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薄霧氤氳。楊旭如一座靜默的雕塑，凝立在曙光中學主教學樓前的公告欄前。目光鎖定在那張鉛字打印的《曙光青年》報上——《山那邊的路》，作者：星宇高中高一（1）班，楊旭。他的指尖懸在半空，遲疑著，不敢觸碰那行屬于自己的名字。油墨的清冽氣息，混合著晨露的濕潤，竟莫名勾起了老家苞米地里新掰下棒子的甜香。

終于，指尖輕輕落下，觸碰那微涼的紙張。油墨香縈繞鼻端，紙張的實在感讓他確信非夢。思緒倒流回三周前，周老師在班會課上舉著一張《曙光青年》的征稿啟事：“曙光中學的校報面向所有在校學生征稿，包括我們星宇的同學！主題‘故鄉之路’，有興趣的同學可以試試，稿件交給各班學習委員匯總，統一遞交給曙光校報編輯部?！?

他坐在后排，手指無意識劃過桌面的刻痕，心中茫然：故鄉的路？除了那條通往林場、鋪滿落葉的土路，還有什么可寫？然而，某個在圖書館角落的深夜，鬼使神差地，他攤開筆記本，心底的畫面汩汩流淌筆端：

“五歲那年，山外的世界第一次撞進心里。父親從縣城歸來，帶回一小包省城產的冰糖。省城在哪？我問。父親指向遠處連綿的黛色：‘山的那邊，很遠，很遠?！蔽淖秩缦鞅加?，一發不可收拾，八頁紙傾瀉而出，直到手指酸痛才擱筆。

稿件交給學習委員后，他未對任何人提起，甚至沒抱太大希望——畢竟這是老牌曙光中學的校報。如今，這些隱秘的心事，竟真的化作了《曙光青年》上供人閱覽的鉛字。

“寫得真好?！币粋€熟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打破了晨曦的寧靜。楊旭身體瞬間繃緊，心跳漏了一拍——是展虹！

他轉過身。幾天前潑了他一身辣椒油、讓他“紅運當頭”的女孩，此刻就站在薄霧里。她沒扎馬尾，微卷的發絲散落肩頭，發梢沾著細小的水珠。晨光穿透她手中簡陋的小玻璃水瓶，在公告欄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她的目光落在校報上，嘴角噙著一抹溫暖又略帶促狹的笑意。

“呃，展虹，”楊旭先有些語塞，心跳擂鼓，語速微促：“你……還好吧？那事……”

展虹吐了吐舌尖，釋然一笑：“早沒事啦！就是想起來還覺得臊得慌。”她坦率地承認，“那天真是笨到家了，害你……”

“小事兒，誰還沒個手滑的時候?！睏钚襁B忙寬慰，語氣輕松。兩人相視而笑，晨光鍍亮年輕的臉龐。那一刻，陰霾盡散。

展虹的指尖輕觸校報邊緣的批注欄，那里留有紅色的字跡。她輕聲念道：“‘清晨的山路被露水鋪滿，宛如一層碎玻璃的點綴’——這樣的句子，若非親歷，寫不出來?！彼ы?，笑意盈盈：“楊旭，真沒想到你筆下有這般力量。能在《曙光青年》上發表，厲害呀！這里，”她點了點批注欄，“是我的留言。”

楊旭的目光落在旁邊空白處，幾行娟秀的紅色鋼筆字躍入眼簾：“情感真摯，字里行間涌動著對知識的渴求與遠方的向往。你定能走得更遠?！咭唬?）班，展虹”臉頰頓時滾燙，這評價讓他驚喜又無措?！斑@……太高看我了?！彼驼Z，心底卻暖流涌動。

展虹不在意他的謙虛，目光再次掠過校報，揚了揚水瓶：“好啦，上課鈴快響了，我先走，渴著呢。”她轉身離去，背影在晨霧中漸淡。

整個上午，楊旭心神難定。課堂上，目光飄向窗外，思緒卻纏繞在那篇散文和展虹含笑的眼眸間。他想起結尾：“山路雖長，總有盡頭。每一步前行，都在靠近山外的世界。不知山那邊是何光景，但腳步，不能停歇?！碑敵踔皇侵笔阈匾?，未料竟能登上曙光中學的校報，更得她如此贊賞。

午休時，曙光中學的公告欄前聚了幾名學生，議論聲隱約傳來：“這文章寫得真樸實，戳心窩子?！薄白髡呤切怯畹模俊薄皸钚?？沒聽過…文筆這么厲害？”他既想靠近細聽，又怕被認出，終是悄然離去。

下午課前，周老師在走廊叫住他，臉上帶著難得的、發自內心的笑意：“楊旭，看到了！真登出來了！曙光校報的王編輯還特意跟我說，你這篇很有生活氣息，寫得扎實！非常好！你有獨特的觀察力和表達天賦?！彼壑虚W爍著為師者的驕傲，“繼續寫下去！”

楊旭輕輕點頭，喉頭微哽。這認可的分量，沉甸甸的。

放學鐘響，楊旭如常走向圖書館。書包剛放下，目光便落在角落里的展虹身上。她正專注地翻閱一本卷了邊的舊版《中國攝影》，一束斜陽從高窗瀉入，為她流暢的側影鍍上柔和的金邊。那個粉色水瓶靜靜立在手邊。

楊旭腳步微頓。展虹似有所感，抬頭見是他，臉上立刻綻開燦爛笑容，熟稔又輕松：“喲，‘紅運’作家駕到！”她故意咬重“紅運”二字，眼里狡黠的光閃動。

楊旭的臉“騰”地又紅了，這次卻帶著無奈和笑意?！罢购?，饒了我吧……”他走過去，在她旁邊隔著一個椅子的位置坐下。

“誰饒誰呀？”展虹合上雜志，笑意盈盈，“這叫印象深刻！你看，全校都知道你文章漂亮，也都……”她故意拖長音調，眨眨眼，“可能都知道你那件‘戰袍’的故事了？雙料名人，多好！”

楊旭被她逗樂，搖頭：“這‘名’出得……出洋相差不多?！彼骋婋s志磨損的封面，“你喜歡攝影？”

展虹眼眸瞬間亮如星辰：“特別喜歡！我二叔在鎮上照相館，有臺老海鷗，寶貝似的。我磨了好久他才讓我碰碰，教了點皮毛?！彼_雜志，指向一張黑白照片，“看這張，雨后的老街巷，青石板反著光，一個老人的背影……多耐人尋味！我爸總說，咱田壟地頭、雪殼子下捂著的嫩芽，用心看，一樣有故事。”

楊旭湊近些細看。他從未想過尋常景象也能如此動人?！罢婧茫彼芍缘溃拔覀兺妥?，只有紅白喜事才請照相師傅。”

展虹理解地點點頭，“是啊，能定格下來多好?！彪S即興致勃勃地問：“你呢？除了散文，還寫什么？日記？故事？”

“嗯，偶爾記日記，”楊旭坦誠，“以前沒想過會有人看，更別說喜歡?！?

“文字和想拍的畫面很像啊，”展虹聲音輕柔而認真，“都是想把看到的、感受到的留住，讓別人也能‘看見’。我爸說，好的東西，不管是寫的還是照的，都能讓沒去過那地方、沒見過那人的人，心里頭像明鏡似的，瞧得真真兒的。”

話語在圖書館的靜謐里流淌，自然熨帖。食堂的尷尬仿佛成了破冰的契機，讓重逢充滿了輕松的小喜悅和理解的暖意。楊旭微微頷首，展虹的話像鑰匙，為他打開了寫作的另一層意義——連接與共鳴。

展虹從書包里抽出一張紙，上面抄錄著段落，她指著其中一處：“我抄了幾段，這里，特別令我感動?！彼p聲念：“‘清晨的山路，露水盈盈，如碎玻璃般鋪就，我背著書包走過，褲腳被濕潤的氣息浸透，涼意直透心底。然而當太陽升起，那些露水仿佛從未存在，消散無蹤。’寫得太好了，我好像真踩上那條濕漉漉的山路了?！?

楊旭有些驚訝，心底暖流涌動：“就是……想到什么寫什么?！?

“這可不是隨便寫寫，”展虹認真看著他，“這叫本事！你得一直寫下去，說不定真成作家了呢！”她半是玩笑半是鼓勵。

楊旭苦笑：“作家？太縹緲了。能考上大學，讓爸媽喘口氣，就知足?！?

“為啥覺得遠？”展虹不解，“蕭紅寫的呼蘭河，不也是咱東北黑土地上的事？”

“蕭紅？”楊旭一怔，這個名字仿佛離腳下的土地更近了些，“我……沒敢往那兒想?！?

“現在開始想唄！”展虹笑著，把手中的攝影雜志推給他，“喏，這本是閱覽室淘汰的，老師讓我整理，我覺得特別好，想著你或許喜歡……萬一……以后你的文字配上我要是真能拍出來的照片，咱們也能給家鄉、給咱這旮旯的人和事，留個影兒呢？”樸素的期待在她眼中閃爍。

楊旭接過雜志，指尖感受著紙張的微涼與舊書特有的氣息。封面是金浪翻滾的大豆田，遠山如黛。他撫過有些褪色卻依舊清晰的印刷字跡，這不僅僅是一本雜志，更像是展虹遞來的一份和解、一份鼓勵、一份并肩前行的邀約。

“謝謝，”他聲音低沉，滿是真誠。想起什么，問道：“對了，你怎么找到這兒的？我以為只有我和付勇知道。”

展虹神秘一笑：“秘密！不過可以透露點，我爸以前就在這曙光中學念的高中。雖然高中部租給星宇了，但地方還是老地方，我爸總念叨呢，他可是我們村里當年少有的高中生。”她俏皮地眨眨眼，語氣里帶著農家孩子對家里“文化人”那份樸實的自豪。

楊旭恍然，心底涌起一絲親切——原來她的根，也深扎在這片黑土里。

那你的夢呢？”展虹突然問，“除了考大學？”

楊旭想了想，認真道：“想讓爸媽過上好日子，想走出大山看看……還想，”他頓了頓，有些赧然卻堅定，“寫本書，寫寫我們那的山，那里的人，那些……像露水一樣，太陽一曬就沒了影兒，但真真兒存在過的黑土地上的日子?！?

“我想學拍照，”展虹眼神亮晶晶的，充滿向往，也帶著現實的清醒，“要是有機會，想多走走，拍下咱這旮旯的人和事，特別是那些犄角旮旯沒人留意的——田壟溝岔、林場窩棚、冬天雪殼子底下捂著的綠意，就像你老家那樣。讓更多人‘看見’咱東北的日子，不光有大煙筒火炕，也有咱自個兒的活法和盼頭?！?

兩人的目光在堆滿舊書的角落交匯。來自同一片黑土地、各自萌發的夢想，在這氤氳著墨香與隱秘喜悅的空間里，奇妙地纏繞、生發。

離開圖書館時，暮色四合。展虹走向食堂，楊旭則需趕往田記小館。在館前道別，展虹揮手，笑容明媚：“下次寫了新東西，記得頭一個給我看！要是再投《曙光青年》，可別瞞著我！”

楊旭笑著應允：“好，一言為定！”他目送她輕盈的身影融入漸濃的暮靄。低頭，手中緊握的《中國攝影》雜志，封面上那片金浪翻滾的大豆田在初亮的路燈下，仿佛鍍著一層溫暖而充滿希望的金輝。

那晚在田記忙碌過后，楊旭沒有徑直回寢，而是踱到操場邊的雙杠旁，獨自靜坐。十月的夜風料峭，懷中的雜志卻散發著暖意。他翻開扉頁，目光瞬間凝住——展虹清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致執筆的人——

愿你的文字，

如光，照亮前路，

也照亮更多被遺忘的角落。

——展虹”

簽名旁，赫然畫著一個小小的、俏皮的……紅辣椒。

楊旭看著那個小辣椒，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低笑出聲。這姑娘……他抬頭，望向遠方。山影在朦朧月色下起伏延綿。他想起自己散文的結尾。是的，再長的山路也有盡頭。而此刻，山那邊透出的光，似乎更亮了些許，帶著一點東北大地特有的、混合著辛辣與溫暖的蓬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