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陽光，帶著初生的暖意，透過高一一班明亮的玻璃窗，斜斜地灑在課桌上。空氣里彌漫著書墨的微香和少年人特有的、略帶躁動的安靜。語文課，王健老師正站在講臺前。他身形瘦削，老花鏡片后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保持著課堂的莊重。

這節課的內容是白居易的《長恨歌》。王老師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全班：“這首詩篇幅雖長，但字字珠璣，情感深摯。為了加深理解，也檢驗大家的預習情況……”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學生心上，“我們抽幾位同學背誦一下關鍵段落。”

教室里瞬間落針可聞，翻書頁的聲音都小心翼翼起來。后排的楊旭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眼角的余光瞥向前方那個挺直的、熟悉的背影。展虹微微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攤開的課本邊緣，指尖有些發白。昨晚她因物理試卷的失利，幾乎熬到深夜才勉強完成所有理科作業，對《長恨歌》后半段的復習，確實有些倉促。

王老師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展虹身上。“展虹同學，”他溫和地開口，“你來背一下從‘六軍不發無奈何’開始，到‘宛轉蛾眉馬前死’這一段。”

展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攥緊了。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清亮的嗓音在寂靜的教室里響起：“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開頭的句子流暢而出，帶著她特有的沉靜韻味。然而，當背到“君王掩面救不得”時，下一句“回看血淚相和流”卻像被堵在了喉嚨口。她的聲音卡住了，秀氣的眉頭微蹙，腦海中努力搜尋著那個清晰的意象——君王回望，血淚交織的畫面就在眼前，可那句詩卻像狡猾的游魚，倏忽溜走，怎么也抓不住。

時間仿佛被拉長，幾秒鐘的停頓在課堂上顯得格外漫長。展虹的臉頰開始泛起淡淡的紅暈，指尖緊緊摳住了桌沿，窘迫感無聲蔓延。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個極低、極快，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從她身后傳來：“回看血淚相和流！”

是楊旭！他幾乎是屏著呼吸，用氣聲提示著，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焦急地鎖在展虹緊繃的背影上。

展虹心頭一松，那句詩瞬間清晰。她正要接著背下去——

“楊旭！”王健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瞬間打破了課堂的凝滯。他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踱步到了教室中后部，目光如電，精準地鎖定了后排。“站起來！誰讓你在課堂上交頭接耳、隨意提示的？這是擾亂課堂秩序！”

楊旭身體一僵，在全班同學目光的聚焦下，懊惱又無奈地站了起來。他瞥了一眼前方同樣僵住的展虹，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王老師并未就此罷休，他的目光轉向展虹，帶著一絲失望：“展虹同學，背誦不熟，情有可原，但課堂上接受他人提示，同樣不可取。你們兩個，”他的手指點了點，“都到教室后面，站著聽！好好清醒清醒！”

命令落下，不容辯駁。展虹的臉頰瞬間紅透，比剛才卡殼時更甚。她咬了咬下唇，默默合上課本，低著頭，從座位上走出來。楊旭也垂著頭，跟在她身后。兩人一前一后，在全班同學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走到了教室最后面的墻邊，隔著幾步遠站定。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恰好將這一方角落照亮。

王老師繼續講課，聲音恢復了平穩，仿佛剛才的小插曲并未發生。但站在教室最后的兩人，卻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難熬。展虹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努力挺直脊背，眼睛盯著講臺上的板書，耳朵里卻嗡嗡作響。她能感覺到旁邊楊旭的存在，尷尬、委屈，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對連累了他的歉意，在心底交織翻涌。

楊旭同樣站得筆直，目光看似落在黑板上，實則有些失焦。他心里懊悔自己的莽撞，又擔心展虹此刻的感受。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瞄向她。

就在這時，展虹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她沒有轉頭，只是嘴角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快、極輕的偷笑，帶著點自嘲，又仿佛帶著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無奈默契。陽光正好打在她的側臉上，那抹稍縱即逝的笑意，像初春冰面裂開的一道細紋，瞬間點亮了她微微泛紅的臉頰，長長的睫毛在光線下投下淡淡的影子，柔和了她因窘迫而略顯緊繃的輪廓。

這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表情變化，卻像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偷看的楊旭。他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像被擂響的戰鼓般，“咚咚咚”地猛烈撞擊著胸腔。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頭頂，耳朵里只剩下自己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他忘了尷尬，忘了懊悔，也忘了講臺上王老師的聲音，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陽光下那個微微低頭的側影，和那抹讓他心神失守的、一閃而過的偷笑。

他看呆了。陽光勾勒著她清麗的線條，耳畔微亂的碎發在光暈中顯得格外柔軟。那點小小的狼狽，在此刻的他眼中，竟莫名地生動可愛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動，像潮水般洶涌地淹沒了他的感官。

走廊外，不知名的鳥兒清脆地叫了一聲。教室里，王老師還在講解著“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千古悲情。而教室最后面，陽光燦爛的角落里，一個少年因為一個女孩偷笑的側臉，正經歷著他人生中第一次清晰而劇烈的心跳失控。他慌忙移開視線，假裝專注地盯著黑板，可那劇烈的心跳聲，卻固執地在胸腔里回響，震得他指尖都有些發麻。展虹似乎察覺到他突然移開目光的僵硬，也輕輕調整了一下站姿，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只有微微泛紅的耳尖暴露在陽光里，像兩片小小的、害羞的花瓣。

陽光在教室后墻拉長了兩個沉默的影子。王老師沉穩的講課聲在空氣中流淌，但站在最后的楊旭，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身邊展虹細微的呼吸聲。剛才她那一閃而過的偷笑，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心湖，漣漪至今未平。他努力盯著黑板上的“長恨歌”三個字，試圖找回聽課的狀態，視線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偏移幾度，落在旁邊那個清麗而略顯緊繃的側影上。

就在這時，教室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教務主任肖晴那張嚴肅的臉探了進來，目光銳利如鷹隼般掃視著課堂紀律。當她的視線掃到教室最后，看到并肩靠墻罰站的楊旭和展虹時，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她沒說話，只是用眼神向講臺上的王健老師投去一個嚴厲的詢問。

王老師停下講解，微微頷首示意。肖主任無聲地退了出去，但那瞬間施加的無形壓力，讓后排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展虹下意識地將身體貼墻貼得更緊，頭埋得更低。楊旭也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下課鈴聲終于響起，如同特赦令。王老師收拾好教案，臨走前看了后排一眼，語氣平淡卻帶著警示：“下次注意課堂紀律。回座位吧。”說完便離開了教室。

楊旭和展虹幾乎同時松了口氣，僵硬的身體放松下來。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尷尬和一絲無奈的笑意。展虹的臉頰依舊帶著未褪盡的紅暈，她飛快地低下頭，小聲說：“……連累你了，對不起。”

“咳，沒事兒，”楊旭撓撓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反正我也沒聽清提示對不對……”他這話半真半假，提示是對的，但此刻說出來只是為了緩解她的內疚。

兩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座位。徐巖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他們回來，立刻湊上來，壓低聲音，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嘖嘖嘖，二位‘患難與共’，站得可還舒坦？肖大魔頭那一眼，我瞧著都肝兒顫！怎么樣，‘回看血淚相和流’了沒？”他刻意模仿著展虹卡殼的語氣。

展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坐下整理書本，不理他。楊旭則作勢要捶他：“少貧！就你話多！”

下午最后一節是體育課。春日晴好，操場上一片喧騰。熱身跑結束后，體育老師宣布：“今天練習排球對墊！自由組合，兩人一組！”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熟悉的同學紛紛結對。展虹站在原地，目光習慣性地在人群中尋找姜波的身影，隨即才想起她已不在自己班。一絲落寞剛爬上心頭，一個身影已經抱著排球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面前。

“喏，搭檔？”楊旭把排球往她面前一遞，臉上是爽朗的笑容，眼神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緊張。陽光落在他汗濕的額發上，閃著細碎的光。

展虹微微一怔，看著眼前笑容明亮的少年，剛才課堂上的窘迫和走廊罰站的尷尬似乎被這陽光驅散了不少。她彎起嘴角，點點頭，接過了排球：“嗯，搭檔。”

“哎喲喂！”徐巖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夸張地拍著大腿，“這就‘搭檔’上啦？三哥，動作夠快啊！剛才還‘回看血淚’呢，這就‘比翼雙飛’打排球啦？”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引得周圍幾個男生哄笑起來。

楊旭臉一熱，作勢要踢他：“滾去練你的球！就你長嘴了！”

展虹的臉也微微泛紅，但這次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慌亂捂嘴或急著辯解，反而瞪了徐巖一眼，然后轉向楊旭，故意揚了揚下巴，用清晰的聲音說：“楊旭，我們別理他，找個安靜地方練，免得被噪音干擾。”這話既反擊了徐巖，又巧妙地化解了尷尬。

楊旭眼睛一亮，立刻響應：“對！走！”兩人抱著排球，默契地走向操場邊人少一些的角落，把徐巖“嘖嘖嘖”的怪叫聲和哄笑聲甩在了身后。

對墊練習開始。展虹運動神經不算特別突出，排球基礎一般，墊球動作有時會變形，球常常墊飛。楊旭則運動能力很好，反應敏捷，總能及時救起她墊偏的球。

“手臂繃直，手腕下壓一點，用這里發力。”楊旭耐心地示范著，指著自己的小臂位置。他靠得有點近，展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陽光曬過的清新氣息，讓她心跳莫名快了幾分。

“哦…好。”展虹定了定神，努力模仿他的動作。這一次，球穩穩地墊回了楊旭的方向。

“漂亮！”楊旭眼睛一亮，由衷地贊道，穩穩接住球又墊了回去。

受到鼓勵，展虹也放松了些。兩人你來我往，球在空中劃出越來越流暢的弧線。偶爾展虹還是會失誤，球飛向奇怪的方向，楊旭總能敏捷地沖刺、魚躍救球，動作帶著少年人的矯健和一點點耍帥的嫌疑。

“哇！旭哥好身手！”遠處傳來徐巖的怪叫，他正和魏紅星一組。魏紅星排球打得極穩，徐巖則上躥下跳。徐巖一邊墊球一邊不忘關注這邊，“展虹同學，別心疼他，多往邊上打打，讓他多跑跑！”

展虹被逗笑了，故意把下一個球墊得又高又飄，飛向楊旭的側后方。楊旭果然一個漂亮的側滑步，穩穩將球救起，還順勢做了個有點夸張的“謝幕”動作，引得展虹噗嗤笑出聲。陽光灑在少年少女奔跑跳躍的身影上，笑聲和球撞擊手臂的清脆響聲交織，之前課堂上的陰霾被徹底驅散，只剩下運動帶來的酣暢淋漓和彼此間那份輕松自在的默契。

練習快結束時，體育老師吹哨集合。大家紛紛抱著球跑向集合點。展虹跑得有點急，沒注意腳下，被一小塊松動的塑膠顆粒絆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驚呼一聲向前撲去！

“小心！”楊旭眼疾手快，就在她旁邊的他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用力一帶，將她失衡的身體穩穩地拉回了自己懷里。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定格了零點幾秒。

展虹的臉頰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楊旭汗濕的運動服胸口，一股屬于男生的、混合著陽光和汗水的蓬勃氣息瞬間將她包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有力心跳，和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幾乎同頻共振。楊旭的手臂還緊緊環著她的肩膀，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感讓她大腦一片空白。

“你…沒事吧？”楊旭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緊張。他飛快地松開手，退開半步，臉上也爬上了可疑的紅暈，眼神有些慌亂地看向別處。

展虹站穩，低著頭，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聲音細若蚊吶：“沒…沒事，謝謝你。”她飛快地理了理額前散亂的碎發，不敢看楊旭的眼睛。

“喂喂喂！英雄救美！現場直播啊！”徐巖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帶著十二分的興奮和揶揄，“旭哥！這波可以！值了！比墊一百個球都值！”旁邊的魏紅星也難得地露出了一個看戲的淺笑。

體育老師也看了過來：“怎么了？摔著了？”

“沒！沒有！老師，我們歸隊！”楊旭趕緊拉著還處于當機狀態的展虹跑向隊列，試圖逃離徐巖那能把人看穿的目光和周圍同學投來的各種好奇、曖昧的眼神。

集合解散的哨聲響起。展虹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放水杯的地方。楊旭跟在后面，心跳依舊飛快，剛才抱住她的觸感和溫度仿佛還留在手臂上。他偷偷瞄著前面那個腳步匆匆的背影，心里亂糟糟的：這體育課……可比背《長恨歌》刺激多了！徐巖那小子，這下肯定又有得編排了！

果然，徐巖像條泥鰍一樣擠到楊旭身邊，勾住他的脖子，壓低聲音，笑得賊兮兮：“嘿嘿，旭哥，‘宛轉蛾眉’沒背好，‘溫香軟玉’倒是抱了個滿懷啊！手感如何？嗯？”他故意拉長了調子。

“滾蛋！”楊旭惱羞成怒地給了他一肘子，臉上卻燒得更厲害了。他下意識地看向展虹的方向，發現她也正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兩人目光在空中一觸即分，都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移開。

看來，課堂上的“心跳”是結束了，但這一天的“麻煩”和“有趣”，似乎才剛剛開始。那份朦朧的情愫和少年人的尷尬歡喜，在五月的陽光和排球場上，悄然發酵，比任何詩句都更讓當事人心慌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