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的煙火氣仿佛還在鼻尖縈繞,新學期便在早春凜冽卻躁動的空氣中拉開帷幕。背陰處積雪頑固,但正午陽光已帶上微暖,曬得人瞇起眼,無聲催促著新程。
高一(1)班的教室驟然擰緊了發條。無論“種子選手”還是“潛力股”,人人臉上繃著一股勁兒。嶄新筆記攤開,筆尖沙沙聲密集如春蠶食桑。課間追逐打鬧的身影少了,走廊盡頭多是捧著書本或低聲爭論習題的剪影。老師們眼底掩不住欣喜,晚自習順理成章開新課,進度陡然加速。
這本是向上的勢頭,卻成了懸在楊旭和付勇頭頂的利劍。兩人都做著鐘點工,時間沖突。一天,付勇盯著黑板上跳躍勾連的陌生公式,再看看自己筆記本上越來越潦草、跟不上的記錄,眉頭擰成了死結。晚自習下課鈴一響,他拽著楊旭走到操場邊的老槐樹下。
“旭子,扛不住了。”付勇聲音干澀而決絕,用力搓了把臉,“廢品站那活兒,我辭了。”
楊旭猛地側頭看他,夜風似乎更冷了。
“學業耽誤不起!你看這新課,跟飛似的,再分心,咱倆都得被甩出去!”付勇重重拍了拍楊旭肩膀,力道沉甸甸的,“你也得想想了,飯店那邊……還能撐多久?”
楊旭沒立刻回答,只覺晚風灌進領口,刺骨地冷。他何嘗不知?可想到田姨信任的眼神,家里沉甸甸的期望,“辭工”二字重逾千斤,堵在喉嚨口。他只能咬著牙,硬撐。
田記小館的活兒他沒辭,下班后拖著灌鉛的雙腿挪回宿舍。室友們大多已洗漱,空氣彌漫著香皂和牙膏的清爽。楊旭躲進圖書館角落,借來同學的筆記,拼命“啃”。眼皮墜鐵塊,腦袋塞滿濕棉絮,字符在眼前跳舞。課堂上,老師聲音時而清晰時而遙遠,他強撐不趴下,思維艱澀。甚至在飯店端盤子,那份麻利勁兒也消失了,頻頻出錯:記錯桌號,魚香肉絲端錯桌;手一滑,“哐當”一聲,酸辣湯摔碎在地,瓷片湯汁四濺;最驚險一次在后廚切配,心神恍惚間,鋒利刀刃在左手食指拉出一道不淺的口子,鮮血涌出,滴在翠綠黃瓜片上。
“小旭!”田慧聞聲沖進,一把抓住他的手,眉頭死鎖,眼神壓不住心疼和嚴厲,“你瞅瞅你這臉色!蠟黃!魂兒飛哪兒去了?手指頭不想要了?!”不由分說把他拽進休息室。
碘酒刺鼻。田慧麻利清洗傷口,力道卻放輕。楊旭看著田姨眼中毫不作偽的關切,連日積壓的疲憊、焦慮和無力感,像洪水沖垮堤壩。他低下頭,聲音沙啞哽咽:“田姨,我……真想兩頭顧上……不想辜負您……也不想……落下功課……可這新課……”他語無倫次,將困境一股腦兒倒出。
田慧聽著,手上動作頓住。長長、深深嘆了口氣,飽含無奈與歷經世事的透徹。她拿起紗布,輕柔包扎好,目光直視楊旭,斬釘截鐵:“傻孩子!這有啥對得起對不起?念書!念書才是根本!是掙前程的金飯碗!這活兒,撂下!立刻!馬上!”
楊旭急道:“店里忙不過來咋辦?我……”
“招人!活人能讓尿憋死?”田慧打斷,聲音不高,卻磐石般份量,“離了你,田記小館就關門?”她用力拍楊旭肩膀,眼神嚴厲又慈愛,“你有這份心,田姨暖和!像喝了熱姜湯!可人吶,得知道哪頭炕熱!哪頭輕哪頭重!把書念好,念出響動名堂!這才是正理!才對得起你爹媽山上刨食的辛苦,對得起你師父教你的本事,更對得起你自己往后幾十年!”
胡師傅端水靈青菜路過門口,探進锃亮光頭,粗聲幫腔:“老板娘在理!小子,實誠勁兒師父稀罕!可勁兒得使刀刃上!學業就是你的刀刃!磨鋒利了,將來干啥不行?以后常來店里轉轉,嘗嘗新菜,情分斷不了!”王麗梅、向娜也圍過來,七嘴八舌:
“聽田姨胡師傅的,安心上學去!”
“就是,還有我們呢!”
“瞅瞅你這小臉兒瘦的,趕緊把心放肚子里,好好念書養胖!”
“等考上大學,回來請我們吃好的!”
眾人真誠熱切的關心像溫泉水,沖散楊旭心頭巨石般的焦慮。他看著一張張熟悉親切的臉,眼眶發熱,喉頭滾動,最終只是用力、重重點頭,卸下千斤重擔。第二天,他正式辭工。走出店門,陽光正好,深吸清冷空氣,肺腑都輕松了。
卸下重負,楊旭將全部精力灌注學業。白天課堂,他強迫自己睜大眼,捕捉老師每一字、每一板書;晚自習,緊跟思路,筆尖飛快填補空白。狀態肉眼可見回升,眼神凝聚專注,蠟黃臉色被生氣紅潤取代。
然而,當生活之舟似乎剛剛艱難扳正航向,教室里那個最顯眼也最“規矩”的位置——第一排正中間靠窗的班長座——依舊空蕩。
魏紅星開學一直沒來。
一天,兩天,一周……將近兩周。
他的缺席,在緊繃如弦的新學期,像一顆被悄然抽走的螺絲釘。起初帶來隱秘短暫的松弛,很快演變成結構性晃動。
宿舍里,魏紅星的床鋪保持軍隊嚴整:被子豆腐塊,床單無褶皺,桌上幾本書如尺量過。位置空著,卻仿佛散發無形冰冷有序的“場”。
“唉,那家伙到底啥時候回來?”晚上熄燈前,徐巖泡著腳,百無聊賴晃悠,“他不在,宿舍……嘖,怪怪的。”
“少個管天管地管空氣的‘監工’唄!”趙洪波翹著二郎腿,幸災樂禍,“這下沒人揪臭襪子塞指定位置,沒人逼被子疊成能切豆腐的方塊了!自由!空氣都是甜的!”他夸張深吸。
“滾蛋!”徐巖笑罵撩水,笑容轉淡,“不過……上次發燒,迷迷糊糊好像是他翻出退燒藥塞給我?不然真夠嗆。”
張華抹蛤蜊油的手頓了頓,撇嘴沒吱聲。想起上學期末筆記散落,心煩意亂時,是魏紅星一聲不吭蹲地,一張張撿起分類夾好放回桌上。死板得牙癢,但……心眼兒不壞。
“要求是嚴苛,”付勇就著臺燈看書,頭也沒抬,“但有他在,宿舍干凈整齊得像樣板間,心里敞亮。”
楊旭默默整理書本。想起年前值日拖地敷衍,邊角沒干凈。魏紅星看見,沒說話沒指責,默默拿起拖把把他遺漏的角落重新拖凈。當時臉上掛不住,心里卻不得不服。
教室里,魏紅星缺席的影響則如石子投湖,漣漪擴散愈顯。早自習,踩著鈴聲甚至遲到沖入的身影增多。自習課上,壓低討論的“嗡嗡”聲漸失控制,演變成角落喧嘩;傳紙條明目張膽。
最初幾天,“無政府”狀態帶著狂歡意味。
“嘿!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終于不怕記名扣分了!”后排孫寶石嗓門洪亮。
“就是!管太寬,晚一秒進教室跟犯天條!”另一男生小聲附和竊喜。
新鮮感如朝露速干。當孫寶石和同桌因題爭論面紅耳赤蓋過講課;當自習課女生討論新發型的竊語匯成心煩“嗡嗡”背景音;當一張沒扔準的紙條“啪”地打中付勇的頭……抱怨暗流涌動。
“煩不煩?!小點聲!還讓不讓人看書?!”付勇忍無可忍抬頭,皺眉低吼。
“就是!吵吵嚷嚷,魏紅星在誰敢這么鬧?”謝小娟蹙眉輕語。
“嘖,這會兒想起班長大人的好了?”孫寶石扭臉陰陽怪氣,“之前誰嫌他管得寬?”
“不是想他好!”付勇壓火講理,“總得有秩序吧?課堂不是菜市場!討論控制音量!”他作為副班長,在魏紅星缺席時被周老師賦予臨時維持秩序之責。嘗試過溫和提醒或板臉訓斥,效果遠不如魏紅星冰冷眼神和公式化“請保持安靜”有效。大家對他“溫和派”管理缺乏敬畏。
這種既厭煩嚴苛又依賴有效的矛盾心理,如薄而粘稠的霧靄在班級彌漫。當紀律松弛侵害自身學習環境時,不少人不自覺、別扭地冒出念頭:要是魏紅星在就好了……至少能鎮住場子。
班主任周雯站在講臺,目光如炬,洞察班級的浮躁。一次強調月考重要性的班會尾聲,她目光掃過刺眼空位,語氣平和沉甸:
“同學們,新學期伊始,老師看到大家飽滿的學習熱情和向上勁頭,很好。晚自習開新課,進度加快,是為讓大家有限時間掌握更多知識,為未來打基礎。望盡快適應節奏,全力以赴,心無旁騖。”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傳遞不容置疑的嚴肅:“班長魏紅星同學家里有重要事情處理,會晚幾天返校。”“重要事情”幾字和語氣中一絲難察沉重,引發猜測。“在他返校前,”周老師聲調陡然拔高,目光銳掃全場,“每位同學,拿出更強自覺性!嚴守課堂紀律,維護自習秩序!這不僅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身邊同學負責,更是對魏紅星同學認真工作的尊重支持!別讓暫時的‘自由’,變成放縱散漫,毀了我們班級凝聚的學習氛圍和向上學風!我相信,在座每位同學,有覺悟、有自控力,能做到!”
周老師的話,如帶冰碴的冷水,精準潑滅剛冒頭的“放縱”火苗。教室瞬間鴉雀無聲。交頭接耳者默默低頭;孫寶石收斂不以為然,坐直身體。一種緊繃的、熟悉的安靜重新籠罩。
然而,下課鈴響,收拾書本的窸窣聲起,目光再次掠過靠窗空蕩座位時,許多人心緒復雜難言——對他缺席的揣測,對短暫“無拘束”的隱秘留戀,更有對那冰冷卻高效秩序的一絲……難以啟齒的回歸期待。
初春的陽光帶著試探的暖意,斜斜穿透高一(1)班教室的玻璃窗,在課桌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教室里很安靜,只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和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就在這近乎凝固的靜謐中,教室前門被輕輕推開。
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像一塊驟然投入水中的寒冰,瞬間凍結了流動的空氣。
是魏紅星。
他回來了。穿著洗得發白、帶著旅途風塵的藍色校服,臂彎處卻纏著一圈刺眼的黑布——東北鄉間最樸素的孝布,沉甸甸昭示著至親的離去。他瘦脫了形,臉頰深陷,顴骨突出。蠟黃的臉上毫無生氣,嘴唇干裂,眼窩深陷,濃重的黑眼圈如同化不開的墨跡。整個人憔悴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他微低著頭,避開所有驚詫、探究或憐憫的目光,沉默地走向靠窗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腳步很輕,卻像踩在每個人的心弦上。那截扎眼的孝布隨著動作微晃,無聲訴說著巨大的悲傷。
教室里落針可聞。老師的聲音頓住,看著魏紅星沉默地坐下,拿出書本和筆,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卻透著令人窒息的沉重。無人言語。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同情、無措和隱隱敬畏的復雜情緒,彌漫在空氣中。
下課鈴響,往常的喧鬧并未到來。大家收拾東西動作放輕,目光有意無意掠過靠窗的身影。魏紅星靜靜坐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宿舍里的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魏紅星推門進來,打鬧的徐巖和趙洪波僵在原地。張華毛巾停在半空。付勇放下書,喉結滾動,終究無聲。楊旭默默看他放下簡單行李,將物品如尺量般擺放整齊,然后坐在床沿,望著地面,一動不動。
那截孝布,在灰暗光線下,白得刺目。
“那個……魏……魏紅星,”徐巖撓頭,聲音干澀小心,“你……吃了嗎?食堂……”
“吃過了。”魏紅星聲音很輕,像飄在空中的塵埃,毫無情緒起伏,帶著終結感,堵住了所有關心。他甚至沒抬頭。
趙洪波張了張嘴,悻悻閉上。張華默默掛好毛巾。付勇拿起書,卻看不進。楊旭抿唇無言。安慰的話語卡在每個人喉嚨,化作無聲嘆息。沉重的悲傷如無形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第二天,魏紅星臂纏孝布,準時出現在教室第一排,腰背挺直,目光如冰。無形的力量瞬間籠罩空間。缺席期間滋生的喧嘩、散漫、交頭接耳,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消融殆盡。
沒有訓斥,沒有多余眼神。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冰山,散發凜冽寒氣。早自習再無踩點遲到,自習課連翻書聲都刻意放輕,討論壓得極低。他依舊一絲不茍執行紀律,記錄遲到、提醒小聲,動作精準如設定程序,只是那程序里,再無一絲“人”的溫度,只剩冰冷、不容置疑的規則本身。
然而,這冰封的秩序很快被外部沖突打破。
學生會組織突擊檢查校外游戲廳和臺球室。魏紅星在列。一行人堵在煙霧繚繞、充斥電子樂和撞擊聲的游戲廳門口,里面幾個叼煙拍按鈕的男生臉色大變,想跑已遲。
魏紅星面無表情,手中登記本和筆如冰冷刑具。他精準報出班級、姓名,要求簽名確認。
“魏紅星!你瘋了?!”一個被逮男生惱羞成怒,漲紅臉,指著他臂上孝布,聲音尖刻惡毒,“剛死了媽,不回家哭喪,跑這兒裝什么大尾巴狼?忘了上學期被張華揍得滿地找牙了?不長記性!”
“就是!裝什么鐵面無私!”旁人起哄,“家里剛辦完喪事,心腸這么硬?你媽知道嗎?”
刻薄話語如淬毒匕首,狠狠扎向最深傷口。空氣凝固。學生會其他成員愣住。
魏紅星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深陷眼窩里,冰冷眸子剎那波動,如冰層下暗涌寒水。握筆的指節用力泛白。他死死盯著那男生,眼神銳利如刀。
時間停滯幾秒。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會爆發時,魏紅星喉結滾動,臉上堅冰紋絲不動。他緩緩、用力吸了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壓下翻涌巨浪。然后低頭,目光落回登記本,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令人心寒的決絕:
“記名字。違紀事實:校外游戲廳滯留,辱罵執勤學生干部。”
他抬起筆,筆尖穩穩落在紙上,發出沙沙聲響。那聲音,在死寂的游戲廳門口,格外清晰,格外冰冷。他仿佛將自己所有情感,連同那巨大悲痛,都深深凍結在這不容侵犯的規則堡壘之中。那幾個男生目瞪口呆,如同在看一具沒有血肉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