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規則之下
- 旭日長虹
- 顏星瀚
- 4991字
- 2025-07-21 02:33:56
推開104宿舍的門,一股沉悶的空氣撲面而來。魏紅星的床鋪空著,被褥疊得棱角分明,像一塊冰冷的石膏。徐巖對著空床撇了撇嘴,無聲地朝空氣揮了揮拳頭。付勇把書包重重摔在椅子上。“煩死了!死腦筋!”他壓低聲音對張華抱怨,“學生會那點規矩,到他這兒就成了圣旨!主持詞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排練時間卡得死死的,這晚會還怎么弄?”
楊旭默不作聲地走到自己床邊坐下,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圖書館那個角落:魏紅星伏案疾書的孤絕側影,磨掉漆的舊鋼筆,洗得發白的袖口。展虹那句“他也不容易”和關于“鎧甲”、“安全區”的猜測,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尚未平息。他理解付勇的憤怒,自己捏著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主持詞時也憋悶得慌,但此刻,看著那張空床,那股單純的厭煩里,卻攪進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白天在教室走廊,他也曾瞥見魏紅星獨自一人靠著欄桿,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眼神放空地望著遠處,那瞬間掠過的異樣感,此刻又悄然浮上心頭。**
魏紅星回來了。他徑直走到自己桌前,視線習慣性地掃過宿舍。徐巖桌上散落的薯片袋,椅背上耷拉的外套,立刻讓他皺緊了眉頭。“零食袋,扔一下。”“外套,掛起來。”聲音平板,沒什么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徐巖夸張地“切”了一聲,扭過頭去,腮幫子明顯鼓了起來。
張華靠在床頭,目光落在魏紅星身上。那張臉,果然比白天看到的還要蒼白,眼下的烏青也更重了。他整理書架的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神經質的專注,手指把書角按得死緊。楊旭心頭那點剛剛升起的、模糊的理解,瞬間被眼前這刻板命令的語氣和徐巖明顯的抵觸沖淡了不少。但白天那通電話帶來的疑惑,像一根細小的刺,頑固地扎在心底深處。
付勇和文藝委員吳清妍在班里張羅著征集晚會節目,熱情高漲。然而,當大家天馬行空的點子撞上魏紅星手里那本“學生會活動管理細則”,摩擦就難以避免了。
排練時間卡得很死:只能在下午放學后一小時的“指定活動時段”排練,還得提前三天填好申請表交到學生會文體部。“申請表?等他們一層層批下來我們還能排個啥!”底下嗡嗡的抱怨聲就沒停過,付勇氣得直撓頭。
節目內容更是條框分明。魏紅星要求所有語言類節目初稿必須先交給他審核,“確保內容積極向上,符合‘青春·奮進’主題”。“管得也太細了吧?寫個本子還得過審?”不滿的低語像暗流涌動。
楊旭拿到被退回的主持詞初稿時,眉頭擰成了疙瘩。稿紙上爬滿了魏紅星用紅筆劃的杠杠和批注:開場白要加上“尊敬的各位領導、敬愛的老師們”,串場詞里要插入一大段“感謝學校為我們提供展示平臺”,歡快的節目后面硬要塞一句“讓我們在奮斗中綻放青春光彩”。最后一行批語像根小刺:“整體風格可更正式莊重些”。楊旭捏著稿子的手緊了緊,紙張嘩嘩作響,一股憋悶堵在胸口。圖書館里的同情和此刻被否定的創作熱情激烈沖撞著,他煩躁地一把將稿紙塞進桌洞。
楊旭終究沒能壓下那股火氣,捏著稿紙沖出教室,直奔學生會辦公室要個說法。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魏紅星壓得極低的聲音,那語調是楊旭從未聽過的——一種被什么東西徹底壓垮了的疲憊,甚至帶著點……近乎哀求的顫抖。
“……媽,我知道……錢的事,我……我這邊再想想辦法……您千萬別急……藥,藥一定得按時吃……千萬不能停……”電話那頭似乎說了很長的話,魏紅星的聲音更急了,也更低了,帶著一種強撐的安撫,“晚會這邊……我能處理好,您別操心……真沒事……掛了。”電話被匆匆掛斷,留下一片死寂。
楊旭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門外冰冷的瓷磚地上。“錢?”“藥?”“家里出事了?”一連串冰冷的問號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翻騰的怒火上,那灼熱的火苗“噗”地一聲,熄滅了,只留下心臟深處一片冰涼的空洞和茫然。他捏著稿紙的手,不知不覺松開了,稿紙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圖書館里的側影、展虹的話語、此刻電話里的哀求……碎片瞬間拼湊出一個沉重而模糊的輪廓,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那點模糊的理解,此刻化作了冰冷的現實,沉甸甸地砸在心上。
第一次正式彩排的日子眼看就到了。魏紅星站在排練場中間,面對著或坐或站、等待開始的同學們,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高一一班本次彩排,因排練流程未完全報備,以及部分節目內容尚需最終審核確認,現予以……推遲!”
“推遲?!”付勇失聲叫出來,聲音里滿是失望。
“啊?!”“怎么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湊齊人的!”不滿的議論聲像潮水般響起。付勇、楊旭和幾個骨干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追問。魏紅星被圍在中心,臉色蒼白,嘴唇抿得發白,下顎線繃得緊緊的,像一尊承受著無形壓力的雕塑,只有那雙眼睛依舊固執地低垂著,盯著手里的文件夾。楊旭站在人群里,看著魏紅星強撐的僵硬姿態,想到那通電話,心里五味雜陳,既憤怒于他的不通情理,又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就在這時,張華猛地擠進人群。他張開胳膊,用力攔在情緒激動的付勇和楊旭前面,目光沉靜卻帶著分量,直直看向魏紅星低垂的眼睛:
“魏紅星,”張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大家犧牲午休、放學時間擠在這里排練,這份心,這份熱情,是不是也值得考慮一下?”他抬手指向墻上貼著的、鮮紅醒目的“聚力前行”四個大字,“‘聚力前行’!不是靠一個人抱著本子就能實現的。規矩是框架,但熱情是燃料。你再這樣卡下去,晚會開不開得成另說,大家的心氣,都要被磨沒了。”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無奈,“散了,心就真散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
張華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眾人心頭,也讓魏紅星猛地抬起了頭。他的臉色劇烈地變幻著,從蒼白褪成灰敗,目光無措地掃過一張張臉——付勇眼中的焦躁,楊旭眉宇間混合著憤怒與一絲他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吳清妍咬著嘴唇的委屈,最后,定格在張華那雙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眼睛上。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喉結艱難地滾動著,仿佛有千鈞重的東西堵在喉嚨口。那層堅硬冰冷的外殼,在無數道失望的目光下,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時間凝固了幾秒。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會再次強硬地堅持時,魏紅星垂下了視線,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他用一種低得幾乎被呼吸淹沒的聲音,極其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彩排……現在開始吧。”他頓了一下,聲音干澀,“手續……我回頭去補。”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低著頭,幾乎是逃離般地快步走出了排練場。他的后背依舊挺得筆直,但腳步卻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倉促和虛浮。留下滿屋子驚愕的沉默和面面相覷。
魏紅星的讓步像一道閘門被艱難地拉開。付勇最先反應過來,強打起精神:“好了好了!時間寶貴!方艷詠,合唱組!準備上場!音響!燈光!”方艷詠立刻應聲,招呼著女生們迅速站好位置。
彩排終于開始了。楊旭壓下心中的復雜情緒,努力找回狀態,摒棄了那些拗口的官方套話,嘗試用更真誠的語言去串聯節目。最初的氛圍還有些僵硬,但隨著節目進行,掌聲和笑聲漸漸多了起來,空氣也慢慢回暖。
輪到徐巖和趙紅波排練他們的小品《課間十分鐘》。那些鮮活生動的校園細節,同學間善意的調侃和小小的惡作劇,以及一點點對老師拖堂的、無傷大雅的“吐槽”,引發了全場一陣陣會心的大笑。當徐巖捏著嗓子,模仿起舍管老師“鐵針”那標志性的、拖著長音的“安——靜——”時,瞬間引爆了全場。
“哈哈哈!絕了!太像了!”
“徐巖你完了!小心鐵針真人看見削你!”
“哎喲喂笑死我了!肚子疼!”
楊旭站在臺側,看著臺上臺下放松開懷的樣子,緊繃的心弦也松動了些許。他想,這才是青春該有的樣子。
“停!”
冰水般的聲音驟然響起,將滿場的笑聲打斷。所有人愕然回頭。魏紅星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排練場,站在后門那片濃重的陰影里,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嘴唇緊抿,眼神銳利,緊緊鎖定在臺上。他手里,緊緊攥著那本“規范化”節目單和細則。
他無視眾人瞬間冷下來的目光,徑直走到臺前,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力:
“這個節目,部分模仿內容過于刻意,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導向不夠嚴謹。必須立刻修改相關細節,或者……取消。”他刻意避開了“低俗”和“師長”,但意思依舊明確。
“啥?誤解?”徐巖像被兜頭澆了冷水,臉上的笑容僵住,“憑什么?大家不都覺得好笑嗎?這叫接地氣!課間不就是這樣嗎?”
趙紅波也皺緊眉頭:“我們就是想反映點真實的課間生活,同學之間開開玩笑,絕對沒有惡意。元旦晚會不就是圖個樂呵嗎?”
“輕松愉快不等于隨意調侃可能涉及師長的形象!”魏紅星翻開文件夾,手指點著其中一頁,“文體部規范里要求涉及師長的內容必須謹慎!尊重是前提!必須修改!”他的聲音因為堅持而微微緊繃。
“又是你那破規定!”付勇氣得沖過來,“魏紅星,你剛松口讓大家排,現在又跳出來喊停?有意思嗎?”
“我是為了確保晚會的質量!是你們一直在挑戰規則底線!”魏紅星寸步不讓,蒼白的臉上因為爭執泛起一絲紅暈。
“你講不講理啊!”徐巖氣得聲音都變了調,“你就是死抱著那本子不放!”
氣氛瞬間降到冰點,火藥味彌漫開來。
楊旭只覺得一股強烈的憋屈和憤怒猛地涌上心頭。看著臺上付勇、徐巖、趙紅波壓抑不住的委屈和臺上臺下同學們瞬間冷卻的熱情,特別是想到自己熬夜寫的主持詞、方艷詠她們排練的心血,在他口中輕飄飄一句“導向不夠嚴謹”就被粗暴否定,積壓的情緒如同找到了突破口。那點剛剛萌芽的理解,在集體熱情被踐踏的瞬間,被洶涌的憤怒和委屈徹底淹沒了。
他幾步沖到魏紅星面前,眼睛因為激動而發亮,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和質問:
“魏紅星!”
他指向魏紅星緊緊攥著的文件夾:“你的規定!你的規范!誰想要一個被綁得死死的、一點生氣都沒有的晚會?!”
他猛地指向臺上:“徐巖他們的本子,寫的就是我們的生活!演的就是我們課間十分鐘真實的快樂!它真實!它有溫度!它讓我們覺得開心!這有什么錯?!哪里不嚴謹了?!”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委屈和不甘,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魏紅星:“你總說‘聚力前行’!可你做的呢?你像臺冰冷的機器,用條條框框一次次把大家的熱情澆滅!把‘聚力’生生變成‘離心’!你這樣,才是真的在破壞晚會!”
楊旭的質問如同冷水潑面。所有人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吳清妍的眼圈瞬間紅了。
魏紅星像是被這連珠炮般的質問擊中了,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捏著文件夾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慘白如紙。他想開口,想重申規則的重要性,但面對楊旭燃燒著失望的眼睛,面對全班同學無聲卻沉重的壓力,所有的辯解都堵在了喉嚨里。那層冰冷堅硬的外殼在眾目睽睽之下仿佛被敲出了裂痕,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狼狽和深切的茫然。他挺直的背脊似乎僵硬了一下,顯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立無援。楊旭那句“冰冷的機器”,像一把鈍刀,狠狠扎進他極力維持的秩序堡壘里。
“好了,都停一下。”
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班主任周雯不知何時站在那里,顯然已經旁觀了一會兒。她平靜的目光掃過對峙的雙方,最后落在魏紅星蒼白失神、帶著難堪的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探究和了然。
“彩排的意義,本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有分歧很正常,但需要溝通。”她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安撫的力量。她看向魏紅星,語氣溫和卻堅定:“學生會的規定是好的指導,是為了活動有序。但具體到班級節目,在符合基本校規校紀、不涉及惡意的前提下,更應該尊重同學們的創作意愿和參與熱情。這個小品,”她看向臺上眼圈發紅的吳清妍和一臉不服氣的徐巖、趙紅波,“核心是同學間的善意幽默和青春活力,模仿老師也只是為了喜劇效果,并非惡意。適度的輕松活潑,讓大家發自內心地笑出來,感受到集體的快樂,這本身也是‘聚力’的一種重要方式。”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楊旭和付勇等人:“當然,過于夸張或可能引起誤解的模仿細節,稍作調整會更妥當,這也是魏紅星同學提醒‘注意尊重師長’的初衷。他的出發點,是希望活動能規范有序地進行。”
周雯的介入如同一股清流,瞬間緩和了緊張的氣氛。她既明確肯定了同學們的熱情和創作自由,指出了可以微調的地方,又給魏紅星堅持的“規則”留了臺階,點明其“初衷是希望規范有序”。這番情理兼顧的話,讓劍拔弩張的態勢平息下來。
魏紅星緊繃的身體微微松懈了一點,但臉色依舊難看,嘴唇抿得死死的,不敢抬頭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沒有再爭辯,只是對著周雯的方向,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周老師,我……我知道了。”然后,在所有人復雜目光的注視下——那目光里有解氣,有困惑,有同情,也有審視——他沉默地轉身,離開了排練場。這一次,他的背影除了那份固有的孤寂冰冷,還多了一層被當眾點破后的難堪,以及一種更深沉、幾乎將他壓垮的疲憊。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