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記小館的喧囂沉寂。楊旭頂著路燈的光回到宿舍,油煙與洗潔精的氣味像層頑固的油膜裹在身上,指尖還殘留著辣椒的灼痛。草草洗漱完,室友們的鼾聲已在黑暗中織成一片。疲憊如濕透的棉被沉沉壓下,腦子里那些張牙舞爪的數學公式卻不肯安分,嗡嗡作響,比田記后廚的爐火還灼人。
他摸回床鋪,手指觸到枕頭下磨毛了邊的《高中數學》和手電。金屬殼冰涼硌手,像握著一塊寒鐵。深秋的夜風從未關嚴的窗縫鉆入,帶著透骨的寒意,直往單薄的藍格子被里鉆。他蜷縮著,小心擰亮手電。橘黃的光暈在“二次函數”章節投下小小光圈,那些x、y、拋物線扭成一團亂麻,汗很快洇濕了背心,黏膩地貼在冰涼的皮膚上。
“咯吱——”身下的破床板猝然呻吟,像不堪重負的嘆息。楊旭渾身一僵,心臟驟停,迅速掐滅手電。黑暗瞬間吞噬一切,只剩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屏息凝神幾秒,確認鼾聲依舊平穩,才無奈地吐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濁氣。躲著看書,憋屈得像地洞里的老鼠,效率低,還時刻提心吊膽。
咬咬牙,決定轉移陣地。踮著腳尖,如履薄冰。拉開寢室門的瞬間,生銹的門軸還是泄密般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呀”。
幾乎同時,靠門下鋪傳來一個帶著濃濃睡意卻異常清晰的聲音:
“旭子?又去當夜游神?”是付勇。
楊旭嚇得差點原地起跳,猛轉身。黑暗中,付勇不知何時已坐起身,雙眼亮得瘆人,左眉上那道疤在窗外滲進的微光下泛著冷硬的銀光。
“憋…憋得慌,”楊旭聲音壓得極低,只剩氣聲,“出去透口氣,看會兒書。白天那數學…跟天書似的。”
付勇沒吱聲,黑暗中只傳來布料摩擦的悉索聲。他輕巧地翻身下床,動作流暢如夜行的豹子,順手抄起椅背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披上。“走,”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不容置疑,“走廊喂蚊子去。”
兩人像兩道影子滑出寢室。走廊盡頭那盞功率不足的應急燈投下慘白的光,將影子拉得細長扭曲,一直拖曳到黑洞洞的樓梯口。楊旭靠著冰涼的瓷磚墻根坐下,寒氣立刻透過單薄睡衣刺入骨髓;付勇一屁股坐在他對面,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他那本卷了毛邊的《物理疑難題集》,封面上還沾著點油污。
“大哥,你白天干一天活,晚上還熬…頂得住?”楊旭看著付勇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清亮的眼睛,忍不住小聲問,氣音飄忽如呵出的白霧。
付勇頭也不抬,手指快速翻動書頁:“嘩啦”作響。“頂不住也得頂。白天那堆廢銅爛鐵不拆完,老孫不給結賬。”語氣平淡得像說別人的事。
楊旭心里一緊。他早知道付勇在廢品站打零工,回來時渾身是舊鐵銹、機油和灰塵的混合味兒,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泥,胳膊上常帶刮痕。一股同病相憐的酸澀涌上,他們都是泥地里打滾、想從石縫里摳出一點希望光亮的苦秧子。他自己褲兜里那幾張被汗水浸軟的毛票,不也是為下個月飯錢發愁么?
兩人在昏慘慘的燈光下各自埋首。楊旭咬著筆桿,跟一道刁鉆的拋物線應用題死磕,草稿紙畫滿凌亂線條。付勇則完全沉浸在物理的海洋里,眉頭緊鎖,偶爾在草稿上演算復雜公式,筆尖沙沙作響。夜越來越沉,寒意越發刺骨。楊旭眼皮重如鉛墜,腦袋一點一點,他用指甲狠掐虎口,試圖用刺痛驅散睡意。就在這時,那熟悉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咔嗒、咔嗒”皮鞋聲,由遠及近,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敲得人心頭發緊。
“操!鐵針來了!”楊旭頭皮一麻。自從蠟燭失火事件后,舍管甄老師的夜間巡查簡直刮地三尺。頑皮的學生,就把三國志街機游戲里的嘍啰名安到他身上,意指其強硬霸道。
楊旭手忙腳亂想藏起書本,刺眼的手電光柱已像探照燈一樣“唰”地精準打在他臉上!強光刺得他瞬間失明。
“哪個班的?!啊?!熄燈了不睡覺,在這搞什么名堂?!”鐵針砂紙般粗糙的聲音磨刮耳膜。五十多歲的老頭,花白頭發一絲不茍,臉上刻著不悅的溝壑,手電死死照著楊旭,眼神銳利如釘。
楊旭的心直直沉下去,冰涼一片。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扼住,干澀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報告老師,”就在楊旭幾乎絕望時,付勇的聲音平靜響起,沒有一絲波瀾,“是我拉楊旭出來討論題的。有道數學題,明早陳老師要收,卡殼了,我倆都急。”他鎮定自若,像陳述再平常不過的事實,眼皮都沒多眨一下。
“什么題這么急?非得熄燈后弄?白天干什么去了!”鐵針厲聲質問,手電光掃向付勇。
付勇面不改色,從容地從楊旭僵直的手中拿過《高中數學》,手指“嘩啦”翻動,精準停在一頁,指尖點住一道題目:“就這個,老師。二次函數和拋物線結合的實際應用題,求最大利潤的。”他選的題難度適中,解題步驟略長,既不太簡單顯得敷衍,又不至于復雜到讓鐵針這種對數學一竅不通的人起疑。楊旭心里直呼好家伙——這題他倆昨天晚自習就搞明白了!付勇低垂的睫毛在強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巧妙地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
鐵針皺著眉,湊近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符號和圖形,顯然如同看天書,不耐煩地揮揮手:“學習也不行!違反作息紀律就是錯!姓名班級!明天讓你們班主任來找我!”
“高一一班,付勇。他是楊旭。”付勇依舊站得筆直,聲音四平八穩,“老師我們知道錯了,下次保證熄燈前一定弄完,絕不再犯。”認錯態度誠懇得無懈可擊,帶著恰到好處的懊悔。
興許是“學習”這塊免死金牌起了作用,興許是付勇那副“老實巴交、深刻認錯”的演技過于逼真,鐵針盯著他們看了幾秒,最終只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嚴厲訓斥了幾句“下不為例”、“注意紀律”,便背著手,踏著那令人心悸的“咔嗒”聲走向下一處。
直到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楊旭才感覺堵在胸口的巨石落地,后背早已驚出一層冷汗。他靠著冰涼墻壁,長長地、無聲地舒了口氣,雙腿發軟。轉向付勇床鋪的方向,在黑暗中低聲道:“謝了,勇哥。剛才…真懸。”
付勇那邊只傳來布料輕微的摩擦聲,大概是重新躺下了。黑暗中一片寂靜,但楊旭似乎能感覺到,付勇那邊極輕微地動了一下,那道橫在眉骨上的冷硬疤痕,也許在無人看見的黑暗里,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像一個隱秘的、帶著得意和安撫的鉤子。
第二天晚上,當楊旭決心再冒險時,一拉開門,付勇已經抱著膀子,斜倚在門框上等他了。昏暗中,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走?”付勇下巴朝樓梯方向一揚,聲音壓得極低。
兩人目光交匯,無需言語,默契地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這次沒在危機四伏的走廊停留,像兩只經驗豐富的夜行動物,躡手躡足溜下樓。老舊的木樓梯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呻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雷區,兩人不得不走幾步就停下,屏息傾聽樓上動靜。
“去哪?”夜風從樓梯間的破窗戶猛烈灌入,帶著深秋的凜冽,吹得楊旭縮起脖子,牙齒打顫。
“帶你去個好地兒。”付勇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得意,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保管比那破走廊強一百倍,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他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里面的金屬物件發出輕微而悅耳的碰撞聲。“跟我來,保管讓你開眼。”
付勇熟門熟路領著楊旭繞到圖書館后身。這里背陰潮濕,墻角長著滑膩青苔。他停在一扇幾乎被爬山虎藤蔓覆蓋了大半的舊木窗前,窗栓銹跡斑斑,幾乎與窗框融為一體。“瞧好了!”付勇語氣帶著點小炫耀,像展示獨門絕技。他掏出那把被他摩挲得油亮的折疊小刀,“咔噠”一聲脆響彈開刀刃,月光下寒光一閃。手腕靈巧轉動,刀尖精準探入銹蝕縫隙,手腕一抖一撬,“嗒”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脆響,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插銷就被輕松撥開!
“勇哥,你這手…神了!跟電影里似的!”楊旭看得目瞪口呆,緊張感被巨大的佩服取代,聲音里滿是驚嘆。
付勇“嘿”地低笑一聲,有點痞氣地揚了揚下巴:“小意思。上周幫老李頭搬過期雜志,累得半死,瞅見這窗戶栓子快銹斷了,就留了個心眼。”他用力推開沉重的木窗,一股陳年紙張、灰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歷史的厚重感。“老李頭那腰,老寒腿,天一冷就疼得直不起,晚上打死也不會繞到這陰森森的后頭來查。”他側身,示意楊旭先進。
兩人先后翻窗而入。圖書館內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死寂,斷電后的空間仿佛巨大的墳墓,彌漫著書頁和塵埃沉睡的氣息。付勇熟稔地摸向最里面一個角落,“嚓”一聲輕響,隨即,一小團溫暖、跳躍的橘黃色光暈驟然亮起——竟是一盞擦拭得頗為干凈的舊馬燈!燈身是斑駁脫落的軍綠色鐵皮,玻璃罩上有一道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的細長裂痕,豆大的火苗在罩內穩穩跳動,努力驅散著周圍一小片濃稠黑暗。昏黃的光暈下,巨大的書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搖曳的怪影,空氣靜得能聽到灰塵緩緩飄落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楊旭的舊布鞋踏在積滿薄灰的水磨石地板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每一步都揚起細小的塵埃,在溫暖的光柱里打著旋兒,如微型的金色星河。
“咋樣?老三,這地界兒,比蹲走廊挨凍強不老少吧?”付勇提著馬燈,壓低聲音,語氣滿是“快夸我”的自得,火光映亮了他帶笑的眼睛。
“強太多了!勇哥,你真是…太牛了!”楊旭環顧著這被小小燈火點亮的靜謐空間,由衷贊嘆,一股找到“家”的安心感油然而生。他剛想去旁邊書架找數學參考書,付勇卻一把拉住他胳膊,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火光在瞳仁里跳躍:
“別急,好戲還在后頭。帶你去看真正的‘寶地’!”
付勇提著那盞溫暖的小燈在前引路,昏黃的光暈在迷宮般林立的書架間搖曳穿行,將兩人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如同皮影。穿過幾排散發著故紙堆氣息的書架,來到圖書館最深處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剝落的小木門緊閉著,掛著一把笨重的老式黃銅掛鎖。
“看我的!”付勇變戲法似的又從褲兜深處摸出一根硬鐵絲,插入鎖孔探了探,然后用力一劃,老式銅鎖咔的一聲開了。
門軸發出沉悶的“嘎吱”聲,一股更濃重的灰塵和舊書氣味涌出。門后是個狹小低矮的儲藏室,堆滿了蒙著厚厚灰塵、捆扎整齊準備處理的過期舊書刊、舊報紙捆,還有幾張搖搖欲墜、缺胳膊少腿的舊桌椅。角落里,歪著一個積滿灰的舊搪瓷臉盆。
付勇將馬燈小心放在一張三條腿相對完好的舊課桌中央,昏黃溫暖的光暈瞬間充滿了這個小小的斗室,將每一粒飛舞的灰塵都照得纖毫畢現。橘紅色的火苗安穩跳躍,散發著令人心安的熱量和微光。
“這…這簡直是天堂啊!”楊旭驚喜環顧,目光掃過堆積如山的舊書刊,仿佛看到無盡寶藏。寒冷和疲憊似乎都被這方寸之間的暖意驅散。
“天堂?就一堆廢紙。”付勇用腳尖隨意踢了踢腳邊一摞用麻繩捆著的《無線電》雜志,騰起一片嗆人塵霧。語氣故作輕松隨意,但眼神在跳躍的火光下亮得驚人,顯然對自己這個發現極為滿意。
楊旭迫不及待就著馬燈光,拿起最上面一本《1985年全國優秀作文選》。深藍色封面已褪色,翻開扉頁,一枚褪成淺藍色的方形藏書章清晰印著:“星元縣第一中學圖書館 1985.6”。書頁泛著均勻的淡黃,字跡清晰,墨香猶存。他又看到旁邊堆著厚厚的《科學畫報》年度合訂本,硬殼封面上的宇航員圖片已模糊;一摞用牛皮紙包好的《青年文摘》合集;甚至還有幾本八十年代出版的、紙張粗糙的英文簡易讀物!這些被時光遺忘、落滿塵埃的知識寶藏,讓他心跳加速,血液都熱了起來。
楊旭的指尖帶著虔誠,輕輕撫過那些粗糙的書脊,仿佛能透過紙張的肌理,觸摸到流逝歲月沉淀下的智慧。他甚至在一堆舊報紙下,發現了幾本封面殘破的《數理化自學叢書》,如獲至寶。
付勇難得地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白牙,一屁股坐在那張只有三條好腿的舊木椅上,熟練地從墻角搬來半塊沉甸甸的紅磚,穩穩墊在那條瘸腿下面,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然后翻開他那本卷了邊的《物理疑難題集》,就著馬燈溫暖而專注的光芒,立刻沉浸到復雜的力學公式和電路圖里。
從此,這個被馬燈點亮的、塵封的角落,成了只屬于他們兩人的秘密王國和精神堡壘。幾乎每晚從油煙彌漫的田記小館回來,帶著一身疲憊洗漱停當后,兩人只需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便能像最默契的搭檔,悄無聲息地避開巡查,熟練地翻窗、開鎖,潛入這片溫暖的避風港。楊旭如饑似渴地撲向那些被遺忘的書籍,像沙漠旅人遇見甘泉,貪婪汲取著數學的嚴謹、文學的滋養,甚至磕磕絆絆地試圖理解簡易英文讀物;付勇則完全沉入他的物理題海,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筆尖在草稿紙上演算得飛快,仿佛那跳躍的火苗能點燃他思維的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