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朗月也不愿看~天際朗月也不愿看~”

“明月吐光，陰風吹柳巷~”

“夜更深霧更寒~”

“游魂踏遍，幽靜路上~”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發光~”

高志森坐在顧念自行車后面，緊緊抓著裝衣服的包。

倆人正在連夜搬家。

周潤發已經在《靈氣逼人》劇組殺青，現在被tvb叫去客串《楊家將》。

在tvb拍戲，他要搬回來住。

顧念和高志森的分紅已經下來，也不好再住下去。

于是找了房子，搬了出來。

顧念騎車哼著歌，心里忍不住吐槽《楊家將》。

雖然他不知道劇情，但是看了周潤發帶回來的演員表。

感覺巨特么離譜。

劉德華、梁朝偉、黃日華，周海媚，這幾個演什么五郎、六郎、九妹還算正常。

張曼玉，九天玄女。

趙雅芝，觀音。

周潤發，呂洞賓。

這都是啥？

這些隨便下來一個，不把契丹人給干碎咯？

要什么楊家將？

高志森在他自行車后臺坐著，忍不住叫道：“什么破歌，別唱了！”

這貨唱歌東一句西一句，壓根不連貫。

甚至前段時間，賣給林珊珊那首，連歌詞譜子都沒落到紙上，只是他在那唱，讓林珊珊跟著學。

就這，還缺了幾句歌詞，讓林珊珊自己想辦法補，給她難受壞了。

高志森當時覺得，這種事，應該怎么也坑不到自己頭上。

但是他又錯了。

這“破歌”斷斷續續，有一句沒一句，大晚上，好特喵的滲人。

顧念倆腿狂卷，把車速提起來，側身壓過彎后，說：“剛才不是講有點熱嘛，你就說這歌聽起來涼不涼快吧。”

“反正別唱了。”高志森緊了緊包，說，“我這邊選好演員，馬上開工，你來幫我？”

“《僵尸先生》馬上立項，去不了。”顧念目視前方。

高志森想下車，他感覺顧念有點不清醒。

顧念說，“黃生答應我，晚上去找麥……老板聊。”

高志森有點不信，問：“你怎么說服他的？”

晚上單獨去找麥嘉，和按照公司流程走，可不是一回事。

《僵尸先生》的調性和新藝城的風格，根本就不搭。

“直接走流程給你打回去，安排到《圣誕快樂》蹭個角色，拿點片酬，還能給我幫忙，多好。”

高志森覺得他這樣的安排，對顧念來說最合理。

他想不到黃百鳴有什么理由，拿著民國靈幻片的劇本，私下和麥嘉溝通。

《僵尸先生》一共有三個主要角色，九叔、文才、任老爺。

我認識黃蝦。

黃蝦以前是劉家班的人，在洪家班并不受重視。

喊他來演任老爺，絕對沒有問題。

他能幫我聯系林正英。

林正英演九叔。

他以前是給李小龍做武術指導。

后來李小龍去世，輾轉到洪家班。

洪金寶為人講義氣，有人請林正英演戲，他不會阻攔。

于仁泰和許冠英拍過《追鬼七雄》。

這個戲本來就是許冠文因為出片慢，為了讓老弟有活干弄出來的。

讓許冠英來演文才，絕對沒有阻力。

我腦子里有整套的想法，可以保證這部戲的進度會很快。

新藝城在臺彎有公司，直接過去，在新竹湖口老街取景。

顧念把他和黃百鳴溝通的話，跟高志森非常簡略的說一遍。

《僵尸先生》的主角是錢小豪演的秋生。

但是，顧念覺得，這個系列里面，他反而是最無所謂的。

只打高端局的“千鶴道長”。

請祖師爺上身的“四目道長”。

手搓雷法的大師兄石堅。

哪個不比秋生有存在感。

顧念說的并不詳細，他說的這幫人，高志森也不了解。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聽他說完。

高志森便感覺，搞一下也不是不行。

而且保證進度快，臺彎取景，這兩條就意味著，省錢和市場。

臺彎對于在他們那邊取景的電影，天然具有好感度。

如果投資三四百萬，可能都不用港島市場，直接在那邊就收回來了。

“民國……洪家班……”高志森砸吧砸吧嘴，說，“你這是要挖洪金寶墻角，開新藝城倒車啊。”

顧念搖頭，說，“開不了一點，黃生說不動麥老板。”

高志森又不明白了，“那你說馬上立項？你要干嘛？”

顧念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又開始哼哼，“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發光~”

公歷八月十五。

農歷七月十九。

煞沖狗，避西南。

值日星神：天德。

黃道吉日。

忌：破土，行喪，下葬。

余事皆宜。

黃百鳴一出門就感覺，今天的事情不好辦。

他46年生人，屬狗。

麥嘉住的地方，在西南方向。

顧念這“破劇本”，除了破土、行喪、下葬沒別的了。

這種特殊的“兇”日，專門找望相先生看，都不一定找的到。

但是事趕事，偏偏除了今天，再想坐下來聊，都沒時間了。

約的是麥嘉的家里。

兩人進書房，黃百鳴把《僵尸先生》的劇本拿出來，放在桌上，沒等開口。

麥嘉伸手按在劇本上，說：

“我同你是78年認識的，那時候，你還叫黃柏鳴，我還是嘉寶的老板。”

嘉寶全名叫做嘉家寶。

那個時候，嘉禾給李小龍開了“協和”。

嗯，不是協和醫院。

是衛星公司。

類似于金公主和新藝城的關系。

又給許冠文開了“許氏”。

給成龍開了“拳威”。

反而是在嘉禾時間最久的洪金寶，始終處于放養狀態。

于是洪金寶找來麥嘉和劉家榮，三個人一起開了“嘉家寶”。

麥嘉的手始終按在劇本上，好像要進行某種宣誓。

他看著黃百鳴，說：

“那個時候，我們一起弄《搏命單刀奪命槍》，有天，你突然要改名字。”

“你說，雖然不能一鳴驚人，但一百次之中，總有一次得人驚，以后就叫黃百鳴。”

“79年《奪命槍》上映，296萬，年度第八。”

“80年，再合作《咸魚翻生》，328萬，第七。”

麥嘉說著挺起胸膛，看著黃百鳴，驕傲的說：

“你出聲了，出名啦。”

黃百鳴想起那段時光，眼里滿是回憶，整個人松弛的靠著椅子上，說：

“當時我好失敗，同朋友一起投資拍的《漩渦》，被成龍的《醉拳》打好慘。”

“只能去幫別人寫民國背景的功夫喜劇，還常常收不到尾款。”

“有天，鐘有添同我講，嘉寶找編劇，你去試下啦。”

“當初也沒想到，現在公司做這么大。”

麥嘉點了根煙，說：“你還記不記得，當初還有一個人同你一起來的，他叫什么來著？”

黃百鳴想了下，想不起來了。

麥嘉說，“我們一起談了兩天劇本，那個人和我講酬勞，我就付足給他，兩不相欠。”

“你和他不一樣，你不僅沒同過我講過錢，還不計較工作時間，隨叫隨到。”

“后來，‘嘉禾’看‘嘉寶’做大，把洪金寶叫回去，給他開‘寶禾’。”

“我同石天也準備開公司，我望你，文好，人好，可以做‘文膽’啊，便叫你一起來。”

麥嘉嘴里叼著煙，一手緊緊壓在劇本上面，另一只手握拳，說，“奮斗。我們三個人的公司叫奮斗！一起奮斗啊！”

他說著站起來，狠狠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居高臨下看著黃百鳴：

“你今天拿來這個劇本，是不是，我不同意，你還去找馮秉仲，又自己做？”

黃百鳴不語，他確實有這個打算。

當顧念把關于《僵尸先生》的劇本解讀，選角思路，甚至拍攝地點，拍攝周期，上映檔期，宣傳手段，市場預估，全部鋪開，講清楚以后。

黃百鳴覺得，這個項目是可行的。

如果今天麥嘉不同意，他會重復《開心鬼》的操作。

有《開心鬼》的成功在前，從金公主要下來五百萬投資，應該沒有問題。

麥嘉見他沉默，始終按在劇本上面的手，抬起來用力砸下去。

“砰——”

沉悶的聲響，透過劇本下面的紅木書桌，在黃百鳴耳邊蕩開。

麥嘉單手按在《僵尸先生》上面，整個上半身往前壓，緊緊盯著他，怒聲道：

“曾志偉、徐克走就走了，他是我們招過來的，但我哋三個同煲同撈，你依家咁樣，做咩嘢？！”

黃百鳴心底顫了一下，微微低頭，避開了和麥嘉對視。

麥嘉見狀，喘了幾口粗氣，語氣緩和下來，慢慢把彎著的身體挺直，說：

“集體創作，是新藝城不能動搖的根本。”

“這些年我們趕走幾多所謂有風格，有思想，不聽話的導演。”

“公司怎么樣？他們怎么樣？”

“這是我們來的路，最合適我們的路，也是已經證明過最正確的路。”

麥嘉坐下，伏低了身體，輕聲說：

“我不希望，哪天轉頭發現你不見了，不同路了。”

黃百鳴抿了下嘴，和麥嘉對視，說，“唔會嘅，我哋三人同煲同撈，同路同行。”

麥嘉心下松了口氣，坐直，拿出來一張卡，放在劇本上面，說：

“我知，你這次很吃虧，這里，我拿五十萬出來，石天拿五十萬，你收著這一百萬，我哋三人同心同力。”

黃百鳴心里一冷。

又是這樣。

《最佳拍檔》慶功宴分錢，麥嘉也是這樣，多給了他一些。

當時接過錢，黃百鳴有一瞬間感覺，寒天飲冰水，心里很不好受。

但更多還是，覺得麥嘉仗義。

現在麥嘉又這么做。

黃百鳴的心境，已經不同。

這算什么？

分紅？

不是。

他黃百鳴只有9%的股份。

補貼？

也不是。

公司沒有這種制度。

是……

是施舍。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敵人有時候相對清楚。”

“朋友鑒別起來，雖然比敵人困難一點，但還是能看出來。”

“而最麻煩的是我，我是誰，我們是誰才是最難以劃分的。”

是啊，“我們”是誰？

黃百鳴拿起麥嘉放在《僵尸先生》上面的卡，說，“這個劇本……”

“民國，靈幻，僵尸……”麥嘉拿起來，翻了翻，隨手投進垃圾桶。

他沒有注意黃百鳴眼鏡后面的復雜的眼神，說：

“81年2月5號，《歡樂神仙窩》上映，午夜場，我聽到一個女仔講，又是‘爛衫戲’……”

麥嘉說著眼神有些失焦。

新藝城也不是一下就獲得巨額投資。

同樣是從小成本，小演員，一步步走過來的。

那個時候，奮斗成立不久。

麥嘉聽說嘉禾從金公主，搶走蕭芳芳《撞到正》的發行權。

便跑去拉投資，表示奮斗可以給金公主拍片。

雷覺坤對伍兆璨說，“這樣吧，最壞的情形是我們拿幾十萬出來蝕，能虧蝕的起嗎？”

伍兆璨說：“蝕的起。”

雷覺坤和伍兆璨的父親，同為九龍巴士創始人，都是有錢人，就這樣決定投資。

奮斗改組成新藝城。

新藝城的處女作《滑稽時代》，一舉拿下五百多萬的票房，位列年度第四。

他們趁熱打鐵，推出同樣風格的《歡樂神仙窩》。

這兩部電影，確實如同那個女觀眾說的，都是爛衫戲。

故事發生在民國，角色是底層騙子，穿的破破爛爛。

麥嘉點了根煙，說，“我很氣啊。”

黃百鳴目光從垃圾桶里收回來，說，“你決定拍一部‘靚人、靚衫、靚景’的現代戲。”

于是通過吳宇森的推薦，新藝城找來徐克拍了《鬼馬智多星》。

《明報》評價說：

港片有很多拍的生動獨特，但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缺乏貴氣。

太多爛衫爛命，爛仔爛女，若非流血袒肉，就是屎尿屁頻出。

在這樣的情況下《鬼馬智多星》就顯得與眾不同。

恍如流氓中的紳士，壞女人中的貴婦，雖然姿勢裝模作樣，但衣香鬢影，派頭十足。

意味著港片開始從低價貨轉為高價貨，至少裝潢漂亮。

麥嘉拍了拍黃百鳴的肩膀，說，“我不會走回頭路，從高價貨轉為低價貨。”

“我懂。”黃百鳴和麥嘉是一起走過來的，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卻并不認同。

麥嘉眼睛微瞇，輕聲說：“你懂就好……”

黃百鳴彎腰從垃圾桶里把顧念的劇本拿出來，起身打開門，回頭說：“麥嘉兄……”

麥嘉抬頭，看著他。

黃百鳴沉默了一會，說，“早點休息……”

麥嘉一直在說“路”。

可是，他是否被困在路上某個迷人風景里，一直沒有走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