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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相認

門緩緩打開。

是一位穿著“STAFF”字樣外套的年輕女性,語氣柔和卻隱含緊張:“請這邊來。”

走廊狹長,天花板的燈藏在軌道中,光線斜斜地灑落,像擦過水面的一線月白。腳步聲落得極輕,仿佛怕吵醒沉睡太久的夢。

她們停在一間候見室外。

玻璃墻內,女孩背對著門,正整理一把棕色吉他。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動琴弦發出聲音;穿著白色毛呢外套與藍灰色校裙,頭發束在腦后,發尾垂下,隨著微動晃了一晃。

那背影瘦而直,像一根松針,在風中挺立了太久。

志保猛然止住呼吸。

她記得這動作——十二年前,一個穿著藍棉襖的小女孩,坐在陽臺邊,一遍遍撥著玩具琴,每次都輕輕彈一下,又像怕吵到誰般收回來。她那時還不會說完整的句子,卻總是眨著眼,問:“媽媽——好聽!”

她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

“可以進去了嗎?”她低聲問。

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門被推開的一刻,空氣似乎也一同靜止了。

女孩沒有轉身,只是將吉他放好,指尖仍搭在弦上,像某種太久未被喚醒的感知,忽然被撥動,卻來不及回應。

正信走得更近一些。腳步仍舊沉穩,像他過去每次牽孩子去參加入園典禮時那樣,不疾不徐,卻充滿篤定。

他從包里取出那只舊皮袋,拉開拉鏈,取出一張照片,輕輕放在她身前的桌上。

“這是你。”

他的聲音很低,像雨滴砸在枯葉上,不帶情緒,卻有著無可挪移的重量。

彩花垂眸看去。

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中,一個穿著藍色小棉襖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長發少女懷里,笑著對鏡頭比著“一”的手勢。

那笑容分明稚嫩,卻與她鏡中熟悉的模樣,有一種令人驚懼的重疊。

她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靜靜地看著,眼神在光影中緩慢移動。

“我……不記得了。”她的聲音輕得像從湖面飄來的一片葉。

志保走近半步,沒有碰她,只是站在她側邊,看著那張照片。眼眶微紅,卻極力抑住淚意。她的語氣低得幾不可聞,像是念給一場遲到太久的夢:

“你小時候總喊‘媽媽、媽媽’,喝牛奶就瞇起眼睛笑。喜歡把糖果藏在被子底下。我們沒來得及教你——你就不見了。”

彩花依舊不動。

她抬起頭,看著這對夫妻——一個眉眼剛硬卻眼底潮紅的男人,一個聲音溫柔卻滿是壓抑的女人。

她在鏡子里見過這樣的臉。夢里也見過。

“你們是……我的父母嗎?”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她的聲音是沙啞的。

志保輕輕點頭,笑著落淚:“是的。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

她沒有上前,沒有擁抱,只是站著,像風雪中的一株枯枝,在等春天靠近。

正信只是站著,不說話。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著彩花,像是想用這一眼,把她從兩歲看到十四歲,把所有缺失的記憶一幀一幀縫回來。

良久的沉默。

彩花伸手,輕輕碰了碰那張照片的邊角。

“我……是被遺棄的嗎?”

她沒哭,也沒生氣,只是問出這一句,像一塊封在胸口多年的石頭,被指尖輕輕撥動。

志保猛地吸氣,幾乎是急切地搖頭。

“不是。不是的……那天我只是去拿一件小棉衣,你就在房間里,下一秒就不見了。我們……我們找了你十二年啊。”

她的手,悄悄捏緊了風衣下擺,像捏住最后一絲氣力。

正信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幾乎不像他自己:

“你喜歡看月亮。我記得你在庭院里指著天上的月說‘是船’。那之后我每天都看月亮,有時候在想……你是不是也在看。”

彩花輕輕看了看自己手背——練武留下的繭痕清晰可見。

她低聲說:“我也每天晚上……也看。”

空氣突然靜了。

像兩個世界之間的縫隙,在這一刻,終于有了縫合的跡象。

她沒有哭。也沒有接受。他們也沒有靠近。

但那一張桌子的距離,已經比過去十二年更近了一點。

她沒有再說話。

也沒有看他們。只是緩緩將照片推回桌邊,然后起身,拿起了放在椅背上的吉他袋。

志保不由得往前一步,但又立住了。她想說些什么,卻又怕一出口,反而驚擾了女兒那終于露出水面的情緒。

彩花背上吉他袋,動作緩慢,卻沒有一絲猶豫。

她轉過身,在即將走出門口的那一刻,忽然停住了。

那聲音,細若塵埃,卻足以讓整個空間停住呼吸:

“……你們,記得我的生日嗎?”

屋里忽然安靜得像有人按下了世界的靜音鍵。

志保咬住下唇,過了很久,才哽咽著應了一句:

“記得……是十月十號,每年你的生日蛋糕上一直只放二根蠟燭。從沒斷過。”

彩花沒有回頭。

但她的指尖微微收緊,像是在強忍著什么突如其來的劇痛。

“謝謝……。”

她說完這句話,就像突然卸下了什么重量般,整個人輕了下來。

腳步聲響起。

她走出了門外。

門緩緩合上,空氣也隨之歸于沉寂。

志保低頭站了很久。正信也沒有出聲,只是走過去,拾起桌上那張照片,小心地收入皮袋。

他坐下,手背掩住眼睛。

“她長大了。”他低聲說,“長大了……不再需要我們了。”

志保坐在他身邊,淚水終于落下。

“她一個人,走了好遠的路啊。”

夜,緩緩落下。

港區的街道逐漸安靜,站臺邊的人流稀疏。

江川院彩花獨自站在赤坂站,琴袋背在肩上,神情平靜,像石上清水,拂過不留痕。

風從軌道那頭輕輕吹來,吹起她的發絲,也吹動了身后的夜色。

她等著地鐵。

赤坂站的風,總帶著一點不著痕跡的暖意。

像是春天來臨前的預告,又像是人群中偶然飄過的一聲嘆息。

江川院彩花站在站臺邊,電車尚未進站,軌道那端亮著紅燈,映在她的眼中,像一封遲遲未至的信。

她站在光影縫隙里,琴袋背在肩上,風吹過校服的下擺。她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很輕地晃了一晃,像要隨時走進某段被遺忘的時光。

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

很輕,卻帶著某種無法忽視的執著。

有人在小跑,穿過夜色與人流,略帶喘息地喊出她的名字:

“……Ayaka!”

那聲音,不是呼喚,更像是一種確認——從極遠處傳來,帶著遲疑、恐懼,甚至某種不敢相信的溫柔。

彩花停下腳步。

她沒有立刻回頭。

風從軌道那頭吹來,擦過她的肩膀,將琴袋的帶子輕輕揚起。

她緩緩回身。

站在幾步之外的,是一個與她八分相似的女孩,眼圈泛紅,嘴唇顫抖著,衣角還帶著奔跑后的微微起伏。她站在燈下,手緊緊攥著包帶,眼睛一直沒有移開。

是筒井彩萌。

她站在那里,幾乎不敢靠近,聲音低到快要聽不見:

“……終于……找到你了。”

彩花看著她,像看著一面鏡子——那面鏡子不屬于現在,而是屬于某段記憶的深淵。

她沒有哭,也沒有后退。只是靜靜看著。

她的眼里有風吹過的微光,有一點點不敢確認的失重,還有某種熟悉的、很久沒有被喚醒的情緒,在慢慢浮起。

地鐵進站的風刮過,她的發絲被吹起,擦過耳后,像是這一刻終于有了聽見的空間。

她輕輕點了點頭。

沒有擁抱,沒有呼喊。

只是點頭。

然后,她挪了挪肩上的吉他袋,像是下意識地,給身旁留出一個位置。

風吹過,兩人站在燈光下,一動不動。

誰也沒有先開口。

直到彩萌終于低下頭,聲音哽咽:

“……你和我好像。”

彩花輕輕應了一聲:“你也是。”

沉默像河流流經兩人之間,一點點漫過腳邊,又退去。

“你……能跟我回去嗎?”

彩花搖頭:“不。”

“那你……還認我們嗎?”

彩花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抬頭,看著彩萌的眼睛。

她很久沒有這樣看一個人了——用那種仔仔細細把這個人的輪廓刻在心中的方式。

良久,她低聲開口。

像一封遲到多年終于回信的信箋,悄悄展開。

“你怎么才來啊。”

彩萌怔住。

她一瞬間哽住了喉嚨,像什么東西塌了,但沒掉下來,而是慢慢化成水,涌進眼睛。

“對不起……”她聲音發澀,整個人像被風吹得發抖,“我真的……這兩年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

彩花沒有動。她只是站在那里,靜靜聽。

直到下一班電車緩緩駛入站臺,燈光與風一起襲來。

她忽然側過身,將琴袋往身后背了背,然后輕輕抬起一只手,朝著彩萌伸出。

不是擁抱,而是一個極簡單的動作——

她拉住了她的手。

彩萌的肩膀一抖,低下頭,淚水一滴滴砸在兩人握住的手背上。

彩花沒有說話。

她只是看著軌道對面遠去的燈火,像終于放下了什么——

也像終于,接住了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在夜晚的城市里,被家人牽著,不再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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