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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愿行不息

——那一日,庭院有風,吹得落葉像片片金色小舟,在石板與枯山水之間緩緩漂浮。

江川院彩花十二歲。按住持的推算,她是歲前的孩子,明年春就到上中學的年紀。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在鐘聲未響之前便已起身洗漱,穿好僧衣,赤腳踏上了掃地的木廊。

她手持掃帚,動作一如既往干凈利落,卻在竹林外的小庭院前停下了腳步。

“今天的風,有點不一樣。”

她輕聲說。

那是總持寺里最古老的庭院。青石舊苔,沙紋錯落,三株松樹緘默站立,老僧江川辰三就坐在那張靠墻的木椅上,披著一件灰色袍子,閉目,垂手,像往常一樣靜坐。

他的茶盞擱在矮幾上,熱氣未散,爐中炭火跳著微光。

彩花并不覺得奇怪。

她坐過去,沒有打擾,只從懷里取出一包豆皮壽司,慢悠悠地吃了一口,然后把剩下一塊放在他的茶盞旁邊。

“今天沒偷吃,真的沒有。”她說。

老僧沒有睜眼,卻緩緩道:“你長高了。”

“嗯。昨天師父量的,我比前天高了一點點。”

“拳也穩了。”

“我知道。寺后的那塊石碑,我已經可以推倒又立起了。”她自豪地說,“沒碎。”

江川辰三笑了笑,聲音輕得像風:“那便好。”

院中安靜。樹影搖晃,鳥鳴遠遠傳來。彩花盯著他手里的念珠,忽然問:

“爺爺,你最近都不打我了。”

“你長大了。”

“可你以前說我頑劣,貪吃,像妖怪一樣——”

“你現在還是。”

“那你怎么不打我了?”

江川辰三沒有回答,只是緩緩睜開眼,目光深遠如鏡水:“彩花,你覺得‘無漏’是何意?”

小女孩歪頭想了想,答得很認真:“茶壺沒裂,水不漏。”

老僧笑出了聲,咳了兩下,聲音卻比風還輕。

“也對,也不對。‘無漏’者,不為欲漏、色漏、無明漏所染,不起貪,不住執,不動嗔,心如空谷,不掛一物。”

彩花低頭看自己的手掌,似懂非懂:“可是……我想吃布丁,想穿粉色的袈裟,還想種好多花。我是不是漏得很?”

江川辰三搖頭,嘆道:“你從不執著于這些。你喜歡,也許明天就不喜歡;你得了,也許下頓就忘記。那是無心,不是貪欲。”

彩花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爺爺,你是不是要走了?”

老僧眼神未變,語氣也如常:“風會吹,云會散,花會落,老僧……也不過是這寺里的一片葉子。”

“那我可以陪你等風停。”彩花輕聲說。

江川辰三看著她,眼中浮起一抹極深的溫意。他伸出手,輕輕拂了拂她額角的碎發,像是撫摸著什么極珍貴的事物。

“你不是要陪我。”他說,“你是要去的,要走,要笑,要種花,要在人間走動,讓更多人知道你是江川院彩花。”

“可你是我爺爺。”

老僧怔了一瞬,笑得像山中的泉水:“是啊。”

他閉上眼,手中念珠緩緩滑落,落地無聲。

**

那日午后,寺中無人發覺老方丈已圓寂。

他的身體仍端坐著,面如常,茶未涼,風吹佛衣輕擺,仿佛還在與某人交談。

直到傍晚時分,夕音走入庭院,看到彩花安靜地坐在他對面,一動不動。

“你爺爺……”

“睡了。”彩花說,“但他好像把心留在我這兒了。”

“你哭了嗎?”

“沒有。”她認真地回答,“我不需要哭,他只是去旅行了。”

她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天色,像是在確認什么,忽然低聲呢喃:

“風停了。”

**

那夜,總持寺上下燈火通明,僧眾舉香誦經。主堂四方香煙繚繞,哭聲與默哀在堂前匯流如潮。

而在最安靜的那座庭院里,小女孩獨自蹲在地上,用一根細竹枝,在石板縫間畫著方格。

“這里埋點風信子好了。”

她說,語氣像在商量,“爺爺應該也喜歡吧。”

月亮一點點浮上山脊,松葉滴下露水。她的背影籠在月光與佛燈之間,不大,不小,卻無比安穩。

她的心,從這一刻起,開始走向“無漏”。

.....

那一日傍晚,寺中召集了小范圍的議會。石附周行簡明陳述:“我認為,江川院彩花,應當下山求學。”

議堂中有人沉默,有人低聲私語,也有人眉頭微皺。

“可她如今香火鼎盛,若離山,信眾必有所疑……”

“她仍年幼,不宜涉世……”

石附周行不急不緩,緩緩將手中公文攤開,露出一紙公函與一串數字。

“這是全日本佛教協會撥款的專項賬戶,”他平穩說道,“作為江川管長曾任全國會長的遺屬照顧金,每年將固定劃撥資助至彩花成年。衣食、學資、醫藥、旅費,一應俱全。”

“除此之外,我已代為辦理鶴見女子中學的入學手續,校方愿意配合她原有修行課程,并開設特殊宗教研究選修,供她延續佛學修養。”

老方丈圓寂后的第三天,總持寺庭院中,香火仍在,寂靜更勝往昔。春寒料峭,白玉蘭剛破殼,枝頭卻已有雀鳥棲息,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的生死輪替。

石附周行坐在廊下,看著彩花跪坐在一旁,用小刷子一點一點擦凈石燈籠上的青苔。她的動作很慢,不像從前打掃那般有力利落,卻也沒有絲毫散漫。像是在擦一段不可說的回憶。

他沒有出聲,直到她起身伸了個懶腰,朝他走來時,才溫聲開口:

“彩花,過來。”

女孩走到他面前站定,睫毛投下細細的影子。她已經長高了些,頭發也比初來時更濃密黑亮,唇角尚未褪去稚氣,卻有了幾分少女的模樣。

“你爺爺在時,常說你是個‘不歸于廟門’的孩子。”

“嗯,”彩花點頭,“爺爺也說過。他說我心里有風,不安分。”

石附周行微微一笑,眼中浮出一層水光,卻沒有落下:

“那風,得有人護著走出山門。”

他取出一張印著“鶴見女子中學”字樣的錄取通知書,遞到她手中。

“從下個月開始,你要下山讀書了。”

彩花低頭看著通知書,指尖輕撫那薄薄的紙張,像撫摸著一件陌生的未來。她沉默片刻,問:

“那我還能回來嗎?”

“當然,”石附周行聲音平穩如鐘,“總持寺的門,從來都會為你敞開。”

“……可是,我舍不得爺爺。”

“老方丈在時,也常說你不該困在山里。他要你去種花,要你吃布丁,要你念書、打架、放生、看海。你每走一步,他都看著。”

彩花低頭,悄悄抹了下鼻尖。她沒有哭,只是輕輕將通知書折好,收入衣袖:

“那……我能帶一塊寺里的豆皮壽司去學校嗎?”

石附周行失笑,輕拍她的頭:

“帶多少塊都行。”

一個月后,彩花著白衣行囊,一人走下山門。

石附周行站在山門石階上望著她的背影。山風將她的發帶吹起,像一道離塵的霞光。

他合十,口中無聲地念了一句經:

“愿汝所行之處,皆為光明清凈。”

他回身時,目光落在那一方佛教協會發來的撥款賬戶明細上,數字不多,卻被他仔細規劃成每月開銷、學費、餐飲、交通與急用備用金。

他親手寫了三頁的收支細則,疊在木匣中,蓋好。然后在最末一頁,寫了一句話:

「為我師兄之愿,護此一花不染塵。」

那筆字,很輕,卻穩如磐石。

就如他自己,愿以一生溫柔與堅韌,為她立一道風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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