看不出你心里揣著天大的難處，正煎熬著？那光景，我一顆心都懸在你身上，光想著怎么讓你多吃兩口，怎么讓你別那么愁，哪還敢跟你提煥文是你班主任這事兒啊！生怕你知道了，心里頭更添一層不自在，覺得我們娘倆把你那點難處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了，那得多硌應(yīng)得慌？讓你更難開口，或者更難接受幫助？姨就想著，先讓你吃飽，暖暖身子，旁的……都等你自己愿意說了，或者緩過勁兒來再說。”
田慧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楊旭記憶的閘門。這消息比師父從天而降更讓他震驚！腦子嗡嗡作響，過往李老師的關(guān)愛、發(fā)現(xiàn)他賣血后那復雜而欲言又止的眼神、田姨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塞錢……**以及二十天前自己坐在這個熟悉的位置上，手心全是汗，喉頭發(fā)緊，那句“田姨，能不能借我點錢”在舌尖翻滾了無數(shù)次，最終還是伴著苦澀咽了回去的狼狽與絕望……無數(shù)畫面瞬間串聯(lián)翻騰，清晰得刺痛人心。原來，在他最孤立無援、尊嚴搖搖欲墜的時刻，這份小心翼翼的沉默背后，竟藏著田姨如此深沉細膩的體諒與保護！巨大的沖擊讓他整個人徹底僵住，心潮翻涌，喉頭哽咽，完全失去了反應(yīng)能力，只能呆呆地望著田慧溫暖含笑又帶著心疼的眼睛。
張宇一直沉默地旁觀著這一切，看著楊旭從震驚到恍然再到深受震動的神情變化，再看看田慧那充滿人情味的解釋和胡師傅在一旁點頭附和的模樣，他那慣常嚴肅的嘴角，也難得地向上彎起一個明顯的、溫暖的弧度，露出一絲洞察的了然笑意和淡淡的贊許。這小子孤身一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掙扎求生，竟不知不覺結(jié)下了如此深厚奇妙的情緣與羈絆，遇到了這樣真心實意護著他的長輩，這份際遇，遠比他想象的要珍貴得多。
后廚傳來炒鍋猛火的爆響和誘人的香氣，田記小館暖黃的燈火在漸深的夜色中暈染開一片溫馨而喧鬧的光圈。師徒重逢的溫暖、毀林消息帶來的沉重、師長身世的戲劇性揭秘與其中蘊含的深沉關(guān)懷、明日球賽的硝煙……所有復雜而濃烈的滋味，都在這個悶熱喧鬧又充滿了煙火人情味的六月夜晚，濃墨重彩地交織、發(fā)酵。它們?yōu)闂钚衲蔷o繃而充滿挑戰(zhàn)的青春序曲，驟然增添了一段既跌宕起伏又飽含人間溫情的厚重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