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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希臘,雅典

萊雯·史雷德睜開眼睛,透過裝了鐵絲網的窗子灑進來的光線害她眨了眨眼。她跳下小床,把床墊卷起來擺在墻根下,站到床墊上,踮著腳伸長脖子,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她看見衛城和帕特農神廟的輪廓襯著夕陽,便滑下來,盤腿坐在潮濕的床墊上。這次她又在哪一所療養院里?

……老姐,照樣,我看現在不是在俄亥俄了……

她好久沒在腦袋里聽到這個高調門的聲音了。還是不理她比較好。

她瞪著兩只手腕上的繃帶,小心翼翼地掀開右手繃帶,指甲插進傷疤下,撕掉一塊痂。好,痂是真的,也就是說她是真的。她靠向身后加了護墊的墻,留神傾聽妹妹的聲音是否又響起了。什么也沒有。她撫摸自己的胸、腰、臀、腿,她又是自己了,能回來真好。

有個女人透過觀察孔說話:“我要進來了,萊雯。我有話要跟你說。”觀察孔關上了,房門打開來,菲伊·索耶護士進來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這名好看的中年女子:鵝蛋臉,皮膚光滑,黑眼睛,一根烏溜溜的辮子盤在頭頂上。

“我來帶你出去,萊雯。”

“是我父親取消了自殺監視嗎?”

“值班的人說,三天來你都很合作。”

“那我又可以當一名護士志愿者了嗎?”

“新來的病人杰森·特迭斯古先生想見你,說你是他在威橋大學戲劇課上最好的學生。”

“沒問題,我去看他。”

“那先洗澡換衣服。”在浴室里,索耶護士幫她洗澡,又幫她的手腕換繃帶。索耶拿出她的拐杖糖洋裝,她笑了:“我每次穿這件都會想到圣誕節。”

“你給負傷的軍人和生病的人帶來歡笑,向來都是大家關注的焦點。在你去看特迭斯古先生之前,我來幫你把頭發弄漂亮一點。”

索耶梳得很用力,害得她頭皮發麻。自從母親自盡后,就沒有人幫她梳過頭發。她閉上眼睛,索耶放下梳子,她低聲說:“別停。”

“你這樣好漂亮,萊雯。”

她睜開眼睛,看見裙子上有幾根金發:“你把我的頭發都扯掉了,笨蛋!”

“總會掉幾根的,別大驚小怪。”

她右手握拳,一轉身就揮出,卻被索耶在半空中抓住,反扭住她的手臂。“自制一點,萊雯,否則我就在病歷表上寫你還在跟你死掉的妹妹講話。”

“不要!我不要我父親再把我關起來。”

“你會乖嗎?”

“我保證。”

“你保證過好多次了。兩只手都伸出來。”

她放開手指,把兩手伸到前面:“看吧。”

“好,我們到醫務室去。”

她跟著索耶來到走廊上,又停住了。

“怎么了,萊雯?”

“我不想去了。”

“你一定要去看特迭斯古先生。”

“我不必非得做點什么事不可。”

索耶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按了幾下,終于打出了火花。

“把它拿走!”

“這么說現在是你,不是另一個,那就乖乖聽我的話。”

“好啦,好啦,快點把火熄掉。”

索耶關上了打火機,放回口袋里:“走吧,讓特迭斯古先生開開心。”

第一張病床上躺著的年輕人戴著氧氣面罩,揮著手:“我想你,萊雯。”

她輕拍他的手:“趕快好起來。”

她經過了一張又一張的病床和輪椅,頻頻向兩側的病人揮手。她是檢閱軍隊的女王,醒著的人都朝她送飛吻。

她聽到病房那頭有人大叫:“那個坐輪椅的,閉上你的大嘴,讓我們睡覺!”另外也有人大吼:“該死,這里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她慢慢接近拉開了一半的簾子,聽見以前的戲劇指導老師在滔滔不絕地雄辯。

“記住,同學們,這是阿里斯托芬的反戰喜劇,主角的名字‘呂西斯忒拉忒’,意思就是解散了軍隊的女人。她鼓動原本一心渴望情愛的婦女拒絕和男人上床,就這么阻止了雅典和斯巴達的戰爭。”

她回想自己上一次排練的角色。

她撥開半掩的簾子,說出了臺詞:

全看你的本事。玩弄他,引誘他。

逗得他欲火焚身——吻他,吻他。

等他以為到手了,再移開你的嘴。

拆解他的嘴印下的每一處愛撫。

挺著啤酒肚的特迭斯古先生在輪椅上轉過身來:“萊雯?”

索耶護士把她推過去:“萊雯·史雷德照你的吩咐過來看你了,特迭斯古教授。”

“我不是教授!他們一直沒有……升我為教授。我的17N同胞呢?”

“還沒趕到呢,特迭斯古先生。不過,護士志愿者萊雯來陪你了。”

他兇巴巴的目光變柔和了:“我最愛的戲劇課學生演起角色來,比隨便哪個學生演員都有感情。我有話要問你。”他朝索耶皺起眉頭:“走開,這是我跟我愛徒兩個人的事。”

索耶繞過了簾子,可是萊雯看見她的影子仍在簾外徘徊不去。

“過來一點,萊雯。”特迭斯古說。

她往前探,差一點被他的汗臭味熏死。

“你記不記得上次在我辦公室開會,就在彩排以后,在你崩潰之前?”

她怎能忘得掉?

那天下午,她坐在他辦公桌旁的椅子上,感覺這個老色鬼的胖手直往她裙子里鉆,幸好她叉起了雙腿,換作是呂西斯忒拉忒也會這么做。他跌跌撞撞進了洗手間。

她注意到他的辦公桌上有一沓紙,最上面那頁寫著“龍牙行動”。會是新戲的筆記嗎?她很快瀏覽了一遍。只有三節押韻的四行詩,很像16世紀的法國占星術士諾查丹瑪斯寫的預言。她正要放下,不巧他正好擦著手從洗手間出來,被撞了個正著。

“誰讓你看我桌上的東西?”

“對不起,特迭斯古老師,我以為是表演筆記。”

他舉起拳頭。她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被他追得繞著桌子跑。

“別打我。”

一記敲門聲阻止了他。一個學生探進頭來:“對不起,我遲到了。”她一把推開特迭斯古,跑出了辦公室。

那就是上次見面的情形。

“特迭斯古老師,我怎么能忘得掉那一天?”

她看見他瞄了瞄簾子后索耶的身影。“走開,護士,不關你的事!”

索耶走開了,鞋子吱吱響。

“你記臺詞的本事真是了不起,你還記得上頭寫了什么嗎?”

……萊雯,這個笨蛋戲劇老師想叫你表演他的三幕“龍牙劇”里的一段呢……

她不理會腦子里的聲音,背誦了臺詞,又說:“我從你的課上學到了一些意象和指涉,可是我還是覺得連不起來。”

“那是只有我的17N和MEK同胞們才看得懂的預言。”

……17N和MEK到底是什么東西……

腦子里喋喋不休的高調門的聲音,害她沒聽見老師接下來說的話。他突然向前探身,兩手扣住她的喉嚨,想勒死她:“我不能留你活口,小賤貨!”

她拼命掙扎,但是他的手勁很大,手指愈收愈緊。

簾子“唰”的一聲滑開,索耶護士沖了進來,一拳打在特迭斯古臉上,他放開了手,又是一拳,打得他不省人事。

“要命,來得正好,他想殺我。”

索耶測了他的脈搏,叫住一名路過的看護:“這個病人昏倒了,等他醒過來,不準他走出醫務室,也絕對不準有訪客。”

出了醫務室,索耶問:“萊雯,你說了什么,怎么會惹得他攻擊你?”

她剛想要背誦那三節四行詩,突然想起老師說那是專門寫給17N和MEK看的預言:“沒有啊,他就莫名其妙抓狂了。”

索耶扭著她的手腕:“我明明聽到什么17N和MEK。”

“穆什么格?”

“快說,不然我就在病歷表上寫你有幻覺,還跟死去的妹妹說話,看你爸爸會不會再把你關起來。”

她甩開了索耶的手:“你愛寫什么就寫什么,隨便你。”

“這是怎么回事?”

一聽見父親的聲音,她就轉過身去:“特迭斯古老師想殺我,她救了我。可是,現在她又說要在病歷表上寫我不正常。”

他轉頭對索耶說:“我會處理,護士,你可以回軍人病房的護理站了。”

索耶猶豫了一下,隨后大踏步離開。

“萊雯,你有沒有怎么樣?”

“特迭斯古老師攻擊我之前,問我還記不記得之前我在他辦公室桌上看到的東西。我以為那是表演筆記,可他說那是他寫的預言,還要我背誦一遍。然后,他就說他得殺了我,因為那是龍牙行動的計劃,只有他的17N和MEK同胞才能知道。”

她父親抓住她一只胳臂:“快,跟我來。”

“他到底在說什么啊?爸,MEK到底是什么?”

父親匆匆把她帶進辦公室,還鎖上了門:“沒時間解釋了,萊雯。”

“他要我背三節詩,想知道我還記不記得。第一節是……”

“別告訴我,萊雯。”

“怎么了?”

“萬一我被捕接受審訊,我恐怕會說出來。”

“你嚇到我了。”

“對不起,可是我們動作得快點,有幾千條性命可能會受傷害。你以前聽過我給你下這個指令:萊雯,睡覺。”

……他想催眠你,萊雯,別聽……

她聽見妹妹的警告,卻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復述我的指令,萊雯。”

她低聲說:“萊雯,睡覺。”然后就軟綿綿的了。

她感到父親的手貼著她的額頭。“萊雯,你現在將入睡,就跟以前一樣。你睡得很沉。你看見柳樹在哭泣,你聞到花園里的玫瑰花,你感覺到微風輕拂你的臉。看看黃色、橘色的蝴蝶。不要理會心里面你雙胞胎妹妹的聲音。她在嫉妒,嫉妒你能生下來。乖,睡吧,沉沉地睡,睡到我把你叫醒為止。”

……小心啊,萊雯,以前他都會解釋為什么要催眠你,別投降……

太遲了。她已經在花園里,躺在草地上了。他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你不會記得杰森·特迭斯古的預言。你會把它埋進潛意識里,被你的恐火癥和你妹妹的恐高癥牢牢鎖住。等到你聽見有人說‘17N敗亡了,MEK敗亡了’,你才會想起預言的內容,并將它告訴中情局或是聯邦調查局。好,重復這兩句開啟預言的話。”

“17N敗亡了,MEK敗亡了。”

“我現在要數到五,然后說‘萊雯飛’,你就會醒過來。一、二、三、四、五,萊雯飛。”

她睜開了眼睛。

“萊雯,你記得什么?”

“索耶護士幫我梳頭,然后換衣服。”

“好極了。來,跟我到休息室去,拿餅干跟果汁給士兵。”

她仍然在發抖,跟著她父親走出辦公室。“記住,萊雯,這樣對治療很好——不管是對他們還是對你,讓我們的美國和希臘傷兵說出他們的戰爭恐懼,”他輕輕把她推進休息室,“但是可別和他們打情罵俏哦。”

萊雯在門口停下。男人們把輪椅轉過來,對她微笑。他們有的腿上或手臂上打著石膏,有的在玩多米諾骨牌,也抬起頭來,朝她揮手。

透過玻璃隔間,她看見索耶在護理站里,監視著。

她大搖大擺走進休息室。這里是舞臺,還是電影場景?她在病人中走動,知道大家都想摸她。許多病人是因為彈震癥入院,或者叫“戰爭疲乏”?現代的說法是什么?哦,對了,“創傷后壓力失調”。看他們盯著她看的模樣,她知道他們的壓力真的很大。

索耶有一次說,最好能讓他們跟護士志愿者訴說自己對海灣戰爭的回憶,而不是向臨床醫師或是精神病房的護士傾訴,可是每次索耶都會問她病人說了什么。

她向傷兵揮手。有一個送她飛吻,一名希臘下士一手握拳,在兩腿間做抽動的動作。萊雯轉過頭不看。

她看見有個坐輪椅的人背對著護理站,滿臉都是繃帶,左臂吊著。一定是新來的病人。他抬起健全的那只手對她揮了揮。

她走過去,輕撫他的額頭:“你好嗎?”

他低聲說:“現在有你軟軟的手放在我額頭上,好多了。”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帶著一絲希臘口音。

“你英文說得真好。”

“我念書時到美國做過交換生。”

“你叫什么名字?”

“左巴。”

她呵呵笑:“《希臘人左巴》[1]?你在糊弄我。”

“但愿如此。”

她眨眨眼:“我要叫你‘戴白紗布面具的人’。”

她四下環顧,找尋她最喜歡的看護。年輕的普雷頓·艾里埃德在這兒,在靠窗的桌子邊發牌。她知道普雷頓跟美國大兵賭博,賭注是火柴棒,之后再兌換成錢。她朝打牌的那桌走去。

突然間有什么爆裂的聲音,很像是汽車回火。普雷頓一下子跳了起來,撞翻了桌子:“全部離開休息室!回到病房去!”他從罩衫下掏出一把自動手槍,往走廊沖去。

……萊雯,這家瘋人院里的看護怎么還帶著該死的手槍……

注釋

[1]《希臘人左巴》是尼科斯·卡贊扎基斯的一部小說,曾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本書腳注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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