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濟州城外旌旗獵獵。

劉備率領得勝之師凱旋而歸，遠遠便望見城門前黑壓壓的人群。

凜冽的北風中，百姓們裹著粗布棉衣，搓著手、跺著腳，卻都伸長脖子望向遠方。

“玄德公回來了！”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人群頓時沸騰起來。

歡呼聲如浪潮般席卷整個城門，“大勝金兵、驅逐胡虜”的口號此起彼伏，幾個壯小伙敲起了牛皮鼓，鼓點激越，震得樹梢積雪簌簌落下。

劉備見狀急忙翻身下馬，快步走向人群，高聲喊道：“鄉親們快請回吧！天寒地凍，莫要凍壞了身子！”他的聲音在寒風中有些嘶啞，卻掩不住關切之情。

這時，人群分開，耿京排眾而出，這位義軍盟主竟親自到濟州出迎，眉宇間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他身著絳色錦袍，外披狐裘大氅，向劉備深深一拱手：“玄德公何必推辭？以四千之眾破五萬金兵，如此大勝，百姓怎能不歡欣鼓舞？”

說著，他指向城門上新掛的紅色綢緞，“這可是濟州父老連夜趕制的。”

劉備連忙還禮：“此戰全賴將士用命，更有耿公在后方調度糧草之功，備不過適逢其會罷了?！?

他回頭望向身后風塵仆仆的將士們，眼中滿是欣慰。

耿京哈哈大笑，上前握住劉備的手：“玄德公過謙了！那夜襲營之計，若非公之神勇，誰能當此重任？”

“聽說公單槍匹馬直取中軍，連斬金將七員？城里的說書人都編成段子了。”

劉備微微搖頭，苦笑道：“當時情勢危急，不得不夜襲，至于什么連斬七將，那都是戲說。那半夜三更，火光沖天，時間緊迫的，誰能分清死在手下的是將佐還是兵??？”

耿京豪邁地環抱住劉備的肩膀，粗獷的臉上洋溢著真摯的笑意：“今日城中已備下薄酒，雖比不得臨安的瓊漿玉液，卻也是濟州父老的一片心意，正好為將士們接風洗塵，我們也當痛飲一番！玄德公請！”

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衣袖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劉備展顏笑道，眼角泛起細紋：“耿節使先請。”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的攜手入城，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并肩而行。

入城途中，耿京忽然收斂笑意，正色低語道：“玄德公，此戰雖勝，但金人必不甘心，完顏雍此人城府極深，定會調集大軍前來報復。”

劉備目光一凝，腳步微頓，沉聲道：“耿公所言極是，金兵雖敗，根基未損，我們需早作準備。”

他望向城墻上巡邏的士卒，聲音更沉，“我義軍自是不懼正面交鋒，就怕金人用計，離間我們義軍兄弟。”

耿京聞言大笑，重重拍了拍劉備的后背：“這留守山東的義軍就剩我們兩支了！”

他眼中閃著堅定的光芒，“我們兩軍可是在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生死之交，金人那些雕蟲小技，怎能離間得了？”

就在二人推心置腹之際，遠在中都的金國皇宮內，氣氛卻凝重如鐵。

完顏雍端坐龍椅之上，龍袍下的雙手早已將戰報攥得皺皺巴巴。

他面如止水，唯有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白。

殿下群臣屏息垂首，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偌大的金鑾殿上竟無人敢出一言。

“五萬大軍……”完顏雍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就算平定不了賊寇，也不該被三千人偷襲就炸營?！?

他緩緩抬頭，目光如刀掃過群臣，在每個人臉上都停留片刻，“諸位愛卿以為，此為何故？”

完顏謀衍硬著頭皮出列：“陛下，據傳信的將士說，那夜劉備軍似有神助，火光中隱約可見關張二字大旗飄舞，將士們都說……說是關張顯靈……”

“荒謬！”完顏雍猛的開口打斷，“敗軍之將，還敢妖言惑眾！”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完顏元宜何在？”

殿角一人戰戰兢兢出列，跪伏在地：“回陛下，完顏將軍……仍在徐州養傷……”

“養傷？”完顏雍冷笑一聲，心中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完顏雍本打算讓這五萬精銳平定契丹叛亂，如今計劃全成泡影。

“他當夜不在軍營，卻帶著兒子進城享樂，這是為將之道？”話到此處，他眼中殺機畢露，卻又轉瞬即逝。

侍立在側的完顏福壽察言觀色，急忙上前低聲道：“陛下，完顏元宜雖有過失，但畢竟……”

完顏雍抬手止住完顏福壽的話，緩步踱至殿中央，金磚地面映出他凝重如鐵的面容，每一步都似有千鈞之重。

他何嘗不知，完顏元宜于他而言有弒君之功，若貿然處置，那些原屬完顏亮的舊部必生異心。

如今完顏元宜滯留徐州，未必沒有擁兵自重之意。

但眼下北方契丹人造反未平，中原山東漢人起義如火如荼，南宋虎視眈眈隨時可能北伐，草原蒙兀人見完顏亮大敗，又在蠢蠢欲動……

大金國，實在是再經不起一場內亂了。

思及此，完顏雍長嘆一聲：“傳旨，拜完顏元宜為平章政事，即日率軍前往泰州路平定契丹叛亂。”

群臣聞言，面面相覷，這是又給了戴罪立功的機會，完顏福壽立即領會圣意，高聲道：“陛下圣明！寬厚仁德，實乃大金之福！”

正此時，殿外侍衛高聲通報：“太保完顏昂求見！”

完顏雍眉頭一展，罕見地露出喜色，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臣，竟是最快從兩淮趕到中都的重臣！

他轉身對群臣笑道：“誰說年邁就不能騎快馬？太保二十余日便從兩淮趕回，日夜兼程八百里，真乃老當益壯！”

話音未落，殿門處已現出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完顏昂須發皆白，卻腰板挺直如松，鐵甲上還帶著未化的雪粒。

行至御前，完顏昂推金山倒玉柱般跪拜：“老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聲音洪亮，絲毫不見疲憊之態。

完顏雍親自下階攙扶：“太?？炜煺埰?！朕本該出城相迎才是?！?

他雙手穩穩托住完顏昂的手臂，指尖能感受到老臣鐵甲下的寒意。

完顏昂人老成精，當初完顏雍在遼陽即皇帝位時，完顏亮尚在兩淮。

他聞訊立即傳信至汴梁，派遣兒子和女婿等親信，帶著精心準備的賀表晝夜兼程趕往遼陽。

更在完顏亮死后，搶先派心腹在南京誅殺皇太子完顏光英，這份投名狀比完顏元宜的弒君之舉來得更加及時。

如此老謀深算，完顏雍自然青眼有加。

完顏昂順勢起身，眼中精光閃爍如暗夜星火：“老臣豈敢勞陛下大駕？只是……”

他環顧左右，白眉微蹙，欲言又止。

完顏雍會意，廣袖一揮：“退下?！?

侍立的宮女太監如潮水般退出大殿，沉重的殿門緩緩閉合。

待殿中只剩二人，完顏昂立即壓低聲音：“陛下，老臣途中聽聞徐州之敗，更收到密報……”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宋軍水師近日頻繁調動，似有異動?！?

完顏雍目光一凜，接過密信時指尖微微發顫：“太保果然老成謀國。”

他踱步至雕花窗前，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朕正欲命太?？偠街性娛?，不知……”

完顏昂不待他說完，再次跪倒：“老臣愿為陛下分憂！只是……”他略作遲疑，“若要用兵山東，需先穩住宋國。”

完顏雍轉身，眼中閃過贊許：“太保所言極是，朕已命人致書趙構，表達議和之意?！?

完顏昂捻須沉吟：“以老臣對宋國的了解，趙構必不愿再起戰端，但……”

他忽然壓低聲音，“若宋軍中有主戰派搶先動手，后續必起兵戈，老臣聽聞，李顯忠等人，近來負責兩淮戰事?！?

完顏雍目光一凝，“太保?！?

聲音在金殿中回蕩，“朕封你為漢國公，授都元帥，即刻開府山東！”

說著從金案上取出早已備好的紫綬金印。

完顏昂肅然跪地，雙手過頂接旨：“老臣定不負陛下所托！必為陛下穩住山東大局！”

當夜，皇宮內燈火通明如晝，完顏雍設宴為完顏昂餞行，百盞宮燈將大殿照得亮如白晝。

席間觥籌交錯，西域葡萄酒在夜光杯中泛著血色，胡姬旋舞，金鈴叮當，卻掩不住殿外呼嘯的北風。

完顏雍看似談笑風生，不時舉杯與群臣共飲，目光卻頻頻瞥向殿外飄雪。

酒過三巡，樂聲暫歇，完顏雍忽然高舉金杯：“太保此去，朕有一言相贈。”

完顏昂連忙推開懷中胡姬，顫巍巍起身：“請陛下示下?！?

完顏雍凝視杯中晃動的酒液，映出他深邃的目光：“山東賊寇，能撫則撫，南宋來犯，能守則守，以和議佐攻戰，以僭越誘叛黨?！?

他抬頭，目光如炬，“大金如今內憂外患，朕的年號大定，便是要這大金江山重歸安定?。　?

完顏昂深深拜伏：“老臣明白。定當以大局為重。”

“報！”

一聲急促的呼喊劃破殿內的歌舞升平，一名內侍慌慌張張闖入殿中，踉蹌跪地：“陛下！緊急軍報！宋軍……宋軍北伐了！”

完顏雍手中的金杯當啷一聲墜地，瓊漿灑在龍袍上也渾然不覺。

他一把奪過軍報，酒意瞬間化作冷汗，只見戰報上赫然寫著：西線吳璘已奪回大散關，隴右危在旦夕，兩淮李顯忠連克數州，掃蕩兩淮，兵鋒直指南京！

完顏昂臉色驟變，他雖明哲保身，但北逃之時已沿淮北岸布下三道防線，更假傳完顏雍圣意致書趙構議和。

以他對宋廷的了解，這番布置本該萬無一失，趙構素來畏戰，朝中主和派又深入骨髓，怎會突然大舉北伐？

可他千算萬算，卻漏算了一個人，李顯忠！

李顯忠已經年過半百，號稱宋軍三大將之一，本名李世輔，一生輾轉齊、金、西夏、宋四國。

其父幼時教導他忠君報國，他便立志南歸。

當年偽齊被廢，金兀術兵臨淮水，他本欲生擒金兀術獻于宋廷，事敗后只得亡命西夏，全家二百余口逃命之時盡遭完顏撒里曷屠戮。

這份血海深仇，如今終于化作復仇的利劍！這場復仇，李顯忠已等了整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