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食堂里人聲鼎沸，飯菜的蒸汽混著上百張嘴的喧囂，將空氣烘得又暖又濁。楊旭和室友們擠在一張長桌旁。雖然在田記小館有了份工，晚餐通常能解決，但他依舊在二食堂包了伙食。滕阿姨的本子上記得清楚：晚上那頓不吃，錢就留著，扣錢只扣吃的時候——這規矩實在。

楊旭剛盛了碗滾燙的米粥，手里的白面饅頭才咬一口，旁邊的趙紅波就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他一下，聲音壓得低低卻掩不住興奮：“旭哥！快看門口！昨天找你的那姑娘，又來了！”這一嗓子，同桌的張華、付勇幾個腦袋齊刷刷地轉向了食堂入口。

只見展虹穿著干凈的藍白校服，腳上一雙干凈的白回力鞋，長長的馬尾辮隨著她探頭張望的動作輕輕晃蕩。她一手提著個沉甸甸的尼龍網兜，里面是十多個裹著厚厚黃泥巴的鴨蛋；另一只手則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玻璃罐頭瓶，瓶里是金紅透亮、油汪汪、幾乎凝成膏狀的辣椒油，上面還飄著星星點點的芝麻。

楊旭心頭猛地一跳，一股混合著驚喜和慌亂的暖流涌了上來，他趕緊站起身，用力朝門口揮手。展虹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他，臉上瞬間飛起兩朵紅云，腳步略顯急促地穿過人群向他這邊走來。食堂里鼎沸的人聲、彌漫的飯菜香，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楊旭的目光緊緊鎖住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期待中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

展虹越走越近，眼神像受驚的小鹿，時而勇敢地看向楊旭，時而又慌亂地垂下眼瞼。就在她距離楊旭那張餐桌只剩幾步之遙時——

“哐啷——嘩啦——！”

食堂深處不知是誰失手，一摞碗碟摔在地上，碎裂聲尖銳地刺破了所有嘈雜！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展虹渾身猛地一哆嗦！腳下一滑，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驚呼著直直向前撲倒，眼看就要重重撞上那冰冷堅硬的桌角！

“小心！”楊旭心臟驟停！身體反應快過大腦！在展虹踉蹌的瞬間，他猛地探出胳膊，用自己的小臂搶先一步，牢牢墊在了那冰冷的桌角上！

“砰！”一聲悶響。展虹結結實實地撞進了楊旭懷里！巨大的沖力讓兩人都晃了幾晃。展虹驚魂未定，雙手下意識死死攥住楊旭胸前的衣服布料，才勉強穩住身形，心臟在胸腔里瘋狂亂鼓。

然而，更大的災難接踵而至！

這猛烈的一撞，讓展虹手中緊握的罐頭瓶蓋子瞬間崩開！

“噗嗤——！”

只見瓶子里那金紅濃稠、飽含油脂的辣椒膏，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巖，猛地甩出一條粗壯、油亮的赤紅“火蛇”！滾燙的辣油帶著一股霸道、直沖天靈蓋的酥麻焦香，在空中四散飛濺！

“呃啊！”楊旭只覺得臉上一陣火燒火燎的刺痛！緊接著，胸前、胳膊上、甚至腳邊的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地落滿了星星點點的鮮紅油漬！那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辣香瞬間將他整個人包裹，淺藍色的校服前襟迅速洇開一大片刺目的、油亮的深紅。

這電光火石間的變故，讓周圍目睹這一幕的人全都愣住了。整個食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辣味在空氣中霸道地彌漫，以及展虹急促得快要斷氣的喘息聲。

“噗——！哈哈哈哈！掛彩了！楊旭你‘紅運當頭’啊！”付勇第一個從震驚中回過神，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瞬間點燃了周圍壓抑的哄堂大笑。

展虹整個人僵在楊旭懷里，大腦一片空白。幾秒鐘后，她才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從楊旭胸前彈開！這一下用力過猛，手一松——

“哐當！嘩啦——！”

那已經開了蓋的罐頭瓶徹底脫手飛出，重重砸在地上！瓶身四分五裂，殘余的辣椒油混合著鋒利的玻璃碴，再次無情地潑灑開來！更多的紅油“熱情”地濺上了楊旭的褲腿和鞋子，讓他本就狼狽的形象雪上加霜！黏膩滾燙的油汁順著他發燙的臉頰、脖子往下滑，在校服上肆意蔓延開大片大片刺目、油膩的深紅版圖。

“對、對不起！我……我……天啊！”展虹的臉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羞窘得恨不能原地消失。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洗得發白的手絹，本能地想幫楊旭擦拭臉上淋漓的“戰果”，可手剛伸到一半又像觸電般猛地縮了回來，仿佛自己的觸碰是更大的災難。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水汽，霧氣彌漫，眼看就要決堤。她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大型社死現場，慌亂間竟沒注意手里的尼龍網兜，繩子“啪”地一下掛在了桌角上，身體又是一個趔趄，差點再次上演平地摔。

楊旭臉上黏糊糊、火辣辣的，也顧不上自己，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展虹的胳膊，將她扶穩，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沒事，別慌，站穩。”展虹抬起頭，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撞上他的目光，里面寫滿了無措和幾乎將他淹沒的愧疚。

罐頭瓶的碎片和紅亮的辣油在地上混作一灘，散發著濃郁而尷尬的“兇案現場”氣息。

“快…快去洗洗…”展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又低又急。楊旭頂著那張如同被抽象派大師涂抹過的臉，也顧不上擦，趕緊找來笤帚和簸箕，忍著臉上火辣辣的刺痛，手腳麻利地清理地上的碎玻璃和油污混合物。

“這個……你拿回去……”展虹終于緩過一口氣，強忍著巨大的羞窘，把沉甸甸的尼龍網兜塞向楊旭，“我奶奶自己腌的咸鴨蛋，都煮好了，就著粥吃最香了”。“這么多？你自己還有嗎？”楊旭接過那還帶著她手心溫度的網兜，有些不好意思。“嗯，帶了好多呢，家里還有。我……我先走了！你趕緊洗！”展虹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馬尾辮在身后慌亂地甩動，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展虹一走，幾個室友立刻如餓虎撲食般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搶著從網兜里掏出裹著黃泥的鴨蛋。“咸鴨蛋！好東西啊！”付勇怪叫著，迫不及待地在桌角“咔咔”兩下磕開泥殼，剝開青白色的蛋殼。蛋白細膩如玉，蛋黃更是透出誘人的橙紅色，油潤欲滴！一股濃郁的、帶著獨特脂香的咸鮮味瞬間飄散開來，霸道地蓋過了殘留的辣椒味。吃到嘴里，蛋黃細膩沙軟，咸香中帶著深邃的鮮甜，油脂豐盈，瞬間在口腔里炸開，讓全身的毛孔都透著滿足。

“我的媽呀！這…這也太香了吧！”付勇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含糊不清地驚嘆，臉上是純粹的、近乎虔誠的幸福。趙紅波也忙不迭地點頭，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嗯嗯！絕了！這味道，絕壁是帶著姥姥的愛啊！”張華更是夸張地閉上眼睛，做陶醉狀：“此蛋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嘗！”

楊旭聽著他們夸張的贊嘆，看著他們爭搶的架勢，心里也涌起一股小小的得意。這可是展虹特意、親手送給他的心意。他也剝開一個放進嘴里，臉上還殘留著黏糊的紅油“糖霜”，雖然形象狼狽不堪，心里卻像揣了個暖爐，美滋滋的。

“旭子，行啊你！”付勇用手肘重重撞了撞楊旭，擠眉弄眼，聲音賤兮兮的，“這姑娘真不賴，漂亮又實在，知道心疼人。你可千萬給我把握住了，別辜負人家一片‘油’然而生的心意啊！”

楊旭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趕緊低聲呵斥：“閉嘴吧你！人家就是感謝我之前幫了點小忙！瞎傳什么！傳到別人耳朵里多不好，別壞了人家名聲！”他胡亂地摸了摸胸前那片頑固的深紅油漬。

飯也沒法吃了，楊旭匆匆跑到水龍頭邊，用冰涼刺骨的自來水狠狠搓洗著臉頰和脖子，那灼熱感才稍稍緩解。但低頭一看，校服前襟和袖子上，辣椒油早已干涸凝固，形成一片片深紅發亮、硬邦邦的“鎧甲”，怎么搓揉都紋絲不動。他抬手看了看腕上廉價的電子表，心里“咯噔”一下——升旗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食堂離操場還有一大段距離，根本沒時間仔細處理這身“戰袍”了！

楊旭咬咬牙，脫下衣服，擰開最大水流，也顧不得深秋的水有多涼，對著胸前和袖子上最顯眼的油污“鎧甲”就是一頓猛沖！冷水沖擊下，表層的油污似乎松動暈染了些，顏色略微擴散變淡，但那深紅油亮的底色依舊頑固地烙印在淺藍色的校服上，濕漉漉的一大片，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他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把濕透冰涼、緊貼皮膚的校服往身上一套，打了個寒顫，拔腿就朝操場方向亡命狂奔。

操場上，兩個學校的學生已按班級列隊站好，黑壓壓一片，足有上千人。氣氛莊嚴肅穆，只有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的聲音。教導主任肖晴繃著臉，眼神銳利如鷹隼，背著手在隊列間來回巡視，嚴格地檢閱著學生們的儀容儀表。當她走到一年一班隊伍前方時，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幾乎是瞬間就精準地鎖定了隊伍中的“異端”——楊旭胸前和袖子上那大片刺目的、濕漉漉的紅黃色污漬，在整齊劃一的藍白校服海洋中，簡直像一面招搖的破旗！更離譜的是，隨著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一股若有若無、熟透了的辣椒奇異香味，竟然頑強地飄散了出來！

肖晴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臉色一沉，快步走到楊旭面前，壓低聲音，嚴厲得如同寒冰：“楊旭！你這校服怎么回事？！成何體統！”

楊旭的臉瞬間紅得發燙，感覺所有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自己身上，嘴唇囁嚅著，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恨不得當場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這時，班主任周雯也發現了這邊的騷動，快步走過來，同樣皺緊了眉頭，語氣帶著責備：“楊旭？你這衣服……升旗儀式啊！怎么弄成這樣？”

“報告老師！”旁邊的付勇實在憋不住他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壓低嗓子，用一種極力掩飾卻更顯賤兮兮的腔調插嘴，“他這是一次‘熱情如火’的美麗邂逅，留下的珍貴‘勛章’！愛的印記啊！”

“嚴肅點！這是升旗！不是耍貧嘴的地方！”肖晴立刻厲聲斥責付勇，那眼神幾乎能把他凍住。隨即又轉向恨不得縮成一團的楊旭，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下次絕對要注意！升旗儀式是學校最重要的集體活動，是對國旗的莊嚴致敬！儀表整潔是最基本的尊重！記住了嗎？”

楊旭羞愧得無地自容，頭垂得更低了，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濃的懊悔：“知道了，肖主任。記住了。”

升旗儀式終于結束。解散的哨聲一響，楊旭如蒙大赦，立刻就想逃離這讓他渾身不自在的操場。周圍的同學雖然不敢大聲議論，但那探究的、憋著笑的目光，還有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辣油香，都像針一樣扎著他。

他低著頭，快步往宿舍方向走，只想盡快把這身“戰袍”扒下來。陽光明晃晃地照在校服前襟那片頑固的紅黃色“版圖”上，濕漉漉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又冷又黏膩。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早上那個咸鴨蛋的油潤咸香，似乎還在齒頰間殘留，與這滿身的狼狽和刺鼻的辣味形成了鮮明又荒誕的對比。

“唉，今晚可有得忙了……”楊旭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錢，盤算著是不是該去買塊肥皂。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蹲在水房里，跟這塊油漬“鎧甲”展開一場艱苦卓絕的拉鋸戰。而這一切的“勛章”，都源于那瓶熱情過頭的辣椒油，和那個慌亂逃離的、穿著白回力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