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結束的鈴聲在清冷的空氣中尖銳而悠長地回蕩，不再是催迫的指令，而是寒假狂歡的沖鋒號。積壓在年輕胸膛里的壓力與期待瞬間消融，化作走廊上奔涌的活力。
腳步聲驟然密集。拖著行李箱、背著鼓鼓行囊的學生們如同歸巢的倦鳥，步履匆匆涌向校門。校園里，久違的追逐打鬧和夸張的笑聲此起彼伏，一張張臉龐上，回家的喜悅與假期的期盼交織，徹底驅散了考季的陰霾。空氣里浮動著一種特別的氣息——紙墨淡去后的輕松，塵埃落定后的釋然，以及對即將到來的懶覺、游戲和無拘無束時光的無限向往。
104宿舍里，這種解放感尤為明顯。徐巖和趙紅波早已歸心似箭，考完便匆匆與楊旭、張華擊掌告別，腳步聲在樓道里咚咚咚迅速遠去。付勇前幾日已將行李搬至廢品站，寒假要在那兒干到過年。張華東西收拾得七七八八，他看著仍在有條不紊整理最后幾件物品的楊旭：“旭子，你真不直接回家？非要留在綏化打工？”語氣帶著不解與關心。
楊旭正將疊得整齊的換洗衣物仔細塞進略顯磨損的背包深處，聞聲抬頭。冬日微弱的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臉上投下淺淡光影，眼神透露出深思熟慮后的堅定：“嗯，回家也是閑著，不如找點事做，掙點零花錢也自由點。”
“行吧，自己多小心，綏化冬天冷，干活別太拼。”張華理解地拍了拍楊旭肩膀，語氣真誠。他拎起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我先撤了，年后再見，兄弟！開學見！”
門輕輕關上，宿舍陷入空曠的寂靜。楊旭環顧四周，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張依舊整潔得一絲不茍的床鋪上——魏紅星的床，仿佛主人只是暫離。楊旭心中那股探究與隱隱較勁的念頭再次翻涌，又被他強行按下。此刻，他需要面對更實際迫近的問題：如何在這個寒假站穩腳跟，養活自己。
走出宿舍，冬陽吝嗇地灑下些許暖意。楊旭信步來到高一三班教室前，那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展虹身著淡雅淺藍棉服，米色圍巾松松繞頸，襯得膚色愈發白皙。她正與一個扎著利落馬尾的圓臉女生說笑，陽光勾勒出她們婀娜的輪廓。
楊旭心頭一松，加快腳步：“展虹！姜波！”
展虹聞聲轉頭，看到楊旭，唇邊自然浮起溫和笑意，清澈眼眸如冬日湖泊般清亮：“楊旭，考完了？感覺怎么樣？題都答完了嗎？”
“嗯，總算結束了，”楊旭應道，故意夸張地做了個甩包袱的動作，“一身輕！你們呢？回家的車票都買好了？”
“我買好了，下午去三江的火車。”展虹抬手輕攏被風吹拂的圍巾，聲音帶著輕松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先不回家，去三江看看我姥。小時候我爸媽忙，我在姥姥跟前長大，跟她最親了。”提及姥姥，她眼中掠過深切依戀，這份不經意流露的溫情，像羽毛般輕輕拂過楊旭心頭。
“展虹真孝順，想著姥姥呢。”姜波笑著插話，聲音清脆響亮，“我就沒這煩惱啦，家就在SH市，回去用不上半個小時！”她習慣性地大力拍了拍楊旭肩膀，“哎，楊旭，你真要留下來找活兒？想好干啥沒？不會又是做鐘點工吧？”
楊旭搖頭，神情認真：“鐘點工時間零碎。我想找份白天固定時間的活兒，多掙點，也踏實。”他頓了頓，語氣帶著現實的考量，“其實……蹬三輪拉貨最合適，時間自己掌握，跑一趟算一趟錢。可惜學校寒假關閉宿舍，沒地方住，”他攤手，露出自嘲笑容，“而且我也沒車，不可能現買一輛。總不能去偷一輛吧？”
“蹬三輪？”姜波夸張地倒吸一口冷氣，“那多辛苦！風里來雨里去，大冬天凍死人！再說，綏化這么大，你認路嗎？別把自己蹬丟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珠一轉，猛地拍手，“哎！等等！楊旭，你有沒有想過進廠？流水線，包吃住那種！”
楊旭和展虹看向她。姜波眉飛色舞道：“我大舅就在北二路‘瑞豐食品廠’開車跑運輸！他跟廠長關系鐵！每年年底包裝車間特別缺人手！白班，時間固定，按天算錢，干得好還有獎金，最關鍵的是那包吃住！”她一口氣說完，得意地揚著下巴，“怎么樣？心動沒？”
“食品廠？包裝車間？”楊旭眼睛瞬間亮了，如同迷霧中見燈塔，“真的嗎，姜波？這……這聽起來靠譜多了！簡直是雪中送炭！”
“當然真的！我還能誆你？”姜波拍著胸脯，一臉篤定，“等著！我這就去小賣店給我大舅打電話！保準給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話音未落，她已像陣風般轉身，朝校門口的小賣鋪跑去。
喧鬧的小路上，驟然只剩楊旭和展虹兩人。冬陽穿過枝椏稀疏的梧桐，灑下斑駁光影，空氣安靜下來，流淌著微妙的暖意。展虹目送姜波身影消失，才轉向楊旭，輕聲道：“去工廠確實比蹬三輪穩定可靠。不過……”她頓了頓，語氣溫和實在，“流水線工作可能枯燥，需要一直站著，年底趕工強度恐怕不小。一天下來，腳都得老疼了。”
“累點不怕，”楊旭坦然迎上她關切的目光，語氣堅定，“能學東西，有穩定收入，心里就踏實。總比在家閑著強。”望著她清澈眼眸，心中那份朦朧卻日漸清晰的好感悄然滋長。他忍不住試探著多問一句：“那你呢，展虹？大概什么時候從三江回來？綏化這邊……”話出口，竟覺耳根微熱。
展虹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細節，微微一怔，隨即垂眼，長睫在眼下投下淺影：“可能……年前一周左右吧。姥姥年紀大了，身體這兩年也不太好，想多陪陪她，說說話。老人家就喜歡聽小輩講學校的事。”聲音輕柔，帶著濃濃牽掛。
楊旭心中掠過一絲微妙失落，很快被理解取代：“是該多陪陪老人家，難得放假。”他深吸清冽空氣，鼓起勇氣，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那……展虹，等你回來，要是我還沒回家，就去車站接你，然后一起逛街吃好吃的。”
展虹抬頭，看著他局促卻真誠的眼神，臉上綻開淡淡笑意，輕輕“嗯”了一聲：“好啊，”她輕輕點頭，“到時候再說吧。”這簡單自然的應允，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楊旭心里蕩開名為欣喜的漣漪。
“搞定！”姜波風風火火地跑回，臉頰微紅，聲音充滿興奮，“好消息！我大舅說沒問題！他明天正好要去廠里交車單。楊旭，你明早九點，直接到瑞豐食品廠門口等著！他親自帶你去見包裝車間的劉主任！包你上崗！穩了！”
這消息如同冬日注入的暖流，瞬間沖散楊旭心頭盤踞多日的焦慮。困擾許久的寒假生計難題，終于有了著落。他由衷感激：“太謝謝你了，姜波！真是幫了大忙！”
“哎呀，客氣啥！”姜波大大咧咧一擺手，“等你掙了錢，回頭多買點好吃的就行！”她轉向展虹，“展虹，你下午火車，東西都收拾好了？要幫忙不？別落下啥！”
“都收拾好了，”展虹報以溫柔微笑，“那我得回宿舍最后檢查下，準備去火車站了。楊旭，姜波，寒假愉快，我先回宿舍拿東西。”
楊旭目送那淺藍色的身影在冬陽下漸行漸遠，格外寧靜美好。心中對即將開始的打工生活充滿踏實期待，同時也悄然滋生出一份對年后重逢的青澀盼望。
“嘿，楊旭，”姜波用手肘賊兮兮地輕撞他一下，眼神促狹，壓低聲音，“傻站著干嘛？去火車站送送展虹啊，去三江那么遠！幫忙提提行李，路上聊聊天，多好的獨處機會啊！刷刷好感度嘛！機不可失！過了這村沒這店！”
楊旭被她直白的話說得臉一熱，心頭一動，立刻點頭：“好，我去送送她。”兩人快步走向女生宿舍。
剛到門口，正見展虹拖著一個頗有分量的行李箱，還挎著鼓鼓的旅行包出來。看到兩人，展虹臉上露出驚喜：“你們怎么又回來了？”
“去三江那么遠，行李又多，我們來送你去火車站。”楊旭上前一步，不由分說接過拉桿，又把旅行包挎上肩，“都給我吧，你一個女生拿著太沉！”
展虹有些不好意思：“包我自己背就行，箱子沉你幫著提著。”
“沒事，就當提前適應食品廠扛大包了！”楊旭掂了掂箱子，故作輕松地說。
姜波在一旁拍手笑道：“喲，楊旭，看不出來勁兒不小嘛，不愧是練過的！”
楊旭笑了笑，拉著箱子往前走：“說起有勁兒，我倒是想起個笑話，說有個男生幫女同學提行李，箱子特別沉，男生提得吃力，臉憋紅了。女同學看他辛苦，就說‘提不動就滾吧’，意思是讓箱子滾著走省力。結果男生一愣，以為嫌他沒用讓他‘滾蛋’，當場傻眼，手足無措，臉紅脖子粗，好懸沒找個地縫鉆進去。”
展虹聽了，先是一怔，隨即忍俊不禁：“噗……這誤會鬧的！也太尷尬了！那男生真是一根筋。”姜波更是爆發爽朗大笑：“哈哈哈，這男生也太實誠了！笑死我了！”
三人一路說說笑笑，打車前往火車站。楊旭分享的小笑話，讓氣氛輕松活躍，他與展虹之間那層若有若無的薄紗，似乎被笑聲沖淡許多。
姜波顯然覺得這梗好玩，繼續添油加醋地調侃：“哎，楊旭，你這去了食品廠，萬一遇上個讓你搬大件箱子或者沉重原料包的姑娘，人家也說‘提不動就滾吧’，你可別學那傻小子當場石化！該讓箱子滾就滾箱子，該找推車就找推車，知道不？千萬別誤會讓你滾蛋！”她故意模仿“滾蛋”的語氣，還做了個“滾”的手勢。
楊旭被她逗樂：“我這人還沒進廠門呢，你就替我操上心了？放心，我肯定讓東西‘滾’得又快又穩！保管讓領導滿意！”
校園外打了出租車，他們很快抵達火車站。寬闊的站前廣場人流如織，電子屏滾動著列車信息，廣播此起彼伏，空氣混合著寒意與匆忙。
展虹看看時間：“火車還有一個多小時開，得提前安檢。你們真不用陪我等了，送到這兒就行。”
楊旭搖頭：“來都來了，送佛送到西，看你進安檢完再走。”姜波也點頭：“就是，火車站人多眼雜，我們得看著你安全進站才放心。”
展虹不再推辭，眉眼含笑：“那行吧。”三人走進略顯嘈雜的候車大廳。楊旭幫展虹將沉甸甸的行李放上安檢傳送帶，看著她順利通過，又幫她整理好行李。
“路上小心，看好東西。車上人多，注意安全。”楊旭站在安檢口內，不放心地叮囑。
“嗯，知道啦。”展虹站在行李旁，仰頭看他，眼神溫和帶著笑意。
姜波擠過來，笑嘻嘻地說：“展虹！重點！重點別忘了！姥姥家那個腌野鴨蛋！還有醬菜、年糕！開學給我帶一大罐！饞蟲都被勾起來了！”
展虹被她逗笑，作勢要拍她：“就知道吃！行行行，給你帶！饞貓！”
又閑聊幾句，廣播響起展虹車次的檢票通知。她提起行李揮手：“我該去檢票了，你們快回吧，天冷。”
“一路順風！”楊旭提高聲音喊道，目光緊隨。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姥姥家，記得給我家打電話報個平安！”姜波補充道。
展虹點頭，用力揮手：“嗯！開學見！”轉身拖著行李匯入檢票人流。那淺藍身影在人潮中纖細卻堅定。楊旭和姜波站在原地，目光穿過攢動人頭，直到再也分辨不出。
姜波長舒口氣，夸張地伸了個懶腰：“行啦，任務圓滿完成！打道回府！”她用力拍拍楊旭肩膀，“楊旭同志，明天可是你打工生涯第一天，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養精蓄銳去！爭取當個優秀包裝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