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斿白纛在朔風中獵獵翻卷，纛旗上的金線在夕陽下泛著冷冽的光芒。

誓師完畢，完顏亮一振貂裘，率領眾將步入中軍大帳，帳前執戟士卒齊刷刷頓戟行禮，鐵甲相撞之聲鏗鏘如雷。

十丈見方的牛皮大帳內，龍涎香在獸爐中裊裊升起。

正中央懸掛著一幅丈余長的絹本地圖，朱砂勾勒的進軍路線如血蛇般蜿蜒南下，墨筆標注的城池關隘星羅棋布。

完顏亮負手立于地圖前，玄色貂裘下的金甲隨著呼吸若隱若現。

他忽然瞇起那雙狹長的丹鳳眼，轉身時腰間玉帶上的金環叮咚作響：“諸位以為，宋將中誰可為憂？”

帳中頓時議論紛紛，燭火猛的一跳，元帥左都監徒單合喜霍然起身，腰間佩刀哐當作響：“川蜀吳璘，年近七旬，沉疴難起，末將愿提兵南下，為陛下取其首級！”

耶律元宜不甘示弱，高聲請命：“襄陽成閔貪墨成性，末將愿領精兵擊之！”

每議一員宋將，便有金將自信滿滿的請戰，唯獨提到劉锜時，大帳內突然陷入死寂。

幾個經歷過順昌之戰的老將甚至不自覺地摸了摸身上的舊傷疤。

完顏亮臉色陡然陰沉如鐵：“嗯？我大金鐵騎踏遍中原，竟無人敢戰劉锜？”

帳中只余燭火噼啪，不知是誰的鎧甲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在這靜默中顯得格外刺耳。

劉锜在順昌城下以步卒破騎兵的傳奇，在金兵的口耳相傳之下，早已化作金軍心底最深的恐懼。

“廢物！”完顏亮怒發沖冠，一拳砸在紫檀木案幾上，震得案上令箭筒翻倒。

他惱羞成怒道，“既如此，朕自當之！”

銳利的目光掃過帳中諸臣，忽然停在文官隊列：“諸位宰相，何人愿統軍隨朕南下？”

話音未落，劉萼已跨步出列：“臣愿提虎狼之師為陛下前驅！”

完顏亮龍顏大悅，當即頒令：“擢劉萼為漢南道行營兵馬都統制，仆散忠義為副，統精兵十萬，沿漢水南下，自蔡州直取荊襄；

升陜西路統軍司為西蜀道兵馬都統府，授徒單合喜都統之職，領兵十萬進攻大散關，而后駐兵待命，以進取川蜀；

命太保樞密使完顏奔睹為左領軍大都督，尚書左丞紇石烈良弼為右領軍大都督，分統三十二軍。”

“川陜、荊襄兩路為佯攻。”完顏亮的馬鞭點著地圖，“務必要將吳璘、成閔兩部死死釘在原地！”

突然鞭梢一轉，直指東海：“蘇保衡率七萬水師，自海路直取江南！”

他猛地轉身，猩紅披風在空中劃出血色軌跡：“與朕親率的二十萬精銳合擊臨安，一舉蕩平宋國！”

帳內文武百官齊聲應和：“陛下圣明！”

完顏亮聲如雷霆：“著武勝、武平、武捷三軍為前鋒，明日五更埋鍋造飯，辰時開拔！有遲誤者，斬立決！”

軍議將散之際，仆散忠義立于武將隊列中，掌心早已濡濕。

身兼濟南府尹，他懷中正揣著一份八百里加急密報，濟南府已經陷落！

這消息猶如千鈞巨石，壓得他胸口發悶，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悄悄抬眼，偷視著完顏亮，此刻皇帝正與左副都督李通商討水軍事宜，眉宇間透著難得的愉悅。

仆散忠義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稟報與否，已成生死抉擇，皇帝南征在即，此時進言，恐觸天威，但若隱匿軍情，貽誤戰機更是滅族之罪！

“陛下！”

這一聲呼喊猶如利刃劃破帳內喧囂，完顏亮轉身時，鎏金甲胄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仆散忠義：“愛卿何事？”

仆散忠義環視四周，欲言又止。完顏亮會意，大手一揮：“諸卿暫退。”

待眾人魚貫而出，只留內侍與親衛，偌大的軍帳頓時空寂下來，唯有燭火不斷搖曳。

“陛下，”仆散忠義雙膝跪地，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發顫，“臣剛得密報，濟南府……已被賊人攻陷。”

“狗才！”完顏亮拍案而起，他抓起案上竹筒狠狠擲地，竹片四散飛濺。

“完顏福壽這個廢物！”皇帝的怒吼如同驚雷，連帳外守衛的甲士都為之震顫。

山東局勢糜爛！這個念頭在完顏亮腦中炸開。

為了南征大計，他在通州征發十萬民夫，累死的工匠不計其數。

精心打造的渡江戰船，要經由運河南下，蘇保衡的海船更是在益都府集結！

這些山東賊寇豈不是威脅到他水陸夾擊臨安的大計？

前日收復大名府的捷報帶來的喜悅，此刻全化作了滔天怒火。

“這些蟊賊妄想斷了朕的南征！”完顏亮幾步跨到地圖前，戰靴將竹片碾得粉碎。

他猛地轉身，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朕給他精兵強將，賞他金山銀海，竟連幾個草寇都收拾不了！”

寒光乍現，寶刀出鞘，白練劃過，紫檀木案角轟然落地。

“傳旨！將完顏福壽這個廢物押回中都，首級傳于諸軍！朕要讓他們看看，不力戰者，是何下場！”

“陛下三思！”仆散忠義以額觸地，聲音發顫，“山東局勢雖危，但益都府尚在，海軍未受威脅，全賴完顏福壽勉力支撐，若此時臨陣斬將，豈不讓耿京那些反賊拍手稱快？”

完顏亮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殺意凜然，但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將刀歸鞘。

“愛卿……言之有理。”完顏亮閉目深吸，再睜眼時已恢復帝王威儀，“南征在即，姑且留他項上人頭。”

他已經冷靜下來，此時斬殺大將確實不妥，再遣大將趕赴山東需要時間，賊寇定會趁機擴充實力，不如讓完顏福壽廢物利用，等南征凱旋，再與這些廢物一一清算。

完顏亮轉身在地圖前沉思良久，跳動的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陰影，更顯得他神情陰鷙。

“傳旨。”他的聲音像淬了冰，“著萬戶高忠建、盧萬家奴、完顏檀奴即刻點齊本部鐵騎，星夜馳援山東。”

他停頓片刻，想起前些日子大名府都統坨滿斜保的捷報，能收復大名府，就能對付其他賊軍：“再調大名府都統坨滿斜保，領精兵一萬馳援，山東諸將悉歸其節制！”

仆散忠義暗自松了口氣，正要領命退出，卻聽完顏亮又道：“告訴完顏福壽，這是朕給他的最后一次機會，若再失地，誅九族！”

“臣遵旨。”仆散忠義深深叩首。

完顏亮揮袖轉身，不再多言，他走回案前，看著被自己斬斷的案角，眼中閃過一絲陰冷。

南征大計不容有失，任何阻礙都必須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