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課后那令人心跳加速的尷尬，像一層薄霧籠罩在楊旭和展虹之間。回教室的路上，兩人都刻意落后人群幾步，沉默地走著。徐巖那穿透力極強的調侃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讓他們誰也不敢先開口，只偶爾用余光飛快地掃過對方又迅速移開。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帶著青澀悸動的安靜。

直到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的鈴聲響起，教室里只剩下沙沙的寫字聲和翻書頁的聲音。那份尷尬才在專注的學習氛圍里稍稍沉淀。展虹正埋頭對付一道物理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反復演算，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楊旭的目光幾次瞟向她的方向，終于鼓起勇氣，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過去：“那個……展虹，剛才那道加速度的題，你……弄懂了嗎？我這兒有點卡殼……”這借口找得有點笨拙，但總算打破了僵局。

展虹抬起頭，臉上還帶著一絲未散盡的紅暈，眼神卻亮了起來：“啊？我……我正好也在算這個，受力分析這里好像有點問題……”她挪了挪凳子，把草稿紙往楊旭那邊推了推。兩人心照不宣地湊近了些，低聲討論起來。尷尬被共同面對的難題暫時沖淡，一種熟悉的、共同奮斗的默契感悄然回歸。

楊旭指著自己演算的步驟，展虹湊近仔細看著，發絲幾乎要碰到他的手臂。他剛想解釋其中一個公式的推導——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地由遠及近，伴隨著姜波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像一陣風似的刮進了一班教室。

“楊旭！展虹！快！別學了！操場有大熱鬧看！”姜波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驚人，一把拽住展虹的胳膊就要往外拉。

展虹被她拽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哭笑不得：“什么熱鬧啊，這么急？”

楊旭也抬起頭，一臉茫然：“對啊，操場能有什么熱鬧，開大會了？”

“哎呀！不是大會！比大會有意思多了！”姜波急得跺腳，語速快得像機關槍，“來了倆新老師！在操場中間！一個彈那個……那個帶鍵盤的！像電視里那種！另一個在拉二胡！拉得可好了！《二泉映月》！聽得人心里酸溜溜的！這會兒操場上都圍滿了！去晚了就擠不進去了！”她不由分說，一手拉著展虹，另一只手順勢也扯住楊旭的袖子，“走走走！快去看，保證不虛此行！哎！你們發現沒？他倆感覺……特別搭！眼神都能拉絲了！說不定是……嘿嘿！”姜波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補充了一句，眼里閃著八卦的光芒。

“新老師？彈琴拉二胡？”楊旭和展虹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驚訝和濃濃的好奇。這跟他們預想中新老師嚴肅刻板的登場方式，實在是大相徑庭。改革風暴帶來的緊張感，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音樂會”沖淡了一絲。姜波那曖昧的暗示，更增添了一層奇異色彩。

兩人被姜波半拖半拽地拉出教室，直奔操場。

果然，離操場還有一段距離，就聽到了那穿透力極強的二胡聲。悠揚、哀婉、如泣如訴的《二泉映月》旋律，在料峭的春風里盤旋，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人的力量。等他們跑到操場邊緣，眼前的情景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

平日里空曠的操場中央，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學生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成了一個大圈，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往里看。圈子中心，臨時擺了兩把椅子。

左邊椅子上，坐著一位年輕的男老師。他看起來二十七八歲，身姿挺拔，穿著一件在這個年代頗為時尚的米白色夾克，里面是淺藍色襯衫，沒有打領帶，顯得隨意而精神。他微微低著頭，修長的手指在面前一臺銀灰色的電子琴鍵盤上靈活地跳躍、滑動。那臺電子琴在當時的北辰中學絕對是稀罕物，流線型的外殼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他彈的并非《二泉映月》的主旋律，而是配合著二胡，彈奏著低沉、富有節奏感的和弦與琶音，巧妙地烘托著那如泣如訴的琴聲，讓整個旋律更加立體飽滿。

右邊椅子上，則是一位同樣年輕的女老師。她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一件素雅的鵝黃色毛衣，長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秀氣的側臉。她微閉著雙眼，神情專注而投入，仿佛整個靈魂都沉浸在那兩根弦的振動里。她手中的二胡弓在琴弦上時而舒緩、時而急促地運走，揉弦、滑音、頓弓，技法嫻熟，將《二泉映月》中那份深沉的悲愴、蒼涼的意境，演繹得淋漓盡致。凄美的音符仿佛有了生命，在初春微寒的空氣里流淌，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短暫的寂靜后，操場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不少人高喊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場中的沈老師和王老師相視一笑。那笑容里充滿了默契和年輕人特有的朝氣，還有一種只有彼此才能完全解讀的、溫柔又帶著點小得意的親昵。沈老師伸手，極其自然地幫王老師將一縷被風吹到頰邊的發絲輕輕攏到耳后，動作流暢而體貼。王老師則微微側頭，報以一個心領神會的淺笑。沈老師對著電子琴的麥克風試了試音，清朗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了出來：“謝謝同學們！看來大家還挺喜歡？”

“喜歡——！”操場上響起一片響亮的回應。

“好！”沈老師爽朗一笑，“那咱們換個口味！來點有勁兒的！王老師，換家伙？”他看向身邊的搭檔，眼神帶著詢問和鼓勵。

王老師微笑著點點頭，將二胡小心地放回琴盒，又從旁邊抱起一把造型優美的琵琶。

“嚯！琵琶！”圍觀人群中發出一陣更大的驚嘆！這可比二胡更顯眼，也更讓人期待“大場面”。

沈老師的手指在電子琴鍵盤上飛快地按了幾個鍵，一陣歡快、跳躍、極具動感的電子合成音前奏驟然響起，帶著鮮明的節奏感，瞬間點燃了氣氛！緊接著，王老師懷抱琵琶，手指在弦上如疾風驟雨般輪掃起來！一串密集如珠落玉盤、又似戰鼓擂響般的鏗鏘旋律噴薄而出！

是《賽馬》！二胡名曲《賽馬》！但此刻由琵琶演繹，那份金戈鐵馬、奔騰不息的氣勢被放大到了極致！輪指如急雨，掃弦似驚雷，王老師十指翻飛，技法炫目，將駿馬馳騁草原的豪邁、歡騰、你追我趕的熱烈場景描繪得更加驚心動魄！而沈老師的電子琴則完美地模擬著馬蹄聲、嘶鳴聲，用豐富的電子音效和強勁的節奏為奔騰的駿馬鋪就了一條充滿現代感的音效之路！傳統民樂與現代電子樂的碰撞，在琵琶的剛烈與電子樂的動感交織下，產生了更加奇妙而振奮人心的效果！

操場上的氣氛瞬間被推向了高潮！學生們被這激昂的旋律感染，不由自主地跟著節奏拍手、跺腳，甚至有人小聲哼唱起來。沉悶的校園仿佛被注入了新鮮的氧氣，充滿了蓬勃的活力。姜波更是興奮地拉著展虹和楊旭的手也跟著節奏蹦跳。

“太帶勁兒了！”楊旭忍不住大聲贊嘆，感覺渾身的血液都跟著那奔騰的旋律沸騰起來。他瞥了一眼場中，沈老師正側頭看向王老師，兩人在激越的旋律中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和笑容，那笑容里滿是無需言語的默契和共同創造快樂的滿足。展虹也用力地拍著手，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暈，看向場中兩位新老師的眼神充滿了敬佩和期待，心底也掠過一絲姜波話語帶來的漣漪：他們……真的很特別，那種默契和氛圍，絕不僅僅是同事。這別開生面的“就職儀式”，如同一陣強勁的春風，不僅驅散了料峭的寒意，更在星宇學子心中，吹皺了一池春水，讓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改變，第一次生出了強烈的、帶著新鮮感的好奇與期盼。

歡快的《賽馬》旋律還在操場上空回蕩，如同催征的戰鼓，預示著北辰中學，即將迎來一場由這兩位“不走尋常路”的新老師引領的、充滿未知也充滿希望的新征程。

操場上的音樂盛宴余音繞梁，學生們興奮地議論著剛剛驚艷亮相的沈老師和王老師，對新學期、新氣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好奇與期待。尤其是一班的同學，更是翹首以盼，猜測著自家新班主任會是何等風采——是像沈老師那樣瀟灑時尚？還是如王老師般溫婉知性？又或是……像他們一樣充滿藝術氣息？

然而，這股熱切的期盼很快被一則小道消息澆了個透心涼。

“啥？咱們班的新班主任還沒到？！”徐巖從外面沖進教室，一臉難以置信，“我剛聽肖主任跟人說的，說咱們班那位……去參加馬拉松比賽了！得明天才能來報到！”

“馬拉松？！”付勇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開什么玩笑？這都什么時候了！班都分了，課都上了，他跑去跑馬拉松？！”

“馬拉松……”趙紅波皺著眉頭，一臉凝重，“那豈不是……跟電視里那些非洲兄弟似的？曬得黢黑，渾身腱子肉，跑起來跟個鐵疙瘩似的？”

“噗——”旁邊一個女生沒忍住笑出聲，隨即趕緊捂住嘴。

“完了完了！”徐巖夸張地一拍大腿，模仿著想象中的樣子，“肯定是一身汗臭味，皮膚曬得跟炭一樣，咧著大白牙傻笑，腦子里除了跑步就是跑步！還文藝范？想啥呢！跟剛才操場那兩位神仙老師一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教室里頓時一片哀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吧……學校怎么想的？派個‘跑男’來管我們一班？”有人抱怨。

“就是！這都火燒眉毛了，又是末位淘汰又是均衡分班的，他倒好，還有閑心去跑馬拉松？這責任心……”

“完了，咱班以后是不是要天天晨跑五公里啊？美其名曰‘鍛煉意志’？”有人悲觀地預測。

“我看懸！這種搞體育的，能懂什么教學？估計就知道傻練！咱一班這成績，怕不是要被他練廢了？”悲觀情緒在蔓延。

“跟非洲黑鬼似的？還一臉傻氣？哈哈哈，徐巖你這嘴！”雖然抱怨，但徐巖的描述還是引來一陣哄笑，大家腦補著那個畫面，愈發覺得前景黯淡。

楊旭和展虹對視一眼，也難掩失望。剛剛被沈王二位老師點燃的對新班主任的期待之火，被這盆“馬拉松冷水”澆得只剩下一縷青煙。楊旭撇撇嘴，小聲嘀咕：“這老師……也太不靠譜了吧？開學第一天就缺席，跑去跑馬拉松？學校怎么同意的？一點不像沈老師王老師他們……”

展虹輕輕嘆了口氣，秀氣的眉頭微蹙：“希望……希望只是傳言有誤吧。或者……他跑完能早點回來？”這安慰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想到操場中央那對才華橫溢、默契十足、連空氣都仿佛在流動的情侶老師，再對比這個“馬拉松狂人”的想象圖，落差實在太大。

整個高一（1）班，籠罩在一片對新班主任的“嫌棄”和“憂慮”之中。那位素未謀面的班主任，人還未到，形象已經在學生們口中被塑造成了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曬得黝黑、滿身汗味、可能還咧著一口白牙傻笑的“馬拉松狂人”形象，與大家期待的學識淵博、風度翩翩或者至少是認真負責的形象，相去甚遠。沈延斌和王芝蘭帶來的那點浪漫文藝的驚喜，此刻顯得更加遙不可及。

王健老師夾著教案走進教室時，感受到的就是這股低氣壓。他清了清嗓子，試圖安撫：“同學們，安靜一下，關于新班主任，肖主任已經確認了，李老師確實是因為參加一個重要的馬拉松賽事，過幾天才能到校，李老師是學校特意引進的骨干人才，在激發學生學習動力和班級管理上很有想法，大家要……”

“有想法，我們還有想法呢。”徐巖在下面小聲嘟囔，引得周圍同學竊笑。

老王頭無奈地搖搖頭，知道此時多說無益：“……總之，大家稍安勿躁。今天下午的班會和后面的工作，暫時還是由我代理。新班主任到來時，希望大家以積極的態度迎接李老師。”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李老師……是個很特別的人物，或許會給大家帶來不一樣的驚喜。”

“特別？是特別黑還是特別能跑？”徐巖的嘀咕聲更大了點，這次連王老師都聽到了，只能假裝沒聽見，開始講課。

教室里的氣氛依舊沉悶。學生們的心思早已不在課本上，都在想象明天將要面對的那個“非洲兄弟”般的班主任，以及在他“肌肉發達、一臉傻氣”的帶領下，一班那本就風雨飄搖的未來。只有王健老師那句“很特別的人物”和“不一樣的驚喜”，像投入深潭的兩顆小石子，在部分學生心底激起一絲微弱的好奇漣漪，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失望浪潮淹沒。沈老師和王老師合奏的激昂旋律似乎還在耳邊，而屬于一班的“序曲”，卻充滿了對一位“跑男”領跑未來的迷茫和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