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得很慢。

老人們還在慢條斯理地喝茶，說著明年正月再聚的事情；年輕人趁空檔在玄關外拍合照，有人笑得彎腰，有人擺著剪刀手；廚房那邊不時傳來清洗餐具的水聲，遠遠的，像背景音。

母親志保剛起身要去收拾碗盤，彩花便悄悄跟了過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碗，挽起袖子站到流理臺邊。

“我來吧，媽媽休息一下。”她輕聲說。

志保看著她，眼神一頓。然后點點頭，“那媽媽擦桌子，咱們一起快點收。”

廚房里的燈是白色的冷光，照在瓷器上帶出清亮的反光。彩花洗得不快不慢，每一只碗都認真沖洗，邊緣也輕輕過一遍指腹，確認干凈。志保則在一旁用毛巾擦干，順手整理好碟盤，默契得像早已合作過很多次。

“你現在洗碗的樣子，”志保忽然說，“真是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是嗎~”

彩花應了一聲，只是略一側頭，嘴角悄悄彎了一下。

等最后一只湯碗洗凈收好，廚房歸于整潔。志保揉揉眼角，說聲“辛苦了”，便先去浴室。彩花則默默把水槽邊的布巾晾好，順手熄了燈。

夜深了些。

她回到房間，推開障子的一小截。外頭是內庭，種著幾叢山茶和青苔石燈，夜色朦朧，月亮尚未升高，只有天邊一片淡淡的亮灰。

沒有風，空氣是靜的。她換上浴衣，在被褥邊坐下，沒有立刻躺下。

腦中仍留著飯后的余韻——奶奶說話時眼角的褶子、親戚們提起往年舊事時的笑聲、母親拍她背時那一下下很輕的力道。

當然也有大姐。

不是視頻里的哪句對話，而是她整個人存在于這個夜晚的方式。隔著屏幕，卻像是始終在場。

她忽然想起在總持寺時，師叔曾講過一句話：“人心安處，便是家。”

她那時不懂，現在也不確定懂了多少。但她今晚是真的不想走得太快。不是因為形式上的歸屬，而是因為此刻，她確實不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不是被安排好的歸來，而是一個人的腳步，慢慢踏進燈光下。

她拉過被子，躺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拉門外那方安靜的庭院。

枝葉在暗處輕輕搖曳，遠處隱隱傳來水井汲水的回音，一下下，很輕。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道縫。

“我可以跟你睡一晚嗎？”母親志保站在門邊，手里拿著自己的被褥，神情帶著一點兒不好意思，“你爸爸打呼嚕太吵了……我實在睡不著。”

彩花點點頭，把自己那邊的位置稍微往里讓了些，“可以啊。”

志保笑著走進來，把褥子鋪在她身側，一邊鋪一邊低聲嘟囔：“明明說了來親戚家別搶客房，他偏偏賴著不肯動……平時還裝紳士來著。”

彩花沒說話，只是看著她鋪好，打了個折邊，又把自己的浴衣領口拉緊了些。

燈是志保關的。

一片漆黑里，最初只有布料輕輕摩擦的聲音，隨后，兩人的呼吸漸漸合拍。沒多久，母親小聲問：“被子夠不夠？腳冷嗎？”

“……不冷。”

又是一小段沉默。

“你今天表現得很好哦。”志保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模糊，“大家都夸你長大了……其實，我有點后悔讓你那么快長大。”

彩花望著天花板，沒有回應。片刻后，她輕聲道：

“我也沒長大多少啊。”

志保沒再說什么，只是伸出手，在黑暗中輕輕摸到彩花的手腕，拍了兩下，很輕。

像確認，也像安撫。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的呼吸變得綿長，似乎已經睡著。

她睡姿安穩，不像白天那樣要顧著誰、撐著笑，整個人小小地蜷著，像個終于放松下來的孩子。

彩花轉過身，朝著母親的方向靠了過去。

黑暗中，她伸出手，輕輕環住了母親的背，動作小心翼翼，像怕驚動什么。志保微微一頓，隨即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沒有說話。

被子下，兩人的呼吸漸漸合在一起。夜色靜謐，連窗外的蟲鳴都變得遙遠。

這一夜，她睡得比想象中安穩。

沒有夢，也沒有驚醒。

只是很簡單地，抱著媽媽，在同一張榻榻米上沉沉睡去。

......

清晨

障子紙窗泛著一層溫柔的灰白色，仿佛水霧罩著的玻璃，把庭院的松影虛虛實實地篩進室內。榻榻米尚帶著夜里殘留的涼意，空氣中浮著淡淡的木頭味與茶的余香，是老屋獨有的靜氣。

彩花醒得并不突然。她只是睜開眼，在清晨的朦朧中靜靜地躺了片刻，聽著屋子的呼吸聲。

沒有人說話，屋梁不響，外頭也還沒有鳥鳴。但遠處隱隱傳來金屬碰觸陶瓷的聲音，間或有油落在鍋里的“滋滋”聲，以及飯鏟敲碗時低低的回響。

她知道，母親已經起了。

彩花坐起身，動作很輕，卷起被子時，撣了撣角落沾上的幾根頭發。房間并不冷，但她還是把浴衣重新系緊，走出拉門時把步子放得極輕。

廊下靜得像水面。她赤腳走過時，每一步都在榻榻米上留下淺淺的壓痕，轉彎時，有一陣風從中庭吹過，把風鈴敲響了三聲，輕得像水滴入盞。

廚房的門虛掩著，燈已經亮了。

門簾下露出一截身影，母親坐在餐桌邊，正喝著味噌湯，一旁放著一小盤培根與煎蛋，湯碗邊緣還冒著白氣。

志保穿著居家的棉布圍裙，頭發挽得很松，臉上沒化妝，但氣色極好，眼尾帶著一點剛洗完臉后的清爽紅潤。

“醒啦？”她放下湯碗，抬頭看女兒，眼神自然中帶點笑意，“我剛做完，要不要也吃一點？”

彩花點頭，沒有推辭。她坐到餐桌對面，看見母親起身轉進廚房，又把剩下的一點食材重新熱了一遍。

“你今天不是要出去？”志保一邊翻面一邊問。

“嗯，在附近走走。晚飯前回來。”

“查好路線了嗎？”

“看地圖看得差不多。先到足助那邊，午飯隨便吃，下午可能去犬山。”