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過后，便是走親訪友的時節(jié)。正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楊旭家自然少有親戚登門。正月初三，一家五口前往三十多里外的舅舅家做客。

舅舅家的氛圍總讓楊旭感到壓抑，即便是至親之間，也彌漫著虛假的客套。若非姥姥姥爺尚在，他一分鐘也不愿多待。楊來福向來孝順，常說：“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自己不對老人好，孩子將來也不會善待你。”這次串門，他備足了禮：白酒、罐頭、糕點，自家宰的公雞提了兩只，還有楊旭帶回的毛線，纏成幾小團一并帶上。

舅舅家客廳年貨琳瑯，氣氛卻透著冷清。舅舅舅媽坐在沙發(fā)上，臉上掛著應酬式的笑容。楊旭和弟弟楊達、妹妹楊麗坐在另一邊，努力維持著禮貌。

“你們家孩子真懂事，知道給老人帶東西。”舅媽笑著夸道，語氣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

楊旭回以微笑，心中滿是無奈。他清楚，這客套背后，是親戚間微妙的疏離。

在舅舅家住了一宿，初四下午歸來，楊旭便迫不及待地上山陪師父了。只有在父母和師父身邊，他才能感到那份無拘無束的輕松自在。戴著面具虛與委蛇的日子，實在讓人身心疲憊。

陪師父聊天、喝酒、看書、下棋，晚上便在木屋歇下。沒有電燈，松脂蠟燭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氣。躺在床上，聽屋外松濤陣陣、風雪呼號，內心格外寧靜。

師父這兩日也格外歡喜，抽煙時嘴角帶笑，偶爾還故意用力吐出個煙圈。喝酒時更是興致高昂，談古論今，滔滔不絕。楊旭一直知道，師父胸有丘壑，本領高強。自己在他身邊六年有余，所學不過皮毛。

“師父，您今天怎么這么高興？”楊旭笑著問。

師父笑了笑：“想起剛遇見你的時候，活脫脫一個皮猴子。如今知道心疼師父了，我心里舒坦吶。”

初九，楊旭該準備回學校了。田記小館初六就已開張，他硬是多拖了幾天。

楊旭帶回來的衣物大包，被塞得滿滿當當。自家晾曬的干蘑菇、木耳、山野菜，還有黃芪、三七、桔梗之類的藥材，宋芳按了又按，盡力擠壓空間。楊旭連聲說夠了，宋芳卻道：“這在咱山里都是尋常東西，到了城里就是稀罕物。多帶些，送給那些對你好的人，既有誠意，又不掉價。”

這邊還沒裝完，張宇又提了野雞和兔子來。楊來福不知從哪弄來一塊野豬肉，只得另找個袋子裝上。

“爸，這也太多了，兩個包這么大，不好拿。”楊旭有些發(fā)愁。

“沒事，一會兒送你上車。到了縣里，打個車去火車站托運就行。”楊來福說道。

一家人把楊旭送到村口。寒風呼嘯，吹得眾人衣角獵獵作響。楊旭望著父母、弟妹和師父，鼻子發(fā)酸，胸口像被什么堵住，離別的不舍如潮水般涌來。

“哥，到了學校照顧好自己。”楊達抿著嘴唇，眼中滿是依戀。

楊麗拉著楊旭的衣角，淚水在眼眶打轉：“大哥，我會想你的。”

楊旭蹲下身，輕輕拭去妹妹眼角的淚花，柔聲道：“乖，在家聽爸媽話。”

這時，車緩緩駛來。楊來福趕忙把行李遞上：“一路小心。”

宋芳眼眶早已濕潤，聲音微顫：“到了學校記得寫信。”

楊旭上了車，透過車窗回望。楊達和楊麗不停地揮手，小小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楊來福和宋芳站在原地，目光緊隨著車子，眼中盛滿牽掛與期望。師父靜靜佇立，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動，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寫滿不舍與祝福。

SH市里年味依舊濃郁。耀眼的紅色鋪滿視野，街道兩旁紅燈籠高懸，一串串、一排排，延伸至望不到頭。陽光灑在紅紙上，透出柔和光暈，微風拂過，光影搖曳，仿佛整條街都在閃爍。

學校尚未開學，楊旭帶著兩個大包，坐三輪車直奔田記小館。上午客人稀少，姜波和向娜在擦地抹桌子，田慧、胡師傅等人在廚房備菜。姜波不時留意門口，怕怠慢了客人。楊旭一進門，她便瞧見了，欣喜地喊道：“楊旭，你可算回來啦！”

她一嗓子，前廳的向娜，后廚忙活的七八個人，都放下手中活計迎了出來。

“田姨，師父，麗梅姐，向娜姐，姐……”楊旭挨個招呼。眾人一番噓寒問暖后各自散去干活。楊旭叫住田慧，和她進了休息室。

“田姨，這些是家里帶的，麻煩您幫著分分。”楊旭打開兩個大包，將東西一樣樣往外拿，床上頓時堆成了小山。

“這也太多了，把家搬來了怎么的？”田慧看得咋舌。

“我爸媽還怕不夠呢。都是山里的土產(chǎn)，不值幾個錢，就是份心意。”

要送的人著實不少：學校的老師、丁校長、飯店里的一幫人。楊旭連著三個上午，挨家挨戶送去。不摻雜利益的禮物，格外受歡迎。每份禮物都承載著楊旭家人的溫暖與質樸，讓收禮的人感受到那份發(fā)自內心的真誠。無論接到什么，對方眼中都閃著驚喜。包裝雖簡陋，只是方便袋提著，卻比任何精美禮品都顯得珍貴。“大老遠的，還惦記著我，你這孩子真有心。”幾乎每個人都這么說。

楊旭回來的第二天，姜波就辭了職。她本就是玩票性質，臨走時又帶著她那標志性的促狹笑容，對楊旭說：“這下開學了，我的‘保鏢’任務圓滿結束！得回去跟展虹復命啦，省得她總擔心你磕著碰著。”這話像根羽毛，再次輕輕撥動了楊旭心底那根敏感的弦——他和展虹之間那份彼此心知肚明卻未曾言明的情愫，被姜波又一次直白地點亮在眾人眼前。

青春期的悸動總是如此。每個男孩心里，或許都藏著某個讓他莫名傾慕、目光追隨的女孩。楊旭也不例外。然而，現(xiàn)實的沉重——困窘的家境、尚在奮斗的高中學業(yè)——像無形的枷鎖，讓他將這份悸動深深藏在心底。他不敢輕易許諾未來，總覺得沒有足夠的底氣去承載那份沉甸甸的喜歡。展虹那份若有似無的欣賞與親近，如同寒冬里的一抹暖陽，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的慰藉。姜波這熟悉的調侃，無疑給這份珍藏的暖意又添了一把柴火，燒得他心頭滾燙，熟悉的悸動與羞澀再次涌了上來，卻也帶著一絲被調笑的無奈。

元宵節(jié)那天，楊旭正在店里忙碌，姜波興沖沖地進來就喊：“楊旭，楊旭，你看誰來了？”

楊旭循聲望去，只見姜波身邊，靜靜立著一個清雅如梔子花的女孩。她穿著厚實的米白色羽絨服，領口微立，柔軟的毛邊襯得臉龐愈發(fā)嬌小。烏黑長發(fā)隨意扎成低馬尾，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平添幾分靈動。眼睛又大又亮，宛如嵌在眼眶里的黑曜石，透著聰慧。臉頰被寒風凍出淡淡的紅暈，像冬日初綻的桃花，生動了面容。她雙手緊抱著一個方形禮盒，微微低頭，帶著羞澀，周身卻散發(fā)著一種讓人想靠近的溫柔氣息。

“展虹！”楊旭驚喜地叫道，慌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你怎么來了？”

“當然是來看你！我跟展虹說，你做的菜可好吃了，今天元宵節(jié)，說什么也得來嘗嘗！”姜波搶過話頭，又忙著跟飯店其他人打招呼。

“好俊的姑娘！”田慧贊道。

“這是田姨，待楊旭比親媽還親，我在這兒都嫉妒死了！”姜波向展虹介紹。

“田姨好！”展虹聲音清脆如百靈，將手中禮盒遞上，“路上買的，一點心意，希望您喜歡。”她微微一笑，眼神里含著羞澀，卻透著溫暖的真誠。

田慧接過禮盒，驚喜道：“哎呀，這孩子，太客氣了！快坐快坐。”她熱情地招呼展虹坐下，眼里滿是慈愛。

姜波在一旁打趣：“田姨，您這也太偏心了吧？我好歹也在飯店干了二十多天，勞苦功高啊，您就當沒看見我！”

田姨笑著輕推了姜波一下：“就你愛挑理！這姑娘長得好又懂事，我看著就喜歡。”

楊旭站在一旁，臉上微熱，心里卻像被陽光照過般溫暖。他悄悄看向展虹，她正坐在那兒，微低著頭，嘴角噙著淺淺笑意，仿佛因她的到來，整個世界都柔和了幾分。

姜波湊到楊旭耳邊，壓低聲音：“瞧見沒？展虹對你可不一樣！”楊旭微微垂眼，眸中閃過一絲溫柔，心底最柔軟處被這意外的驚喜和暖意觸動。他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這份關懷，是新年里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田慧招呼展虹坐下后，楊旭看店里客人不多，忽然有了主意。他對田姨說：“田姨，要不今天我叫幾個同學過來聚聚？元宵節(jié)，店里也不忙，正好熱鬧熱鬧。我在這兒干了三個多月，還沒請他們來過呢。”

“行啊！想熱鬧就去叫。我也覺得今天冷清了點。”田慧爽快答應。楊旭眼睛一亮：“那我這就去打電話！”

明天就開學，住宿生都已返校。楊旭到前臺往寢室打電話，除了魏紅星，其他人都在，一聽楊旭請客吃飯，都很興奮，楊旭還特意讓徐巖去林雅琴那兒把劉千運帶了出來，姜波也打電話叫了要好的女生吳清妍和章小雨。

一個小時后，一幫同學呼啦啦涌來，店里頓時喧鬧起來。楊旭挨個打過招呼：“你們先聊著，我去做幾個菜，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廚房里，楊旭忙得熱火朝天。不多時，一道道菜肴便端上了桌。同學們圍坐，歡聲笑語不斷。

付勇夾了口菜，豎起大拇指：“旭子，你這手藝可以了！以后不當大廚可惜！”

張華跟著附和：“就是！以后咱們可有口福了！”

趙紅波喝了口飲料，笑道：“今天真開心，大家能一起過元宵！”

劉千運和徐巖在一旁嘻嘻哈哈打鬧。

展虹看著熱鬧的場景，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大家邊吃邊聊，分享假期趣事，憧憬新學期。窗外天色漸暗，城市華燈初上，隱約能聽到遠處零星的鞭炮聲。

“哎呀，光顧著吃了，”姜波忽然一拍桌子，“元宵節(jié)怎么能錯過煙花？我聽說華辰商都那兒今晚有大型煙花秀！”

她的話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立刻激起漣漪。趙紅波眼睛一亮：“對對對！聽說今年規(guī)模特別大！”連一向穩(wěn)重的付勇也露出期待的神色。

“現(xiàn)在去還來得及嗎？”吳清妍看了看手表，有些擔心。

“趕過去肯定來不及了，”楊旭看著大家失望的表情，靈機一動，“不過，咱們可以就近看啊！飯店后門出去，街角那片小空地視野不錯，往年也有人在那兒放小煙花。”

“太好了！”姜波第一個響應，立刻拉著吳清妍和章小雨，“走走走，買煙花去！我知道附近小店就有賣的！”幾個男生也興奮地跟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抱著一大堆“仙女棒”、“小蜜蜂”、“小地轉”之類的煙花回來了。

眾人簇擁著來到后門外的空地。冬夜的寒氣撲面而來，卻絲毫冷卻不了大家的熱情。姜波手腳麻利地分發(fā)著“仙女棒”，細長的金屬棒頂端很快跳躍起璀璨的金色火花，映亮了一張張年輕的笑臉。

“展虹，給！”楊旭點燃兩根“仙女棒”，小心翼翼地將其中一根遞給身邊的展虹。

展虹微笑著接過，明亮的火花在她清澈的眼眸中閃爍、跳躍。“真美……”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不知是說煙花，還是說這氛圍。

“小心點，別燙著。”楊旭看著她專注的樣子，忍不住低聲提醒。

“嗯。”展虹側過頭看他，火光映照下，她臉頰的紅暈似乎更深了。兩人并肩而立，細碎的火星在周圍飛舞，仿佛為他們隔開了一個小小的、只屬于兩人的溫暖世界。

“喂！楊旭！別光顧著看展虹，看這個！”姜波促狹地笑著，點燃了一個“小蜜蜂”。只見那圓筒狀的小東西“嗖”地一聲旋轉著竄上半空，帶著尖銳的哨音，劃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軌跡，最后竟直直地朝著正在旁邊研究一個“小地轉”的劉千運飛去！

“哎喲媽呀！”劉千運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跳開，差點撞到旁邊的徐巖。那“小蜜蜂”擦著他的褲腿，“噗”地一聲掉在地上，冒了股青煙就熄滅了。

“姜波！你謀殺啊！”劉千運驚魂未定，夸張地拍著胸口。

“哈哈哈！誰讓你站那兒當靶子！”姜波笑得前仰后合。

“失誤，純屬失誤！”姜波毫無誠意地道歉，又點燃一個，“這次保證飛得遠！”結果這個“小蜜蜂”像喝醉了酒，在空中亂舞一通，最后竟然一頭栽進了旁邊堆著的一個空紙箱里，在里面“噼里啪啦”一陣悶響，把箱子燒了個小洞才罷休。

“噗……姜波，你這技術，還是放過‘小蜜蜂’吧！”徐巖也忍不住笑起來。

“失誤！絕對是風向問題！”姜波嘴硬，臉上卻笑開了花。

小小的意外引來一陣哄笑，歡樂的氣氛在冬夜里彌漫開來。大家輪流點著各種小煙花，看著它們短暫卻絢爛地燃燒，驚呼聲、歡笑聲此起彼伏。

“煙花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呀！”田慧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后門傳來，“湯圓煮好啦！快回來趁熱吃，團團圓圓！”

“哦！湯圓！”眾人歡呼著，意猶未盡地熄滅了手中的煙花棒，帶著一身寒氣卻滿心歡喜地涌回溫暖的飯店。

熱氣騰騰、白白胖胖的湯圓被端上桌。楊旭特意給展虹盛了一碗，里面漂浮著幾個圓潤可愛的芝麻餡湯圓。“嘗嘗，自己店里包的，餡料很足。”

“謝謝。”展虹拿起勺子，輕輕吹了吹，咬開軟糯的外皮，香甜的芝麻餡流了出來，她滿足地瞇起了眼睛。“真好吃。”

大家圍著桌子，吃著甜滋滋的湯圓，回味著剛才煙花的絢爛和插曲的歡樂。窗外，城市的夜空偶爾被遠處升騰的煙花照亮，映在玻璃上，像是為這場小小的聚會添上流動的背景畫。

這個元宵節(jié)，因這場熱鬧的相聚、意外的歡笑、甜蜜的湯圓和那短暫卻點亮心扉的煙花，變得格外溫馨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